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razy Judas

《GHOST》

露巽/要巽



HiMERU只听父亲提过一次他的身世。据说医生曾警告父母:您家的孩子是双胞胎,可惜其中有一方身体较为虚弱,我们担心生产过程中会有风险。 随后的事,HiMERU很快便知道了。他出生时一度难产,双胞胎一死一生,连带母亲也不幸去世。 但他并不像父亲那样悲伤,因为双胞胎兄弟——要,并没有因此消失。相反,他变成了一个跟在HiMERU身后的影子,除了HiMERU没人能看见他。 童年时,HiMERU常跟人说自己有个兄弟。旁人知道他家的情况,难免产生恐惧,疏远他。年幼的HiMERU不理解同龄人为何惧怕自己,转头问身旁的要:为什么大家都看不到你呢? 要当然不知该如何回答。就连他自己,也是长到五六岁才知道自己是不存在的人,已经死了很久。 随着年龄增长,HiMERU逐渐无法看见、听见要。许多次两人坐在屋里,要开口说话,HiMERU毫无反应。要站在夕阳余晖里,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脚是半透明的。 他静静地想:就算我消失了,也没有人会发现吧。 HiMERU在看书,捧着书睡着了,过了很久醒来时,天已经黑透。父亲推门进来看见他惊恐的表情,讶异地问:发生什么事? HiMERU急得眼眶发红,却不敢说出实话,他知道父亲不喜欢别人提到死去的孩子和妻子,只好推说自己做了噩梦。 父子俩一起吃晚饭,HiMERU旁敲侧击道:我做了个梦,梦里我看不见要,也听不见他说话了。 父亲非常惊讶,随即说:这样啊……或许是某种暗示吧。 但HiMERU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喜悦。父亲等这一天很久了。 要坐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他在玻璃上呵了一口气,没有雾,无法写字。 我是鬼魂啊。要平静又无奈地想。

HiMERU顺利长大。孩子的思维变得很快,不出几年,他就会相信一切仅仅是错觉,他根本看不到鬼魂,小时候一起聊天的双胞胎兄弟也只是幻觉。 但他并不忌讳说起这一点,有时同学们分享怪谈,HiMERU便会笑着说出这件事。同学们称赞他故事说得好,只有HiMERU和门外的要知道,这些并非臆想。 HiMERU,一个生活在人群中免不了孤独的孩子,人们总说他是天真又善良的、爱幻想的年轻人。就在这样的声音中,他度过了十岁生日。十二岁、十四岁、十六岁……时间过得飞快。 十六岁的HiMERU升入离家较远的高中,每天往返都花去很长时间。要会跟着他出门,跟着他去上学,靠脑子记下课上教的知识,再陪他回家。唯一安慰到要的是,HiMERU虽然看不见他,却还相信他会常伴身边。起床临睡,HiMERU都会向要道早晚安。 要有时坐在窗口,难免会想到自己无法被玻璃和镜子倒映出来。他是一个只在特定时间出现的人,偶尔看见自己的模样,也只会是在气氛极其阴沉的场合。即使如此,他也知道自己正随着HiMERU的成长同步长高长大,十多年过去,他们还是一模一样。 你喜欢下雨天吗?要趴在枕头边问。 HiMERU睡着了,没有听见他的低语声。

要不喜欢雨天,十六岁开始尤其不喜欢,因为孤独的HiMERU有了新朋友,就在一个紫阳花盛开的雨天,他和班上同学共撑了一把伞。伞的主人有双紫色眼睛,HiMERU跟他说话声音很轻,要知道,那是HiMERU想要长久与人交谈的信号。 要不喜欢那个叫风早巽的孩子。对方似乎也是个怪孩子,要觉得他装模作样,为此特地去跟踪过一起放学的HiMERU和他。要已经算是孤魂野鬼,不在乎做这样的事,但巽跟HiMERU说话,眼神缕缕游移,令要浑身不适。 雨天的路,像走不到头一样。要淋在雨中,雨水穿透他的幻影落到地上,巽的眼神也落在那里。他和HiMERU挤在本是一人用的伞下,说话声轻得如同一团棉花亲吻着耳朵。要和巽的眼神对上一刹那,他不确定对方看到什么,但HiMERU说天气很冷时,巽伸手牵住了HiMERU垂在身边的手。 他们在车站前那个十字路口分别。巽笑着摆手:HiMERU,你有兄弟吗? 突兀的问题让两个人愣在原地。透明的要站在HiMERU背后,难以置信地看见HiMERU眉头渐渐抬高。 不愧是神社出身的风早同学啊。我确实有个已经去世多年的双胞胎兄弟,如果你能看到他,我是说……只是如果。 HiMERU把声音放得很低。 他晃晃雨伞,这天居然有彩虹,就在他的伞与巽的身形之间那片小小天空中央挂着。 HiMERU指指彩虹,笑着说:风早同学是我们班最有名的好好先生了,会照顾每一个人。大家都喜欢你,所以我才冒昧请求你……那个人,他就像这道彩虹,不常被人看见,可总是存在的。假如你能看见他,请不要感到害怕。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不会吓唬人。 未干的雨水落在要头顶,穿过虚无的他跌向地面。巽的眼睛再次垂下,望着水花。 他说:好的,十条同学。你希望我做什么呢?眼睛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希望风早同学能像对待我一样对待他,让他明白自己没有那么孤独。HiMERU说。 巽抬起头看着远处,柔声道:我明白了。你也不要太难过,灵魂会有他自己的去处。每个人回归世界的方式都不同,有些甚至会在途中再度经过人世。那个人,他也许只是多停留了一会儿。

要回到家,躺在角落睡了一觉。他头一次觉得活着不全是好事,还会有恐怖和不适。他不喜欢似乎能感觉到他的巽,更不喜欢用温柔眼神看着巽的HiMERU。彩虹底下,只有他是冰凉的。 所以他要睡了,到一个没有烦恼的地方去。不再长大,不再像个影子一样缠着本应人生顺遂的HiMERU。

要做了很长的梦,但没什么实质性内容。说到底,他没有真正活过,无法理解那些发生在躯体上的疼痛。他在一片雪白中安静地睡着了。 奇怪的是,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始拥有肉体的触感。非常细微的暖风拂过鼻尖,他以为那是春天到来的信号,却什么都无法看见。 要忍不住开始想象自己也活着,因为某个人的死变成怪孩子或坏孩子,孤独地过完童年。他会孤独地长到十六岁,走进梅雨季的大雨。 他迷迷糊糊地想,有人会给我打伞,那个人一定是能看见死去孩子的人。那个人也会牵起我的手吗? 要隐约看到HiMERU发红的耳朵尖。中学时代窗户紧闭的卧室里,HiMERU安静地读着书。他的嘴唇翕动着,无声地念出书上文字:耳朵尖总是红色的,因为爱你的人正在看着你,吻让手背变红了,耳朵也一样。 要漂浮在遥远的天上,隐约看到HiMERU的耳朵红了起来。他知道,HiMERU一定很喜欢某个牵住他手的人,因为那个人正在告诉他:你不是怪孩子,你所看到的皆是真实,死去的人会陪伴着你,他像所有健在的家人一样爱你。 那个声音停顿了一会儿,大约是被一个吻打断,夹杂了沉重的呼吸声。片刻,又说道:我喜欢这种公平的感觉,就好像生与死在你们身上没有起作用一样,这种美丽的巧合允许一个死去的孩子也受到他人的爱。如果这是平等的话,我愿意相信人世间该有这么高尚的平等……只有最真诚的心灵能促成如此完美的世界。 HiMERU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我不知道巽说得对不对,我只知道爱和喜欢都是小气的事。我爱我的家人,也很爱你,但想着你时,我会忘记其他所有一切。

要猛然睁开眼睛。不需要呼吸的他用力吸了好几口气,随即惊恐地发现:HiMERU已经睡了。这是一天夜里,他没有听见HiMERU说晚安。 HiMERU所说的都是实话。当他想着巽时,会忘记其他所有一切,例如除他以外无人记得的要。

巽正在座位上整理笔记。他写字很快,一会儿就是一行,也所以,停笔时格外明显。 要靠在门边,冷冷地看着他。 巽好奇地问:你是十条家另一个孩子吗?我看不见你的样子,只能从一些细节中感觉到你来了。 你看不到我?我不信,上次你就看见了。 我只能听到声音,看不见你。但雨天应该有像我一样灵感力强的人能看到你,你知道吗?紫阳花开的时候,雨水积成的水洼、金属的反光……都会照射出肉眼看不见的东西。 要噎了一下,没想到巽真的看不见他。他故意走过去推了巽一把,巽毫无防备,从椅子上跌下去。 不过他丝毫没有生气,而是扶着桌子爬起来,伸手在空气中摸索。 你叫十条要,对不对?HiMERU跟我说过你的事。他问我你是什么样子,我说我不敢确定,但他非常想知道,那我就得尽力而为。 要没有躲闪那双手。巽的手摸到面前虚无的肩膀,被电到一般缩了回去,令要相信他真的能触碰到什么。 那双手很快又伸过来,慢慢向上摸索到要的脸颊。要并不知道这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亲昵行为,只觉得巽的手温暖到有些陌生。 巽摸着他的脸,指尖从眉毛慢慢滑到鼻翼、嘴唇。夕阳时分,窗外暗下来,又开始下雨。跟着怒雷袭来,一道闪电过后,巽惊讶地睁大眼睛。 我看到你了,你跟他长得一模一样……但又不一样,你的表情跟他不一样。相比起来,要好像难相处些呢。 要看着那张笑脸,忽然有些生气,忍不住问:所以你怎么知道?你也摸过HiMERU的脸吗?我知道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才会去摸他的脸?活着的人就是这样吗? 巽安静地看着他,表情有些为难。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喜欢他,要君,别忘了他说过要我像对他一样对你,要是我喜欢他的话,就也得喜欢你了。

要退后了一步。 一瞬间,他想把巽推出窗子,似乎这样就能解决人长大、远去带来的孤独。可同时他又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巽能触摸到他,只有巽可以。 狼不遇到火就不会明白高温与鲜亮色彩的恐惧。因为巽,要第一次感到无比寂寞,他从没想过,人的手会是如此温热还能被他触到的东西。 雨下了很久。七点多,已经没人在学校,最后离开的同学忙完社团活动回教室拿东西,跟巽热情地打了招呼。要坐在最后一排,看着巽飞快写下笔记。 每个人都认识你,你很喜欢交朋友? 不,只是享受这种大家都能开心的氛围而已。 我跟踪过你,你根本不是真心喜欢那些人,你和他们完全不熟。 是啊,但要君,人也会有那种朋友。每个人都需要伙伴,只要足够努力,就能让每个人都感到需要别人的同时被人需要。 HiMERU呢?对你来说他也跟别人没有区别吗? 为什么要君会这样想?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你们走得很近,我知道,但你没让我觉得不一样。 巽写完最后一行,收拾书本起身走到要身旁,摸索着找到他的肩膀,然后轻轻掰开他交握的手指,握住那只冷冷的手。 巽轻声说道:如果HiMERU对我不重要,我就不会像这样握着你的手了。要君,我会实现诺言,像喜欢他一样喜欢你。再说,我本来也喜欢不可思议的事物。 他们一起回家。路上,要几次想甩开巽的手,又舍不得那种触感。一直走到车站前十字路口,远远看见自家屋顶,他才如梦初醒地挥开巽。 你是HiMERU的……HiMERU的…… 要支吾片刻,沉痛地说:别再来跟我搭话了。

HiMERU一直拿着手机。要走进房门,他丝毫未能察觉,仍旧快速打字,跟朋友发着信息。要不用看也知道,他是在跟巽聊天,巽简直就像HiMERU的女朋友一样。 要坐在书桌边,看着HiMERU的表情逐渐变化。他能感觉到巽就在这间屋子里,那个遥远的人影像烙在他手心的一道疤痕,一下雨就会疼痛。 临睡前,HiMERU认真地说了句:晚安。 要没敢接话。他猜巽提醒HiMERU不要忘了自己,可那真的是给自己的晚安吗? 他不敢确定。

要君,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 巽偶尔还会向要搭话。他似乎不在意要的冷淡态度,每每见面,总要趁着HiMERU走开时说上几句。 十七岁生日就要到了,HiMERU和巽商量着一起外出。要全都听在耳朵里,不知该作何表情。 如果他还活着,应该也已经十七岁了。 巽偷偷问他:你想让HiMERU知道你在这里吗?要说:不需要,请你少管闲事。巽便轻轻笑着走开去。可当要扭头去看他时,他总会感觉到什么似的,有求必应地动动身体。 七月七日前,巽趁HiMERU家里没人赶去做客。十七岁的客人,总是包藏着一些他人不愿拆穿的心思,要光是看他们的表情就能察觉端倪,那些粘稠的细丝似乎还在两人之间编织着,要不喜欢从他们之间穿过,不喜欢那种被黏住的感觉。 六月最后一个周末,气候已经炎热起来,只穿白衬衫也汗流浃背。HiMERU准备了草莓蛋糕、麦茶和冰块,但要认为那对降温毫无帮助。 要如今已不再对亲密关系抱有怨言,相反,他有了逃离这里的打算,哪怕未来无处可去,他也不想留在这里,被不可抗力拉向巽。 巽打算去二楼HiMERU的房间。HiMERU还在厨房里,让客人先上去。要没有说话,但巽从他面前经过时,他往巽的脖子里吹了口气。 巽立刻捂着后颈跳起来。来自虚无的呼吸让他脸色通红,忍不住地压低嗓音:要君……? 没人回答。巽等了好一会儿,稍显失望地上楼了。 要望着他的背影攥紧拳头。 ——巽,你在期待什么呢? 稍后,要便走出家门坐到了庭院的树荫里。阳光不会伤害他,他也不会在乎阳光。他只是忍不住地看着天际那片影子。 那是乌云,再过几个小时就会带来雨水。六月末的炎热和粘腻会被雨水冲刷殆尽。要渴望地看着它,尽可能忘掉二楼窗户里正在发生的事。 大雨将至,要却丝毫不想闭上眼睛。他害怕闭上眼就会进入梦乡,融入到HiMERU的感官中。巽体内的温暖如同沼泽,会伤害到他。 可当大雨真正来临时,要看见一只手挣扎着拍在二楼窗户上。他知道那片掌心一定无比温暖,才会使玻璃瞬间起雾。 潮湿、私密的,巽的手掌。 被HiMERU的手指插入指缝,不时痉挛般抽动的手掌。 要悄无声息地走进屋子,恰好遇见刚从浴室出来的巽。他锁骨上还有吻痕,要用两根手指按压那里,他就紧张地绷起身体。 他知道要靠近了,不知为何没有出声。要把本就充血的皮肤按得更红,他也没有反抗。 天色仍很昏暗,巽背光站在未点灯的走廊里,脸上带着某种知情不报的隐晦笑容,忍受要的触碰。 那个嗓音比雨水淋过的路面还要潮湿:要君,你准备怎么度过生日? 要怔了一下。 巽把手伸过来,紧紧攥住他的手指。湿润的嗓音又响起来,恳求道:一起去旅行吧。

那句话如春雷一般回荡在要的耳朵里。他感觉到一种注定,来到世上便无法逃脱的注定,无论活着还是死去,人终会被某种情感牵绊。 巽便是带来可怕温度的人。他甚至不知怎么反驳巽的要求。他确实死了,又以某种不可思议的形式得到了爱,以至于变得像是绝版录像带的唯一拷贝那般珍贵又多余。 假如得到爱就是人活着的证明,人的死就没有了意义,要也会成为HiMERU…… 要久久地站在原地,直到巽被HiMERU叫回房间。他独自留在昏暗的走廊上,静静地想:我想要到人群中去,可那是绝对没有意义的事。所以我要逃离,离开陷阱,去往安宁的永远。

要选择了母亲生前的卧室作为告别地。他躺在没有寝具的床上,回想着过去一切,慢慢闭上眼睛。不出片刻,他进入到一片悬浮之地,就像睡着了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要才抵达天空最高处。这一过程大概花了他不少时间,醒来时浑身无力。他像一条真正的鬼魂那样把自己投入洁白云朵,随着一声柔软的“砰”,云层破开大洞,要笔直坠落下去。 飞跃而下的感觉让要在刹那之间看到地狱。密密麻麻的罪人与燃烧的血池,他在一刹那间掠过,来不及看清便被高温灼得闭上眼睛。耳畔有很多喊叫声,那是真正的鬼,是他还不能变成的样子。 还在等什么?到我们这里来呀!他们对要大声叫道。 要犹豫着与他们擦肩而过,坠入更深的地方。地狱下方又是云层,他不知道那会通往何处。也许没有目的地。 他从书上看到轮回一词,认为它只是个循环往复的圆,或许正因如此,人才会落入轮回的陷阱。不过要在这一刻豁然开朗,他想: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就是要到那儿去的,我可是十七年前就死了的人啊。 像是应允他,天空亮了起来,发出赤红如火的光。

要醒来时,四周一片雪白。他猜这就是鬼魂该去的终点,一个禁锢一切的房间。没有声音,没有色彩。 可当他坐起身,周围每个人脸上都露出极为恐惧的表情。几个护士匆忙冲出门去,险些摔倒在半路。 医生,医生,病人醒了!!那个病人醒了!! 要听见夸张的脚步声冲向病房,一个中年男人夺门而入,是父亲,他抱着自己痛哭流涕的样子简直不可思议。要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看着周围所有瞠目结舌的医护人员。 十条君,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前几天你在前往度假区的路上遭遇特大事故……我们给你做了全套检查,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可这实在是……你真的没关系吗?

要目瞪口呆地看着房门。 一个人拄着拐杖站在那里,是巽,他腿上绑着石膏,瞪大眼睛看着要。几乎同时,要听见什么东西在他心中碎裂的声音。

从巽近乎失去理智的眼神中,要看见震惊与狂喜。他说不出自己想哭还是想笑,仅仅是绝望地想: 为什么我是一个鬼魂?为什么我是一个鬼魂!!

墙上的日历证明今天是七月七日。他十七岁了。











《北海人鱼疑案》

OC稿件,人物设定来自昼时歌老师





整件案子的起源在于:二十四岁那年,诺瓦·涅瓦花了一大笔钱。

鉴于他是个腰包鼓鼓的单身资产阶级,家中无人管账,钱也来得干净,这次购物非常自在,没人会对他进行任何形式的问责。 但好景不长,一个月后涅瓦不得不去下城区一间小咖啡馆赴约。那里只卖西部地区产的便宜咖啡,不是他这类人会涉足的地方。 进门不久,涅瓦就有些不耐烦。他把不满和介绍人林的亲笔信一同放回上衣口袋,装出认真听记者说话的模样。 记者矮小佝偻,只有涅瓦的三分之二高。他满脸急切,说起话来口沫横飞:“我是珍稀动保会的记者胡克,林先生一定给您做过介绍了,我们不妨直白一些。涅瓦先生,黑市的伙计告诉我,您于一个月前为那条人鱼支付了天文数字,这就是说,您现在是它的合法主人。据我所知您还是当场提的货,那可否请问,您对稀有种的生态是否了解?这条人鱼您打算怎么处理?” “那条人鱼?” “您买走的那条。” 涅瓦笑了笑。假如有人不认得他,他都会认为那是自己太过低调的关系。 “我们的圈子一直很小,就是那些对稀有生物感兴趣又有消费能力的人。您可能从其他买家那里听说我,我也知道他们都是谁。”涅瓦把淡奶倒进咖啡杯,勉强抿了一口,“我和一些公子哥竞拍过双翼飞龙的肋骨和火皮蜥蜴化石,北部那株35cm高的冰晶玫瑰也在我手里。” 对面的人装出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噢,您是识货的人,不错,不错……”他压低了声音,“那就更要问问您打算怎么处理这条人鱼了。” “您是哪位收藏家的伙夫?”涅瓦笑道,“您看着实在不像一般人。” 伙夫是收藏家圈子里中介的别名。他们用猎头般的方式挖走藏品。 伙夫本就没打算伪装太久,话题热起来,他便不再掩饰,真诚地说:“请您原谅我刚才的试探。其实,我今天找您也是受人委托,您以前的竞标对手托我转告,假如您愿意转让,他可以出两倍价。” 涅瓦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表情。“恐怕很难。我已于两天前委托屠夫把它宰了。” 伙夫险些把眼镜推到眉毛上,小小的眯缝眼在镜片后闪着光。“听说涅瓦先生一直想要奶油曼陀罗的种子,我的上家在这方面颇有收藏,假如您愿意……” 涅瓦认真地叹了口气。“就算他有活着的双翼飞龙,我也无法交换。那条人鱼很棘手,我们的水根本养不活它,伙计没告诉你?我想想……是钱给少了,一定是这样。您多付些钱,就会知道伙计有多讨厌给它换水。它还把一个人的胳膊整条咬断,说实话,如果我能早些知道,根本不会同意用那个价格成交。” 伙夫当然不会轻易被说动。幸好涅瓦也有备而来,他从口袋里取出首饰盒,一颗蓝灰色的珍珠被固定在黑色天鹅绒夹层上。它罕见地拥有多重色彩,人的双眼看见它,便像是看到北部海域的台风天。那是只在每年火月发生的现象,台风期间,海水既不是青绿色,也不是澄澈的纯蓝,而是泛着死气的蓝灰。海平面被天气影响,也随之下降,使得沙土中贝壳反射出的奶白色一同融在水中。 伙夫紧张地看着那颗珍珠。他咽了口口水,用鉴定镜看了整整两分钟,之后又把珍珠放到耳边。他的表情一下生动了不少,脸上是难掩的惊讶。“这颗人鱼之泪也能算是珍品。” 唯独看珍珠时,涅瓦和他表情一致,还用一种哀伤的口气补充道:“当然。毕竟我所有投资就成了珍珠。” 回到家中不久,涅瓦就收到了伙夫上家,一位海洋学者寄来的支票。这位好心人打算用人鱼的两倍价买颗珍珠回去,保守估计,其中有两成是伙夫的中介费。涅瓦对此非常满意,把珍珠包装好,亲自送去了学者府上。 在那里,他见到了买家——一名年过六旬的老收藏家。两人聊了些关于洋流的话题,而此期间,涅瓦不止一次感到惊奇:原来学术工作者也会相信单凭一条人鱼就能引发洪水的无稽之谈。 不过这又有什么奇怪呢,今天之前,也没人相信一颗珍珠能卖出这种天价。

涅瓦开着自己的车去海鲜市场买了些生鱼。他很有钱,却不爱用仆人,许多生活上的事都是亲力亲为,因此才又在花店门口遇到露那缇克。几个月不见,露那缇克还是对着涅瓦表现出害羞。 这位腼腆的亚人依靠其纯白的兔子耳朵和毛球尾巴博人喜爱,他正是涅瓦的上一任情人。涅瓦和他一起度过了两场拍卖会的时光,热恋期的涅瓦向来慷慨,花重金买下冰晶玫瑰与露那缇克相配。不过露那缇克出身贫寒,在街道邮局做送信的活儿。穷困的他不敢收这份礼物,倒也是件好事。假如涅瓦真把藏品当做礼物送给床伴,以他的作风,家中收藏品会少得多。 涅瓦主动打了招呼。露那缇克几次三番把头扭开,最后还是控制不住地回了话。他每次说话都紧紧抓住背包带子,好像涅瓦要抢他的东西。可能是想起以前约会的事,他脸色红得像熟透的桃子。 涅瓦眼中的露那缇克却不是粉色,而是雪白。比起天性,出身贫寒的露那缇克至今仍未被生活污染,才是最不可思议的地方。涅瓦觉得他像无法用手指留下划痕的白色雪堆。时隔多日,他又开始觉得露那缇克奇妙,便吻了他。 老实的兔子以为涅瓦要和他复合,撑着身后的秋千椅才没倒下。但涅瓦只是纯洁地吻他以表思念,他舔他嘴唇时,想起那些生鱼还在后备箱里。 露那缇克是唯一一个被吻打扰的人,他呆呆地站了很久,直到涅瓦的车驶远,也没弄明白那样一个人为什么赶在九点之前回家。 出乎意料,林在门口等待。他迟早要来找涅瓦,这并不意外。一见面,林就问道:“原来那条人鱼已经死了。” “那个记者也不是记者,而是伙夫。” 林惭愧地笑笑:“我太外行了,不是吗?” 涅瓦把车停好,拿刚买的惠灵顿牛排和奶油蘑菇派招待朋友。林不喜欢咖啡,只要了一杯牛奶。涅瓦感到像在跟一个未成年人交谈。 “没想到一颗珍珠都那么值钱。它很稀罕吗?”林不解地问。 涅瓦说:“人鱼本就是稀有物种,让它流眼泪更难。一条人鱼很可能不生产任何珍珠就死去,我也是因为杀它才得到珍珠。” “那就是怕死的眼泪。” “不仅如此,珍珠还会吸收人鱼流泪时的情感,它是世界上最小的海螺,只要把它放在耳边,你就能听见北海的声音。” “潮水声?海风声?”林问,“什么样的情感?” “绵延的海岸线被海水冲出一处凹陷,在那里,海水汹涌地拍打悬崖,浪潮得到回声。珍珠正是凹陷中的海。” 花言巧语对善良的林还是有些作用。他一脸向往,遗憾地说:“早知道就该和你一起去见记者……不是,伙夫。” “其实我这里还有一颗珍珠,”涅瓦笑着,变戏法似的取出另一只珠宝盒,“你要听听看吗?” 林当然觉得奇怪,不过他也知道,涅瓦是个商人,那就意味着两倍价卖出去的珍珠依然不是孤品,涅瓦本人也从未做过那种保证。林了然地接过那颗珍珠放在耳边,很快他开始惊讶,然后是迷茫,最后又是惊讶。他把珍珠还给涅瓦,一脸感慨。 “珍珠里真的有海浪声,这是怎样的情感呢……你把它慢慢肢解了?” “我都不知道在你眼里我是这种人。”涅瓦说。 “那也许他只是在伤心?谁知道呢……”林不好意思地捏了捏帽子,“谢谢你给我听这些。” 涅瓦晃了晃珠宝盒:“记得保密。” “一定。” 送别林之后,涅瓦让使魔收拾碗碟,自己回到车库提出生鱼。他早知道林要来,特意没把生鱼搬下车。林是个猎人,过多的线索会让猎人血液沸腾。 大马哈鱼和鳕鱼放在纸盒中,外面施加了去腥和冰冻的魔法,状况依然良好。涅瓦把它们倒进桶里,提到地下室,在那里待了很长时间。

