Sappho

今天主要是和古月老板娘吃饭,澄清了很多信息。一个是艾乐帆家的厂之所以工人不稳定,最多的也才四五年,是因为他们中间有一段时间快要做倒了,所以工人都不愿意在那里干,而古月家的厂里很稳定,厂里的工人都带了有十年多。所以工人工作的规律确实是“谁有货就去谁家”,但是如果厂稳定的话,也不会到处跑来跑去——也确实符合规律。另一个是老板的视角和工人确实不同,老板要关注如何批版、洗水回来之后合不合规,工人却只关心货好不好做。

昨天上车之后和老板娘一见如故,她对我的问题有问必答,对行业发展算是比较有自己的见解,并且还说要介绍我到大厂里去。她和我妈差不多大,75年的,四川人,现在的男朋友是广东人,比她小一些。古月这个牌子本来是老胡这个姓的,两人本来在北京大红门的时候相安无事,但是等到了广州,老胡原先的散漫性格就没法再继续下去了。刚开厂的时候什么都要亲力亲为,跑辅料、跑面料、找洗水,一个人根本沟通不来。老虎什么都要她拿主意,一天能打五六十个电话。没办法,只能让他去管店,但是店里有客人返货也要打电话,货多了没地方放也要打电话。制衣行业确实都是女的比较强,之前老虎在广州打货的时候吃吃喝喝就行,但是现在需要他撑起来扛事,就爆发很多矛盾。最终两人分开。现在这个是华南理工的高材生,广东茂名人,原来是百岁山的佛山总代理(似乎是),后来经过朋友介绍二人相识,现在也在厂里帮忙,平时谈业务什么的也都是他去。他也是已婚的,有两个孩子。老胡也有自己的孩子,老胡比张姐大。张姐没有自己的孩子。现在和这个郭也算和睦,只是我总感觉她在郭面前有几分自卑,似乎总是郭在让着她。

先从打版开始说,张姐每年在开发上花的钱更多,不光去深圳买版,还有各种奢侈品,去看他们的发布会,尤其是意大利和日本的牌子,然后再和中国市场的一些趋势结合,由此形成自己的设计。每次开货这上面花的钱就至少有几万块,版买回来有上千条。并且她告诉我,做出来的版一定是会有卖不动的,这个失败的风险是必须要承担的。换句话说,做四十个版可能有一个爆版,剩下三十几个版就都要打水漂,而如果做十个版,可能一个爆版也做不出来。并且正是因为他手底下有很多小厂,所以每个厂都能做出不同的花样,每个厂都有不同的风格,这样她说才不会被一种厂的风格限制住。现在也有一些厂模仿这种模式,可能有自己的档口和厂,但同时在另一个厂也做,这样才能不错过市场潮流。可能她今天上午呆在这个厂,然后下午再去那个厂,一个循环下来要四五天。我有点搞不明白她和这些厂到底是什么关系,她说她既是客户,也是老板,反正这些厂都听他的,要做什么就做什么。版批出来之后,就送到洗水厂洗出各种颜色。确定完面料之后,确定水洗,搞这些款式,货回来要配大货。要配皮带,打好针以后的话要配皮带,配好以后配扣扣,配完以后审批那些给辅料就干这些我先上班,干完以后我又去第二个厂,又服了一些新的版,回来我又开始批版了,批完以后最后我又去了另外一个厂回来,我才能再来接你。批本就是确定这些尺寸、颜色等等是否过关。

她说在广州没什么朋友,同行之间肯定不怎么聊天,比你强的自然也怕你找他要资源,而比你低的你自己也不愿意搭理他。她皱着眉头说,广州服装这个圈子就是一锅乱粥。她和我妈提起过有一个温州帮,一群人拉帮结派,要捧一个厂的时候恨不得好吃好喝伺候着厂家,还诋毁别的二批商户,每次订货都几万条,但是一看风头不好,就立刻撇下这个厂,把它踩在脚底下,又一窝蜂地去追随别的厂。张姐也经历过这种,以前做三个一的时候,她前夫就是温州人,和这些人在一起。做二批的时候是她在家卖货,她老公在这边搞社交。后来一个人到广州,开厂没有资源,什么都要现金。所以很困难。她说,“他这个东西其实现在制衣厂今年在中山那边开了很多制衣厂,都是那种反正怎么说,客户多得很怎么说,但是你能不能坐得住很重要,还有作为一个工厂一定要有能力的,工厂有能力的,同时还有你的客户也要有能力,你客户没有能力也不行,做着就走了,客户就说做这批货的时候一定要有他的独特的东西和他自身的见解。”

艾乐帆的厂和古月还是有很大不同。张姐说,依我跟他推算他的胆识的情况下,他不会开到1万条。她看不上艾乐帆的出货量。他家二月份都不一定能开到几万条。张姐说他们做的是批发单,除此之外还有超市单,也就是公司单。这种公司在疫情的时候欠了这些厂五六千万,因为货压着发不出去。大厂的用所有的都人员皮费,管理制度,还有劳务这一块的匹配,这些都是要高一些,是的,小厂不一样的,比如说我的厂比较小,我的单子少,我就可以少要几个人,如果说你的公司它的经济险长年累月的固定皮费。原来大涌也有不少大厂,但是疫情都分解成了小厂,导致今年多了七八十个小厂出来。据说有很多八零后进场,很多人都觉得这个钱好挣,但是各种心酸没人知道。以前我们在大部分在撤掉的,借了二百多万,全都倒掉了。

老板最重要的是通透,也就是掌握上下游的链条是如何完成的,比如你的客户适合做什么,上面现在流行什么。还经常有仿版的,有别人仿你,自然也可以仿别人。他倒是不怎么去洗水厂 ,有一个关系比较好的陈世明厂,会优先给他洗,版头和负责厂长会洗好送到厂里。她作为一个外行人,“他们说那种专业术语,那种为石工艺之类的,你不要跟我说那些,我说你就是给我管理10个20个工艺,你给我搞出来,我看着好看,我要出大货,我跟水厂都是这么跟他们说的,我去了都是这样”。之前张姐还因为洗水厂吃了好几个大亏。一万多条的大货全给洗烂了,和版完全不一样,钉完扣子也不能返洗。只能自己承担。

她之前在大红门干的,早上四点钟去开门,一直要到10:30,早上的10:30下班以后你要开始打包发货,所有的事情做完就是一点了。回来以后还要做账,搞完就是两三点了。后来大红门拆了就搬到广州来和b1b2一起开厂,替他管档口,结果后来那个老板的表妹觉得张姐又没资源又没钱的,为什么还要和她干,于是就把她踹了。张姐就一个人自己开厂,过了一两年她妹妹来了,于是她妹妹张玉管档口,她就在厂里负责联系上游、选版搞开发。

每个人在不同的位置都会看到不同的世界,我们能因此拼凑出同一个制衣行业吗?确实有共同的用语,可供交流的中间地带,但彼此心知肚明的是对方必定还有一些永远不可能知道我的心酸。即使真正讲出来也未必能博得同情,索性就在这样一个中间地带构筑模糊又脆弱的合作场域。