先前提过林是个猎人,意味着他常有要出手的货物,涅瓦为他做过兽骨鉴定,消息灵通的人自然知道。于是不久后一个周末,林就在黑市门口被人堵住了。 涅瓦刚睡醒就接到林的电话。“他们让我打听你有没有留着人鱼的其他东西,尾鳍,珍珠,皮肤……都行。”林说,“皮肤他们也要?” “收藏家都是疯子,”涅瓦了然地说,“但确实没有什么值钱货了,只剩一颗珍珠。” “你开个新闻发布会吧,或者登报。” “你是我,你会把珍珠卖掉吗?” “……可能不会。” “那就对了。他们认定我还有存货,我说什么也没用。 “把人鱼尸骨展出如何?”林提议道,“你知道屠夫把尸体丢哪儿了吗?我可以帮你挖出来。” 林的好心已经到了让人误会他收过回扣的程度,涅瓦想,或许林真的不喜欢被人堵在市场门口。 他只好说:“你觉得监守自盗有用吗?” “可以免去一些麻烦。”林真诚地说。 “那帮我一个忙,去联系你们那行的专家,三天后到我家,把骨头偷出去。” 林非常爽快地答应了,不过还是问:“三天后?” “我也要准备一下,我家还没失窃过。” 挂掉电话,涅瓦不禁思考:两倍价或许还是高了,才会惹来这样的麻烦。幸好他是个没什么良知的商人,否则很可能因愧疚而把事实和盘托出。

“我要做些坏事了,你知道哪儿有人鱼吗?”涅瓦问。 他现在正在楼梯中段,离地面和地下室各有几十米距离,自然无人回答。 建造地下室的计划始于十六年前。涅瓦八岁那年,城里有过一阵宠物热潮,几乎人人都养鸟和小型兽,他也跟着买了一只蓝色夜莺。它真会唱歌,而且会在早晨叫人起床,为此深得涅瓦喜爱,很长一段时间里,涅瓦到哪儿都带着这只宠物。至少有三分之一街坊见过涅瓦的夜莺。 这种持之以恒的炫耀多少鼓励到一些邻居,他们也开始养宠物了。不久后的一个早晨,提着鸟笼的涅瓦出门上乐理课,沿途看见对门邻居新买的宠物——一头雄狼,用钻石项圈束缚着,它的牙齿有他整根指头那么长。 那是涅瓦第一次见到活的狼,如此凶悍的生物却被一个矮胖男人拉扯着垂头丧气地散步。涅瓦几次向它伸出手,它也只会装模作样地威吓。只要有人指着它小声说话,它就像上了火刑架一样。 接下来一整天,狼的眼睛一直在涅瓦心中徘徊,一整个下午,他听不进任何音符,只是想:它有灵性吗?它痛苦的心情是否与我们一样? 当晚他早早睡下,蓝色夜莺在笼子里跳跃,不时鸣叫。鬼使神差地,涅瓦问它:“你想出去吗?” 不论夜莺有没有听懂,涅瓦都自作多情地打开了笼子。宠物夜莺出生以来始终住在笼子里,可想而知,没有什么飞行能力,果不其然,它踉跄着滑行了五米便跌落下去,恰好落在戴钻石项圈的狼眼前。 这头猛兽就睡在涅瓦家对门。它的牙有孩童的手指那么长,但猎物并未使它胃口大开。夜莺在它旁边挣扎了好一会儿,也只被咬掉半边翅膀的羽毛。 涅瓦惊讶得失眠了一整夜。他不断地想,假如有一种饲养环境足以宠物与“豢养”这个词隔离开,是否就能把它的本性永远保存,让它成为只属于自己的活标本? 而十六年后的这间地下室就是涅瓦的活标本陈列室。它隐秘、非法而又自由,像秘密的爱一样,尽情包容涅瓦的欲求。每次去地下室,他都带着无比的期待。 涅瓦来到地下室门口,一阵旋律穿透厚重门板进入他的耳朵。幽幽地,从地下室深处传来了人鱼的歌声。不可思议,明明是歌,却有遥远静谧之情,如同黑夜里引导轮船撞上礁石的浓雾,轻柔包裹住涅瓦全身。 这种旋律逼迫涅瓦在脑海中描绘歌唱者的模样——优美柔韧,不可捉摸,与人相仿,又有着迥异的美感。属于涅瓦的活标本正在广袤如湖泊的水箱中遨游,鱼尾上流淌着蓝灰色的雾气。 涅瓦毫不懂得歌词,也从未想要读懂,陌生的语言让他拥有更多喜悦。 凯斯利亚,那是人鱼的名字。涅瓦喊他作“布里希嘉曼”,意为:美神的项链。他推门走进巨型鱼缸,漫步在天顶裂缝投射的月光之下。

凯斯利亚正在湖的尽头拍打尾巴。涅瓦把装满鱼的桶倒到水池边一方食槽里,以免鱼血弄脏池水。凯斯利亚猛地扑过来,撕咬大马哈鱼的腹部。 这条人鱼喜欢吃活鱼的内脏和血,涅瓦试过把鱼血涂在手上,凯斯利亚为了进食,会把他的手舔干净,这让他非常高兴。 凯斯利亚(同时也是涅瓦的布里希嘉曼)有人鱼常见的带鳞皮肤,小腹以下没有第二性征,连接着一条布满鳞片的鱼尾。他的尾巴比一般人鱼色彩艳丽得多,游动时会反射多重色彩,青蓝和蓝紫交替变换,酷似台风天的海水。此外,他身上还有一些奇特的纹路,这种纹身般的色彩从白得发青的皮肤下透出,穿过腋下、肋下、背脊和小腹,宛如生日蛋糕上的彩带,将凯斯利亚无形地捆绑起来。涅瓦每每看见,总觉得那是一种天然的性暗示。不过凯斯利亚不喜欢别人摸他哪些地方,涅瓦很爱惜自己的手,也不常冒犯他。 十五条大马哈鱼和八大块鳕鱼,凯斯利亚吃得很快,进食时毫不顾忌漂亮如贵妇的脸,放任鱼血把他溅得满头满脸。涅瓦用水为他清洗,还让他不高兴地哼了两声。 “布里希嘉曼,”涅瓦喊道,引来凯斯利亚一个不太满意的眼神,“凯斯利亚。” 显然,“凯斯利亚”是凯斯利亚自己语言中的名字。他游过来,把嘴上的血蹭了涅瓦一身。 涅瓦脱掉外套,顺从地滑进水池,任由凯斯利亚把他拉到远离边界的地方。他不怕沉下去,凯斯利亚知道他是谁,会小心地托着他。 “我要做坏事了,凯斯利亚,”涅瓦说,“你应该知道哪里有人鱼。” 凯斯利亚只听得懂“我”、”你“、“人鱼”和“凯斯利亚”四个词,指指自己,又指指涅瓦,含糊不清地说:“人鱼。” 涅瓦扶着他的脸,笑着说:“不对。”他指着自己:“我,涅瓦。”指着凯斯利亚:“你,凯斯利亚,人鱼。”而那只是让人鱼的眼神更加困惑。 涅瓦指着庞大的鱼缸外一只用来捞饲料的渔网,尽量慢地说:“我,要去抓,其他人鱼。” 不知凯斯利亚如何理解这句话,他猛地被激怒了,一把抓住涅瓦按到水里。虽说涅瓦是个亚人,那也是乌鸦与人的爱情结晶,水中行动力自然无法与人鱼相提并论。凯斯利亚的愤怒就像一杆鱼枪,狠狠地将涅瓦打入鱼缸深处。鱼缸直径近千米,深度同样惊人,要是涅瓦不能挣脱,就会淹死在自己重金打造的地下室里。更可悲的是除了涅瓦自己,谁也不知道这里有个用魔法藏起的地下室,凯斯利亚饿久了,会把涅瓦吃得骨头都不剩。 幸好涅瓦已经非常了解如何与凯斯利亚相处,他抓住凯斯利亚的手,轻轻将它拉开,暗示自己有话要说。凯斯利亚固然生气,也明白涅瓦还有解释,只能松开手,任凭涅瓦把手指插到他长有薄膜的五指之间。 他们仍在下沉,第一次涅瓦被凯斯利亚拖入水中也是如此,下沉,然后失去氧气。这是漫长又折磨的过程,水压让涅瓦耳膜疼痛,眼睛用力睁大,可与此同时,他也感受到陌生的意识正在灌入大脑。凯斯利亚似乎能利用水与他交流,他听见属于凯斯利亚的声音喃喃地重复:“背叛”、“奴仆”,猜想这是凯斯利亚在谴责他——凯斯利亚把他的话理解成了“我要饲养其他人鱼”。 语言不通的结果让涅瓦哭笑不得,他已经拥有凯斯利亚这样一条不可思议的人鱼,即便在同类中,凯斯利亚也是最为美丽凶猛的,比任何海洋生物都傲慢,除了爱,没有什么能让他放弃愤怒。

涅瓦亲吻他,忘我地亲吻他。涅瓦隔着水一点点寻找,试图将凯斯利亚冰冷的嘴点燃成火中冰晶。因着吻,凯斯利亚受到蛊惑,不再将涅瓦压向水底,而是懵懂又老实地接受亲吻。涅瓦闭眼沉入水底的模样像是被献祭到海底的神话人物,宽容之余竟有些圣洁,令凯斯利亚的双手变得轻柔,如他的舌头那样温顺地等待涅瓦。 涅瓦挤压着肺部残存的空气,以一种行将赴死的势态亲吻美神的项链。涅瓦在古老的书上读到异世界的传说,美神为这条项链承受许多罪过,而凯斯利亚,毫无疑问是让他受罪的布里希嘉曼。 人鱼的身影随时可能融化于水,变成水底徘徊的回声。他正是在这样的回声中迷失,反复猜想凯斯利亚真正的来源与身份。 他含着凯斯利亚的舌头,回忆在黑市相见的时刻。凯斯利亚的双手和尾巴都被牢牢捆着,伙计把他当成船锚丢在最大的水缸里,尾鳍破了一个大洞,银蓝色的血流进池水,拉出的蓝色细线比风筝线更脆弱。即便如此,凯斯利亚仍是美丽自大、值得侵犯的诱饵,涅瓦被那种高傲又羞耻的神情捕捉住,轻易坠入了海底。 他吻凯斯利亚,触摸环绕他躯干的纹身,感受情欲如洪水中的河流将他们淹没。凯斯利亚抱着涅瓦回到水面,饥渴地张着嘴等待更进一步的吻,不知道世上有的是比吻凶猛的东西。涅瓦暗示他伸出舌头,一边把玩他带鳍的耳朵,不时用指尖试探耳朵内敏感的软肉,享受凯斯利亚接连不断的颤栗。凯斯利亚有力的尾巴紧贴着涅瓦胯间变硬的地方,用自以为可爱的粗鲁方式道歉,涅瓦在接连的磨蹭中暴躁起来,紧紧掐着人鱼双手,直到一股念头从他脑子里彻底蒸发出去。他花了很长时间平复呼吸,瘫倒在池边。凯斯利亚则兴奋得双颊发红,红色从眼角蔓延到脸颊,隐入发青的皮肤叠加出粉色。眼泪从他眼角渗出,落到被鱼血染得通红的食槽里发出一声脆响。涅瓦捞出来看了,又是几颗珍珠。 涅瓦把人鱼搂在怀里,慢慢地说:“凯斯利亚,我要找一条人鱼替你去死。” 凯斯利亚不解地趴在他胸前,眼珠不停转动,尝试解读他话中的含义。过了很久,他好像终于读懂涅瓦的问题,开始摇晃尾巴。涅瓦眼看着一小股气流从水底窜起,直冲水面炸出半人高的浪头。浪花泄洪一般扑上岸边,将涅瓦和凯斯利亚自己打得眼前发花。暴雨般的体验后,涅瓦总算明白过来凯斯利亚说的是什么了。



林再次给涅瓦打电话是在五天后的下午。此前因为洪水,南部地区船运一度停航,使林的人手晚了两天才到达。涅瓦正在晒太阳,林在电话中问他:“晚了两天,不过你准备好了吗?” “当然。”涅瓦说,“我也做好准备把骨架买回去了。” 林笑着说:“当然不用,我们不会这样对你。”跟着当天夜里,就有人潜入涅瓦家偷走了陈列在大玻璃柜里的人鱼骨架。 这是一具较为完整的人鱼骨架,按理说,市面上人鱼骨架并不少见,其价格只有活人鱼的千分之一,可这具骨架较为完整,经历也更传奇些,它从失窃报案到辗转流入黑市只花了三个星期。出手方称,这是诺瓦·涅瓦数月前买下的人鱼的遗骸,它最珍稀的部分便是骨骼和眼泪。黑市甚至为这次活动准备了竞拍,可奇妙的是,开拍前两天,那具骨架又没了踪影。涅瓦本人作为事件的最大受害者,受到多方慰问。买走珍珠的学者来信告知:假如涅瓦需要,他可以随时将珍珠送回涅瓦家,由涅瓦代为收藏一个月。 涅瓦拿来纸笔,在地下室写给学者的回信。他用流利的花体隆重谢绝了这份好意。涅瓦在信中写:“也许是洪水带走了人鱼,您上次说一条人鱼也可能引发洪水,那为什么不能是一条人鱼的死唤来了洪水?洪水也许就是指引它们回家的灯塔。” 凯斯利亚趴在池边,摆出一副托腮沉思的模样。涅瓦看他一眼,沾沾墨水,继续写道:“无论如何,感谢您这份跨越了金钱与占有欲的好意。您有明辨是非的双眼,明白珍珠与人鱼骨架的价格区别,将珍珠交托给您是我最正确的选择之一,北海的潮汐应当有与之相符的听众。当您捧起珍珠放到耳畔,隆隆的潮声中亦有我的感谢。” 除了涅瓦,连学者自己都无法料到,洪水确实如他所想,能带来稀有的人鱼。几天前发生在南部的洪水将一只人鱼冲到岸上,涅瓦的人就在那里等着它。它立刻被屠宰解剖,制成骨骼标本送往涅瓦家。几天后,林的朋友翻窗而入,顺走了这件价值连城的宝贝。 至于整个流程中最神奇的,无非是洪水来得如此之巧,简直就像是涅瓦在心中许愿,洪水便被召唤到世界上来。涅瓦想,只有真正的海洋主人能为他做到这些,或许是神,或许是凯斯利亚,谁知道呢? 涅瓦将写好的信装进信封,开始制作火漆。他的酒精灯摆在一只盛满珍珠的透明小盒子边,盒子里是近百颗蓝灰色珍珠,一旦凑近,能听见轰鸣如雷霆的海潮。 涅瓦解下项链挂坠按在火漆上,一边想:人们总是只看见事情最好最多的一面,才会将珍珠中欲求的浪潮当做悲伤记录下来。好比他们觉得贵族爱用戒指来印火漆,可事实上,使用吊坠的也并非没有,诺瓦·涅瓦就是一个例子。





《胆小鬼》

一燐,现代PARO



陈一彩头一回拿到手机那天,街上四处挂满彩带,似乎有着什么万众瞩目的庆祝意图。他是老实孩子,老实到无法为不理解的事物欢欣雀跃,唯独只在那天与大街上往来的情侣共情起来,感到了同等喜悦。他甚至不知道快乐由何而来,仅仅意识到某种符号降临在生活中,他就要开始转变。一个孤独的个体向着庞大无尽的海洋流去,而那意味着他终会与失散的家人相会。 过了三天,一彩才得知这个手机来自当年收养他的爷爷。老人家得了白内障,看不得手机,刚买的智能机没有用处,忽地想起他这个放养孙子来,就寄给他。转瞬之间,很多往事从手机屏幕里钻出来裹住一彩。也是在那一刻他猛然想起,自己是有过家庭的,哪怕养父母后来有自己的孩子,哪怕懂得利害关系的他十六岁便搬出去靠打工和少量生活费支撑独居生活……就算如此,他活在这世上,也与某些人有着牵绊。 不是孤独的,一彩想。随后就忘了这件事,投入到十七岁最后一个冬天里。

1月4日,陈一彩十八岁生日。当天,他在附近面馆吃了碗面,陪着他的是一个关系尚可性格却谈不上非常好的同班同学。那个金发孩子时不时令陈一彩感到疑惑,在他的感觉里,对方明媚漂亮,金贵脆弱,一如他的生活。 两人坐在面馆里,各干各的。陈一彩不提自己今天生日,同学自然也不知道,划着手机看一些流行新闻。陈一彩嘬着汤面,隐约瞥到同学手机上有个大大的蓝色图标,出于一种想要领略潮流的心态,回家后他也下了一个同样的玩意。 他甚至没记住图标上是什么字。载下来的图标圆圆蓝蓝,标着一堆花俏字母,点进去就让填手机号和名字。而老实的一彩自然是全盘托出,丝毫没有想过这东西会不会骗钱。 上传一张照片吧,让别人认识你!小小一行黑色的字难倒了成绩拔尖的陈一彩。他几乎不拍照,也不怎么用得好手机照相功能,只得空着照片一栏留待后用。 登进页面的刹那,陈一彩好像游入了大海。每个方框里都有一张照片,不同人或妖艳或清秀,或朴素或腼腆,总之都望着镜头,又透过镜头看到一彩心里。他们看着他,同时没有在看他。他们的状态标注大多是:单身。两个黑色小字,蕴含无数意图。 陈一彩在茫茫电子海中寻找。天气很冷,他窝进被子,看书似的阅读那些人。他看到一些高管、一些模特、一些工薪阶层……社会人男女中偶尔夹杂的几个大学生都与自己不同,打扮得成熟漂亮,好像孔雀落在了小猫小狗眼睛里,绚丽之余带着几分嘲弄。 而在那些名字底下,陈一彩看到一张侧身照。黑色皮夹克,金属项链,那个页面甚至没给到照片中人全脸,只放出线条清爽的下巴。他没法从黑白照片里看出那个人头发颜色,可被那个英文名字吸引着,鬼使神差地点下了一个小爱心。 刚满十八的一彩有些迷糊。直到睡着他还在想,点爱心是什么意思?想和对方做朋友?

翌日,那个人回信了。陈一彩丝毫料不到对方会找他,看见私信被结实地吓了一跳。黑白的头像给他发来一个问号,片刻,又问他:你十八岁? 一彩不太熟练地打字回复:对,十八岁。 黑白头像:我二十三。你想找我? 一彩:什么意思? 黑白头像:你给我点心,问我什么意思?左滑我的是你吧。 一彩愣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回复,正在输入很久,发出一条:第一次用这个,不太懂,对不起。 这一次,黑白头像隔了四分钟才发来回信。他问一彩:你真的十八岁?生日填的可是昨天。不是在网上钓鱼吧? 一彩不知怎么回复好,只能说:我从来不骗人。 不知怎么,对面打了个语音电话过来。一彩手忙脚乱接起来,听见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向他问候:“喂?老弟,十八岁是吧,你知道吗,你用户名是一串乱码。” 一彩好奇地问:“是吗?我没发现啊。” “点你的资料页,改成真名,否则别人只能看到Axfojmohrg。” “你的名字也是英文啊,Ri什么什么……” “Rinne好吗,又不是乱码。”那人笑了两声,柔声问他,“喂,怎么称呼?不能一直叫你乱码吧。” “陈一彩!”一彩说,不意外地听见那人又被逗笑了。 “高中生,你是不是不知道这个软件干什么用?就这么报真名,万一我是你老师怎么办?” 那个笑声被电波洗得发闷,堪比春雷落进池塘,打出圈圈的涟漪。一彩感到阵阵没来由的悸动,似乎透过电话线看到了半张亲切的脸孔。 这个冬天相当冷,嘴里呵出的白气都像能变成鸽子飞走。他戴着毛线手套,捏着手机跟燐音说话,聊得久了,忍不住往手心呵一口气。 白鸽冲破指缝,一下飞往天空。一彩光顾着看它,以至于没留意到路旁轿车玻璃反射出的人脸。 他在笑。如果让同学看到,定会说一彩总算是有了一点年轻人该有的样子。

1月5日,陈一彩结识了燐音。像燐音说的,他压根不知道这个软件有什么用、该怎么用,仅仅是老实地出卖个人资料,换到一通打探他更多信息的电话。 陈一彩不是伶牙俐齿的人,不擅长拌嘴。燐音则大不一样,三句话夹一个玩笑,仿佛不打些哈哈就无法生存下去。他问一彩:“你在上高中吗?”一彩回答:“刚考完大学,在申请补贴。”燐音嗤道:“少来了,还有半年才高考,你就笃定自己考上大学了?” 一彩嗯了一声,声音里满是诚恳:“我保送。” 电话那头便笑起来。 “成绩这么好的小孩,别用这种APP了,不好。”燐音说,“这世道啊,坏人太多太多,幸好你认识的是我。” 随后依照燐音所说,一彩把自己的手机号码报给他。他再没怎么用过那个软件,也因此,只来得及认识燐音一个新朋友。 又过去三周,燐音寄了个新手机给他。时髦的机子根本没被拆开过,与一彩心里某块肉同样,新得可怕。 他用旧手机打给燐音,按对方的指示把新手机设置好。三周过去,他对智能手机有了不少心得,发消息和打电话都比较熟练了。 这天天气晴朗,中午一彩回家吃饭,趴在阳台栏杆上跟似乎永远无所事事的燐音通话。 “我还有张卷子没做,”他努力找着话题,哪怕知道这是对成年人而言毫无意义的口水话,“老师说可以不做,但我觉得,还是做一下比较好。” 燐音在抽烟,吐烟的声音像贴着一彩的耳廓吹气。燐音问他:“拿了新手机,不跟我说谢谢?” 一彩回答得很虔诚:“我说了,谢谢你,我说了三次,你每次都笑。” “一般人听你说话都会笑的,不怪我。” 轻轻的气音。一彩猜想燐音肯定又吐出一个烟圈,圆圆的,要是放在半夜吹,准能套中夜空里的月亮。那个烟圈有了灵魂,舔着云彩底下的他的耳垂,让他脖子发痒。伴随这种想象,他用力摇晃脑袋。 “什么时候放假?”燐音问,“虽然问也白问,你都保送了。” 向来有些迟钝的一彩忽然雷劈天灵感一般领悟过来——燐音也许是想见他。他全身的聪明汇聚在指尖,捏得手机发热。带着自己也不明白的热情,他鼓起勇气问:“你想叫我出去玩吗?” 燐音回答得很轻松:“不然?打电话给你,浪费话费?” “但我还没见过你,等于是不认识你。”一彩说,“不好吧。” “行,那我发照片给你。” 说完燐音就把电话挂了。 一彩像只等猎物的猫,趴在原地只为捕捉老鼠似的提示音,手指弹钢琴一样敲打屏幕,频率快过天天抱着手机看新闻打游戏的同学。 终于在一声叮咚之后,他见到了燐音。看见脸的一瞬间,一彩扬起了眉毛。 原来那张照片本来是彩色的,燐音是故意把它调成那样。他头发是张扬的红色,眉眼很俊朗。这些零部件搭配着早已看惯的下巴线条,总算在一彩脑中拼出一张完整人脸。 再一次,一彩感到无比亲切。他入神地看着那张照片,燐音便也看着他。两双眼睛正对,吐烟圈的声音也随之涌来,像是刚从那张嘴唇飘出,轻柔地吻到一彩耳边。 出于喜悦,一彩忍不住也用手机自拍了一张。新手机比旧手机还难掌握,他拍得很笨拙,照片晃得糊了,不过还是勉强照出了他。 他把那张照片加进回信,发送出去,随手打上一行字:我的。拍得不好,你别笑。 而那边却不再有回响。石头落进水里尚且有“咚”的一声,燐音竟再没回复。一彩打电话给他他没接,两天后再上那个软件找他,他的账号竟也不见了。 一彩过了几天才明白过来,无论如何燐音都铁了心不再与他联系。亏他才记住燐音那张脸,生活中的月光就化成了水。一阵白烟,像冬夜里的白鸽也像烟雾,流向十八岁的夜晚,又漏出去。 微凉的夜色什么都没留住。后来他在网上看到人们说,这就是十八岁,是成熟与失去的岁数。要是在这个岁数伤心,就只是长大而已,不算丢人。