今天上午去踩了车子,下午和古月老板娘一起来广州,准备明天接我妈她们。来之前再思考的一个问题是,在工人和老板的话语表达中,在彼此交往中老板娘在工人眼里是不近人情、压榨员工的,而工人在老板眼里是懒惰、散漫和不服管的。比如8号工位上的风扇坏了,报告给老板娘,老板说过段日子就要搬厂了,教她忍忍,凑合一下;可是这么热的天谁忍得了?于是她又去找师傅,最后是师傅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个风扇。而老板娘则认为工人现在清闲得很,早上七八点上班,中午十一点就下班,就干那么几个小时。但在我所眼见的实际交往中,老板娘体恤下属、和蔼客气,工人恭敬有礼、勤奋做工,甚至有时双方还会相互打趣。这恐怕就是斯科特所描述的支配和抵抗的艺术。今天中午老板娘来了,看见我还关心我有没有吃饭,不过她也并不真的需要我的答案的样子,只是走一个礼节性的过场。

等我坐在工位上,双针先就我的身高问题和6号4号他们热烈讨论了一番,还叫上15号问我和他谁高。后来4号又絮絮叨叨地说起女儿的教育和高考形式。上个月他拿了7940,被老板扣了60,但已经比其他人都要多好多了。初步可以看见工人之间的关系网。除了4、6、8和双针,偶尔还有15,其他人说话都比较少。中午拼饭的时候又聊到婚嫁问题,由此引申到个人的年龄。迪迪姐是95的,洋哥88的,8号99的,他父亲78年,母亲77年,6号85年,4号74年——可以发现,这一代人基本上都是改革开放十年后出来闯荡的,只不过如今形成千差万别的发展路径、包括下一代人的可能前途。另一个问题是时尚是如何生产的。对于车间而言,以今天做的一个款为例,工人只关心工艺的要求是什么,比如这个阴影要求车的是偏薄的织带材料,但之前的款都是用耳仔来车,要比现在好车很多。工人只知道耳仔洗出来不好看,却并不真正关心洗出来究竟有什么差别,“设计师这么设计的嘛”,并和自己之前做过的经验进行对比:“去年没做过”、“去年不是这样做的”,但背后的原因却也不去深究。这都是老板和设计师在背后制版。工人不会像档口里的员工一样有什么集体荣誉感,或者说和老板形成拟亲属关系。档口的人都明白,只有档口效益好了自己才有福利,但厂里的工人只看有没有货。有的时候迪迪姐会说,不是她找版能力不行,而是厂里管理太差,经常做坏,有的时候是裁床出问题,有的时候是裤管做出来像挂在腿上一样。货做坏了她就去骂洋哥,洋哥心里有怨气,就抱怨工人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但又不敢当面讲。

晚上的时候做古月的老板娘张姐的车来的广州。路上也问了她很多关于办厂的问题。她的个性也是心直口快、风风火火的,同时粗中有细,格外有安排和见解。

这两天稍微开始忙了一点,主要是来了一批货。我到的时候发现迪迪姐的姑姑也在那里踩车子。8号说她都不知道她来是干什么的,啥也不会。昨天分给她六件货,结果到下半夜没做完,还是查货的她们帮她做的。今天还是有一些收获的,主要是在工人的家庭史方面。本来一早上去是打算问老板娘的行业发展史的,但是她总是语焉不详的,实在不是很坦诚。

这个厂是从03年开起来的,当时老板娘只有三台平车,外加一台专车、一台打边、一台双针,什么都自己做,因为没有货、请不到工人。每天自己裁布裁到半夜,等第二天太阳升起来了才睡下,马上又要起来和工人们一起上工。一批货也就一两百件,连着干几天才能干完。老板娘在开厂之前也是给别人打工。老板娘是六零后,今年57,成都人,她是92年来的广州,那个时候洋哥才三岁。当时是改革开放第一批下来的人。当时有两批潮流,南北广,就是南下广州和北上北京。那个时候还是有个头子到他们那里去找人,招了一批一批的人去厂里。这些厂都是本地人开的厂,数量也比较少,工人却多。所以厂也不好进,必须有关系才行,他当时是哥哥带着的。而且也不敢轻易走,干得不好还会被厂里开除。当时除了大涌还有沙溪和明珠,在来广州之前在四川拜师傅学手艺,老板娘当时觉得学制衣有前途,因为辈辈代代都要穿衣服,不会过时。就这样,他在大涌带了二十几年,因为不喜欢跑来跑去的,所以总共也只给一两个厂打过工。根据她的说法,她后来觉得打工打累了就打算自己开厂。开厂当然不是人人都能开的,她有个老乡,连着开了三次,每次都是刚转了点钱客户就跑了,老板娘的意思是这些客户一点都不贴心。这边四川、湖南和江西人都很多,厂里的结构也大体如此。大部分是老乡介绍来的。在开场初期,都是定制布料、自己想版、自己做,老板娘有个浙江的固定客户,不过她说起这个客户的时候有些语焉不详,所以我也不能确定信息的真伪。

老板娘在和我说话的时候心不在焉地一会看着手机回个消息,一会盯着监视器的屏幕,我也如坐针毡不知如何是好。她说一会不盯着就觉得不放心,于是才聊了半个多小时就下到车间里了。比较起来还是工人们最坦诚,问一句就有七八句等着我。实在让人感动。我把前天在大厂里看到的景象和8号说了一下,她说在小厂不签合同,就像打零工一样,没有保障,但也没有限制。做习惯了也就不愿意再去大厂了。大厂管理的太复杂,又有组长,又有师傅,还有专辑师傅,老板反而不工作。我问他怎么了解得这么详细——而她自己没有在大厂干过,原来是她爸爸原来在当厂里当过师傅,后来疫情的时候大厂不景气,于是他爸爸也就去小厂了。他妈妈在别的厂,两人是家里介绍认识的。他们当地很多来这边打工的,要不就去浙江,还有广州和惠州,总之很多都是赶制衣行业的。所以8号都是奶奶带大的,暑假可能会带在身边。那边都是这样的。原来在大厂一个月八九千,去小厂之后有货做,能有一万多。这边都是这样的,挣得到钱才会跟着做,一方面总体上大厂小厂其实挣得差不多,只是大厂没什么私人空间,小厂却自由。也有人从大厂跑到小厂的,因为大厂时间很死。她听我说起皮费的问题,说每个厂的利润都是从员工身上压榨来的。固定员工的底薪还有提成都是从他们这些工人身上抽取的。管理层确实很舒服,但是也要担责任——这得看老板心是不是硬。有的时候货出了问题全都要管理的人承担,一个人来买好几千块的单。昨天那个老板娘也提到厂长要有责任心,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意思。另一方面,厂和厂之间也有货多货少的区别,有的厂货一直比较多,有的自然就很少。在一个厂里差的也不算太多,做得快只是早一点下班。或许整个制衣行业的薪资水平相差无几和市场容量有关,但是又在具体的厂家、客户身上有所分化,由此导致有的厂货多有的厂货少。8号说,她肯定是希望经常有货,一直有点货、相对稳定的那种,但是又不至于天天加班。别人吃饭的时候8号还在做,我打趣她说,你可以趁现在多做点,这样就不用加班了,她笑了笑,说这时候不加班还要到啥时候再加班——做工真是极为矛盾的,又想加班多挣点钱,又不想加班累的要死要活。8号说,他现在即使有小孩也不想再往城市里跑。要是没有小孩的话恨不得直接回老家盖个别墅算了。要环境好的【因为现在每天工作的环境都很差,她说大涌的河全都是臭水沟】我和他提起就地城市化的问题,她说还是要分区域号,这样农业都有发展的空间。