转眼到了大三,陈一彩一觉睡醒,听见室友喊他看电脑。这年他暂停打工,开始应对新一轮升学压力。升学或工作,两个都适合他,更有甚者,还有外校的同学来找他拍电影。按照他们的说法,陈一彩又帅又漂亮,眼神还老实,能红。 陈一彩的高中同学去了艺术院校。几年后陈一彩在车站广告牌上看到那张精美漂亮的脸,惊叹于这个同学数年如一日未曾变化。他依稀记得那孩子家里有四分之一法国血统,金发也是天生。在那时的他心里,明星是留给这种人做的,轮不到他。 技术学院可选的志愿很广,时间也还够。陈一彩丝毫不慌,每天早起跑步,泡图书馆,打篮球,中午去校外吃饭,下午上课,晚上看书。偶尔周末跟室友出去打牌,学久了,总能赢几把。在咖啡馆坐一下午,有暗恋他的女孩子过来搭话,他如今也能漂亮地应对几句。 只可惜她们都没能让一彩有月亮融化的感觉。偶尔一起走林荫道回学校,也是礼貌恭敬的相处。一彩会送她们回宿舍区,再骑车回自己那。而每次遇到这类事,他也必定会骑车回去。 一彩从未向人提起,他享受骑快车时风吻过耳边的感觉。轻柔细腻,能与燐音的烟圈重叠在一起。即便一彩从未亲眼见到燐音抽烟,依然不住想象。 大一那年,一彩总算搞明白蓝色App的用途。人们在那里约炮,有些是为了发泄,有些是为了找对象。至于高中同学下载的根本不是这个,而是另外一种用来发牢骚的SNS软件。一彩自知认识燐音是阴差阳错,彼此本就不是同类人,一旦走入庞大世界,失散也只是寻常事而已。 他骑车回家,骑得飞快。夜风吻过他的耳垂,像在诉说。他不明白风要告诉自己什么,也同样不知道自己渴望着什么,仅仅是飞奔、飞奔……在每一个月色汹涌的夜晚。

大三下半年,陈一彩拗不过校外朋友盛情邀请,帮着当了回短片男主角。说是影片,也不过是专业课作业。但这条影片参加毕业展示,最终竟夺得了那一年的新秀奖。一夜之间,没有SNS账号的一彩成了年轻人口中热议话题。他弹琴的样子虽是摆拍,仍受到不少学生追捧。 也是在那个月,陈一彩以参与者身份受邀参加隔壁院校毕业活动。席间见到久违的金发同学,他找一彩聊天,神情还是那样起伏不定,说到高兴或厌恶的话题都会皱皱鼻子,像只吃饱肚皮的垂耳兔。 活动安排了冷餐会,临近十点还转战第二摊。一彩惦记着没看完的专业志愿信息,没碰酒。反倒是后半场涌进来不少从业者,一看就是校友,赶来怂恿学弟学妹入行或是给自己打下手。 请一彩过去的学生是今晚焦点,十一点刚过,他已经喝得面红耳赤,趴在栏杆上发呆。一彩从远处看见,拿着矿泉水过去找他,却没想到被一只手抢先。 一彩几乎不敢相信双眼。燐音就站在那里搭着同学的肩,与回忆里毫无二致。 小花园油黄的光照在燐音眼底,他的眼珠隐约带点翡翠色。一彩远远看着,只觉得夜风里有月亮,翡翠色,正融化在云中。 燐音也喝了酒,并且不可思议地醉了。直到十一点半,他都跟那些年轻人聊得风生水起。一彩从别人口中得知他也是业内小有名气的广告导演,别看长得像个模特,居然能耐着性子做幕后。大家聊到他的名字,总带着了解、认可与无奈的笑容。 一彩一直等到午夜十二点才跟燐音单独相处。他明白燐音早就看到他了,故意不留缝隙地聊天,又大约是不想和他说话,才无缝饮酒,哪怕一彩就在灯下站着,像根燃烧的蜡烛一样充满热情。 “我是……一彩,”一彩支吾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没认错的话,你是燐音吧?” 燐音捂着嘴往外走了两步,作势要吐。一彩急忙拿起矿泉水瓶跟上去,两人摇摇摆摆一跑一追,来到酒吧附近的河滩上。燐音慢吞吞蹲下来之后脸色好了许多,似乎又不反胃了,蹲在那里望着河面,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跟一彩搭话,声音无奈得像刚丢钱包:“你就这么一直等着?等到我先开口吗?”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带着些自己都不明白的顽固,一彩闷闷地说。 “行了行了,是我,我是燐音,”燐音叹道,“千算万算,没想到你今天也来了。” 几乎是瞬间,一彩想都不想就问了出来:“你在躲我?” 燐音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坐倒在河滩上伸直双腿。他想解开衬衫第一粒纽扣,摸了半天才发现那里根本没扣上,干脆顺势解开第二颗,露出被酒精和热气熏红的锁骨。月光下,他的侧脸看上去也就二十不到。 “你不跟家里人住,一年也就练习几次,对吧?”燐音没头没尾地说,“我偷偷打听过,你家里人说你在外面一个人住。地址也没变,就是我寄手机那个小区。自从你进大学,生活费都是我转给你爷爷,再让他们打给你的。” 一彩茫然地眨着眼睛,随后听见燐音有些凄凉地笑了两声。 他注意到,没有了灯光,燐音的瞳孔也是蓝色。他一直觉得熟悉,刚刚才想起,那是每天在洗手间镜子里看到的色彩。 和他一样的,透亮的蓝。 “我也姓陈,你当时还小,肯定不记得了。爸妈给我们取名字时,压根没有想过什么关联,所以不放在一起很难看出来。但……” 燐音顿了顿,捋一下头发,整个人仰倒。 一彩已经感觉到细微的不安,还是坚持问:“你在付钱?为什么?” “没有哥哥会想在约炮App上认识亲弟弟,一彩。”燐音说,“把我手机号删了吧。” 燐音也姓陈。一彩不曾想过他为何不将全名写在APP里,只当是一种信息保护。今夜看着那双眼睛,却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膨胀。 人流向大海,单薄的色彩汇入夜空……一彩屡屡从这些景象里读出暖意,是因为他始终坚信自己这一孤独个体最终会与失散的家人相会。 但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想见的燐音不应该是多年未见的哥哥,更不应该在这样一个场合轻易揭穿搅乱两个人生活的秘密。 一个月亮落在云里,融化开来,像破掉的蛋黄,流出很多明亮的血。那些血抹在燐音头发里眼睛里,把他染成翡翠色。那颗翡翠就是今晚一彩丢失的东西。 一彩沉默了许久,站起来,捏着手机走向燐音。 他把那个始终未换的手机展示给燐音看。锁屏一片蓝天,解锁后却是燐音从前发来的那张照片。一个男人坐在高脚椅上,调成黑白,远远看去像杂志照。 一彩平静而愤怒地说:“从来没人问过我桌面是谁……我以为是因为大家都不认识你,可原来是因为,他们觉得我们是兄弟。” 他声音里有很多悲伤的颤抖与大量锋利的勇敢,每一样都能刺痛躺在河滩上的人。 “我也没有换过手机……没有删除你的号码。”一彩说到后面放低了声音,以一种这个岁数不该有的涵养压抑住情绪。 “所以你不想见我,我也理解。”他把手机拨到通讯页,递给燐音,“如果是这样……请你决定吧。” 燐音呆呆地看着,似乎一彩是夜色里的一个幻影。许久,才把手机接过去。 他蹲在地上想了很久,手指飞快地动起来,输入一串数字。 “我的新号码。”燐音低着头,“还有一个也给你存着了。” “还有谁的?”一彩忍不住问。 “我爸的。”燐音说,“你不用叫他爸,当年爸妈把你弄丢,十五年没去找你,你叫他狗都行。但你可以存着……会用到。” 一彩慢慢蹲下来,学着燐音的样子坐倒在地,又躺倒在地。 “我不会叫别人狗。”他轻轻地说,“也……很难叫你哥哥。” “不要这么胆小嘛。”燐音尽可能说得轻巧,话语仍很沉重。想来是一句话有十几年的分量,再灵活的舌头也开不起这种玩笑。 一彩清了清嗓子,尽可能不去想那些蓝色图标和烟圈。他试着喊了一声“哥”,僵硬程度之深,硬是把兄弟俩都逗乐了。

一个星期后,燐音在医院门口等到一彩。两人的父亲就躺在住院部病床上,一彩陪他说了几句,麻木地坐着。全程,父子三人没有提起任何有关“原谅”、“理解”的词,或许是知道这份隔阂大于血缘,任何辩论都没有意义。 母亲前些年就不在了,父亲由哥哥燐音照看。一彩看着打理良好的病房,心里颇不是滋味。 他带去一个果篮。红得发亮的蛇果,放在床头像提前太多的圣诞礼物。末了与父亲告别时,燐音先一步走出病房。一彩背着包出来,远远看见哥哥倚在走廊尽头的窗边。 燐音烟瘾上来了,手指一直摸索着嘴唇,捋两下,又放下。他身后天空里,恰好有一只白鸽飞过去。燐音摸完嘴唇去抓头发,手指便像是跟那只鸽子走。 现实中的鸽子并不总像照片上那样白。一彩看着鸽子发灰的肚皮,联想到那个冬天自己呼出的热气。那时他在跟燐音打电话,注意力全在手机上,一不小心,真把热气看成了鸟儿。而这份纯情在今时今日看来是如此悲戚。 “走吗?开车送你。”燐音说,不料一彩大步走过来,抓住他身后那条合金窗框。 下午五点半,住院部走廊非常安静。一彩踮了踮脚让自己看起来跟哥哥一样高。他凑过去吻他时,想的还是那个烟圈。 轻而潮湿的吻,像违背引力的潮汐,冰冷地漫过小腿。近在咫尺地,一彩悄声问道:“哥,你不抽烟吗?” 燐音的手抽搐了一下,匆忙捂住嘴唇。他已竭尽所能表现出冷静,声音还是动摇,推着一彩肩膀的手根本没有使劲。 “医院禁烟……你干什么。” “爸还有多少日子?”一彩问。 燐音想了想,如实回答:“半年。” 一彩点点头,像是在思考。一瞬之间燐音竟觉得这个孩子要报复自己,不过很快想到,那只是大人才有的龌龊想法。一彩固然成年了,心却干干净净,否则也不会捏着一个空号等很久。 好一会儿燐音才意识到,一彩不过是对自己说的那句“不要这么胆小”做出回应。他不敢在病重的父亲门外跟兄弟接吻,一彩却敢。没有人指责他,他却感觉到剧烈阵痛,身体里最勇敢的部分死去了。 一彩对那双近在咫尺的相似的蓝色眼睛感到依依不舍,不过还是松开手率先走下了楼梯。身后燐音快步跟上来,捏着车钥匙问他:“回学校?” 一彩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哥,你还觉得我胆小吗?”燐音唔了一声,他立刻回头看着燐音,蓝色大眼睛从下往上透着诚挚与善意,干净得容不下沙子。

等走到停车场时,燐音终于忍不住说:“行了……认输。你还是叫我燐音吧。”









《優しい流星》

露巽



今晚据说有流星雨。但巽忙着应付在桥洞底下发现的那个孩子,无暇顾及。 那孩子个子小小,一头金色头发像是沸腾的黄金滴入冰水后于炸裂的瞬间凝结,因而往四面八方胡乱伸展,形态充满了生命力。他的双脚伸在不那么干净的河水里一下下踢着,溅起成串涟漪。巽从一旁人行道上走过,见不得小孩子在这种季节受寒冷之苦,便冒着掉进冰水的危险跳到桥洞底下,问对方:“你是从哪来的?为什么呆在这里?不冷吗?” 他看巽的眼神像是觉得新鲜,用问题回答了问题:“大哥哥,我丢了东西,能帮我找找吗?如果找不到的话,我就要一辈子留在这里了。” 巽是幼教老师,不擅长这些,但他善于帮助人们解决烦恼,于是带上孩子去了位于三条街外一栋办公楼顶层的侦探事务所。

HiMERU是巽的老同学,毕业前关系甚好,毕业后往来甚少。他做了侦探,据说原本是要去警视厅任职的,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留在了这片街区。这里离市中心有一定距离,算是近郊小地方,热闹程度相比市区低上许多,麻烦的事情也少了许多。好几次巽工作日路过事务所,都看见HiMERU站在窗口,有时抽烟,有时举着一本书在读。巽从底下向他招手,他心情好时会点点头,算是致意。 巽带那个名叫流星的孩子上楼,坐在HiMERU前些日子刚换的新沙发上。许久没来,屋里换了张沙发,多了几盆绿色植物和一只四层的黑色书架。事务所的主人兼大侦探窝在办公桌后那张转椅里,右侧头发别在耳后,正在看一本医学书。 HiMERU没问任何话就知道他们是来做什么的。他招呼流星过去,问他名字,让他用纸笔写下这几个字及注音。察觉流星不会写字之后,HiMERU微微动了下眉毛,意味着他开始思考了。巽从他的眉眼距离变化揣测他的思维进程,自觉是成为了华生般的角色。至于这位福尔摩斯,三言两语便问出了流星不会写字也暂时无法回家的结论。 他的眼神转向巽。 “巽是老师,很擅长应付孩子才对。是有什么需要HiMERU为你们做的吗?”HiMERU口气里稍微有一些虚情假意。那种口吻提醒了巽,巽立刻想起侦探事务所的重要规则之一:不接风早巽的委托。 该从何说起呢?总不能说流星是个冬天把脚伸入冰水的怪孩子吧。巽想。说真的,在巽看来那没什么奇怪,谁都做过同样程度的怪事。看见流星,巽便会想到从前的自己与从前的HiMERU,情不自禁地就想为他做些什么。 “流星,这位是侦探哥哥,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跟他说吧。哥哥我能做的就是带你来这里,剩下的要靠你自己。”巽说。 流星的注意力不知何时从HiMERU身上转移到面前那支钢笔上。他拿起钢笔甩了甩,墨水溅在白纸上,构成一道向着窗口而去的墨点阶梯。流星深受启发,指着被弄脏的纸嚷嚷起来:“就是这样的哦,我要找这样的路……不然就回不去了。” HiMERU瞥了巽一眼。巽本能地理解了HiMERU眼中那种怀疑,正常大人都会觉得此刻有个孩子正在找借口不回家。但巽知道流星没在说谎,他身上有孩童特有的诚挚之情。 巽问流星:“流星要回哪里去?” 那孩子立刻把手指向天上。巽犹豫着,又问:“是要回到天上去吗?为什么呢?” “因为我是一颗流星。”流星说,“流、星……是掉下来的星星哦。回不去的话,就会消失。”



来侦探事务所之前巽已做好万全准备,想着HiMERU不肯帮忙的话还能找谁,是否该去警署。原本遇到这种事就该直接去警署才对,但某种神秘力量作祟,巽瞬间便想到HiMERU,赶着来见了他。这份信任也并非没有意义,又或是巽和流星的表情太过真诚,使得那个滴水不漏的HiMERU、帮助警视厅分析过案情的侦探HiMERU破天荒接受了流星玩笑般的说辞。 十分钟后,巽和HiMERU一左一右带着流星往商店街去,吃那家令流星非常在意的红色招牌快餐店。高中时HiMERU和巽常去那家店吃午饭,后来两人双双毕业,工作地点刚好位于电车站出来的相反方向,就没再一起进过这间店门。时隔多年走进那扇门,巽无法不感到惊讶——店里已经翻修得认不出来,墙上原本幼稚的招贴画都改成了油画,楼梯扶手雕着花,以快餐店的价格定位而言实在不太般配。 HiMERU带流星去找座位,巽去买吃的。柜台边大多是带着孩子的父亲或母亲,看见两个大男人带着一个孩子走进来,表情都有些耐人寻味。听见巽点了两份芝士汉堡套餐,店员更是不解,反复向巽推荐家庭套餐。巽看到里面有HiMERU不喜欢的菠萝冰淇淋,但面对那般盛情,又实在没有推脱的借口,最终还是买了下来。端上楼时,店员在意的目光几乎穿透巽的皮鞋底。 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坐在一副暖色调的静物油画底下。巽端着餐盘过去,HiMERU果然当即流露出嫌弃之色。 “这是……”他指着菠萝冰淇淋欲言又止。 巽立刻说:“这个我来吃就好。” 看得出,HiMERU还想问为什么不买芝士汉堡套餐,但无需巽开口说明,周遭好奇的眼光已经将三人彻底淹没。聪明如HiMERU,一定也参透了人们的心声——也许他们就像一个同性组建家庭。 流星第一次吃快餐。他也许真不是普通孩子——一颗星星落到地上,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变成人坐在河边等待着好心人路过捧起他。无疑是个童话,但童话并不全面,巽也不记得有什么童话能教人把星星送回天上。所以他只能拉着HiMERU陪伴流星,告诉流星:这是薯条,那是芝士汉堡,双层的芝士汉堡比单层的贵;这是双马尾女孩,那是戴眼镜的大叔,看热闹的人正在说话……他们在偷偷议论我们。 HiMERU显然不喜欢被人误会的感觉,他喊巽“老师”,询问巽觉得这孩子的家在哪里。周围好奇的目光因这句话而淡去,一下子,巽从那种暧昧又尴尬的氛围中挣脱了出来。 “也许真的在天上吧,”巽胡乱说了个国家,“地球是圆的,能沿着地心穿到地球另一侧,那往天上走也一样……对吧?说不定,流星的老家就在日本对面的……嗯……巴西?” HiMERU似乎笑了一下。当着孩子的面,他没有反驳巽,只是说:“有人送东西来。” 巽回头,见那个收银的店员托着一杯巧克力冰淇淋过来。“今天是本店店庆,这个送给小客人。”她把那杯冰淇淋递给流星。 流星有些好奇地搅着塑料勺,店员问他:“你不喜欢巧克力吗?”他茫然地回答:“巧克力是什么?”

巽知道店员心中的他们三人已经从同性情侣家庭变成了养着问题儿童的老师与单亲家长。不知道巧克力的孩子,在整个日本都寥寥无几。所以他飞快吃完自己那份,用眼神催促HiMERU加快进食速度。等HiMERU的时间里,他用湿巾给流星擦了两遍嘴。 巽没有问流星想去哪里。流星一点都不了解自己身处的国家——巧克力、气球、日币……对一颗星星来说都是远到极点的未知。而星星总归要回天上去的,巽想带这孩子去游乐园。 HiMERU对此很有意见。他似乎对游乐园的摩天轮没什么好感,想来也是,像他这样的性格,应该不会喜欢那种设施才对。反倒是巽,成天跟孩子打交道,已经习惯乘坐这种超大型玩具。与巽截然相反的HiMERU听完巽的建议,当即反驳:“如果是要去离天空近的地方,还不如去天空树。” 这一意见很快也被放弃。HiMERU从官网查到天空树今日不营业,遗憾万分。此外,大部分游乐场也不开放,巽凑过去看他的手机,上面写着:为筹备圣诞夜晚宴,本园暂停开放,将于12月24日恢复营业。 圣诞节啊……已经是这个时候了。再过三天就是圣诞夜,四天后是圣诞节,再往后三天,就是巽的生日。到那天,巽就26岁了,距离第一次见到HiMERU差不多过去了九年。每每想到此事,他都会为他们仍能走在一条街上感到庆幸。 最终三人决定去隔壁区的市营游乐园。HiMERU用手机打车,巽本想带流星坐在后座,没想到流星先入为主抢占了副驾驶座,后座是留给两个大人的。许久没有与成年人同挤后座的经历,巽甚至因为动得太慢而被HiMERU的膝盖顶到大腿。久远的回忆一下复苏,去的路上,巽忍不住说道:“我18岁后就再没去过那家游乐园了。” HiMERU右手稳定地划着手机。巽不确定HiMERU是否在听自己说话,可就在巽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忽然又看向巽,迟到的眼神中满是对话题的不理解:“难道你觉得HiMERU去过?你才是跟小孩子关系比较近的人啊。” “但那间游乐园很旧了,现在年轻人都爱去新开的乐园。HiMERU桑去过吗?新的那间有八十座的旋转木马哦,很厉害。” “巽喜欢旋转木马?”HiMERU的眼神又回到手机屏幕上,看来是不打算跟他多聊,想敷衍几句了事。 巽不打算勉强,流星却在此时加入对话。“旋转木马?”他好奇地转过头来,“马有木头做的吗?” 巽想问他:天上的星星也知道马这种动物吗?或者是因为有些星座构成了马的形状吗?可在他开口前,HiMERU就把手机上搜索出来的旋转木马给流星看了。流星看那些彩色玩具的表情无比激动,像一个真正的人类孩子。



直到坐上木马,巽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接受了流星是颗星星的说法。同样可疑的还有HiMERU,身为侦探,他居然没提出任何怀疑。三人站在排队坐木马的队伍中,被来自各个地方的游玩者挤得紧贴在一起。HiMERU让流星站在自己和巽之间,人流涌动时,他的手臂甚至会跟巽的紧贴在一起。隔着两层毛衣都能感到炎热。 帐篷形的旋转木马设施,远看宛如一只巨型八音盒。流星远远看到它的顶上有颗金漆覆盖的五角星,挥着手跟那颗星打招呼。 “我是星,它也是星,真想跟它说说话啊,”流星拉拉巽的手又拉拉HiMERU的手,“你们听到它说话了吗?” “巽的听力很不错,应该听见了吧。”HiMERU指指巽。 流星立刻抱住巽的腿,小熊摇果树似的晃个不停,反复问:“听见了吗?听见什么了吗?” 巽不忍辜负他,屏住呼吸,拿出周末去教会祷告的诚意与集中力来聆听,即使如此也没能从喧闹的游乐园里捕捉到任何特别的声音。他闭起眼睛再接再厉,恰好此时人流又往前蠕动,他能感到HiMERU的手从后面贴着他的背,推着他向前。 “小心脚下。”HiMERU说,却没有要求巽睁眼。 “这样呢?”流星忽然两手握住巽的双掌,“这样能听到吗?” 伴随流星的话,世界忽然安静下来。巽听见风流动了,应该是有个孩子拖着气球跑过去;木马们开始交谈,“喂,吃胡萝卜吧?”“不要让没礼貌的大人上我们的背,去驼孩子!”“小骑士可是我们的伙伴,千万要抓紧缰绳啊!”;紧接着,四周响起欢呼声,巽不睁眼就能听出灯打开的声音,犹如火焰从一个罩子流入另一个罩子,游乐园的灯光由远及近亮起,汇成潮水快速涌向他们,漫过他们攀上了旋转木马顶部…… “听见什么了吗?”HiMERU也问,“小心,后面在走动了。” 巽想把那些告诉HiMERU,没想到不等开口脚下就一个踉跄,流星和HiMERU同时来抓他的手,两大一小三双手握在一起,瞬息,灯火、人群和潮水般的声响全都停歇下来。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三个,以及远方遥遥传来的广播声:“圣诞流星雨预计将于今晚八点出现,东京市居民可前往开阔处观赏……” “……巽,风早巽!” 巽回过神来,发觉HiMERU紧紧拉着他,面前已经空了一个人的站位。流星站在那个空位上,还在仰头看木马顶上的星星。 “木马刚才说话了,还有广播。”巽小声问HiMERU,“你听到了吗?广播。” HiMERU皱着眉头看了巽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薄荷糖:“园内广播没有响过。吃颗糖清醒一下吧。” “不是园内广播,是市区广播,”巽模仿那个声音给他听,“‘圣诞流星雨预计将于今晚八点出现,东京市居民可前往开阔处观赏……’” 不知是不是错觉,HiMERU完美的不在意表情褪去一半,露出底下掩饰不住的惊讶。他没再看巽,而是学着流星,也望向木马的顶端。橙红金三色灯光落在他琥珀色的眼睛里,像是火焰流入了黄昏时分的澄澈湖水之中。 “巽,那个广播……”HiMERU的声音轻轻的,被往来孩童的叫声盖去许多,“……不。总之,刚才没有广播。”



队伍进入内圈,抬头也看不到顶棚上的星星了,流星安分下来,靠在巽身旁问HiMERU:“侦探哥哥,你会飞吗?” “不会。”HiMERU说,“但巽会。” “我会吗?”巽连忙问。 “你把车开到最快就能飞起来了。” 巽知道那是一种对他驾驶技术诸多不满的委婉表达,没有否认。他低头问流星:“流星问这话的意思,难道是你会飞?” 没想到那孩子只是摇头:“不会哦,星星都不会飞,只会游泳。” 直到坐上木马,巽都不断回味着那句话。多么有趣,星星落下来,人们认为那是在飞,却没想到它们只会游泳。星星坠落不是鸟落进海里,而是鱼蹿出水面搁浅在人间。除了星星自己,还有谁能说出这么真实又残酷的句子呢? 两大一小三个人各占一匹马,铃声响过,木马动了。木头雕刻的腿像真正骑士的战马一样奔跑,嘴里不断呼出热气。 巽坐在马背上,感到它木头的身躯正在变暖,带着他们,就着音乐和向上的力道冲破桎梏进入夜空。巽惊讶地抱紧马颈,这一刻童话又被续写下去,他看见许多光点往城市另一端奔涌,盛大的赴宴之姿犹如流星雨。 顶棚上的金色五角星飞在队伍最前方。流星大叫一声,拍打马屁股追了上去。巽回头看向HiMERU,他似乎已经过了惊讶的阶段,正在调整缰绳试着掌握空中奔驰的节奏。看见巽大幅回身的动作,他用口型警告道:别分心,小心掉下去。 巽无声地用口型回复:流星跑了!在前面!HiMERU摇摇头,巽想,HiMERU也许不打算汇聚到那股明亮的洪流里,便停下来等他。无数人掠过巽奔向星星,他感到极度不可思议:刚才排上木马的真有那么多人吗? 不去追星星吗?巽问。HiMERU没有说话,伸手指指上方。巽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见那颗金色五角星,它在空中划过一个U字,凌空翻折过来,向着他们头顶飞来。流星的白马紧追其后,金色流光在那孩子身后聚成了帚尾般的光之河,眼看就要将他们覆盖。 此时,广播响了:“圣诞流星雨预计将于今晚八点出现,东京市居民可前往开阔处观赏,本次流星雨是金色箭头雨,以九年一次的概率经过地球……” 箭头般的光之河落下来。毫无来由地,巽想到九年前。不可思议,直到此刻他才想起九年前他跟HiMERU一起看过流星雨。那晚他对HiMERU说:流星向下坠落的过程不可逆,就像人的生命……巽忘了自己为什么说到如此严肃的话题,也忘了后面发生过什么,只记得那晚流星到来时HiMERU和他正维持着预备接吻的姿势。接着,巽马上明白了为什么HiMERU刚才是那种表情,因为那年广播还响起一次,而他只字未闻。 “HiMERU桑,你想过回到过去吗?”巽问,“说起来为什么我要叫你HiMERU桑呢,是因为你当侦探时用这个名字,神秘感强的侦探确实更让人信赖,不像以前,以前你可不叫这个,我都是那样叫你的……” HiMERU没有说话,眼睛一直看着空中。不像巽,他很认真,似乎在等待一个机会。他飞快抓住巽的手,从这里,两人并肩看着盛大的木马飞行队伍,那些男女老少并入大流,带来洪水般的光,淹没他们。 金色长河中无数光点争相闪烁,巽心中想的却是:HiMERU的眼睛也是金色。 巽向着夜空全力伸出手。位于队伍最后的他握住了流星那匹白马的缰绳,上下交接,开始和结尾相连,刹那间,时间和世间一切都停了下来。 巽听见九年前的广播从远方传来,毫无疑问,它就是来自九年前,只是因为流星雨才凑巧让九年后的他再次听见。HiMERU同样听见了,静止的世界里,唯有声音和他俩在移动。 巽看见远方山头上两个靠得很近的身影。九年前那个十六岁的HiMERU穿着制服站在山顶,手里端着一罐热水果茶。九年前的巽自仰头看着天空,也停止在那里。声音从年轻的巽口中涌出:“流星向下坠落的过程不可逆,就像人的生命一样哦。” 巽听见HiMERU哼了一声。他单手撑着头,胳膊支在马头上,有些嘲讽地看着山顶上年轻的自己。 “听说这种流星雨是九年一次,活到一百岁的话大概能看十次,去掉婴儿时期和老得走不动的次数……能跟人一起看的次数很少啊。” HiMERU对年轻的自己嗤之以鼻。“多年轻才会说这种话……”悄声的抱怨被巽听得清清楚楚。 “我二十六岁的时候会在哪里呢?三十五岁,四十四岁……一直到老。”年轻的巽说着笑了起来。 因为这笑容,他们身上的时间又开始流动,像巽记忆中一样动了起来,共同仰着头,问出那个问题:“我们真的会一直看这种流星雨吗?” 不会,巽想。不会的,这颗星球上能一起看十次流星雨的组合少到无限趋近于零,即便是当初在山顶上接吻的人也会在几年后因为种种原因分开。后来的日子里,我从被爱的人变成分手的人,跟着又成了思考的人。我考虑我的工作、前路和与HiMERU一同的未来,无数可能性构成的夜空里,我们是最小的两颗星,任何一点强光就能盖过我们。而这颗与我同在的星,或许又是讨厌我的。 “要将来想做什么?”年轻的巽问。 年轻的HiMERU闻言坐了下来,慢慢喝着手里的热茶。 巽看得很清楚,年轻的自己搓了搓手,年轻的HiMERU就把那个罐子递了过来——原来那时候他们就是间接接吻的关系了啊。 “可能会考警校吧,还没定。巽呢?要当医生之类的吗?” “志愿是幼教老师。” “哎?不觉得大材小用了吗,凭巽的成绩能考精英专业啊。” “不知怎么就想这样选择。我从以前就想当老师了。说起来,要入学时因为成绩太好还被人说过是怪孩子吧?我想当老师,这样就不会有人说其他孩子的坏话了。” 年轻的HiMERU没有接话,伸手摸摸鼻子,放下手,又抬起来摸了一遍。时隔九年巽才意识到,HiMERU或许是因为高兴或害羞而遮掩自己,说来也是,认识太久,他几乎要忘记HiMERU曾是个那样懵懂的年轻人了。

分手是在HiMERU二十二岁那年,那时巽刚做了一年老师,周末按惯例约会,HiMERU说起就业志向,说是没有去警视厅任职的打算,市中心太热闹了,他更想留在东京的小角落开一间侦探事务所。 巽在那刻听见警示的钟声,不住地想:难道他是为我留下的吗?可流星向下坠落的过程不可逆,就像人的生命一样……有限的时间难道都要给我吗?即使本来这颗星可以升向更高的地方? 巽记得自己是这样回答的: 既然能为我停下,那你能为我再行动起来吗?不必只想到我,请去更远的地方。

“巽。”年轻的HiMERU说。年轻的巽如梦初醒,猛地回过头,因为离得太近而撞到对方的鼻子。 巽记得那次撞得很痛,可他俩偏要就着这种疼痛接吻。九年前,流星雨也是在那个时刻到来,持续了一分多钟,期间两人的嘴唇几乎没分开过,他所见每一道光都是从HiMERU头发的缝隙间望见,HiMERU眼瞳的金色比流星雨更强烈地留在他胸膛里。 “接吻了啊……”巽百感交集,喃喃地说。HiMERU摇摇头不打算再看,却又不舍得切断目光,最终只是换了个撑脑袋的姿势。 光之河的另一头,那座山上,年轻的巽挣脱片刻换取呼吸机会。巽看着那副嘴唇翕动,总算想起当年自己到底说了什么—— “……要是流星能停住就好了。”

因为那句话,巽似乎明白了什么,好一会儿才惊得坐直身体。与此同时,流星年轻稚嫩的声音响了起来,就像贴着头顶:“呜哇!我在游泳!” 静止的时间似乎快要结束了,流星是HiMERU与巽之外第一个恢复动态的个体,滑出马背,像条回归大海的鱼那样凌空游起泳来。金色的光聚到身下托起他,他游了一会儿,慢慢地“啊”了一声。 “有河了,河就是路,我能回去了,大哥哥!”流星向巽跟HiMERU挥手,“在这里留了很久,总算可以回家啦,谢谢你们!” 很久是多久呢?巽默默地较紧手指。是从我说出那句话开始,一直在人间停留了九年吗?因为流星要在今天回归天上,时间才会与过去短暂接轨吗?上述种种问题,他都没有问。他知道流星雨能带来奇迹,他已经见过奇迹,更该感激地送别流星才对。 那孩子在空中扑腾起来,很快游到他们身边。巽用力拉住流星的手,HiMERU也做了同样动作,三双手掌再次交叠。如同在大海中触摸到放水的开关,咔哒一声,旋涡出现,光变了方向,开始往天上流淌,无数往事也再次随之顺流而上。年轻的HiMERU和年轻的巽从山上倒退着走了下去,倒退到路口,各自分开回到家中,就像分手那晚他们所做的一样。 巽心中停止的事物随之流淌起来。他意识到,流星落下便不会回到天上,这是错误的,名叫流星的小小朋友犹如迷路的多萝西,最终碰响鞋跟回归了星海。九年前途径地球的星离开了,可并非永别,也许九年后它们还会在某处与人相见。 而身处流星雨下的,停顿时间中的我们,靠近又分离,亲密又疏远……往尽头走,一定也会有U字型转弯等待着我们吧。 “再见!”巽对流星喊道。 他想到早先,他在河边发现流星,再稍早一些,他站在路边,听见街区广播里说:今夜有流星雨。

HiMERU桑,你还讨厌那个让你生气的我吗?巽问。 光的洪水滑过HiMERU,HiMERU俊美的面孔好像被纱帘覆住了,让巽无法读懂。 过去几年巽正是如此失去他,此刻双重障壁叠合在一起,他忽然又在巽心中变得清晰。

HiMERU没有回答,仅仅是仰起头。 流星消失在了光线尽头。HiMERU没有对那孩子说什么特别的话,却也目送他直到视线不可及。回忆起来,假如人越成长就越不像自己,HiMERU便是如此。二十岁之后他变了许多,因为这个世界,因为巽,因为爱。 然而,时间流动起来,流星雨再次到来。九年后的今天,无数金线从更高的天空中淌下,巽被那片炫目的光感动着,虔诚地交握双手。

假如爱是循环往复,请让我们再次前往其中。让我们再次开始,学着为对方着想,为爱前进后退。十七岁,二十六岁,三十五岁……直到永远。 巽这样祈祷着,闭上双眼前看到HiMERU迎向他。

恒久的光雨之中,他再次吻了他。

如同结束一场漫长的梦,巽回到了地面。脚跟落地的瞬间,他像是回到了家中。他猛然清醒过来,急忙查看手表。 下午一点整,捡到流星的五分钟前。巽身后,广播喇叭准点响起:“今夜有流星雨,市民们可以前往开阔处观赏,本次流星雨预计将持续1分30秒以上……”



桥洞下没有金发的流星。 巽转过身,看见HiMERU从道路另一头走来。





《期间限定朋友游戏》

露琥珀♀ 琥珀先天性转

1

琥珀习惯躺在床上一边数吊灯里的死虫子一边听浴室里传来的水声。不过今天,浴室里声响很小,她猜那是因为今天这位客人是个有些胆小的人,做什么都缩手缩脚。她并不讨厌这种老实巴交唯独想出来过过性生活的人,甚至觉得建立在金钱交易上的往来是一种畸形的缘分,两个人能像这样走进一间旅馆房间,也得经过命运以及她本人的筛选才行。外加对方是一个老实巴交的新晋社畜,在床上也很听琥珀的话。比起交易,她认为对方更像是一个陌生“朋友”。而朋友往来,一般都是要互相送些礼物以示纪念的。 她正在看在线视频,电视剧女主人公养了一缸热带鱼,有个大自己三岁的男朋友,两人同居,每天早晨女主都会给男朋友一个早安吻。 于是等那位朋友洗完澡出来,琥珀向他勾勾手指。对方一脸茫然地走过来,被琥珀拉着领带吻了一下嘴唇。 “我来退房,”琥珀用她多年来始终无法改掉以至于放弃改正的京都腔说,“你要是忙就先走。” 对方惊讶地噢了一声,不一会儿,整个脸颊都红了。 临走时他犹豫再三,问琥珀:“可以……可以要你的电话号码吗?你、你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女孩子……” 但到这一刻,琥珀忽然没了兴致,只是说:“有缘再在电车站底下见吧。” 她回到床上又睡了一觉,醒来是晚上十二点。 再一小时,回家的电车就该停了。她想,差不多了,退房吧。 不过等她穿好衣服准备走人,才发现刚才睡得太急忘了关手机,视频播放期间手机不会自动锁屏,放到现在当然是没电了。这么晚不回去又联系不上,姨妈应该会着急吧。 琥珀叹了口气,拎起书包整理好水手服,往电梯间走去。

每次来这家酒店,前台顶部的挂灯都还是那种让人在意的橘黄色。比白炽灯黄一些,又比普通的黄光灯更橘,琥珀每每看到,总忍不住在心里想:市场上真有这种颜色的灯泡吗? 今天值班的也还是那个蓝头发前台。她走过去,用房卡敲敲大理石桌面。书本后的人应声抬起头,露出一双金黄色、眼尾稍有些下垂的眼睛。 琥珀看着那双眼睛,想起小时候听乳母说过:自己出生那日,家中的松树曾发出异响。仆人提着衣摆匆匆赶去查看,竟在树下发现了一块小小的松香。人们自然不信那是松树现结出的,便说是夫人今日有喜事,八百万神为庆贺孩子诞生,特意将前些年她弄丢那块松香给送了回来。母亲兴许是喜欢这个说法,便为女儿取名“琥珀”,意在感恩八百万神明之礼,岁月恒久,人生百年莫如琥珀凝华。 “有什么事吗?”书本后的人问。 琥珀猛然回神,见他拿着一本老书,页边有些发黄了,是旧版的《三岛由纪夫短篇集》。 “又被我抓到你上班偷懒看书呢。”琥珀递出房卡,“我要退房,麻烦你了。” 书彻底落下,露出后头那张微笑着的俊美面孔。琥珀趴在桌面上看他快速查找房单的样子,感慨地想:是因为长得帅才做前台的吗?但又有什么用呢,像这种大学生应该是晚上兼职吧。晚上会来这边的人不是情侣就是出差的白领,要不就是我这样出来援交的女高中生。 “押金已经退还到刷卡账户了,”前台说,“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琥珀好奇地问:“你一直夜班吗?” 前台笑道:“像这种商业区的酒店只会在晚上请大学生看店吧。” “怪不得每次退房都只有你在。”琥珀掏出口香糖,“要吃糖吗?” “不用。”对方视线动了动,像是在找琥珀身后的男人。很可惜,今天她来得早,前台没机会看到跟她一起的人的长相。 “别看了,不是上次那个。”琥珀说。 前台眉毛动了一下,虽然没说出口,但琥珀还是从他脸上看出了一点“关我什么事”的表态。她有点不爽地摆摆手,问他:“可能有点突然,我能借用一下你的手机吗?我的没电了。” “好啊。” 前台掏出自己的iphone划开递给琥珀。琥珀扫了一眼,他的桌面是一张平平无奇的风景照。 她拨通电话走到一旁跟阿姨解释今天在同学家聚会看电影,手机没电了,但不用担心,一会儿就回家。前台靠在桌边,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小声打电话的样子。 阿姨没有多说什么,琥珀知道她也是习惯独居的女性,不会像自己老家的一些老古董那样计较这些事。阿姨正是她喜欢东京多过京都的地方之一。 “谢谢你。”她挂掉电话把手机递回去,收拾东西转身离开。不过没走出几步,那个前台就追过来往她手里放了两件东西。 “你要去电车站吧。外面在下雨。”前台说,“这是租借卡。下次来的时候把伞和卡一起还到前台就行。” 说完,他就回到前台里边那张转椅上窝着看书了。琥珀捏着圣诞树模样的租借卡,惊讶地想,他怎么知道我没带伞?



2

五岁那年,琥珀第一次从书上看到自己名字的含义。她年纪尚小,理解不了“树脂”怎么形成,虫子又要怎么“死在石头里”,却也知道画里画的有些虫子是仆人们会驱赶的那种。小小的她摸着肚子,疑惑地想:琥珀里面会有虫子,可虫子要怎么跑进去呢?石头吃了虫子,难道不会肚子疼吗? 趁着四下无人,琥珀张开手脚在长廊上躺成大字。她私下里总爱做这些不讲规矩的事,满脑子都想着:用老师教授的方法绕开老师,逃出大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叛逆是生在她骨头里的一根刺,身体发育得越完全刺痛就越明显。也所以才五岁,她就学会翻院子里每一棵树了。 大门和院墙是琥珀的天敌,家规更不用提。若让未来的她来说,这种麻烦事就不该讲给小孩子听。她从小就被教导:身为分家,要随时有为本家善后的思维。本家为分家带来无穷财富与唯一使命,所以她今时今日才有资格坐在大宅中享受私教的上门授课。作为继承人,她必须像姐姐们一样时刻心怀对本家的感激学习花道茶道剑道。 此外,若有必要,她将来也要与本家指定的人选结婚。那种未来对一个女孩来说,就像是告诉她你终有一日要成为封在松脂里的虫子一样。到那时,琥珀想的则成了:我究竟是琥珀,还是琥珀里的昆虫呢? 到了上中学的年纪,琥珀告诉父母:自己已经厌烦了家中授课,想像大姐三姐一样到普通学校去念书。她明确说了自己要去东京,父母自然反对,一家人拉扯许久,还是早已嫁人工作的大姐帮着联系了定居东京的阿姨,安排琥珀去那边借住,才让父母放下心来。琥珀至今想起这件事,都觉得那是大姐在帮她逃脱。或许大姐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也想逃离这个家吧。 只是大姐一定不知道,琥珀这样的人在学校里也并非人气角色。日后她逃课时,总想着:但愿阿姨和大姐别知道我在做这种事,否则她们一定会生气。 去了东京的高中,琥珀意识到:这里比老家暖和两度左右,湿度更高,而生活在这里的每个同龄人都在想着与她相似的事,那就是成为别的样子。正如她想成为城市里一个随时可以融入人群的普通孩子,那些少年少女也想着成为像她一样特别的人物。他们渴望像她一样有高级轿车接送,背真皮书包,转学进来时有三个老师恭敬地接待,每天不带便当而是去商店街吃午饭。对那个岁数的孩子来说,这些足够把人与人分割开了。琥珀从树荫里走过,都能听见隔着一扇窗户的社团教室里有人在悄悄讨论她。 自那之后,高级轿车没再出现过。琥珀每天坐电车通勤,偶尔早起自己做个早餐,起晚了就去便利店买一天的口粮。如此过了两个月,终于如琥珀所愿,有个高个子男生来跟她搭讪。她愿意把那天称为“普通的一天”,认为那是大都市生活的一个环节,还特意按照姐姐们说的“面对不喜欢的男生既不要得罪也不要纵容”,没怎么理睬对方。 那个傍晚落日比往常更红,从学校天台能看到远处小山丘上一片奶白色外墙的高级住宅。琥珀喜欢那种天幕下插着白蜡烛般的景象,和那个男生约在天台见面,一是为了氛围,二是为了有个万一时能不惊动任何人。也所以,顶楼一些教职员工和学生们听见隐约的闷响,无论如何都找不出声音来源。他们绝对想不到,琥珀这个体型的青春期女孩能把一个高出两个脑袋试图强吻自己的男学生过肩摔。那不是“日常”,不会进入到东京人单一如流水线产物的生活中。 放学路上,琥珀绕去了平时走不到的小道,在那里的便利店买了一种季节限定且不知为何不太被便利店相中的冷门冷饮。她吃冷饮不同常人,一口狠狠咬下去,牙齿绝不因寒意而退缩。淡淡的冷气从齿缝里冒出,带着她的疑惑和好奇飘向天际:那么弱的男人向她示爱,是想成为琥珀里的虫子吗? 还是说,被人拒绝也是普通生活的一环?这样的自己,算是融入了东京吗……? 要是没有,那个被拒绝的男生大概会来找她麻烦吧。



出乎意料,前几天的事石沉大海。琥珀满以为人们会把她打了同学的事说出去,人们却全然不知情。她到商店街吃饭遇到同班女生,对方还第一次向她笑了,算作是礼貌的招呼。她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躁动和期待等了几天,最终发觉自己打算独占的天台被两名男女捷足先登。 女主角是在便利店跟她打过招呼的同学,男主角则是那个被她过肩摔的高个子。看见她进来,他们的表情像是见到外星人凭空闪现一般,身高一米八四的男同学当即拔腿就跑,闪电般掠过琥珀从楼梯溜了下去。 是在说我的坏话?还是在告白呢?琥珀好奇地想着,没有去看蹑手蹑脚溜走的女同学。 那天放学后,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商业街游荡了好一会儿。 十点半的电车站底楼有不少打扮时髦的漂亮站街女在揽客,有些穿着校服,包上挂满毛绒玩具。琥珀站在快餐店门口看了很久,觉得这和她的老家太不一样了。京都人三个字在东京,有时像是时代剧里的名词。 渔网袜和黑丝,高跟鞋与平底鞋,街香在这里不仅被允许存在,还是一种讨人喜欢的手段。因为这里明码标价,而有了价格就不会有不自量力,不会有试探中带着恶意的目光。比起无标价牌的高级瓷器,人们似乎更愿意买商店里几千日元一只可用五年的多功能炖锅——因为从头到尾,大多数人都能参加的游戏就是属于弱者的。 正回忆到老家的剑道场,忽然一只手落到肩上,她险些就要把对方过肩摔。当事人自然不知道自己刚躲过怎样的危险,他穿西装,打普通的领带,没有袖口,手里是一只非常普通的公文包。他问琥珀:“你也是在等人吗?”琥珀不解其意,他暗示性地看看旁边一位穿着超短裙和网袜的女士,目光随即落回到琥珀水手服的领结上。 “我一般不会找扮演学生的……但你真的狠可爱。”上班族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等等,为什么那样看我?我、我不会搞错了吧……” 迎着琥珀的眼神,他刚才的底气一下散去,声音变得极小,目光也不断游移。琥珀从他懦弱的反应里品出一些猎物的气味,意识到她所想的全是事实——从一开始,这场游戏就是属于弱者的。 爱和大城市和所谓的交易。对她来说,是一种扮演弱者的游戏。



3

几天以后,琥珀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批唇膏。对于这种产品,她老家人从主到仆都不爱用唇膏一词,觉得那是舶来词,他们还是喜欢管它叫口红。家中口红大多是请专门店家制作,口红膏体盛在一些精巧的名贵瓷罐里,配以雕花顶盖,而且颜色极少,比起化妆品,更像是放在梳妆台上的摆设,是只有京都老住户才爱订购的名贵用品。 如今的琥珀认为那种东西离这个世界太远了,她的老家本就太过远离人世,简直是小说里爱写的那种古宅山庄,而她不喜欢那种疏离感。她十六岁了,想要的是药妆店有售,一千日元不到就能买到的高性价比开架货。 琥珀到药妆店选了半个小时,买下两支唇膏、一瓶肉色指甲油和两支不同色的眼线笔。其中一支是浆果色的,说是限定版却完全不贵,两千元都不到。在琥珀看来,它是老家不会出现的东西,非常新奇。 走出药妆店,她又去商店里买了几条平价短裙短裤、几件大号T恤和一双厚底运动鞋。这些都是她扮演弱女子游戏的道具,只要装备妥当,到电车站下跟客人闲聊几句,请对方选旅馆,谈好价钱,就能开工。日本人唯独在这些地方效率惊人,琥珀恰恰喜欢那种精神上飞驰的感觉。 第一次时,她特地告诉对方自己还是处女,今晚要加钱。客人是个四十多岁长相平凡衣着干净的上班族,听见这话愣了很久,随后笑着说:明白了。 那是个平凡的夜晚。琥珀初次跟人上床,自始至终都没什么惊心动魄可言,也没有多少意料之外的麻烦。上班族富有耐心地带着她过完了那晚。拥抱在一起时,琥珀看到他眼里映出的自己。赤裸的,神色平常,唯独一双眼睛特别有神。 用剑道师父的话说,“一看就不是身体孱弱的凡人”。