这个厂做的算慢的了,每年大涌都有猝死的新闻,发在抖音上立马大家都知道了。这些都是拼命加班拼命干、活活累死的,有的厂真的是不管人死活。这个厂有时做不赢还会发到外面,但是这样的话老板挣得钱就会少,所以老板娘在年初的时候还拼命赶他们。最拼命的事七零后八零后,上有老下有小,背着房贷车贷,压力很大,现在都还在干。70后80后不想九零后那样自由,她说“我们这一批,太累了不干,不开心了也不干”。不过现在都是有选择的,虽然没有保障,但一直有人在招工,老板是缺人的。并且他做这个也习惯了,没有干别的的想法,因为打工都是一样的。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阎云翔的家庭结构的变迁,不过值得再思考的是这到底是代际的差异,还是中国不同时代的人的思维方式的转变。

他也说了为什么大涌这边厂很多,拉链、皮牌、洗水这些都在这边有厂,所以原来广州的厂也慢慢迁了过来。大涌还有打零工的,不过这些都是厂里没货的时候才出去做日结工——6号一开始就是这样来到这个厂的。她最初也是在这边按床结算,打零工当帮工,拿现钱,后来觉得做得还可以,就继续留下来,她是前年来这里的。初中毕业之后先去的劳动局,那里说不管什么都可以找到工作,于是就先去大厂流水线上学了一年,后来觉得学不到东西,就出来到小厂里的。她说,像他们这种没有靠山的、也就是家里没有亲戚会这个的能帮着带的,都是先去的大厂。如果有亲戚的话,就是自己先做简单的,亲戚做难的,这样就慢慢带起来了。小厂是做完就下班,但是大厂的话有货就得一直做——联想到前天说大厂一批货有几万件,自然是得一直做一直做。后来认识她老公之后,去河北干了三年的家具——她老公是干这个的,制衣反而是他带着她老公。他们去的好像是静海那一边,她老公说做家具的都知道那边。怪不得6号也对大涌的家具城那么了解。17号当时也是现在成都干的,后来在浙江的那种大厂里做棉衣,最后才来的这个厂。8号下班之后都带着小孩玩,有的时候开车到珠海,还有新乡。6好说她家小孩大的今年刚好中考完,打算去珠海玩,打算邀请我一起。

十一点的时候8号准时打开手机,在美团拼饭群里领了个五毛钱的红包,并大声询问他们有没有要点饭的。吃饭的时候热烈了起来,双针和8号开始就广西人吃狗肉广东人吃猫肉的话题讨论起来,又说起高考、国际形势,真是随心所欲地瞎聊。双针最近还在这边买了房,也是因为小孩上学的问题。吃饭的时候我注意到8号眼睛开始红了,她说这是前几天去山庄游泳的时候,人太多水不干净,所以导致的结膜炎。下午两点的时候老板娘过来转悠,也关心起她的眼睛。老板娘这个人真是有的时候精明得很,有的时候又显得豪爽大方。老板和工人在背地里都互相说对方的坏话,但是见面时又和气得很。8号说这个厂在这片都是出了名的,自然找不到工人——那当然是出了名的不好了。那个新来的被父母带着的人是今年高考的,但是老师建议他不靠,所以选了一个职校,

12:30的时候基本上大家都吃完饭了。还是工人好说话啊。

今天上午把昨天的笔记又整理了一下,中午沿着从酒店到厂里的路线,顺着看了一圈公寓。昨天8号推荐我还是去租公寓,说很多公寓空调和热水器都是齐全的,而且价钱也便宜,离厂里也近。我东看西看,这些街边的公寓都破破烂烂的,少说也得有二十年的房龄。街上人员混杂,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进到一栋楼里,打了房东的电话,他下来带我看房。不说房间的卫生程度,他刚带我进屋的时候对门有个男青年就在探头探脑,搞得我心中七上八下的。单间的结构和酒店房间差不多,我问老板厨房在哪,他才意识到我要长租,便告诉我长住的已经满了。租一个单身公寓的想法就此作罢。

大涌确实是产业集聚的地方。今天走了两个多小时,从酒店一路下来,先是菜市场和各种路边小饭店,然后道路开始变窄,街上流淌的污水明显变多,气味也难闻起来。走大概二十分钟就从住宅区到了工业区,公寓区就在二者的过渡地带。先是楼外开始挂着xx制衣厂的牌子,然后这样的楼越来越多,底商也开始出现各种口袋布、针车行、绣花辅料等等的小店面。这还是小路上的,大路上的有一整排的布业城,厂房的楼也都相对整洁光鲜,犄角旮旯里还有物流的站点。洋哥说从中山发货一两天就到了,要是在别的地方怎么也得三四天。档口单等不了那么长时间。

忘记写的一段是昨天 洋哥和沙溪布行的对话。洋哥也才之前和他打过一次交道。现在微信上聊好,进门之后老板先请我们坐下,泡了一壶茶,也给我倒了一杯。看我喝一口就添上一点,搞得我还蛮有压力的。双方先寒暄了一下行业形势,今年生意都不行,五月的订单比去年少了一两千。现在牛仔短裤都不好卖了,连薄了也不好卖。然后布行老板问洋哥主要在哪里做,厂里大概多少组。他对新中国和红遍天都有几分了解,对戴嘉尔、三一、巴布这几个风头正劲的厂家耳熟能详。据他说戴嘉尔用的代工厂也在他这里下订单,我看到的版布有b1b2的标,b1b2家也用他的面料。这次洋哥主要是看四面弹的面料 ,这种面料他之前做的不多,但是现在市场很流行这种。前两年的时候四面弹还只是 某些厂拿出来一两个款当成特色,现在几乎整个市场上都是四面弹,除此之外就是牛仔的(弹力小)。洋哥的厂做的都是北方的客户,北方人身材偏大,要求弹力大的裤子,但是弹力一大裤子容易洗变形,不如弹力稍微小的好看,所以四面弹是合适的 。不过这个布行的面料比较贵,一码要三十多块钱,蓝色的稍微便宜一点,因为尾纱不用染黑。不过老板说,他的客户都说买的贵,但用的便宜,因为缩水率不高,所以实际损耗要小很多。面料的厚度单位是胺,越厚的面料胺数越高。现在有的厂就开始做十五六安的裤子,因为这样形好看,已经不考虑温度的问题了。我意识到穿什么衣服是和人的整体生活有关的,比如人为什么要穿牛仔裤、有为什么不穿。不过这个是我当时临时记的,现在看来有点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

布行老板一直吹嘘他的面料立体感和包裹感好,洋哥上手来回抻了几下,观察了一下面料的回弹,觉得适合做烟管裤,最后把版布带了回去。版布就是几码面料,回去之后要先洗一下水看一下缩水率。为了让洋哥尽快下决心,布行老板趁热打铁道,如果是排秋冬的,我们的机台就很紧张,现在有的现货能用的就先用了,数量不多。同时还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反而劝洋哥不要拿太多回去,要他推算一下要做什么款、做多少条,用多少裁多少,“其实你自己想赚的钱有时候剩几条裤你没钱赚,但我们仓库里放的库,因为我们专业做裤子你不用,我们可以调给他。比如说你翻单翻200条300条,你就尽量按这个数拉”。现在洋哥还没有正式上货,估计得等到15-20号左右,其他厂家也都普遍比较谨慎。今年形势算是比较差的。

今天算是绕着这个小镇子上上下下地走了一趟,大概了解了基本布局。升了房型,还买了个电磁小锅,总是吃外面的东西感觉食不下咽、味同嚼蜡,看起来饱了,但实际上只是吃不下了而已。我直觉这样下去自己会抑郁,于是跑到上城区——就是高档一点的住宅区,那边有个大型超市。一进到超市,沐浴在明亮的灯光下,我终于感觉自己活了过来。兴致勃勃地买了锅碗,还有一袋挂面和一篓鸡蛋。这两天心情实在不太美妙,一方面是进度不知该如何推进,另一方面则是衣食住行不知该如何解决。

我又回到了这个地方。不得不说,每次来之前都会有种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忧虑,来了之后这种担心也没有减轻。昨天下了飞机,腰都要坐断了,又等了一个小时的机场大巴,做完大巴再打车回酒店,等真正安顿下来都已经七点半了。饥肠辘辘不说,低血糖让我心情压抑。不知道该住在哪,不知道该吃什么,最基本的衣食住行并不能很好地解决。住的酒店有很多小虫子(我现在是无情的蚂蚁杀手),总感觉拖鞋有股臭味,卫生看起来也很不干净。至于吃的,自然不必说了,外卖几乎都被点了个遍。个中滋味难以为他人道也。

不过今天还是很有收获的。到了厂里之后,双针的老婆提着一个装满了杏子的塑料袋,还给我分了几颗,他儿子女儿都在旁边。8号告诉我来了三个新人,都是书念不下去了之后父母带出来的,都在对面两组,有一个是车位的,来了都有小一个月了。8号说他高考没考好,宁愿来学这个也不要去念大专。他父母就随了他的意,打算先带他来体验体验。这个男孩长得倒是挺白净,话也不多,要不就是看着他爸爸妈妈做,要不就是他爸他妈看着他做。听8号说他现在只是帮爸妈做一些简单的,还没有分货。但是也有的是小孩想去读书,但父母要他直接来打工。8号的堂妹也是高考完了,他自己想去读大专,但父母不让,因为他家里有三个小孩,有点重男轻女,他父母觉得读大专没用,还不如直接来厂里,一方面好歹这也是门技术,另一方面制衣行业也算是工资高的。像那些电子厂,工资低不说,还要两班倒,辛苦得很。8号弟弟和我一样大,在南昌理工读完了大学就去北京的一个什么国防部门考上了文职,单位包食宿,但管得很严,考证都不让。听迪迪姐说她姑姑好像也到厂里了,似乎也是没什么事做,所以到这里来做车位,中午还是老板娘给她带的饭。

这个月还是淡季,上个月只赚了两三千,基本上是做一两天就歇一段,每天就做几十件。4号从6.2-7.2一直在休息,总共也就干了一床货,今天刚从四川上来。最近都是有货就去厂里上班,没货就在家听安排,裁好货就来上班。强嫂至今还在家看小孩。她家女儿明年就要高三了。强哥拿着气枪,狠狠地把机器上积的灰吹走。今天货也不是很多,上午十一点半左右人就走的差不多了。8号说这个月要再没货就挺不住了,说不定就要找别家。迪迪姐和洋哥也一致同意,开厂最难的地方就是要有货,才能留得住工人。现在招工也不容易,老板都是在微信群里招人,比如说双针的群、打边的群,大涌或者沙溪都有自己的群,里面什么人都有。今天洋哥还和一个人聊起来,说有个打边的在群里怼来怼去的,这样很影响老板招人。除此之外当然也有熟人介绍。

厂里是真的闷热极了。明明今天下了雨,外面的空气多少还有几分清新,一进到厂里,哪怕门窗大开,所有电扇都一刻不停地转着,里面的空气依然是凝滞、厚重又黏糊的。我的头发全都糊在了脸上,不得不用皮筋绑了起来,否则眼睛都粘着发丝。8号自己从家背了一个电扇过来,马力比厂里的要强一点,但也好不到哪里去。老板和设计师的办公室开了空调,但必须要在里面呆上好一会才缓得过来——如果能忍受其中令人作呕的烟味的话。

厂里工人之间的关系也和我之前想的不太一样。8号今天还和双针约着要去看房子。他因为小孩上学的问题打算买房。双针好像已经买好了,比较懂。8号说关系好的话下班也有联系,像这些坐的近的平时聊的也比较多,坐的远的自然没什么交集。有的聊不来的出了厂也不打招呼,但是投缘的即使不在这个厂干了也会像朋友一样。她说等我以后上班了就懂了。8号和双针上午的时候聊了好一会房价,就房价在未来会不会涨各执一词。

听杨哥和迪迪姐打电话,说是25号会搬到新的厂房,这次主要是单独多出来一个板房,给迪迪姐用来看版的。已经交完房租了,从20号开始就要算钱,但是房东那边的变压电还在修,说是今天下午再去看房,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搬进去。旧的厂房已经起码十好几年了。她结婚就有七年,洋哥在婚前也管着场子,一开始也是从车位做起。老板娘开场就有二十多年了。迪迪姐说大厂小厂的淡旺季正好反过来,但各种原因他也说不太清楚。轻港和沙溪都有大厂,有的长还有自己的布厂和洗水厂,是有围墙围起来的工业园区。而大涌即使是流水线的“大厂”,规模也都不大。今天下午去沙溪的大厂看了一眼。迪迪姐说洋哥跟他朋友说的时候,对方还以为是什么人物要来。我说我想要试试,她和老板娘都认为最好还是呆在他们的厂,别人不一定会让我上手干。