酒店是琥珀的第一位客人选的。琥珀猜测他有些洁癖,才在周遭一大片便宜酒店里选了这间稍贵些却干净整洁几倍的商务酒店。她也喜欢这种布置得温馨得体的房间里透露出的人情味。 做完琥珀没有跟对方温存太久,提前送别了他,独自在浴室里泡澡。到晚上十一点左右,她才收拾东西出去退房。 这个时间,附近的电车站还有一小时就要停运,街上行人也很少。走廊灯光昏暗,只在前台点着一盏油黄温暖的灯。琥珀远远看到一个人影藏在桌后,从她这里只能看见对方醒目的蓝色头发。 第一次退房,她甚至没留意未成年人不该大摇大摆来开房的规则,就这么把钱包里的学生证掉在桌上。 前台帮她拿起来扫了一眼,并没露出惊讶之色,而是又问一遍:“您要退房吗?” 他的声音很低,琥珀听着莫名其妙感到困意来袭,连忙揉揉眼睛答道:“是的。” 鼠标响了几声,跟着便是一句:“好了,这是退还的押金,请查收。” 两张万元纸钞,就这么放在托盘里。琥珀楞了一下。 “不是退回卡里吗?” 前台看看她,笑道:“Check-in是其他同事办理的,开房客户使用现金支付,所以押金也是现金。”琥珀注意到他有一张非常俊美的脸,上头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金眼睛好像看懂了来龙去脉,“……房不是您开的,对吧?” 琥珀定定神,取过钞票和学生证收起来,一边有些没好气地回答:“有什么关系吗?押金我收下就是了。” 就在这时她突然发觉,柜台边贴着一张“开房需确认证件”的告示。 商业区周边有不少学校,现实点说,成年人带学生妹进正规酒店开房显然不能说是稀罕事,但当事人通常会亲自退房而不是让学生自己来操作,为的就是防止被人过问太多。 琥珀下意识看看那个前台。对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挂着微笑等着她。 看外表他应该也就是个大学生,不会大琥珀太多,但个子比她高不少。加上这家酒店的前台桌案本就造得很高,琥珀站在前面居然只能探出差不多一个脑袋。前台这位工作人员跟她说话时特意把身子探了出来。 今天她打算要在这场游戏里扮演弱者,从见到客人至今,所有流程都显得那么稀松平常。 可就在她觉得自己已经成功隐藏住了的现在,那双眼睛又像看透了她一样,令她忌惮。 琥珀犹豫片刻,悻悻地问:“附近有开得比较晚的快餐店吗?” 前台抽出便条直接画了张地图。琥珀拿过那张纸看了又看,忍不住说:“你像机器人一样……打字很快,退房很快,画地图也很快。” “是吗?很少有人这么说,”前台弯弯嘴角,“谢谢您的夸奖。” 他把一盘薄荷糖推到琥珀面前:“不嫌弃的话,请来一颗吧。” 琥珀用两根手指夹起一颗糖,余光瞥到他桌上有一只吃完合起来的蛋糕包装盒。店铺商标是清爽的蓝色,像他的头发。



4

弱者的游戏就这么开办起来,以一种稳步发展的趋势进行着。业余爱好稳定下来,琥珀也多了些跟人接触的渠道。她到网上查阅怎么挑选床伴的规则,以此为标准甄选客人。 一个月里琥珀接了五次生意,频率不算高。她有时穿制服,有时穿便服,每次都在电车站下等候,不出片刻就会有提公文包的上班族过来搭话。她从这些人里仔细挑选外表清爽,疾病风险小的客人,和他们闲聊几句,随后步行前往最喜欢的酒店。 秋分前最后一个周末,琥珀背着斜挎包,穿着制服前去进行副业。电车里冷气很足,她仍无端感到燥热,似乎夏天还在身体里燃烧着,烤化外围的松脂,使其中那只不知是否存在的昆虫骚动。 这种莫名的焦虑贯穿整天,贯穿她全身,使她不得不去做些更能平复心情的事。于是客人趁着洗澡的功夫,琥珀打开了他的旧LV牛皮钱包。 钱包的主人用信用卡开房,身上却带了不少现金。旧LV被万元纸币撑得鼓鼓的,琥珀想,除非他随时点数,否则绝对不会知道自己从里面抽走了三张万元纸币。此外,钱包中有张反过来插在相片栏的照片,琥珀抽出来看了,是客人与妻子的写真照。画面中站在他身旁的妻子脸圆个矮,应该是位很有福相的家庭主妇。 她学着电影里看胶卷的人那样,把照片对着光源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最终放进了自己口袋。她不想知道这个男人究竟为什么找女学生开房,不想知道他与妻子有什么不快的过节又为什么还带着照片,只想在此时此刻拿走这件一定会让他后悔的东西与三万日元。 说到底也不是为了钱。琥珀压根不缺钱,哪怕只是家里置办的瓷罐装口红,一罐也要十几万日元。但悄悄做些坏事的感觉让琥珀有种切实活着的感觉。她享受这个被人当做无害装饰品的弱者游戏。 顺手牵羊的战利品一共三万,被琥珀拿去酒店不远处一家甜品店买了蛋糕。三万日元说多不多,放在街边甜品店花销倒也用不完。琥珀趴在玻璃柜前看了好一会儿,狮子大开口地要了三个蒙布朗、两份苹果挞、两块奶油草莓切片蛋糕、四块一组的雷明顿、歌剧院风味饼干和两杯热巧克力。 各色甜品装了满满几盘,依然剩九千日元没花出去。这一个人吃不完,琥珀干脆让店员把蛋糕分成两盒装,多出来的一盒拿来送人。 大概是听见顾客说要送人,琥珀打开袋子才发现其中一只蛋糕盒上多了个大大的浅蓝色缎带蝴蝶结。 未免太过巧合了——店员也许猜到收礼物的人也是蓝头发,才故意这么做的吧?

今晚又是那个前台值班。他的座位是转椅,很大一张,无论多高的个子往里一窝,一下便消失在了桌后。 琥珀上一次去时发现了两件事。其一,假如他不在那个位置,吊灯的橘黄色光就没有那么特别,她想,这也是一种蓝橘对比色的应用吧。其二,她从他日渐亲切的态度中读出一种友好,假如她开口问,他多半会愿意告诉她自己的事。 那天琥珀特地没让别人付房钱,自己拿现金去结账。前台话不多,笑起来很文雅,营业表情里带着些许疏远。他登记事务动作很快,琥珀还注意到,他很擅长心算,算现金找零从来不用计算器。琥珀趴在桌边跟他闲聊,他还问她:“你是故意用卡开房却用现金结账吗?” 琥珀笑笑,一边按着计算器核对他算出来的金额。分毫不差,她好奇道:“你记性很好?还是心算很好?” “在数学系,这是最基本的。”前台说。 她顺水推舟问了他的名字,前台似乎没想到琥珀会跟他搭讪,如琥珀期望的那样,报上了一个名字:“非要名字的话,就叫HiMERU吧。” 琥珀有个援交用的假名“桃华”。她从谷歌上看到许多人分不清桃花和樱花,觉得有趣便起了这样的名字。至于HiMERU,是个一听就假得可以的假名,比自己还要奇怪。琥珀想,他可真是个爱装模作样的人啊。 HiMERU今晚在看《波洛探案集》,收到礼物的他显得很惊讶。 “无缘无故收这样的礼物真的好吗?”他说。不过琥珀知道他一定会收下,她看到过他站在那家店的玻璃柜前挑选蛋糕,刚才还问了店员。店员透露“有个帅哥常来店里买奶油草莓切片蛋糕”时,表情是等着看高中生爱情喜剧的期待。 “今天收入比较高,心情好就请客了。以后送回礼给我就行。”琥珀说,权当给台阶。 HiMERU笑笑。他不可能不知道琥珀来这里做什么,仍没有拆穿的意思,只是说:“你喜欢吃冰淇淋吗?” “我要哈根达斯。”琥珀回答。



5

秋天,更好的栗子上市了,一夜之间蒙布朗成为热销品,草莓切片无人问津。如此的季节里,HiMERU买到了新的限定口味哈根达斯。他没有琥珀的任何联系方式,可也没有费神去找。琥珀自会去找他。 晚上七点客人走后,琥珀用室内电话拨号到前台。不出五分钟,HiMERU提着一个便利店口袋出现在屋里。他收起备用房卡,环视干净的卧房内部。 “没有想象中乱。”HiMERU说。 琥珀嗤了一声,似乎在笑他。她在心里盘算:HiMERU不会是没有女朋友的DT吧?瞧他的样子,见识或许还不如我? 她没穿衣服窝在被窝里,HiMERU掏出冰淇淋,她一手拉着被子裹住自己,一手伸长了来接。HiMERU看她辛苦的样子,好笑地抬抬手,她一点没有奉陪的意思,直接把手收了回去。 “你不觉得冷吗?”HiMERU把整个袋子拿给琥珀,随手把空调温度调高。 “不冷,别管闲事了。”琥珀说。“吃个冰淇淋而已。” 看她面对限定口味笑得很开心的样子,HiMERU立刻声明:“有一个是我的。” 隔着一条被子,两人坐在房间里共享冰淇淋。琥珀吃完自己那份,又把勺子伸到HiMERU纸杯里挖了一勺。HiMERU没有拒绝,而是说:“你这个人还挺贪心的啊。” “冰淇淋才几百日元一盒,哪有蛋糕贵,”琥珀抱怨道,“你应该多请我几个才对。” HiMERU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琥珀以为他会拆穿自己顺手牵羊的事,但他还是绕过了那个小秘密,只是说:“你还会来,下次再买就是。”

琥珀听出HiMERU话中深意,似乎这间酒店就是他们会面的秘密基地,不论琥珀跟谁一起来,最后一个告别的却都是HiMERU。她从未承认,但这规则确实是她一手创造出来的,是这个弱者游戏最后一环。 “那要累计买足三万日元才行。”琥珀追着说道,“打工赚的钱花起来可没我这么大方。毕竟那几张钱是我从客人钱包里拿的。” 她满以为这下HiMERU绝对不会再跳过话题了,至少要责备她几句。但HiMERU只是无奈地看她一眼,指指胸口。 “冰淇淋滴在被单上了。”他又一次轻轻绕了过去,让琥珀的拳头打在空气里。 琥珀忽然感到很不愉快,一把拉住HiMERU的手。 那是只修长漂亮的手,整体消瘦,而且偏冷,关节上有握笔握出的茧。琥珀把自己长有剑茧的手贴上去,指尖与指尖也像她和HiMERU的身高一般差着一截。 她摸着HiMERU手指的骨节,埋怨般地说:“为什么不聊深入一些?你对我不感兴趣吗?怎么说你也是我在酒店里见得最多的人了。” HiMERU看了她好一会儿,才笑着说:“我知道你叫樱河琥珀,上次在学生证上看到了。你知道未成年开房有很多限制和规定吗?每次都是我帮忙,你才能顺利退到押金。你还希望我知道什么?” 琥珀噎了一下,回想起HiMERU递伞给她那天。后来她白天来还伞,HiMERU不在,其他同事代收物品时,她居然感到一丝怅然若失。 “不会觉得我这样的学生很离谱吗?” “一点点吧。”HiMERU嘴上说,表情倒不怎么在乎。“请问我们非要这么教条地聊天吗?” “我可是偷了别人的钱哦。” “不然就没有那些蛋糕了,谢谢你。” “你不介意啊。我猜到你知道很多了,那难道就没有……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她难得没了方向,有些茫然地说,“你都知道我什么时候不带伞了,为什么……” HiMERU摇摇头,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松开。他起身去浴室拿来毛巾帮琥珀擦不小心滴在床上的冰淇淋汁。 琥珀顺着他的动作向下看,才发现自己露在被单外的胸口皮肤上有两个很浅的吻痕和一滴栗子味哈根达斯。 不等她反应过来,HiMERU就用蘸湿的毛巾耐心地帮她擦去污渍。 “不是想随心所欲地生活吗?并不缺钱,只是为自己的理由才这样做。你好像有某种强烈的信念,对这种情况,我一般不过问。”HiMERU说这话时眼神落在别处,似乎是故意不去看她裸露的皮肤,“对那些有故事的人,最好别知道太多。非要说的话……我还不想变成被你顺手牵羊的人。”

从胸口向外,手臂上也沾着一些,HiMERU的掌心隔着毛巾沿琥珀手臂走过一圈,像是隔空抚摸了她。 夏末秋初残余的燥热随之而来,自外向内一点点融化琥珀的心防。金黄色松脂瘫软下去,露出坚硬的骨头,其上那根令她逆反了十几年的刺竟伏倒了一瞬,刹那间琥珀想:HiMERU会是我的朋友吗? 跟着她意识到:不不,怎么可能呢,这个游戏里从没有HiMERU。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相信过我弱者的伪装,他与那些惧怕我的平凡人士不同,已经强大到足以脱离游戏了,所以才仅仅是等待树脂落下捕捉到昆虫的瞬间。无论我们谁是松脂谁是昆虫,琥珀都已存在……只有用刀才能剜出其中暗藏的内容。 明明我才是琥珀啊!琥珀不甘心地想着,抓住他的袖子。趁HiMERU低下头,她用嘴唇轻轻触碰他的脸颊。 “你是怕我顺手牵羊然后再也不联系你吗?”她又顽固地吻了他一次,鼻息不太稳,“既然这样……就把电话给我啊。”

何美路任由她吻了脸颊,表情带着些从容和纵容,像是料到琥珀是这种人。 床头灯暖光下,那双眼睛呈现出比高级琥珀更澄澈的金色,倒映着她的面容,轻易将她封锁在了其中。

“那张租借卡,你没拆开看过吗?”何美路笑笑,“里面有电话。”



《白森林》

露巽



巽从几个月前开始做梦,梦中他身处一片雪白高耸的森林,繁密的树冠彼此相连,于空中撑起一片台阶。它们一直向上延伸,不知将去往何处。梦中的他向往空中景致,想要上到台阶上,可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爬上树梢,攀爬途中还不慎跌伤了膝盖。几乎每一次醒来前,他都听到自己问:难道我不该到那里去吗?可这里只有这一条路,不是吗? 随后他便带着一身坠落的慌张醒来,面对宿舍雪白的天花板。他猜那个梦有一半来源于此,至于另一半从何而来,实在无从得知。

上午十点,巽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谈及近况,他嘴上说:一切都好,心里却知道有些事情不会再好起来。他的种种哀思就像是夏季的夜晚,绚烂却短暂。而此中所有向往也不过是青春期末尾的余痛,除他以外无人在意。 每个人都只是余痛的海洋中一小团涟漪,有时人们彼此相连,有时各自独立。单从这几个月的经历来说,他的海面已经非常安静。 巽收到母亲寄来的包裹,直接坐在宿舍门边拆。原本以他的个性与身份,不该做这种堵住过道的自私事情,但他如今是个特例了,宿舍里没有旁人。作为一人独占一整间房的VIP,他不再需要在意礼节。 风从大开的窗外吹来,吹动地板上别人留下的纸巾和口香糖纸。巽没去理会,而是专心致志拆开那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快递包。 里面是一本新圣经和一条玫瑰念珠。白瓷雕花珠也许是没打磨到位,捏在手里居然有点疼,令巽有些不知所措。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全世界都知道了他的事和他为理想所付出的牺牲。但巽不会说那是无谓的。他只会在独自一人时用纸巾包着被黏在床铺上的口香糖扔进垃圾桶。

有人发来短信约巽吃晚饭,发信人一栏名字显示为“十条要”。巽没打算回,因为今天他有约要赴。最近几个月,他再次习惯了天天有人慕名而来的生活。他刚入学时情况便是如此,常有人探头进来问:你就是风早巽?那个新来的转学生?如今这些好奇的人不过是换上了一副不满的面孔而已,他不会感到太惊讶,憎恶从来都与狂热挂着钩。 巽按掉那条还在震动的短信,戴上新的念珠,整理好背包预备出门。可就在穿鞋时,他才发现鞋底也有一块口香糖,像条延伸出很多枝节的手臂,牢牢地把皮鞋和地面拉扯在一起。而且有些时间了,很难处理,灰白色的胶体上黏着大量灰尘与一只死去的小飞虫。 巽花了大概三分钟才把鞋底清干净。他慢慢走去校舍后那片空地,一个穿格子裙的女孩已经等在那里。 巽取出一只血红色的信封,问她:这封信是你写的吗?他本以为这必然是她的手笔,他见她手腕上包着绷带,格子裙上也有那种血红的痕迹,好像一个人刚刚在浴室寻过短见,穿着沾血的裙子来这里赴约。可没想到,那个女孩先是愣住,随即露出了然的笑容。 “不是我写的哦,”她欢快的声音像是刚中了商店街头等奖券一样,“巽前辈,你还不知道吗?讨厌你的人远比你想的多,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把垃圾废纸和信件塞到你的鞋柜里,你怎么就能确定这封信是我写的呢?说不定,除了我还有至少十个人想约你来这里。” 巽苦笑起来,觉得她说得一点不错,他的鞋柜已经是个新型垃圾桶了,谁都能塞点东西进来,甚至连他本人对人们而言也只是一个新垃圾桶而已。但时至今日,他还有着一些不可思议的天真,假如把垃圾倒进身体里能让一切变好,他不介意成为那个被盯上的人。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巽礼貌地问。 女同学一下变得警惕,棕红色的眼睛上下打量巽。“知道名字就会被你报复……我不会说的。” 她的声音小到没法让人听见,巽不得不向她走一步,却被她甩了一个巴掌。她大概也没想到那个巴掌真能打中巽,举着右手愣了好久。 最终还是巽说:“没关系,你手疼吗?”她才如梦初醒地跳起来跑开。 她力气不大,巽却在她走后突然感到眼前发黑。天旋地转中,他又看到那片高大的白色森林。雪白树干上裂开一道口子,血红的汁水流淌到地上汇成一洼。 巽想起从前在书上看到的橡胶树,用斧子劈砍树干,伤口处就会流出粘稠的天然橡胶乳液。他想那或许也是他梦中森林的来源之一,却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因为橡胶有的是用处,而他的那片森林仅仅是受伤,甚至不会结痂。

临近晚上,下起了雨。要又来找巽。这次他们直接在校门口遇着,没有躲避的机会。要拉巽到天台上陪他浇盆栽,巽没有什么聊天的心情,要也不勉强。两人沉默地站着,成了雨幕里两尊打着伞的地藏佛像。 巽用一只手扶着伞,靠在门边。要提着亮橙色的水壶,头发是晴空蓝的,透明雨伞罩着这个影子,让他看起来很不真实。 “巽最近睡觉了吗?”要问道。 他们今天总共只说了三句话。第一句是“为什么不回我消息?”,第二句则是“换个地方聊天吧”。第三句混合着雨声有了魔力,钻进巽耳朵里,他突然觉得疲惫不堪,想要钻到梦里去。 “睡了,但……”后面的话巽没能说下去,仅仅一瞬,他便忍不住坐下来,头挨着门框沉沉睡去。手一放松就没了力气,无法支撑雨伞,最终罩住他的还是要的那把透明伞。巽迷糊地望着他,隐约觉得那片蓝色与伞面重合,成为了一块巴掌大的晴天。

这一晚,要出现在林中。树叶将他遮去大半,露出的蓝色发丝因而成为青鸟之羽。比靛蓝色更明亮,又比天蓝色更纯更沉淀,巽想,那就是一种无法被命名的蓝色,是要自己的颜色。他把安稳的白色杀死了,森林变得很混乱。 巽对我撒谎了。要说。巽无从反驳,他两天没有睡觉,但那与要无关。他为自己的作为走上火刑架,自然不会怪谁。 也许是冥冥中感受到森林的规则,要没再追问。他走向巽,树叶被皮鞋碾得粉碎,成了比嚼过的口香糖更粘稠的白色,厚重橡胶般拉着长丝。跟着,森林毫无征兆地燃烧起来,一路被压碎的树叶都烧着了,构成一条从林外到这里的火红长路。巽伸手拉他,自己的手上也染满黑灰。 他惊醒过来,发现自己睡在一间陌生寝室里。时间是下午三点,要给他留了字条:有事电话联络。旁边放着一罐牛奶,巽想,是我不会去碰的东西,但那是要的心意。

当天下午巽回到宿舍,处理了一些积压的书面工作,又在晚饭前见了一名憎恨他的人。说是憎恨,实际是对他个人无休止的怪罪和报复,巽不记得那人的名字,也不好意思问对方,只得单膝跪在两天没收拾的地板上给那人口了一管。期间,他用余光查看那人的脸——一个长相有些秀气的男生,个子不高,甚至比巽还矮半个头。可他理直气壮要求巽跪下的样子就好像他身高两米多,一巴掌就能将别人打趴在地上。巽心中觉得他有些滑稽,又感到深深的悲哀。 巽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之前的每一个人都比眼前这位更有力气,然而他们的理想在巽的理想面前显得那样脆弱不堪,以至于这些精神上被粉碎的痛苦要用巽的肉身来偿还。一些男生体味偏重,他们的精液带着诡异的气味流到巽体内,简直是把橡胶乳液掬起来重新倒灌进橡胶树。那种不合理让巽痛苦不堪,破损的理想从他内脏里穿刺出来又散去,只剩淤血和闷痛积在腹腔里。 巽感到下巴酸痛。那个男孩捏着他的头发强迫他抬头,又把精液洒在他的睫毛上。他没有太多想说的,只是问:“这样让你开心了吗?” 对方居然被这句话羞辱得红了脸,数落起巽的厚脸皮和麻木不仁来。他掰着手指报出一大串名字和一句“这些都是被你害得转学的人!”巽垂眼听着,觉得每一个名字都有些熟悉,每一个人都是刻在树干上的伤疤。 男孩走后,巽去洗手间刷牙。他从小就习惯了质朴的生活,迄今也用不惯电动牙刷,还在用那些最常见的塑料手动产品。软毛擦过牙床来到舌苔,巽很快吐了出来。刚才喝下的精液浮在呕吐物上,居然还没散开。 巽擦过脸,目光落在书桌上。要给他的那盒牛奶至今没有开封。巽显然不打算再喝更多乳白色液体,但看着它就会想起要。 巽没有问要是如何把他带回宿舍,那晚他们又是否挤在一张床上睡觉。他甚至从没问过要为什么做这些事,一切就像落叶归于尘土……众多的可能性从未被包括在巽的疑问之中,成了为数不多他不愿质疑的真实。 镜子里的苍白面孔看起来比前几天好些。巽知道那是因为自己睡了一觉。他开始上升,又或者是下落前的又一次挣扎上浮。无论如何在那个有要的梦里,事情变得没那么糟了。他隐约感到将来会为之付出代价,但此刻空气里都有股被人眷顾的香气,他很留恋。 他感到疲倦,上床睡了一会儿。梦里树干大多成了浅蓝色,仿佛是巽不在时有人提着油漆桶把它们粉刷了。要站在树梢上,正在想办法够到庞大的白色树冠。 巽站在树下,为这种场面所感动。失败那天未能将他打倒的情绪卷土重来,压垮他。他从未想到自己会在这样一个好的场面下情绪失控,仅仅是看着就觉得那片台阶太过遥远,永远都无法抵达。而那个正在前进的人是要,巽流着眼泪,不知该如何去说这句话——他在一刹那间明白了森林中简单的道理,路只有一个方向,可要走向他是逆风而行,所以风带来火苗,点燃逆行者的衣角。要最终也会和他一样,成为一捧无法触碰到纯白树冠的黑灰。 那就只是理想的残骸而已。