大厂和小厂在生产的程序上本质是没什么不同的,就像洋哥说的那样,小厂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下午洋哥带我去他朋友的一个厂。本来说今天上午,结果他朋友龙哥说下午两点才上班。龙哥的厂在沙溪,叫尚鸿服饰,主要接外贸单和公司单——他们说是一个叫爱依服的公司的。我当时不知道,现在回来之后查了一下好像是家福建的公司,规模还挺大的,网站介绍里写的是“公司设计师团队与国际知名设计公司紧密合作,每季游走在欧洲、韩国、日本各国,敏锐地捕捉每一季的流行元素,将这些潮流元素带入到新一季的产品当中,快速传递至各品牌终端”。不过去了之后老板娘告诉我是他们先打板,然后给客户看,客户再下单。一开始也是他妈办的厂,后来到18年她儿子接受,慢慢要转型向品质化的方向发展。公司单是对产品质量有要求的,必须要求流水线生产,成件制的质量太低。公司单每一单有几万件,有些爆版有几十万件,基本就要三个月以上,小厂那种市场单有时候四天就要出货,这是大厂做不出来的,反过来公司单小厂也接不了——质量不达标。在接一个公司的单的时候也会接别的,否则养不住那么多工人,但是做不赢就会外发给别的厂。有的时候客户还会过来验厂,每次还要给验厂的人好几万块的工钱。验厂说的是客户过来看你的厂房规模和质量是不是达标,有没有五险一金、按时缴税。

大厂的总体结构要比小厂更加细化,有开发部、财务部、厂长室、总经理办公室、跟单部,每个车间都有自己的一层,总共是四层楼,还包括宿舍和食堂。每天上午8:00-12:00,下午13:30-6:00,晚上如果加班的话就是19:00-10:00,加班费一个小时一块(还是多少,没听清楚),但还是实行计件制。跟单部是小厂没有的,有三个人,专门负责和客户对接货品的用料、工序、物流等。厂长负责生产,并和老板对接,决定什么时候出货以及货品细节。每个组都有一个师傅,整个车间有将近十几个组。其他的和小厂也没什么太大区别,都是先打板,然后客户下来选版,然后下订单。洋哥在开车带我去的路上说大厂才挣钱,因为他们量大,但是去了之后两个老板开始互倒苦水。龙哥说大厂的皮费很贵。所谓皮费,就是固定开支,开不开工都有这么一笔钱。做的货越多皮费也会压下来,但越大的厂皮费越高,因为出货并不快。每个月给固定工人的工资就有十来万,包括保洁、门卫、师傅、厂长等等。一天不上班就会亏一万多。在具体工序上,尽管车子和小厂是一样的,但几乎每个人做的事都不同,并且扫粉的定位要比小厂的更加精确,以此确保出货质量。洋哥说成都那边的厂完全就是成件的,相对来说质量也会低一些。洋哥和龙哥二人交流产量,大厂的出货量要比小厂多上三四倍,但具体挣多少自然是语焉不详。

尚鸿原来也是老板娘开的,她89年来打工,当时龙哥才一岁,先是给本地人的厂做,后来外地人逐渐多起来,主要是四川帮和湖南帮。08年的时候开始自己开厂,18年开始转型成大厂,据说是龙哥想要追求品质。现在是儿子儿媳跟版跟单,老板娘看质量,爷爷采购。儿媳妇梅姐原来是做辅料零售的。洋哥和龙哥两个人在结婚之前就认识,结婚之后有时也过来喝茶。二儿子还在广州大学读外文系大二。这个厂现在开了也快有五年了。老板娘说现在工人自由得很,想走就走,以前的年代还要写辞职书,提前一个月和老板说好才行,现在是工资也不要了,说走就走。不过龙哥说工人要想走的话还是要提前半个月说好。平时请假也需要请假条,上下班打卡,加班给加班费。洋哥和老板娘对于现在工人不好管的问题深表认同,老板娘和迪迪姐的话如出一辙:现在劳动法保护的都是工人,没人在乎老板,不知道创业艰难。大厂最大的特点就是正规,用一个工人之前还有一个月的试用期,然后会签合同。洋哥说大涌的人觉得签了合同反而就被管住了,虽然我听8号说签合同也是有保障。虽然招的一般都是熟练工,但是生手也很容易学会。只不过现在年轻人都不愿意来了。梅姐说其实工厂出了污染比较大,挣得还是不少的,最低也有三四千。整个制衣行业的薪资水平都差不多,大涌和沙溪的工人算是工资比较高的了。

之前被推翻的另一个假设是大厂和小厂之间的转型能力。根据龙哥的说法,大厂反而是最不好做的。一方面最容易被盯着,很容易被取缔,做大之后也没有更好的条件,但是因为养着更多的工人,风险和管理成本反而更大,大厂的生存能力远不如小厂。疫情三年的时候最先倒下的反而是大厂,一旦不做货就会亏本,但小厂停三个月都没什么事。有的厂裁撤工人,甚至又变回了小厂。只不过大厂也有存在的必要,因为一些有质量要求的品牌都会找大厂,因为大厂人员稳定,品质也好。

关于为什么中山形成产业集聚的问题,工人和老板分别有各自的说法。8号说当时打工主要就有两个方向,一个是北上,一个是南下。我父母就是北上去了北京,而她父母就来了广州。当时也是有亲戚带着的。8号说在他爸妈那个年代,进厂都要考试合格才可以,以前都是工厂选人,现在是工人挑厂。现在也没什么年轻人愿意进厂,有点条件的都送去读书了,留在厂里的都是七零后八零后。广州和新塘都有厂,后来广州的厂说是因为污染问题,要产业转移,就到了周边的市镇,现在佛山君安和中山都有牛仔裤的厂,而现在广州还有不少针织厂。8号的父母一直在沙溪那边干。那个时候治安确实很乱,走在路上都有人抢你的钱,戴着的金耳环直接被生生硬拽下来。现在社会发展起来了,治安就好很多——我爸听说我要租房的时候坚决反对,8号表示可以理解。洋哥还很忧虑现在的产业转型问题,很多制造业都搬到东南亚去了,在广东这边开厂政策也没有优惠,各种手续还查的严。龙哥说是因为改革开放的时候香港的企业都跑到珠三角来,后来逐渐有了面料、辅料和洗水的厂子,产业带慢慢成型。

进入还是有不少困难的。我终于意识到要想像一个工人一样在厂里做工几乎是不可能的。8号还打趣我说,老板娘听说你要去大厂里干活有没有笑话你。从工人到老板,所有人都潜在地不希望我真正上手。玩玩可以,真正做货还是算了。郭老师建议我可以去找大厂的老板,问她可以找几个工人做一下访谈。

这个学期又要结束了,或者说研一这一年即将迎来尾声。我可以自豪地说,我现在暂时脱离了上个学期末的那种苦闷状态,至少可以对某些获得和失去略微地不那么在意了——毕竟现在让我焦头烂额的是后天到田野里了该怎么办。

很惭愧的是,我并没有感到自己的写作能力有多大的长进——至少在某些理论性论文的写作上,我甚至感觉自己并不能常常得心应手、且让自己满意地处理好一个问题。至多不过是从平均六七千字涨到八九千字,日均最多能写三千字。不过我现在确实摸清了一点写论文的要义,就是首先找到一个自己感兴趣的问题,然后迫使自己去读相关的解释,并努力在其中形成系统化的理解,以此作为自己对这一问题的回应。但我目前的问题在于,可能相关的理论仍然累积的比较薄弱,并不能信手拈来地层层递进和推演,只能将问题切割成几个部分来分别回应。当然也有好消息,就是我终于对本体论转向这一方面掌握了一点可以说道的东西,至少别人在问起来的时候我能圆融地给出自己的理解。这当然离不开这一年里大量的阅读,虽然回忆起来也并没有真的让人感到恐怖的阅读任务。并且这也确实让我开拓了思路,尤其是对于文明、中间地带等问题的理解和运用——这个学期的几篇论文里我都用到了“多于一而小于二”的概念,但我不确定这是否真的能用在解释田野的材料上。我也终于发现自己对结构主义的偏爱——谁不喜欢能系统整合材料的工具?

田野确实是一个让人头疼的东西。我所担忧的一是生活的不便,二是能否系统并有成果地推进下去,三是最终能形成什么理论以及基于此的回答。当然,也不是完全一头雾水,比如对于大厂小厂不同劳动形态的关注,以及这其中有可能牵涉的组织方式、或者更宏阔的问题,包括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办厂,所谓的地方性是怎样的,只不过确实感觉和自己的阅读和写作距离不那么近。这一年来读的比较多的,一个是本体论相关的二手文献,或者近二三十年的一手文献,但是很少能读到真正打动我的,除了陶西格;还有一个是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的,涂尔干自然不必说了,撇开论点,他的论证最为迷人,其后就是列维施特劳斯,尽管读的还不是很多,但一句“相似的是相似性”就足够发人深省,再然后就是latour,strathern和sahlins三人,算是我读到的最有洞见的思考了,虽然读的时候总是抓耳挠腮读不明白。犹然记得strathern的那篇讲网袋的读了好几遍才通。比较满意的民族志读的不是很多,如果吴飞也算的话。但我私心里最喜欢的还是那些新左派人物,ep Thompson为最,其次是波兰尼,这些人写起来总是激情澎湃地,带着很强的一种同情和冲动,也算是为我自己写作民族志提供了一些灵感——当然我也时刻警惕着浪漫化的陷阱。

当然,当然,读博也是一个需要让人思考的事情。在入学之前我把读博当成不必多加思索而一定要完成的目标,但是在见识许多毕业硕士生的出路后,发现三年之后去出版社当个编辑也是个挺普遍的道路,读博的合法性开始受到动摇。我有时会避免不去想这个问题,担心一多想就会让人犹豫,犹豫就会败北。但我又清楚地明白,这件事总需要去斟酌,而不能稀里糊涂地一头撞上去。前段时间老王对他的博士生的敲打确实也一棍子让我惊醒,读博和读硕士是不一样的:她总要负担着学术传统,或者说一定的学理,把自己当成学术共同体的一分子,而这恐怕就是所谓的“理论对话”的初衷所在。换句话说,写一篇论文、做一个项目不是找寻什么令人目眩的噱头,而是参与到所谓的人类学界,一起研究其他同行所聚焦的问题,如果能对散布在四面八方的人类学孤影有所帮助自然是最好,而不是仅仅停留在吸收前人的养分的地步。这样说固然是理想化了的,然而至少也能让我分清硕士和博士是怎样的两个阶段。我仍然认为硕士还是一个极不成熟的阶段,但又是为博士铺垫的关键时期。

这一年认识了很多来自迥异背景的新朋友,他们都最终汇聚在校园这么一个简单又狭窄的场所,并带来我的社会交往模式的一些转变。一开始确实会为一些人的知识背景震惊,讶异于对方的阅读积累,但是现在发现也就那么回事,并且有时候太过固执己见。我总是会被哲学系出身的人吸引,总是感觉自己读的书还远远不够。读英文文献的时候总是格外痛苦,犹然记得读王斯福的时候恨不得句句都要谷歌翻译,键盘都要敲的包浆,虽然现在的印象也是比别的都要深。又扯到读书的问题了——好吧,这怎么不算是一种进步?之前是写着写着就拐到情感方面,现在发现竟然都没空写这个话题。继续聊到交朋友。不得不说,读了一年硕士,发现自己开始不得不面临对老师和师姐祛魅的问题,但我发誓,这有百分之八十是来自于小郭。这个人实在是太喜欢在背后评价别人了。乱七八糟的故事听起来确实有意思,更有意思的是各种关系之间的角逐。我也是今年才意识到自己最感兴趣的就是这种“关系”的网络如何织就、不同主体如何平衡和对抗。这种话题可大可小,往小了说自然就是每日八卦,往大了说却可以与中间地带挂上钩。

故事还没讲完,我的工作甚至还没开始,所以远远还没到画上句号的时候。

昨晚又做梦了。每次这样说的时候其实是意有所指——梦到特定的人在特定的场合与我做特定的事罢了。这样说自然是没人看得懂,因为我实在不好意思去讲梦的情节,甚至面对自己也是一样。但是我总要说得明白些,这样以后还能常常翻看。

昨天睡前一直在和琼一商量着组局打羽毛球的事。我暗暗想着是想叫上他的,但没好意思直说,正好琼一也提起他,我便忙不迭地表示支持,还不由自主地念叨来念叨去。前几天的时候还故作潇洒地和赵思远说我现在是无情一身轻,什么张三李四的早就随缘而去了。结果只是坐在他旁边,我就又忍不住牵挂起来,晚上果真梦见他。我已经不记得大致情节是什么了,总之确实和打羽毛球有关,因为我梦见了琼一邀请的别的队友,哪怕我还不知道名字和长相,总之是一起做了什么事的。我只记得一个场景,我和他站在楼外,似乎是在看什么热闹,我往后一靠就能挨到他的胸膛。我没有躲开,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心中窃喜地享受这一刻的默契。我已经不止一次地梦到过这种亲密的场景了,但是每一次都是沉默的,也没有什么别的动作。我当然以封心锁爱为最高追求,却总是贪图这样的依恋。我真的想和他在一起吗?我不知道。我也不止一次地在背地里偷偷和别人讲过他的坏话,说他这里不好那里不好的,却好像其实是在劝自己不要和他在一起,因为我只有用这个方法才能压抑住自己的舍不得和不甘愿。他非良人,我确实清醒地知道这一点;我也不适合和任何人在一起,我认知这一点比任何一点都要早。不过更可能的是,他根本就不喜欢我,更何谈什么在不在一起。好吧,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我多少带着一点对自己的不忍心,不忍心就这样把这个事实暴露在眼前。但我没别的办法,我深知自己会自欺欺人地用各种细节说服自己,证明我在他眼中或许是不一样的,但同时现实又不会给我这个机会。我似乎真的没什么不同,甚至还更被厌弃——这个词或许有点重了,冷淡可能更合适。我们交谈的时候没有什么愉快的火花,好像只是因为社交礼仪才绞尽脑汁地搜罗话题。他总是礼貌地与我保持距离,不想和我有什么过多的身体接触,即使我见过他对别人不是这样的。他会很亲近地拍拍别人的肩膀,但是和我走在一起的时候却一直是克制地缩手缩脚。而我又多想在梦里和他亲近一些,哪怕只是默默地站在一起。因此,只有我,我自己,才能让自己死心。