也许是下午睡过一觉,巽整整一晚没能再睡着。他的房间在一楼,门外偶尔能听见脚步声。有时脚步声会带来麻烦——例如来找他麻烦的,或是往他窗户里扔垃圾的人。今晚脚步声也停在他窗前,但没有后续,巽起身,看到要站在窗外。 要没说什么话,只是微笑着站在那里。巽被那种柔和的笑容蛊惑,穿好鞋子走到门外。 大约是革命刚失败那阵,巽对要说过白天别来找他。要认为这些事毫无道理,情侣会在同一场灾难里殉情,朋友却没有非得如此做的道理。巽也认可这个说法,却没理会他的反对。于是从那之后,两人见面的次数少得可怜,只偶尔在天台、在走廊、在擦身而过的间隙里看见彼此。 今晚,要再一次违反规则走到这里。巽几次想让他回去,又懦弱得不舍得放弃今夜。 要带巽去看天台上的盆栽。出乎意料,有人来过了,满地都是亮橙色水壶和盆栽的碎片。巽俯身捡起一片塑料,要没有看他,而是笑着说:“巽总是把事情想得太好。” 巽没有吭声。巽知道预感即将成真。顶楼只有他们和他们的悲剧,安静得让人背脊发毛。 他心中苦闷又麻木,却在此刻看到那两盆绿植的残骸——藤条与插在土里支撑叶片的木棍绕在一处,加上条条茎秆,本应像森林的,如今却横在水泥地面上犹如一片坟里刨出的尸骨。叶片肥而厚,凌乱地落在四处,像是片片伞群。 要沉默片刻,拿出烟盒咬了一根,当着巽的面抽烟。吐出的烟圈落在盆栽上,活像一个吊死人用的绳环。 要甚至没有责怪巽,只是说:“真是做了很多徒劳的事啊。”

那个声音好像藤条一样,爬过空气来到巽的脖子上,勒紧他,逼迫他把所有解释咽下去。他想过很多理由,但没有一个能在此时阻止事情发生。 夏天的夜晚雨水会落下,月亮降临在每个人梦中又离开……不幸的火车一旦驶入轨道就无法再停止。他竭尽全力阻止过,却毫无办法。人爱上他人,正是这样的事。 要凑过来,吻了巽。巽下意识握紧了念珠。没磨平的珠子扎破他的手指,血珠落在白衬衫上,划开一条红色的小径。 他闭上眼,看到雪白的森林被点燃,不断、不断焚烧……直至化为灰烬。



《黑羊》

露巽 要没有做偶像的IF

1

六岁那年,风早巽第一次看到羊被杀死的过程。父亲带着他跪坐在白色拉门后为天父祈祷,门没有关紧,留了一丝缝隙,从中能看到一墙之隔处,屠夫杀死羊的样子。风早甚至没能明白那把刀是怎么进到羊喉咙里,屠戮便开始了,羊血起先是一根细线,很快变得粗壮,像条小溪奔腾而下,落入屠夫准备好的桶。那一幕犹如鲜红的瀑布,深深烙进风早眼中。因为惊愕,他张大了嘴巴不住想象,却如何都不能断定那只羔羊究竟为何而死。 他不知道那些血肉将变成什么,只能预感,预感它们会变成餐桌上的菜肴或是地里的肥料。而伴随这种场面,父亲虔诚地讲解道:“上帝告诉亚伯拉罕:我要加增你的后裔,令之像天上的星那样多,又要将这些地都赐给你的后裔,并且地上万国必因你的后裔得福。这是祂的承诺,因此言,亚伯拉罕得到子嗣,而上帝又要他献出儿子以撒作为牺牲,亚伯拉罕毫不犹豫,带着祭具和儿子以撒前往摩利亚山,他举起短刀,刺向以撒的胸膛……” 风早仍看着那只羊。血已经放完,刀再次刺入它的喉咙,一直下拉到胸膛。它背对他,毫不动弹,应该是在他移开目光的时刻便死去了。

风早问父亲:“为什么亚伯拉罕要杀死自己的孩子?他不爱自己的孩子吗?” 父亲笑道:“怎么会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呢?亚伯拉罕爱以撒,就像我们爱着你一样,巽…”那只羊似乎抽搐了一下,风早目不转睛地看着,“巽,亚伯拉罕并不真想杀死以撒,神的使者阻止了他。上帝考验他,他通过考验,证明了自己有能力成为神的代言人。以撒安然无恙,爱与证明同在。你明白了吗?巽,你在听我说话吗?” 羊身体里有根管子被拔了出来,屠夫笑着给它打了个结。这位屠夫看起来很高兴,周遭的人们也崇敬充满力量的他。 风早像是看着一幅画,从中看到力量、生死和一个无辜的死者。这是正当的,是有意义的献祭。所以他用力点头,对父亲恭敬地行礼:“我明白了。亚伯拉罕见到使者,是一种奇迹。” “终有一日你也会的。”父亲答道,“你受过洗礼,万能的父将赐予你奇迹。” 跟随父亲的话语,那只羊被人抬走了,人们一下散去,空气里只有血腥味。风早坐在室内,低着头想到:围墙那一侧是我们家的后院,我们请人杀死了那头羊。无人阻止,因为羊不是先知的儿子,但我不一样……我是被爱着的。

仿佛是诅咒一般,那天之后的许多年对风早而言都只为证明一件事:爱是一场庞大的梦。他全身心相信这种名为奇迹的力量,相信自己会在如此的情感中长大变老。这些年里,风早始终实践父亲的教诲:爱人,也为他人所爱。单论这种感受的美妙程度,堪比每个人生命中第一个夏天。柔和的梦聚成薄膜,保护他不被现实侵害。 虹色的气泡一直持续到父亲去世为止才破灭。那一年风早十三岁,不敢相信一切确实发生了。父亲死于意外,母亲带着家中老人退回了位于其他城市的本家。叔父接替父亲成为新的当家,至于他,并不重要。他只是个相信奇迹的孩子。由于大人们都知道他耳朵很好,又稍微学过一些声乐,他被分配到一项伟大的任务:在父亲的葬礼上唱诵赞歌。 若让如今的风早回想,他会说那是件有意义的事。葬礼上本没有人流泪,因为他的歌声,一半以上人哭了。亲眷们不怎么说别的词,只是反复强调:奇迹,奇迹……似乎歌声也是一种奇迹。许多人离开前用力拥抱风早,祝他幸福安康。一刹那间他感到胸口刺痛,几乎要以为是那个杀羊的屠夫进到他长久的梦中来用尖刀刺穿他了。 屠夫当然不在那里,他也不在梦中。若风早是以撒,十三岁那年便是上帝收回了他的亚伯拉罕,命此人到天上去解答地上每一个怀疑者的疑问。 风早对母亲说:“父亲只是去了尊贵的地方,得到神的宠爱。”母亲虽没有回答,看着儿子的眼神中仍是认可。

“我开始喜欢唱歌了,”风早又说道,“我是不是该为所有人唱歌?” 这一次,母亲流下了眼泪。

2

风早离开本家独自留在城市里。有那么几年,放学后他给附近的老人唱歌。有人眼盲,有人失聪,即便如此,也愿意围着他,听他讲话或唱歌。风早不会唱太流行的歌,他们从不因此责怪他,总说:你会什么就唱什么吧。再后来,老人们也都学会哼唱圣歌了。一个唱得特别好的老先生让风早把手放在他腿上,片刻,他高兴地说:瞧瞧你,让我的腿有了感觉!风早看着他一条空荡荡的裤腿,感动于那份不可思议的人情,用力拥抱了他。 风早与他重要的人说起过这些。并非是要分享什么教义,仅仅是想说明自己为什么唱歌。那个人托着脸听他诉说一切,用眼神肯定他。风早感受到对方的鼓励,因而继续剖白自己:对他而言,歌唱是种与命运交流的方式,哪怕谁都不能看到摸到命运,它也存在。他用这种方式联系它,在他人生所有重大时刻,歌声都必不可少。假如以后他以此为工作,也不会是什么值得惊诧的事。

“我把这些告诉了母亲。去唱歌吧,她对我说。‘你父亲不在之后,我失去了值得相信的事物……但我梦见万能的主,从中知道了让你幸福的方法。亲爱的巽,你流着我与你父亲的血,我非常明白假如你要幸福,必须借由他人,唯有让他人幸福,你才能感觉到上帝存在于你心中,所以不要犹豫,请去做你认为能让人幸福的事。’” 风早闭着眼睛陈述道。随后感到有一个人牵住他的手指。他听见那个人说:你相信的事,我也相信。轻轻的一句话,犹如重力拉着他落下,来到人生中第一个夏天。

十六岁风早进入演艺学校,半年后他学唱了生涯第一首流行歌曲,跟学校乐队一起表演了一次。十七岁那年,他遇见十条要。要对他说:“今天之前我都不相信音乐能让人心情变好……真不可思议,巽。为什么你能做到呢?” 是啊,为什么呢?风早问自己。无论是讲还是唱,声音是一种媒介,传递出的不还是人们的话语吗?所以父亲的话能传到我心中,神的话能传到亚伯拉罕耳中,我的祝福也能传到要心中……哪怕那是他第一次听我唱歌。 “我不确定,也许是因为我喜欢要吧。”风早如此想,便如此回答了。 借着夏日的阳光,他看见要的脸颊好像轻微发红。他并未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他说了喜欢二字,这两个字与要所说的“相信”一同汇聚成完整的咒语,开启不可思议的夏天。夏天末尾,要和风早交往,隐秘地做着情侣。除了万能的天父,没人知道这件事。但他们之间种种喜爱全是真,以至于要会在夜里触摸风早的耳廓,告诉他:“因为你,我也想去做个演艺圈里的人了。”

十条要是个值得他人喜爱的人。他小风早一岁,在普通高中而非艺校就读。相较正在预备成为歌手或偶像的风早,他显得理性得多。不过那年夏天正是他们恋情的巅峰,因为风早,最终要也走上了与他相同的路。 要改变志愿是在第二年春天。那时他与风早已经交往近一年,相信着风早所说的可能性。黄昏时分他们并排走在河畔,风早问:“要会转来我们学校吗?”要总会笑着回答:“等着就好。” 要转校时,风早已在校内小有名气。一些仰慕者给他递情书,他都笑着藏到储物柜里,并不回复。要对此很有意见,按着风早的手一一回复拒绝。两人窝在书桌后,闷出一身亲热的汗。风早捏着钢笔边写边念:“承蒙错爱,我虽无法接受您的盛情,仍要感谢……”要在他耳边疑惑地说:“该是这种语气吗?你是不是根本不懂这些?”说罢捏起他的手,在另一张纸上写:感谢你能写这封信给我,不过很抱歉,我有喜欢的人了,恐怕无法跟你交往…… 到后来,风早干脆一点力都不出,放松手任凭要用他的手臂写写画画。他专注地望着要耳垂上细小如针尖的黑点,那是要留给耳环耳钉的空位,是跟他一起打的。 要回第二封信时,风早把嘴唇放到了那个黑点上。 “做这行最终还是要出道的。我想我们可以一起,你愿意吗?”他悄声问。 要笑了笑:“被人发现不就糟糕了吗?还是说,你喜欢这种感觉?” “两个人一起工作,明明很好。” “很麻烦。”要没有看风早,眼神还在信纸上,“不过都是偶像,搞着地下恋情为同行所崇拜的样子……大概也不错吧。”

尚是春季,午后却已很闷热。汗水从风早耳后淌出,顺着脖颈落到锁骨中央,又顺着皮肤向下滑去,划到那个会被刀尖刺穿的位置。过去数年,风早时常想象一把尖刀落在那里,与要在一起后他却不这么想了,似乎有一种力量将他胸口的破洞堵上,让他再一次相信父亲所说的奇迹。 写完信,他将这些话告诉要。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偶尔吻他。舌头缠在一起时,要会说:“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除了你还有谁会这样相信奇迹呢。” “也许只是日本的大家不关心这些事,”风早在接吻间隙断断续续地回答,“但奇迹是存在的啊。” 他想说,要遇见我正是一种奇迹,我喜欢要也是一种奇迹。人生正是由无数种可能性中的无数奇迹汇聚而成的,为了奇迹,我们祈祷天父降下恩宠,献祭神圣的生命……为了我们的幸福,甚至有什么东西要死去,单凭这点,人就不该否定奇迹。 但要真正看着风早时,风早会感到那双金色眼睛越过无数事物聚焦在他心底最深处。他被震慑住,再一次强烈地感受到自己被一个不是家人、不是父母的人深深爱着并拥有。假如让他在奇迹中做出选择,他定会说:要遇见他是唯一的奇迹。 风早在要的吻中想起那个自称腿有了感觉的老人。风早知道那个人住在哪条街哪栋房屋里,知道他二十年前因工伤截去一条腿,此后一直过着苦闷的生活。没有可以赡养他的子女,没有配偶,没有宠物,总是孤身一人,他去世前,风早还为他唱过一次圣歌。 想起老人的葬礼,风早莫名流下眼泪,又在要惊讶的表情中拉长衣袖擦脸。千百句话哽在喉头,他只能说出:天太热了……请再吻我一下吧。

3

风早从书上知道其他许多国家成年指标是十八岁,而他生在日本,二十岁才算是个大人。他所在的学级常有人说,我们还有三年才成年呢!得抓紧做些什么,否则,一成为大人就不再自由了啊。 那正是校内最繁忙的时段。风早和要有一周多没能见面。各自都有训练,风早甚至还有新的电视台工作。 层层重压让他感到疲惫,意识到为他人歌唱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他想,也许成为受人爱戴的明星正是一种试炼,意味着人要做到无数常人不做的事,才能获得常人得不到的爱。 圣诞夜当晚,风早约了要一同外出。他们去看日出,没有人会在圣诞节看日出,因此他们如此选择,避开所有人多的地方,带着帐篷到河岸边悄悄庆祝。 靠着手电筒冷白的光线,要提前送给风早生日礼物。是只小羊玩偶,风早惊讶于它柔软手感的同时,忍不住想起六岁的见闻来。 “难道这个东西像我吗?”他问要。 要点点头,在他耳垂上吻了一下。 河岸边连个行人都没有。所有人都涌到商店街或酒店去过圣诞了。今天晚上整个世界只属于风早和要。他解衬衫扣子时甚至没有一点犹豫。 反正做过好几次了,要也不会嫌弃吧?风早想着,张开嘴接住要落在他唇上的吻。 帐篷虽然不大,还是够两个男孩子在里面打滚。他早就铺好了毯子和睡垫,做好事先准备,随时可以承受要的索取。 七月初要刚满十七岁,正是欲望充沛的年纪。风早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每每请要到家里留宿,总忍不住压低声音说话,一边给他整理衣领。他们之间有极为私密的暗号,每当风早伸手给要整理衣领或要把袖扣解开,就是想做的意思。因而过去大半年,他们都沉醉于不为人知的地下关系。要甚至认为等两人都成了明星,这套方法也还能沿用下去。 今天没有用嘴,直接上了本垒。地方不像家里那么宽敞,风早便主动把腿绕到要胯上,邀请他使用自己。一整晚,他们几乎没怎么停下,风早连衣服都没整理就睡着了,醒来时还躺在要身下,整个人倒着欣赏了河上日出。 通红如火的太阳从河的那一侧升起。微光如同丝线,瞬间系住一切事物。附近的草丛、远处的桥、要脱在帐篷外的皮靴……所有一切都被黯淡又充满力量的光笼罩着。 风早的手也为那种生机所牵引,下意识放到了压着他睡得正香的要脸上。要没有醒来,风早低头吻他脸颊,无端想起那个去世的老人。 他记得,他仅仅是把手放在空空的裤管上,老人立刻笑道:“你瞧,你让我好起来了!”最后一次见到老人时,他还对他说:“像你这样的好孩子,一定被很多人爱着吧。” 或许是被日出所感动,风早不知为何眼眶湿热,一遍遍啄吻要的脸颊,悄声问:“要爱我吗?” 被吵醒的要没有睁眼,喉咙里发出大猫般呼噜噜的声响,伸长胳膊抱着风早。离得近了,他英俊漂亮的脸被晨光照得明亮起来,风早察觉到他眼下也有黑影,想必是学校事务太烦人,让他太过疲惫了。 要把风早扣在身旁,嘟哝道:“没听清…巽刚才说什么?” 但风早确信他一定听见了。这种信任让风早心中舒适,如同踩着坚实的土地。

风早再次感悟到:奇迹若是纯粹的爱……难怪那么多人为它前赴后继。哪怕我们要遵循教义爱每一个人如兄弟姐妹,这份爱亦不因广泛而低贱,一如我爱着要,要也爱着我。

4

十八岁的后半年,风早依然时刻想念已去往天父身旁的父亲,期盼着父亲的教导能在大地各处生根发芽,由此,他愿意爱所有人。至于要,虽然不完全同意风早“相同地爱每一个人”这一观点,却也没有加以阻止。日后想来,并非是要没有意见,而是成为偶像明星的路太过费劲,费去他太多精力,令他无暇阻止风早。 甚至就连与风早道别时,要也还是有些疲惫的样子,一手提着书包,一手抄在衣兜里,低声说:“到此为止吧,巽,我已经想过了……我要放弃。” 风早不记得自己怎么度过那一天。他平静地跟要告别,回到学校,一直走到那个演出厅,坐在出过事故的台阶上。修好的台阶看起来毫无破绽,只在一边有个颜色迥异、看起来特别新鲜的螺丝钉。 风早知道,它是一切的开始。没有它,要才会从台阶上摔下来。 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周五下午,要参加校内选拔演出,风早从摄影棚出来时,要已被送往医院。事后据医生说,要能算是反应很快的个案,下意识用左臂抵挡高空坠下带来的冲击,可惜高度太高,仅有左臂骨折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那是让风早很难受的一天。他本该马上去医院,却被迫留在校内完成当晚的行程。晚上十点多,他废了好大力气才让门卫偷偷放行,从货梯溜到住院部。幸好要还没睡,正在用右手吃苹果。看见风早,他像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瞪大了眼睛。 风早问他:“右手还用得惯吗?”他好一会儿才回答:“小时候学过钢琴,左右手用得比较平衡,所以我也不能算是完全的左撇子……这时倒是帮大忙了。” 风早苦笑起来,走过去握住他的右手。

校方介入调查,不出两周,真相就浮出水面。与风早的猜测差不多,那颗螺丝被人为卸掉了。得知校方调查结果,他先是毫不意外地点头,随即感到胸口一阵闷痛。 要在医院躺了好几周才回来上学。他肉眼可见地消沉,不再和同学一同进出。他明显提防着一些人,那个人按照风早看过的小说里的说法——由于不够重要,连名字都没能留下,就叫他A君好了。 A君成了那段日子两人讨论最多的名字。风早首先提起他,要的表情毫不意外,想来也是早就知道A君对楼梯动过手脚。他对风早说:“这件事并不奇怪。就算没有A君,也会有其他人做出同样的事吧。” “可如果是这样,要为什么消沉呢?”风早凑近问他,“你和A君根本不能说是朋友吧。” 要看来一眼,苦笑起来。“什么是朋友?”他反问风早,“你也已经听说结果了吧。有三个人看着A走进后台对楼梯做手脚,没有任何人指出这件事是犯罪。假如我和他们算是同年级朋友的话,朋友又是什么?” 他没有等风早的回答,而是继续说了下去:“所以就算没有A君,也会有同样的事。或早或晚……只要我和他们参加同一场选拔。”

这次事件的主角A君显然是个被嫉妒驱动的人。风早在舞蹈教室门口截住他,他一定调查过要,知道风早跟要走得很近,看见风早,一下紧张起来,双手紧握成拳举在身前。 不过风早并无此意,只想问他一个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受到校方传唤的A君早已认下这次行为,他的回答也不外乎那几句。风早从见到他的那一刻,就难免偷偷将他与要比较。他想,A君憎恨要或许是有道理的,这个人既没有要那样好看的脸孔,也没有吸引他人目光的天赋。相比为舞台而生的要,A君才像是从普通高中转来的平平无奇的插班生。 “你恨要吗?”风早问他,“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选择伤害一个陌生的好人?” A君沉默了很长时间。“我害怕十条……他和你是一种人,风早。”他慢慢地说,“我所拥有的东西,就是一点点被你们这样的人抢走的。” “那你怕我吗?”风早向前走一步,A君便随之后退,“哪怕不是同一级,我也让你感到恐惧吗?” “我说了,你们是一种人!你也好十条也好,根本不懂得我们这些人的情绪。我害怕你们?你还不明白吗,如果明天一觉醒来你也成了什么都比不过别人的小角色,风早,到那时你一定会懂得害怕,你一无是处……没有人会喜欢你,没有!” 说话间A君已经退到窗台边。二楼窗户特别低,要不是风早跑着过去拉住他,他一定会摔得头破血流,甚至命丧当场。而风早自己,在把A君拉回来的刹那又想到了那只被放血的羔羊。他甚至想起要送他的玩偶,柔软、无力……就像矮小瘦弱的A君。 那天晚上,风早难得地失眠了。A君的话一直徘徊在他耳边,令他明白:他所走的这条路,是一条万人争抢,不择手段的道路。歌唱并非易事,被爱更是如此,正因为爱的力量如此可怕,堪称奇迹,不被爱的人才会感到恐惧。而不被爱之人的末路就是成为羔羊。

翌日,风早向要请求:“如果我说我想帮助这个可怜的人,不让他的心因嫉妒而扭曲,不让他因恐惧而失眠,你会同意吗?” 要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那就去做吧,你想做的事,我都会去相信。”

5

风早生于12月28日,所以严格来说,他十八岁的最后一天是12月27日,恰好是A君的死期。这个并不那么重要的人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被铭记了。 A君死的那天,要正在跟风早约会,许久未见,他们几乎是滚到床上去的。风早担心要的手还有后遗症,主动坐到他身上,自己完成了一系列讨人喜欢的事。他还特地抓着被子而不是要的胳膊,以免给要造成什么二次伤害。 对此,要不止一次提醒他:“我的手已经痊愈了。” 那天晚上他们卷着同一条被子,脚抵着脚进入梦乡。翌日是星期四,难得没有工作的一天。风早迷迷糊糊醒来,发现手机上闪烁着一条老师发来的信息。

A君跳楼身亡。时间是昨晚十点,他们滚上床的一刻。警方来过,很快断定是自杀。 至于老师联系风早的理由,也只是因为A君的遗书中提到了他和要,而要的手机正好没电而已。 A君的遗书中反复提到,风早将一些足够让一名偶像候补生提前出道的工作机会让给了他。他写给要和风早的话比他在走廊里对风早说的那些还要恳切,如此写道: “我对伤害过十条感到愧疚,也感激风早不因朋友遭遇对我撒气,还以德报怨帮助我。我当然听说了,是十条和风早拜托校方不要开除我,我才得以留在这里。 然而,你们给予我的东西也足够我被惩罚了,我太过愚笨,能力有限,既不敢告诉父母我做过那样的事,也不敢推拒任何工作。我不断、不断、不断地奔跑追赶,在一条永不可能胜利的道路上反复跌倒,接受恶评,牵连你们和学校的声誉,再侥幸接到不知为何给予我的新工作。 我感觉自己是一团被人丢弃的胶带,一滚动就沾上灰尘,越来越大、越来越令人作呕……这几个月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 作为一个包袱,我选择结束这一切。谢谢你们的好意,是我罪有应得。” 最后一行写得非常用力,几乎穿透纸张。风早拿着那张信纸,只觉得纸背上插着无数尖刀……无数把刀,争相割开那只羊的咽喉。 走出办公室,他问身旁的要:“是我杀了他,对吗?” 要没有回答,而是重重叹气。 第一次,要没有说相信风早。他们在外闲逛,沿河滩散步,沉默地吃晚饭。等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家,时钟刚好敲响十二下,风早的生日就这么过去了,十九岁的第一天,他得知自己害死了一个人。

渐渐地,要不再去学校。风早去要家里做客,两人除去校内的事聊不了太多其他,便只能用其他方式消磨时间。昏暗的房间里,风早一遍遍被贯穿,觉得难受,却不反抗,而是带着受罪的心情不断要求更多,直到内脏发热,感到反胃的地步才停下。不过风早还不是最糟糕的,有时要会突然惊醒,风早抱着他时,能感觉到他背上肌肉紧绷着。 风早毫不怀疑要爱着他,可他们都一下背负了太多,身体重到无力去打捞别人。要没有信仰,天上自然没有多余的手来拉扯他,他正在泥沼中,像风早心中最坚实的那片土地一样慢慢沉没。 两人一起洗澡,风早让要靠在自己怀里,轻轻按摩要的头皮。对他主动的献吻,要给予一些不那么积极的回应,似乎他们之间最沸腾的东西已随着一场死亡降温至冰点。风早讨厌那种来自心灵的寒冷,总朝浴缸里加热水。 即使如此,要最终也向风早告别。他来得如此之晚,甚至不给风早挽留的机会。他的书包里放着办理完毕的退学证明书,道别的地点也刚好,是在他第一次见到风早的咖啡厅附近。 要仍是有些疲惫的样子,一手提着书包,一手抄在衣兜里。 “到此为止吧,巽,我已经想过了……我要放弃。” 要侧着头,咖啡厅的窗玻璃倒映着风早脸上无奈到极点的笑容。但他只当做没看到,移开了视线。风早没能看清他的眼神,却清楚地明白:自己即将失去他。