然而我的潜意识又总是在蠢蠢欲动。梦里当然是美好的,只是醒来时总是多有怅惘。正是因为没有办法得到才会常常在心里惦记。好不容易忘了,却又总因为不期而遇的琐事而再度翻涌上来。我想和他呆在一起——我终于无可救药地意识到这个事实。我总是被冲动驱使着想要靠近他,邀请他一起做什么事情,这个时候头脑是迷糊的,完全是下意识地在追寻他,然后惴惴不安地等待结果。结果是什么呢?好像他在大部分情况下确实答应了。我应该为此高兴吗?我确实是高兴了,但我又忍住了,因为我更害怕失望,而且我知道我一定会失望。你看,刚写到这里,我就情不自禁地开始欺骗自己,以为对方总是应了我的约。事实是这样的吗?我已经分辨不出了。但我知道我心里希望这是真的。这是一种无情的折磨,我找不到什么解决办法,而我又明白这只能靠我自己,因为对方并不喜欢我。

但大厂接的都是公司单,货期较长,不要求赶货,每月订单量也十分稳定。小厂则以档口单为主,量比较小,却大多要得急。这样一来,大厂里恒定的工作节律没有,却也没有留出打商量、小厂里或紧或缓的工作节律造成了工人是自己在带着机器走,而不是机器带着人走的印象

公司单、档口单是否会影响工人对大厂小厂哪个工作更好的判断——我避免再用所谓的自由不自由混淆视听,很担心自己的思路会因此受到局限。

计件制不是根本。尽管工人们认为拿保底工资的都是不自由的,然而,自由在师傅和老板那里根本不是问题。没有人会想去问洋哥和老板娘是不是觉得自由。他们会觉得辛苦,但从未觉得自己不自由——因为整个厂子就是他们的。师傅呢?他根本就不需要做多少活计,每天在厂里东转转西转转,有人喊他就过去看看。这样一来,固守在工位上的工人才是最不自由的。事实上,自由的本质取决于人能不能掌握自己所发生联系东西。根据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劳动者与劳动产品的分离是资本主义最根本的结果之一。在这个意义上工人自然谈不上自由,做好了货都不会多看一眼就交给查货的。但问题在于,马克思的异化建立在流水线作业和分工的细化的基础上,而小厂根本没有所谓的流水线,这正是小厂与大厂最大的区别,也是所谓的“小厂自由、大厂不自由”最本质的关键!尽管大厂和小厂现在都是计件制,大厂的所有工人只负责一道工序,工人很多时候连其他工序怎么做都不知道,只会脚一踩一停,手一拿一放。根据8号的说法,“人是死的,货是死的,工资也是死的,每天坐在那里像机器一样”。只车一道和把裁片车成不同形状拥有完全不同的意义。在大厂,管理工人的小组长刻意不让工人掌握技术,只教固定的工序,永远只是学徒,并且“几年都学不出来”,因为流水线根本不需要懂的技术的人;小厂是熟手闯荡的地方,“想在哪停就在哪停,能自己做货”,哪怕有老板娘和查货的盯着出货质量,她/他至少可以在车子压过裁片时随时松开,别人在低头赶工的时候起身去找下一床的货,而这些时刻是完全属于他/她自己的。正是小厂成件的工作方式让他/她觉得自己不是控制机器的机器,而是一个有奔头、有情绪、有抱怨的人,哪怕她也觉得自己的工作乏味。车间的工人都不认为现在在厂里工作是最自由的,8号有时跟她老公讲,不如回到老家的镇子上支个摊子卖点小玩意,但她老公泼冷水,再去干别的哪有这个挣得多? 实际上,就算8号每天背着老板娘嘀嘀咕咕,却从未真正离开。决定工人去留的除了自己的意愿,还在于老板。专机虽然会的人没那么多,但毕竟只需要这么一道工序的技术,替换性相对较强。打边无论什么款式都是打一样的边,双针无论在什么裤子上都只是车那固定位置的那两道线。车位工人则不同,她必须完整地理解一件裤子的构造。没有做过货的学徒理解不了不同工艺的要求,换一个专机不难,再招新的车位却绝非易事。因此即使有时工人要走,老板也会多加挽留。但矛盾的是,车位的技术要求其实并没有专机的难,4号家的女儿上小学就会踩车子了。平车是最好踩的,一方面车子比较轻,好控制,另一方面线芯少,操作容易。这期间就产生了微妙的平衡:老板知道工人并没有那么容易找到新的下家,而自己有一时难以招到更好的替代。这在工人心中也是同样。双方就在一种心照不宣的共识中达成平衡——而这一切的关键还在于技艺,也就是人能不能掌握自己所发生联系东西。技术的难易并不决定掌握程度。即时专机技术水平高,它并不能决定自己的工序、联系的货品,但车位可以【还要具体展开到底怎么可以】

五. 结语 本文对比了绮丽制衣厂在一年中两个季节的工作形态,发现自然时间和制衣厂的工作节律息息相关,但工作节律在根本上取决于制衣厂是否采用流水线的生产方式。小厂没有资金置办流水线机器,也就没有更大的体量来接更多的单,无法用多种方式规避淡季风险。小厂的单子零散,每一单量少,这就造成旺季的时候挤在一起,而淡季的时候又没得做。小厂只有钱来雇佣人力,车位半包半揽来替代拆分和细化的流水线。但正是如此,工人觉得自己在这个过程是自由的,因为她控制自己做的货,货品并不完全脱离其掌控,哪怕她更大地受到自然节律和市场变化的冲击。但在流水线上,她只是操作机器的机器。机器和人的张力浮现出来。因为有流水线机器的对比,小厂工人才觉得自己是自由的。自由的本质决定了工作节律所形成的人身自由。换言之,正是因为小厂要用工人成件地做,工人才会有淡季和旺季的区分。淡季或旺季决定了工作节律,并形塑了淡季有自由而旺季不自由的一般想法。但我们会发现,即使是淡季,工人也不会翘班。所以自由的问题不完全在于淡季和旺季,而在于人能否驾驭机器。我们不能忽视的是,工人会抱怨旺季加班,这正是因为他还完全不能掌握自己所发生联系的东西,毕竟机器是老板的,货也是老板的,她只是为老板打工。

今天找郭老师聊了一下,大概分析了几个可以切入的环节。一个是目前来说最直接的,就是工人这一块。工人从横向上来看,就是劳动过程、劳动空间,经典的就是布洛维;从纵向上就是怎么进入的这一产业,经典的就是学做工。而这两个方面我目前都有一些模糊的材料,比如工人之间是如何相处的、和师傅、老板甚至是厂长又是怎样相处的,还有自由不自由、意愿的问题,而纵向上就是怎么是从父母到自己都从事这一行,而这其中并不是一个单纯线性的过程。除了工人这一环,还有整个产业在制造时尚上的上下互动,比如什么决定了潮流,是到深圳打版,还是二批档口向上反馈。只是我目前很少有相关的材料。还有的是所谓的地方性,这个厂的老板、工人全都是外地人,拿所谓的地方文化是什么【所谓的全球化对地方的冲击】,以及地方性是什么,又为什么选择这里。