6

如今想来,上次告别可以算作分手。但要和风早的联系并未突然断开,而是逐步淡化。退学后,要转去念普通高中的考前班,一举考上了都内有名的大学。风早知道那是因为要脑子本来就好,学什么都飞快。 要来跟风早喝过一次咖啡。提及考试,他感慨地说,不敢相信自己浪费了一年多时间在最终没能开花结果的偶像工作上。重新开始看书考试时,觉得一切变得那么不可思议,他居然走出了一个吃人的深渊。 风早看着那张脸上终于放松下来的神情,没舍得告诉要:现在,最烦恼的人变成自己了。

不久后,风早毕业了,带着一身谣言。部分学生相信风早是为给朋友出头才让校方留下A君,称他为“有手段的人”,互相交代“不要得罪他,否则你会被工作压垮之类”的话。那些话一度流传到事务所耳朵里,导致风早一个月里被约谈了两次。 那几个月里,风早还会想起要。一夜之间,他们离得极远,谁都不能赶到对方身旁。而那便是A君最终恐惧的事物:失去。 风早想念要,不过他并非好事之人,也不喜欢给人添麻烦的感觉,便没再去找过要,而是加速投入工作,融入到新团队中。

风早的第二任男友是个比他稍高一些,爱穿风衣的音乐人。出道一年后,风早在一次外景工作中偶遇他,被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共性吸引,与他走到一起。虽说他比别人重要些,最终却也没能达到风早心中那根名为爱的弦。这位B君对风早来说,既是交往对象,也是老师。风早从他身上学到了什么是排他、非大众的爱,那却不是对着B君本人的。 相识那会儿,B君过得不太好。他总是游走在没钱的边缘,风早同情他的际遇,又不方便直接给他钱,便邀请他到自己家中住一段时间,以这种形式接济他。一来二去,两人有越界的发展也是自然。 与要不同,B君对风早这种无私帮助他人的性格充满兴趣,常问风早是什么驱动他做这些事。风早不想瞒B君,便把从前学校里那些事都告诉了他。不过在要的事情上,风早小小地隐瞒了。他下意识不想让人知道太多有关要的细节。 出乎风早意料的是,B君似乎从他身上找到了无数灵感,暗中以他为主题写了不少歌。他当然知道B君不是天才,可足够勤奋又不算太笨,也足够B君迈向成功。事情到这里为止,总算向着好的方向发展起来——B君找到新公司签下他,发了第一张专辑,之后又以独立音乐人身份接取工作,有了稳定的收入。他用第一张专辑的钱付房租给风早,被拒绝后便向风早告白。风早从他身上看到一点熟悉,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他。 三个月后的一天,B君忽然提出带风早去纹身,理由是他已经想好下一张专辑的主题,并且很想趁着现在尽情体验恋爱生活。他察觉到风早身体很干净,想像风早在他生命中落下记号那样在风早身上纹上他的艺名。 他说得非常真诚,风早没什么理由拒绝,便答应了。 几个小时后,他们一同坐在纹身师桌前,风早眼看着B君在纹身师提供的白纸上反复练习他那个花体签名,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虚无。他忍不住问B君:“你想纹在我身上哪个位置?” “胸口吧。任何人看到那个名字就会知道你属于我。”B君说,“可惜了,以后你不能裸上身参加综艺哦。” “这位是公众人物吗?”纹身师忍不住偷看风早的脸,“哎呀……我会好好保密的。” 最终,风早以胸口或许太过明显为由要求纹身师在他胸口和大腿上分别尝试画出那个签名图案,他想看过再做决定。他脱掉衣服躺在操作椅上,没来由地感到紧张,闭眼调整片刻,一睁眼便看到桌边那支摆用于纹身的器械。 尖锐的纹身用针头让风早联想到利刃。它会像匕首那样插进人的胸口吗?它是刀子,谁是羊羔呢?我吗?一个背负着人命,远不配成为祭礼羊羔的我? “就在胸口好了。”B君的声音传来,“纹在大腿好像还是太色情了,也不能穿短裤……胸口吧。” 纹身师应了一声,向画好的位置下针。就在那犹如匕首落下的瞬间,风早忽然想起父亲,想起他是那样向自己承诺:亚伯拉罕当然爱着以撒,只是神要考验他,他便彰显忠诚。 或许那是风早生命中的第一个谎言。直至现在他都没能明白为什么神要用这种方式考验一个祂选中的人,同时,又矛盾地明白:选择没有任何意义,没人能像万能的父一样留住他人。所以要被他选中,也选中他,最终又离开了他。 时至今日,风早仍不明白为什么要还是离开了自己。与其他人交往时,他仍会想起要,要就像B君口中纹在他胸口的名字,长久地昭示着所有权。 他猛然坐起身,对不知所措的纹身师说:“能帮我把图案擦掉吗?实在是非常抱歉……但我可能没法纹了。”

那个月末,风早与B君分手。所谓的第二次恋情没超过半年便落下了帷幕。

7

风早再见到要,是在他的一次演出后。电视台现场直播,他们忙得满头大汗。而早就离开这个圈子的要居然出现在后台,活像白日里的一条鬼影。风早远远看了许久,确定是他才走过去,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的心上。 他问要:“好久不见,你来电视台工作了吗?”要同样惊讶于他的出现,没有隐瞒,直接回答:“不,只是有个研究项目需要在电视台取材,过来拿点数据。”他指着一道几乎看不出有缝隙的墙壁对风早说:“数据储藏室就在这里。” 几年不见,要长高了几公分,高瘦的躯体比在校时结实些,穿着风衣。风早一见到这个模样的他就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对B君格外在意。恋爱是一种行为,他的行为始终遵循同一标准。 “巽前辈遇到朋友了吗?”队友从休息室探头出来,好奇地打量要,“你好,请多关照哦!” 要笑着挥了挥手,没有一点见到当红偶像的激动。看样子就知道,他不打算久留。 风早匆忙换完衣服,拎着背包赶出去叫住正打算离开的要。队友投来惊讶的眼神,风早毫不放在心上,只看着要。 “这么久不见,一起走走好吗?”他说,步子先于语言迎向要,没有给对方拒绝的机会。

出了电视台,两人沿市中心的河岸走了一段。夜风从水上来,带着一点潮湿。风早伸手去勾要的手指,要犹豫片刻,反客为主地拉住他。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虽然是个愚笨的问题……”风早轻轻笑了笑,“要也觉得我是故意要害死A君,才离开我的吗?” 要瞥了风早一眼,反问:“比起这些,你上次那个男朋友呢?” “你知道他?”风早惊讶地睁大眼睛,“你们该不会认识吧?” 要沉默了。那种沉默挠着风早的心。他好奇地问:“你会经常打听我的事吗?”问题才一出口,他便感到一点熟悉的氛围。 要依然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今晚他一直在答非所问:“这么晚还在外面闲逛,会被狗仔拍到吧。好不容易成了当红偶像,这样好吗?” 如同确凿信号,风早意识到,自己非常高兴。被爱的感觉又回来了,奇迹正张开双臂环绕着他。 他心如鼓擂,低声答道:“我不介意,也请你不要介意,好吗?”

他们几乎是赶回家的。要开了车,驾照就放在他的钱包里,清清楚楚写着:十条要,二十岁。风早坐他的副驾驶座回他家,一路都对着那行字出神。他不知道时间究竟去了哪里,一眨眼,要居然二十岁了。 他们去要位于大学附近的公寓。一进门,两人急不可耐地抱在一起接吻。黑暗中风早沉重的呼吸唤起了廊灯。橙黄的光,让他有种被追光灯打中的感觉。他忍不住停下来,喘息着仰望光源。 望着如同太阳的暖灯,风早期待地问:“今天你会抱我吗?” 要的理智一息尚存。他的手越过外套来到风早腰上,弹钢琴一般雀跃地舞动,嘴上却说:“我不想变成你粉丝追杀的对象。” 风早知道那并非实话,牵起要的手放到自己胸口,近乎哀求地说:“你难道会害怕这些吗?还是单纯逃避我?我以为你还能忍受我的。” 要放松身体靠到沙发上,一边直勾勾地望着风早。金色眼睛久违地看进风早心底,仿佛能挖出内里的恐惧。他的存在如同一场雨,洗去了风早多年来攒足的防御。几年时光都在这个眼神中化为乌有。风早凑上去吻他。 谁都不再说话。要低下头,用牙齿咬开了风早胸前衬衫的扣子。风早被无形的欲望烧红了脑袋,重重喘了一声,揽着要的脖子拉到自己怀中,低头吻他发旋。 几年不做,做爱仍是从基本步骤开始。风早放松全身期待着被要打开,他享受那种感觉,就像要享受他。 数年前第一次上床,要也为他做了充足的前戏。即使之后他们还在浴室里做,要也常在他胸部或肩膀上留下印记。风早知道那是因为他对要来说代表着初恋,无论是谁都会迷恋初恋的种种部件。 要的风衣脱在沙发上,滑落在地。风早躺在上面,侧着头接受要落在他颈间的吻咬,一边脱掉牛仔裤。 要的吻警告般加重力道:“别弄脏我的衣服。” 风早点点头,让要把衣服拿走,又趁着这个起身的机会搂住要的脖子讨了一个吻。他撑起身体问要:“润滑剂有吗?”得到否定的回答,一下高兴起来,忍耐着指指浴室里的熏香精油:“那就用这个吧……或者润肤乳。”

很久不做,前戏的时间较以往更长。要把性器插入风早体内时喘了两声,风早兴奋地手脚发软,仰头舔他耳垂,低声哄道:“是不是……很久没跟人做了?” 说出口才反应过来:这句话就像在暗示自己性生活很多一样。哪怕事实并非如此。 要瞪了风早一眼,一手掐着他的腰,快速抽送起来。连续抽顶来得太过突然,风早又舒服又难受,不住弓起身体躲避。要用手指按压他的乳头,他便翻身将要的手压在胸口,不住地问:“舒服吗?”几次三番,要都被问烦了,只能把手指塞到他嘴里。 风早夹得很紧,即便如此,仍是他先高潮。须臾的恍惚让他没来由有了冲动,咬着要的耳朵悄声问:“你试过纹身吗?有人、嗯唔……啊、叫我去纹身呢……” “我知道。”

他知道。风早想。不管用什么方法,他都知道了B君的事。是在看着我吗?还是因为在意而打听呢?无论哪一种,都犹如奇迹。 风早急促地喘息着,感受要全数射在他体内。好一会儿,他又有了力气,慢慢摆动腰肢,服侍着要还留在他体内的部分。 他用空闲的手摸索到要的手掌,握在手里,真切地问:“为什么要从来不想在我身上留下什么呢?是不是我确实太不招人喜欢了,你对我没有那种想法……A君说当我变得和他一样,我就会懂得恐惧,可不是那样的,我不会像他一样,却也懂得恐惧了。”

要停下动作静静注视了风早一会儿。他感受到风早的下身,柔软的甬道像海浪一样挤压缠绕着他,时而收紧时而放松,像在要求他做出回答。 才射过,他又硬了,但也很想抽烟,干脆就着还在风早体内的状态坐起来,一把拉过风衣,掏出一支烟点燃。 要缓慢地抽了两口,腾出一只手按着风早的腰,开始操他。风早感到身后又一次被顶开,酥麻与爽快交缠而来,忍不住连声呻吟。他的叫床声轻而压抑,回荡在客厅里。要侧耳听着,如同鉴赏他被性弄得心烦意乱的模样,许久才说:“看你叫的,好像被人欺负一样。”他几乎没法从风早的呻吟里听出他到底是在和喜欢的人做爱还是在被人侵犯。 要叼着燃掉一半的烟,拉开风早双腿徐徐抽送、拔出,又一次顶入,再慢慢拔出到只留顶端在里面。 如此重复数次,风早的喘息声越来越急,里面绞紧了不想让要退出。他胡乱地抓要的胳膊,抓在那只受过伤的左臂上。就在这时,要摘下香烟在他大腿内侧烫了一下。

滚烫的热源,只触碰一下都很疼。风早疼得弹起来,整个下身死死咬住要的阴茎。要重重喘了两声,俯身拨开风早黏在脸上的发丝吻他嘴唇。 “这样够了吗?” 要的问话低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风早张开嘴跟他接吻,全力追逐着要的舌头。要像他所有的渴望与答案,占有着他。于此中,风早察觉到,即便他背负了那样冗长难述的罪行,黑羊也会被选中,也会被宰杀。他胸膛里无比疼痛,悬停多年的匕首终于落下来,刺穿他的心。那样剧烈,简直成了个奇迹:此时此刻,有人在他胸口纹着名字。



《低俗映像》





风早巽主动联系一家av公司,表示自己想体验av拍摄工作,希望对方能给她一次机会。公司约她面试后,很快答应了她的请求,并根据她的气质给出了相应定位。 负责人问她:av封面你看过的吧? 风早有些茫然地说:我不太看av。 对方无奈地说:就是那种封面一张色气半裸照片,封底视频截图,旁边写上很直白的字句。我们打算给你写:温顺乖巧的人妻,喜欢性爱,一晚上高潮几十次。 风早听完有些脸红,但没有抗拒,而是说:原来我是这样的类型啊,谢谢您。

公司又说:风早小姐,你是比较少见的类型,我们觉得你很有亲和力,所以希望把这支影片作为居家风格的作品推出,让观众感觉到影片中的妻子确实就是他的妻子,会做饭给他吃的那种女人。av剧情包含ntr要素,但妻子依然对丈夫充满爱意,在这个前提下,为观众带去背德与爱情的复合体验,使他们感受极致的性的拷问。因此,我们希望风早小姐在正式开拍之前展示一下厨艺之类的技能。 风早认真听负责人说完,想了会儿才说:原来av还有这样的风俗啊,真有意思。 负责人苦笑不得地问:你对av一无所知吗?那你为什么要来拍av? 风早回答:就当是为了一个人吧。请不要在意。您觉得这部影片会受欢迎吗? 负责人道:这可不好说,av走红与否因素太多了,你的表现决定一切。

拍摄当天,一辆看起来许久没有打理的旧车快速驶来,停在片场楼下。车里下来一个长相俊美穿长风衣的男人。关车门时他发现门把手上满是陈年污垢,表情很有些嫌弃。 他打了个电话:前辈?是我,HiMERU,嗯我到了,确定是你给我的地址吗,这里看起来好像已经废弃了……是吗,好吧。说真的,要不是还前辈帮忙安排作品展的人情,我不会相信这种地方会有适合我的工作。嗯,你等会儿过来的话,最好也开车,附近都没电车站。 HiMERU是摄影摄像系大学生,被直系学长叫来当据说是某部电影的摄影顾问。车开到附近他就已经意识到,这里绝对不是什么正经片场。这栋旧得好像随时能塌下来的大楼真就只是一栋普通公寓而已。不过好在有人打扫,走道里很干净,没有积灰。 HiMERU等电梯,旁边有个家里蹲模样的男人提着两大包零食打量他。你看起来不太一样啊,那人惊讶地嘟哝,今天来的人都跟往常不太一样,还是说你们打算转型拍正常电影了? HiMERU疑惑地问:什么意思? 对方意识到什么,睁大了眼睛:你不知道?这里五楼被他们包下来打通成av片场了,好多片子都是在这里拍的。 HiMERU僵了一会儿,笑着回答:原来是这样,那我也见识一下。 电梯到五楼,门打开了,HiMERU并没看见什么离谱的场面。片场虽然比不上电影剧组,倒也像个小型广告拍摄现场,许多一看就能明白身份的灯光师、场务、导演……正在来回走动布置场景。 HiMERU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场务看见他,好奇地问:你是今天的男主角?旁边一个矮而敦实的中年男人哈哈大笑起来:怎么说话的,我才是男主角!HiMERU摆摆手说:我是被学长叫来帮忙的,是摄像师。场务一听,赶紧把他迎到屋里。走前,HiMERU听到那个中年男优轻轻哼了一声。

屋里有个背对着大家的女人,正在打量卧室和灯光。场务把HiMERU带进门,也不客气,就让他随便熟悉下环境和角度,自己走开了。 HiMERU左右环顾,刚巧那个女人也转过头,视线和他对上。 HiMERU问她:请问你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吗?我把借来的车停在楼下了,没找到停车场……这里有没有人管违章停车? 风早看着面前这张脸,有一瞬间她也以为这位漂亮帅气的小伙子是今天的男主角。不过她还是笑着回答:抱歉,我不知道哦。我和你一样,也是第一次来。刚才制作人开车来,也把车随便停在一个角落里,所以我猜,这里没人管这些。 HiMERU忽然意识到面前这位可能是av的女主角。隔着衣服也能察觉到她身材不错,胸部很丰满,脸也挺可爱的,眼下两颗垂直排布的泪痣特别显眼。 他想起来,学长说过今天这个女主角脸上的泪痣长得特别有趣,让人印象深刻。 风早看着HiMERU的眼睛,真诚地说:我第一次看到长得像您这么漂亮的……这类作品的男演员呢,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HiMERU不知道该怎么说才比较不伤感情。没有好的借口,他只能如实相告:我是摄像师叫来的帮手,来赚外快加还人情而已,不是男主角。 风早愣了一下,点点头,眼神稍微有些失望。

导演虽然只是av导演,倒也有自己的艺术追求。他让HiMERU看剧本,白色a4纸叠在一起用订书钉固定,总共只有三张。HiMERU飞快地扫了一遍,内容可以用低俗来形容,大意是一位人妻很爱自己的丈夫,但丈夫借钱创业还不起,逃走了,妻子在家等待丈夫回来,没想到找上门的是讨债人。丈夫不在,妻子只能用身体还债,之后等待着她的便是漫长的侵犯与高潮地狱。 HiMERU看完只觉得十分无语,这种剧本真的需要专业摄像师吗?他拍的上一条短片还是啤酒广告,实在不明白啤酒到av的跨度是因何而来。 随后HiMERU又想起自己的直系学长。他刚才打听了几句,学长跟今天这位导演是老相识,私底下已经帮着拍了许多部av,据说也不是为了钱,而是因为片场看人真枪实弹做爱很爽。 HiMERU纳闷地想,可他自己怎么说都算是有暧昧对象的人,为什么要帮这个表面专业平稳,实际下流低俗的剧组打工呢。

开拍前,风早换了套勒得比较紧的白色系内衣和一件紧身居家服。导演让HiMERU调好手持摄像机,先拍了一组风早做饭的镜头。他们居然还准备了做煎蛋卷的方形锅和一盒新鲜鸡蛋,HiMERU无话可说。他对着锅子取景时,完全无法认可这段毫无重心的黄片开场。 导演坚持个人风格,要求风早做了一整份煎蛋卷,再躺到沙发上佯装睡着。HiMERU察觉到风早装睡时睁眼偷看摄像机,忍不住提醒她不要随便出戏。风早想起自己是在拍片,有些不好意思地抿起嘴唇,似笑非笑的表情也被留在了摄像机内。这段因为太过不合气氛而被要求重拍。导演再三告诫风早:这不是私人婚纱摄影,不是金曲mv!你是来拍av的,马上要被不怀好意的男人强暴,你要紧张起来! 风早有些愧疚地看了眼HiMERU,小声回答:好的导演。 她整理衣服,再次躺倒在沙发上,摆出一副平时根本不会用的娇柔动作,似乎自己也觉得很违和以至于肩膀十分僵硬。这时男主角踢门进来,先是夹了块蛋卷尝味道,冷笑着问:这家男主人在哪?没有回应,他一路走到客厅,在背对着大门的沙发上找到了睡得正熟的人妻。以上这段,HiMERU无从吐槽。为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段落,他在客厅和玄关之间来回走了七八次。 按照剧本,不怀好意的男人对正在睡觉的人妻上下其手,意图来一段睡奸。期间人妻醒来,男人说是来收债的,丈夫跑了那就让她还,人妻害怕又无奈,担心他对丈夫和自己不利,只好张开腿配合。 风早躺在沙发上努力扮演那个可怜兮兮的女主角,但HiMERU觉得她好像完全没有那种被压迫的气质,甚至有几次露出了温柔又包容的微笑,HiMERU实在无法确定是什么让她看起来如此缺乏紧张感。 果然导演又叫了两次停,把风早叫到一边小声教育:风早巽小姐,你是新手,希望你能融入角色去表现这个妻子的无奈和痛苦,在被侵犯的时候要难受,悲伤!要无奈!有坏男人把手伸到你内裤里,你最好挣扎一下而不是露出对方很可怜但你不介意的表情,明白吗? 风早说好,导演还不放心,左右看看,指着手持摄像机的HiMERU说:你就当镜头后面这位是你丈夫,他现在正在看着你,因为他你变成这样,还被他看到你和别的男人上床,明白了没有? HiMERU笑容僵在脸上,风早也没想到会有这种场外援助,先是呆住,跟着,露出了了然的笑容。

HiMERU拿出镜头布擦拭着摄像机,心里很是无奈。他很清楚av导演根本不必在意摄像技术,av的摄像取景一点都不重要,只要角度够色情,看得清女主角上下身被侵犯的细节就行。但他以前只看过带马赛克的av,从来没有真枪实弹看过实地,跟自己暧昧不清的女孩胸又很小,瘦瘦弱弱的身板与av上那些女人完全不同。 风早低头闭眼,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祈祷。HiMERU调整镜头时看了她好几次,觉得她是个异类,和自己一样。这个片场虽然低俗了些,从业者都还算专业,唯有他俩,像从天而降的外星人一样格格不入。 再次开拍时,风早似乎调整好了情绪,脸上明显露出不想被人抚摸的表情。HiMERU隔着镜头拍下风早被人扒掉衣服按在沙发上玩弄的过程,逐渐意识到自己的下半身也开始硬了。 他想到刚才其他工作人员的好心介绍。据说av剧组工作人员经常有拍到一半换人的情况,围着的场务也好,摄像师也好,都会因眼前的场面而兴奋,拍到一半去厕所处理的大有人在,HiMERU早晚也会遇到。为了互相顶班,这里的人大都练就一人顶多职的能力,彼此之间也因为看过对方的生殖器而产生了牢固友情。 HiMERU当然不想融入到这个口无遮拦的群体中。但事实就是男人都会为这种场面硬起来,他又是摄像,被迫第一时间欣赏性爱场景,根本无法躲避火烧眉毛的麻烦。 现在,镜头中,风早的内衣被隔着外衣解开扔到地上,内裤也被拨到一边。她按制作人要求做了准备,下身毛发都已剃掉,光溜赤裸的下体咬着一根阴茎。粗红的性器规律地进出,风早一手扒着沙发背一手咬在嘴里,发出细微而压抑的叫床声。 男优一边干她一边念台词:你丈夫知道你这么容易就湿了吗?干一次多少钱,能顶几分之几的债,你来算算? 说着他在风早胸脯上扇了一下,风早呜咽着夹紧身体。而HiMERU,在这种时候还得把镜头从她的腿间向上推移。 按导演示意,镜头从风早的下身慢慢移动,向上来到她脸部。她看了镜头一眼,眼神很快游开,似乎镜头后面真是她丈夫来了,正在抓奸。那种眼神让HiMERU后脑勺有些发麻。风早躲闪的眼神和挣扎的肢体让他感觉心情变得十分奇怪。