一个更可以联系起来的稍微远一点、背景性的是从不规范到规范的目的论式的产业发展之外,是否中间换件本身不一定是中间的,而是并置的。就比如现在这种半流水线,是不是意味着并不必然存在着从家庭作坊到流水线工厂的发展。往大了说,小镇子本身是不是必须“发展”成大城市。

波兰尼:“完全改变了商人与生产之间关系的,并不是机器的到来,而是复杂精制的专门化的机器和工厂的发明”

下一步是切实进入流水线工厂,但是进入的渠道还需要考虑。xg让我有问题的话经常写出来,把所有研究路径列出来,然后按照大致的方向搜集资料。目前相对欠缺的大概还是一种能够形成链条的,每个环节的材料还相对不是特别系统。比如某个对象完整的进入历程和系统的价值观宇宙论。

这两天另一个在思考的是读博的意义。根据老王的说法,读博是要以学术为业,我的理解是要自觉成为学术共同体的一部分,担当其学术大统。我之前一直以为读博就是读更多的书,写更好的文章,做更深入的田野。毕竟我所接触的一些博士、在网上看到的一些博士所展现出来的,确实都是如此。好像很少有人再谈理想主义了,但是我隐隐约约地有感觉这种火苗就算不旺盛、不时时刻刻地显露出来,也一定要藏在心里,哪怕只有自己觉知。我时常会羡慕一些同路人,她们有的读了很多很多书,随手就可以拈来或经典或前卫的理论,有的真的在自己的田野里自得其乐,在社交网站上一日一日地分享自己的记录和收获。哪怕我有时会用批判的眼光评价她们,但心底其实是羡慕、甚至是嫉妒的,因为我感觉自己没有读很多的、足够出口成章的书,也没有做很深入的田野,能够在课上或者席间自信地说我在某某处发现如何如何(虽然我也不喜欢这种做法)。有时甚至觉得水平一般的我不配去谈什么理想。好像谈论理想主义是一件羞耻的事,因为这意味着自己主动和某种吃饭睡觉讨生活的世俗拉开距离。我也确实感觉自己太能与那些一腔热情、或者有很强的情结的人共情,处在中间地带的人哪怕是清醒地知道自己的状态,以及自己想要什么,也并不是总能够和自己达成和解的。

昨天去了趟广州,见了雅茜,聊的时候她提起福特一开始是为了提高生产效率而采用流水线,但后来又改成一个部门成件生产,同样是出于效率的考虑。我今天和8号提到现在大厂也是计件制,但是她似乎还是更倾向于小厂成件,而不是流水线。她又解释道,大厂接的公司单货期都比较长,单价很高,质量也要赢。

这就涉及到技艺的性质,以及和人的关系。今天8号正式帮我拉了一台车子到她旁边。那台车子虽然是空的,但是有时候查货的也会车两道,我们拉走的时候他们还不是很高兴。8号小声和她们说,反正也就车辆天。她们这才作罢。我们拖的时候感觉厂里好多人都在看着这边。不过到底我也有了自己的车位,真正从一个学徒工做起。开始仍然是踩直线。今天上手的时候感觉线直了不少,也能平行起来。然后就是车花型,用划粉在布上画样子,然后照着车。那自然是随心所欲想画什么车什么,三角形长方形,圆形还是不太熟,比较难车。一开始男的倒不是这些,而是换线。每次换线都要默默祈祷一定成功。我严格按照他们叮嘱的各种事项,比如锁芯要对着大拇指,线要卡进卡扣,对着自己,听见咔哒一声就行。绕线的时候所套上要多绕几圈等等。但是有的时候总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今天上午的时候线卡了,我和8号两个人都搞不赢,她叫我去找师傅来,不过旁边正好坐着一个之前在厂里干过、今天回来找四号的老师傅。大概三四十岁?他掀开车子,发现时绕线的时候没有严丝合缝地按着卡扣来,所以车不上去。随后他就和8号谈起自己做学徒的日子。那个时候他是跟着表哥表姐来的,每天早上六七点,一直干到夜里三四点,一个月才只有几十块(零几年的时候)还要给他们敬茶敬酒,带包烟什么的。8号当学徒的时候一个月也才几百块。他是去年淡季的时候走的,那时候厂里没货,他就去别的地方干了。而且这个厂质量抓的太严,但是单加油给的不高。他今天还聊起,他现在的厂每天能有七八时间,上个月做了三百多床。

我问8号什么时候才能算能做货了。8号说等你想车什么就车什么,想在哪停就在哪停,随心所欲的时候就差不多了。这让我还是思考技艺的熟练到底意味着什么。首先就车位来说,技艺一定不仅包含对人的肉身的控制,最基本的还要对机器的各个零部件和各种状况的烂熟于心,可以应对各种情况,真正做到机器在手、在心。但这又绝非物我两忘,因为车位的所有人几乎都能眼观六路耳闻八方,“八卦是人类的天性”,8号这样说道。他们最爱的就是唠嗑,否则就会“做得我想呕血”。8号问我今天是不是觉得很有趣,她说她之前暑假的时候也来厂里,父母上班,她就在一边踩着玩,现在只觉得乏味。虽然今天一共也就三床货。

这让我想到老王的人物、人人、人神关系。这个厂里竟然这三对关系都有。人物就是刚才说的,人人就是厂里各个主体之间非常生动、非常有趣且非常多面的互动关系,下个部分再讲。至于人神,我直到今天才恍然大悟,这不就是一进厂就能看见的财神爷嘛!明明老板每天上班之前都要拜的!

现在稍微讲一下人人。今天上午厂长又在和双针有摩擦。我没太听清具体讲的是什么,总之是厂长对双针车的线不满意。过了半个小时双针还在生气。8好说,她之前听厂长和“几个女的”在那边放狠话,说要趁这两个月好好整顿,愿意做就做,不愿意做就滚蛋。8号嗤笑,说明明在她来之后都没有新人了,她说这话是不是有点不自量力。双针还说老板娘让他介绍个新的双针,“介绍个毛线,我自己都不想干了”。今天中午的时候老板娘带了菜到厂里煮着吃,厂长也和我们一起。二月份的时候老板一家带我吃鱼的时候厂长也在。感觉厂长和老板娘不只是认识的关系。但是厂长也才来厂里一个多月,可能就是因为现在不好卖货,所以要严抓质量。

其实工人之间的摩擦来的快,但去得也快。都是些小事,比如打边的不给这个车位先弄,或者像昨天,明明打边的都把前副打好了给17号,但是他不按照那个顺序来,结果一直拖,到今天那床货还没做完。今天拉车也是,我以为每次和查获的笑脸相迎,可能关系还算可以了,但是今天他们意识到我把车拉走后,一个两个都冷着脸。

今天突然意识到,厂里的男女比如此平均,或许并不是因为行业本身技艺的性质,而是这些人全都是两口子,自然是一对一对的,因此可能是这种夫妻关系/亲属关系、甚至是更模糊、抽象的生机方式的具体表现。

学徒工好的一点是切身体会人物关系的发生和进展,但有一点不好的是似乎没发光明正大的打听八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