说是拍片,真等两位当事人把性器官连在一起,这片子的艺术素养也就到头了,至少在HiMERU看来是这样。他被那张无止境的活塞运动搞得十分不好意思,耳朵红了一块,尤其是风早看镜头时,他会有种自己莫名其妙和她滚在床上的既视感,迷幻的体验使他在一头雾水之余感到不爽,为此还在摄像期间腾出手给学长打了个电话。 没人接。看时间,那位学长应该是不打算来了。根本就只是把一件低俗的工作扔给HiMERU而已。 男女主干上之后,影片剧情基本就算走入后半段,但甚至没有起承转合,就只是脱光了硬干。 忽然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HiMERU回头,发现那个鸽了很久的学长赶来了,一脸轻浮地站在门口跟大家打招呼: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才有点急事,让我的学弟顶了会儿班,大家不要见怪,他没给你们添麻烦吧? 导演走了会儿神,以至于风早被白白操了十几下。她身上衣服已经全部脱掉,地点也转移到卧室内,正在床上被压着操。 导演喊暂停,男优还撞了风早一下,风早发出一声绵长又颤抖的呻吟,引得学长缕缕看向她。HiMERU注意到,她也看着学长,但因为接连的性爱,她眼睛里有水汽,可能是被干得眼眶都湿了,以至于眼神中蕴含的东西变得模糊。 学长快步走过来拍拍HiMERU的肩膀,接手了摄像机。 HiMERU低声问他:你干什么去了? 学长避而不谈,打量了风早一会儿,笑着说:今天这位女主看起来不错啊,我才进来都看硬了。 风早闷哼一声,眨了眨眼,视线从学长移到HiMERU身上,又露出了那种专注地看着HiMERU的神情。 看到学长最高兴的人是导演,多半是熟人办事更放心,立刻招呼灯光师配合学长开始工作。HiMERU乐于退出,站到学长背后,挑了个看得清楚又不会靠得太近的位置观赏全局。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明明代工已经结束,但这间屋子里似乎还有什么事情没有结束……他有那样的预感。 一种毫无来由的坚定判断在脑海中徘徊。 HiMERU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不要放松警惕,一定还有人没有流露出真实的自己。 同时,他发现学长似乎很喜欢风早的胸部,经常拍风早被背入时胸部上下摇晃的镜头。男优干得越用力风早的叫声就越软,胸部也摇个不停,最后大概是把导演看烦了,示意男优把她翻过来,用嘴咬住她的乳头。 风早作为一个新人,被干得面露难色,既有扮演角色的痛苦,也有本身无法招架的疲惫。她艰难地喘息,身体已经高潮数次,赤裸的胸口、锁骨乃至整个肩膀都变成了粉红色。从HiMERU的角度隐约能看出来,她的腿在抖,应该是下身被操麻了,但拍摄还在继续。 正在这时,导演忽然大叫起来:谁有空扮演邻居吗?到门口去按门铃! 屋里的人均是一愣,导演连忙解释他想加这样一段戏:邻居家的先生来打扰,门铃响起,但人妻在屋里和收债人做爱,没空开门,只能装不在,邻居问了两句话,确定没人就走了。 学长哈哈大笑,和导演一起看着HiMERU,HiMERU耸耸肩,走到玄关试了一下,卧室里确实能清楚收录到外面传来的声音。 也是这一刻,HiMERU意识到电梯里那个家里蹲微妙的表情是因为什么——公寓隔音很差,楼上楼下的住户一定早就知道这里是av片场,隔着墙都能听到那些男女主角的喘息和叫床声。 室内说开始,HiMERU随手按下门铃。像是为回应他的想象,门内传来了风早惊慌又隐忍的小声惊叫。 HiMERU几乎能想象风早被人从背后抱着侵犯的样子,那个男优让风早坐在他身上,从下面一次次贯穿她,风早两手撑在他胸口,即便如此也被操得有些坐不稳。而就在这时门铃响起,风早……可能会被吓得从男人身上滑下去吧。 HiMERU压着嗓子,用一种粗到基本听不出是他的声音隔着门问室内:有人吗?喂,有人在家吗? 没有回答,HiMERU知道这段应该是拍完了。不过他还不想急着回去,以免被人发现他下身硬得发痛。 他靠在墙上抽了支烟。因为走神,没能及时察觉墙皮上的白灰把他的风衣弄脏了。

等HiMERU回到屋里,风早已经在喊救命不要了。他们又换了个姿势,这一段风早被快速又凶狠地抽插着,看表情多半是又爽又痛。男优那根粗红的家伙打桩一样进出她的阴户,她竭力忍耐,还是控制不住地叫喊,声音比刚才大了很多。HiMERU看到她锁骨上有层汗水,灯光一打亮晶晶的,发红肿胀的乳头完全立起,大腿间都是点点白浊,说明有人刚才已经射在她里面,那些精液又被插得溅出来。 风早被撞了一下,噎住似的,那口气卡在喉咙里,很久才跑出来,带着一句她的央求:不行了,请让我……让我休息一会儿。 导演喊卡,她趴在床上,累得不停喘息。HiMERU偶然和她对上眼神,发觉风早眼睛里不只有水汽,还有强烈的欲望,好像渴求着某些近在咫尺的事物。那种神情看得他急忙移开视线。 学长看HiMERU手足无措的样子,忍不住笑话他:新手就是新手啊,你这是心动了?还是说单纯硬了?想上她可以问问,要是导演愿意就给你加个角色,直接加入好了。 HiMERU斜了一眼,学长赶紧说:玩笑话,玩笑话,不过你要是硬得受不了,赶紧去厕所处理一下,不要憋着,大家都是男人,谁都能理解的嘛。 风早那边休息完毕,再度开工,导演一边指挥一边悄悄问学长:刚才在聊什么? 学长找着角度捕捉风早高潮前的表情,随口答道:菜鸡新人看女优看硬了,还能是什么。 风早正被人抓着胳膊从背后狠狠撞击,她似乎也听见这话,下意识眨眨眼睛,看向站在一旁的HiMERU。 这时男优照本宣科读起了台词 问她:你丈夫见过你这样吗?咬我咬得这么紧,你其实很喜欢做这种事吧? 风早被他顶到重点,身体一阵哆嗦,飞快地高潮了,发出小狗一样可怜巴巴的呜咽声。 她的汗流到睫毛上,像泪水一样糊在眼眶里,游弋朦胧的眼神似乎撇向HiMERU,看见他用外套挡着下身的样子,又很快转开了。 风早疲惫地念台词,声音轻到差点听不见:可以了吗,先生?放过我吧。 还没结束。高潮后的风早依然被抓着腰狠狠抽顶。她看了次镜头,像是对镜头外不存在的丈夫感到抱歉,之后不久就控制不住地潮吹了。 甚至不是剧本上的安排——不是特技也不是事先准备好的假潮吹,是货真价实被做到潮吹

HiMERU看见眼前无比淫秽的一幕,终于忍无可忍走出房门。 他快步冲进洗手间把隔间门反锁,拉开拉链掏出硬得可怕的阴茎,脑子里不断闪过风早潮吹时泫然欲泣的表情,半张的嘴巴里嫩红的舌头……像红豆一样充血挺立的乳头,还有下半身淅淅沥沥淌落的白浊,不停发颤的大腿。 HiMERU发出一声极重极低的喘息,闭上眼睛。想到风早高潮时皮肤泛红的样子,HiMERU猜她体内一定很热。她会像刚才那样一直看着他,一边直视他的眼睛,一边摆动腰肢慢慢向着阴茎坐下。 想象着那种柔软,他的右手套弄起来。脑海中风早的呻吟声徘徊不去,此外还有反复的一句警告:她绝不是看起来那样淫乱简单的人,她会带来麻烦……不要靠近她。

断断续续又拍了四十分钟左右,总算进入尾声。片尾还有一段人妻委屈地洗澡,被收债人抱着在浴缸里被玩弄胸部的事后剧情。学长憋不住去了洗手间,换HiMERU掌镜。 镜头拍到风早发红的脸,男优问她:你丈夫什么时候回来?我会告诉他你表现很好,值得十万日元,他还欠着一百九十万,你看,这要怎么办? 风早紧张地看了一眼镜头,随后像是下定决心一样,小声说:我可以……我可以再跟你做十九次,请你不要伤害我丈夫。

摄影结束,风早独自占用了休息室好一阵子。她在床上平躺好久,等缓过气来才去洗澡,吹头发时,身上还有事后的余韵。HiMERU本以为她一会儿就会出来,后来才想起她是新人,可能已经累得睡着了,不得已才敲门问她:你好,可以进来拿东西吗? 他把背包忘在休息室了。风早给他开门,屋里灯光是橙色的,有些昏暗。 恍惚中,HiMERU觉得自己能从风早身上嗅到那种熟透的烂苹果似的甜味。 HiMERU拎起背包预备走人的一刻,风早走过来拉住他的手。视线交汇,风早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反而带着期待问他:你今晚有空吗? HiMERU立刻想起刚才的很多事。 风早压低声音,轻轻地问:刚才你一直在旁边看对吧?不嫌弃的话……要来试试吗?因为我刚才控制不住一直在想你的事,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我是想问……你有兴趣吗?

HiMERU犹豫片刻,耳畔又响起自己给自己的警告来。风早或许确实不是看起来那样简单又低俗的人,此刻没有摄像机,她的表情很温柔,眼神满怀期待。她牵着HiMERU的那只手没有丝毫小动作,就只是交握着,好像一个懂礼貌的致谢者,一个友善的陌生人。 拘谨打动了HiMERU,最终,他选择忽略违和感,转身吻了风早。 两条舌头激烈地缠绕着,风早背靠着化妆镜,疲软的身体险些滑落下去,又被HiMERU的手臂扶住。接吻间隙,风早口齿不清地问:你……嗯……是开车来的吗? 你想在车上做?最好不要,那辆车有点脏。 HiMERU说,一边放任风早追逐他的舌头索吻。 不,只是问问那辆车是你的吗?风早悄声说,我看到那辆车牌号是XR-7xxx…… HiMERU顿了一下,眼神明显冷静下来,不过也没有扫风早的兴,用手指抚摸着她的锁骨。 你在找人?HiMERU问。

风早沉默了,想起那个经常来教堂的女孩。她到现在还记得那个女孩的长相,还有衣着,从一开始的朴素到后来的性感。风早知道,如果那个女孩还活着,就会为她今天的所作所为感到震惊。 她们在风早家的教堂认识。那个女孩,姑且叫她A子吧,是教堂的常客,每周日都坚持来做礼拜。风早知道她信基督教,不过工作是拍av,A子跟她熟起来之后说过自己的故事,起先拍av是想帮家里人还债,拍了几部以后莫名其妙地出名了,成了业内小有名气的女优。她在这个圈子学了太多东西,例如去夜店包牛郎就是她从同行这里学来的乐趣。 A子与男人交往不追求上床,仅仅是想谈些简单的恋爱,去教堂则是因为只有这里让她觉得心里踏实。她告诉过风早,自己早就把钱还清了,但习惯于来钱太快的生活模式,生活方方面面都受到侵蚀,不可能再回到过去简单的生活。有时看到风早这么纯粹洁净的样子,总是很羡慕,甚至连自己都说不清是不是为了多看风早这样的人一眼才来教堂。她已经想好,要是自己能有朝一日成功引退,应该也会来教堂工作,算作是对过去的补偿。 风早含着HiMERU的舌尖,不知道这些事该在什么时候说出口。她似乎总是掌握不了时机,所以连A子的死讯都是很晚才得知。 她从别人口中知道这件事。虽说是小有名气的女优,却根本没能引起多大波澜。据说A子与业内人交往被甩,坐对方的车回来路上发生争吵,到家不久就愤而自杀身亡,还在遗书中写:自己依然无法摆脱那种低人一等的感觉。种种发言,太像A子会说的话了,以至于风早一点都不怀疑这就是她真心所想。 听说A子死讯的第三周,风早下定决心:要去拍一次av。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风早问,一句简单的话被亲吻搅得很含糊。 他们之间的临界点变得非常模糊,HiMERU一直在抚摸她的后腰。他把名字告诉了风早,顺便咬她的耳垂。风早反应很大,不能这么下去,否则他们也许就会在休息室里做起来。 你不像做这行的,为什么来拍av呢?HiMERU反问。 风早用力呼吸了好一会儿,像是如梦初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也觉得我很明显不是做这行的吗?可为什么呢,是什么让你觉得人与人有那么明显的不同? 她拉着HiMERU的手放到自己胸口,虔诚又和善地问:当我这样做……你会觉得我是个低贱的人吗?会因为这种事就看不起我吗? 就在这一刹那,HiMERU忽然理解了脑子里持续回荡的警告声,他那种不好的预感成真了,风早确实是麻烦的人,她显然是有备而来,打算在这个片场、这个业界找到她要的答案。至于HiMERU这种同样不属于这里的人,一眼就会被她看上。 但风早眼神中的向往又不是假的,她确实被HiMERU吸引着向他靠近。假如只看到HiMERU外在的一面,确实会容易因此喜欢上他。关于这件事,HiMERU也有自知之明。 他看了眼风早重新戴上的十字架项链,问她:你信基督教? 风早回答:是的,请不要告诉别人……我是个牧师,平时在教堂工作。 教堂,车牌号,牧师,av女优……HiMERU飞快地在脑中串联起一切。 原来是这样吗,所以学长今天上午才不过来。打电话给他没人接,多半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走不开吧。 那些粉丝会知道他就是导致当红女优自杀身亡的原因吗?HiMERU想,如果是喜欢劈腿的学长,说不定真能害死人吧。 至于让别人开他的车过来,或许也有别的打算在。例如汽车起火,被做手脚……只要在车里的是别人就行了。 HiMERU沉默片刻,坐进化妆台前的靠背椅,拉着风早坐到他腿上,重新接了一个吻。 风早感觉到HiMERU把手伸进她的上衣,忍不住小声说:慢一点……别急,我们到床大的地方去慢慢做,好吗? HiMERU却说:嘘,有人来了。你不是要找他吗? 门吱呀一声打开,学长推门进来,看到风早张着腿坐在HiMERU怀里,忍不住抱怨:找了你半天,你就躲在这里搞女人?喂,我要走了,要不要载你一起? 风早急忙抱住HiMERU的脖子,不打算放他走的样子,HiMERU把脸埋在风早颈窝里,闷声说:不用了,谢谢学长。 学长的话语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随便跟女优搞上……到时候可别说我没警告你。

一声关门声,脚步声逐渐远去。 HiMERU低声道:如果你找我是为确认这件事,应该可以了吧,我能走了吗? 风早看了他一会儿,有些失落地说:你好像误会什么了,我并不想对那个人做什么……我只是在等你,想问你今晚有空吗?





《春潮如往》



春季第一个月,因宿舍问题,风早巽暂时借住到离片场很近的Himeru家。于是接下来几个星期,她变成了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未婚妻角色,借住期间但凡工作结束得早便会主动回家做饭照顾Himeru起居。 Himeru对此很无奈,认为风早正在蚕食他的私人空间,他强调过很多次不需要,但风早坚持这样做,说是一样买菜自炊,一人份比二人份难把握多了,就当是她掏腰包请Himeru吃饭,希望Himeru赏脸品尝一下。 久而久之,Himeru也懒得理会,全随她安排,有饭就吃,有茶就喝。风早还提出给他做便当,可惜Himeru不领情,看他表情,似乎是不想让人知道他们住在一起。 两室一厅带阳台的公寓配了只大号浴缸。它是Himeru看上这套房子的根本原因。风早也很喜欢它,虽说她对物质生活要求很低,有个浴缸总是好事,腿疼的时候能在热水中放松自己。 风早洗澡时间很长,经常一小时都不出来。初春还有些冷,她泡完澡,身上盖着毛巾坐在地毯上按摩左腿。Himeru经过她去浴室刷牙,没有谴责她的久留。
感受到第一缕春风时,Himeru刚好身处阳台。他有时会到这里来发泄烦躁。身后的落地窗内,风早正在吹头发。 Himeru不常抽烟,今天却久违地点起一支来,一边想着风早给他带来的麻烦。 在校时,他俩以一种谈不上交往的状态发生过关系,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双方都单纯,心中没有太多计较,自然不会以炮友之类的词定义彼此。 这一事实放到今天,全然没有了青春期的懵懂。他们还会做同样的事,偶尔在卧室,偶尔在客厅。区别仅在于,没有人觉得不好意思,事后也不会无止尽地接吻了。 前几日休假在家,难得两人都不出门,便趁下午做了一次。奇异的是,Himeru心中虽有诸多抱怨,此时此刻却意外地放松。 风早做之前还把头发扎起来,鬓角一些乱发散着,从正面看去像是剪了短发。她学生时代头发就比现在短,Himeru跟这样的她上床,隐约找回一些从前的感觉。 风早背对Himeru趴在沙发扶手上,胸部随动作撞击着布面罩子。Himeru从后面握着她的左乳轻轻揉捏,总觉得再用力些就能挖穿皮肉握住她的心脏。 他没有虐待床伴的爱好,不打算那么做,但那种柔软的触感流淌在他手心,引诱他去想象:厌恶的人的心也是如此柔软,稍稍用力就能捏破。
他们窝在一起睡了一觉,风早把Himeru的脸抱在胸前,让他枕着自己。她总爱这样做,似乎这是她唯一知道的解压妙招。而Himeru,念在刚做过的份上勉为其难配合。他把脸靠在柔软的乳房上,感觉风早胸部比从前还大一点。 对此,他控制住了想象。否则多少会联想到,或许风早在消失的一年里也是这样住在别的男人家中。所以她喜欢跟人上床,并乐于用这种办法安抚他人紧绷的神经。 平心而论,风早是个相当温顺的床伴,无论Himeru提出任何要求她都答应,除了无套内射之外她愿意做任何事。至于这唯一不乐意的事,也并不全是风早的问题,Himeru比她还不想见到他俩有孩子,基于此点,家中常备套子。 有时做完,风早裸着身体趴在床上问Himeru:“要和我一起洗澡吗?”Himeru看她一眼,并不回答。每当这时,风早便会有些遗憾地垂下眼睛。 Himeru在网上看见流行说法:洗澡是极为私密的事情,人们通常只愿意跟最亲密的人一起进行。 他没来由地想起风早,一边品味亲密二字。 密或许有,亲之一字,还是相去甚远。

月末那个星期,Himeru到邻近城市取景,拍摄一部电影短片。用时四天半,回来已是周四深夜,事务所放了他三天假,风早听闻此事,有些高兴。 近期她手里工作不多,巡回演唱会告一段落,平面广告也都拍完了,是时候休息休息。机会难得,能跟Himeru一起留在家里。 风早没有问Himeru接下来几天的行程,心中非常明白Himeru应该也想着一些食色性也之事。听说剧组伙食质量有限,她还特地买了新鲜牛肉回来做纸火锅。 却没想到Himeru回来时也拎着食材,说是给风早做饭用。风早惊讶之余,难免猜测Himeru是否也在那四天里感到寂寞,想早点回到她所在的地方。
晚饭后Himeru洗了碗,风早趁他忙碌时泡了麦茶,准备了恐怖电影。 她把灯关到最小,期待着Himeru能找个理由到她身边来。不过Himeru并不需要那些,电影开始不到二十分钟,他就已经把风早的睡裙卷起来推到胸口了。 昏暗的电视光把两人侧脸照得发白,Himeru咬着风早的锁骨,低声问她:“你裙子底下居然真空?这么迫不及待吗?” 风早用脚按在他已经硬起的胯部,悄声说:“只要愿意你也可以这样哦,做起来很方便,不会弄脏内衣裤。” 电视冷光下,Himeru眼里泛着不友好的光,好像狼一样。他咬着风早的乳头慢慢吮吸,以风早喜欢的方式唤醒她的身体,让她由内而外变得躁动。 两人在沙发上做,不小心按到坐垫下的遥控器。收费频道弹了出来,正在播放预览。风早看到屏幕上的色情场面,下身不受控制地夹紧。或许是幅度太大,引来Himeru在她耳边的一声低喘。她哆嗦着,感觉到Himeru的阴茎慢慢抽离,没有了喜欢的填充物,身体里有些冷。 Himeru拿过遥控器按下播放,霎时,屏幕上跳出一片交缠的肉体。画面上有三个人,地点是学校办公室,女主角的制服脱了一半,一下令风早想起往事。 从前在玲明的空教室,她也是这样做的。她清楚地记得,是她先把长筒袜脱下来,先褪下左脚,再褪下右脚。那时的Himeru根本不好意思看她,所以他们不停接吻制造闭上眼睛的理由。滚烫的鼻息里,风早察觉到Himeru把手探进了她裙底。 今非昔比,Himeru不会再为风早的举动害羞,他把她拉到身上坐好,从后面一下下操她。硬挺的阴茎给风早带去热的错觉,伴随眼前淫秽的一幕幕,她无法思考,只能配合扭动身体让阴茎去到自己喜欢的地方。 风早被震耳欲聋的喘息声侵犯着,其中一些来自av,一些来自Himeru和她自己,剩下的大都来自从前。回荡在过去那间教室里的激情又一次抓住并刺穿她,她抽动的小腿被Himeru的腿牢牢压着,骑马似的颠动。风早眼前冒着闪光,感觉到Himeru腾出一只手揉弄她的胸部。 乳头上传来痛痒混杂的触感,风早呻吟着,恍惚地观看av。 电视里传来女优故意为之的夸张叫声。风早不知自己在抗拒什么,想躲,但Himeru用了不小的力气,她只能坐在他腿上摇晃着身体享用那根性器。 Himeru的嘴唇靠在她耳旁,声音低到有些嘶哑:“不是很会做吗?你看,别人很可爱呢,你能做到吗?”
风早急促呼吸着,没有回答。她实在不太明白Himeru,从前,至少在她回忆中,Himeru是个温柔善良的人。如今他好像变了,忽近忽远,时冷时热,令她分不清他到底是喜欢她还是讨厌她。 电视里的声音越来越大,央求着:要去了,让我去吧,求求你!风早咬紧牙关努力不让丢人的尖叫冒出来,几乎无声地攀上高潮。她浑身是汗,颤抖着吐出一串滚烫的呢喃,侧头去吻Himeru的耳垂。 或许是被她痉挛的内里绞得太紧,没过多久Himeru也射了出来,压抑的呼吸与汗水一同落到风早颈窝里。 风早嘟哝着,感到腰上的手松开了。Himeru在两人身体相连的部分恶意抚摸了一会儿,直到她求饶才把她放下来。 风早喘息着趴在茶几上,耳边仍有轰鸣。她一个人留在几年前的空教室里聆听Himeru轻轻的告白。她确定,那时他说了喜欢二字,时隔许久,已经记不清自己的回复。 也许是因为时常回忆过去,有时风早觉得Himeru对她很包容,有时又觉得Himeru在故意折磨她。 但她不想离开这里,所以不会说不。即使Himeru把已经觉得累的她拉起来,她也愿意陪他再做一会儿。
那晚最后,风早做得脑袋昏昏沉沉的,不知说了多少淫荡的话,也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她总感觉眼前一切不是Himeru想要的,可为什么他们总在做谁都不渴望的事? 她迷迷糊糊地靠在Himeru身上,好一会儿才回过神。Himeru正在喝水,看她张着嘴,也喂了一口给她。 “我想回去……”风早含糊地说。Himeru应了句:“别说胡话。” 片刻之后风早才想起,她一直在家,几天不在的明明是Himeru。

同居到四月时,Himeru开始买食材回家,下班路上有了去超市逛一圈的闲心,变相替风早节约采买时间。 双方都知道对方口味,对这些同居中出现的小事并不感到惊讶。风早还提出一起逛超市,不过被Himeru以不想被狗仔盯上为由拒绝了。 她把蘑菇洗切片,预备加进今晚的奶油炖菜里,Himeru独自留在客厅,晚饭好时,他已经给新买的几本小说连同风早那本诗集一同包上书衣。 诗集还和之前一样翻开在笠女郎那页。米色纸张上印着她的和歌:朦胧犹如君心间。 霞光流转下,春山之色如此暧昧。风早过去对此毫无体会,如今却隐隐有了感知。
晚饭后两人将客厅收拾妥当,Himeru坐到沙发上看书,风早在茶几旁泡茶。 前些日子Himeru参演的短片上映,片方给每位演员都寄了礼盒。她不想让Himeru天天喝可乐,便把礼盒里的茶叶拿出来泡。 Himeru明白风早的打算,仍当全不知情,在这段界限模糊的同居生活中保留着最后一丝自我。 风早的声音飘了过来。 “今天一彩向我求婚了哦。”她没头没尾地说。
Himeru抬起眼睛。 风早刚巧走来,把茶杯递给他,笑道:“训练时我不小心把毛巾碰落在地上,被一彩捡到。那孩子以为只要捡到别人的东西就要向对方求婚,王子的思维是这样的吗?” Himeru接过茶杯,敷衍地笑了笑:“也许吧。” 风早端着自己那杯茶喝了两口,像在等待时机。Himeru一边提防着她,一边看手里的书。小说翻过一页,齐整的印刷体被他看在眼里读在心中,乱成一片。风早靠过来,趁着忙乱的刹那问他:“如果我跟你求婚,你会生气吗?” 淡绿色的发梢落在书上。Himeru随手拨开,反问她:“你是认真的吗?”
风早侧头看了他一会儿,笑道:“我明白了。”
她闭上眼睛,像是隔绝视线一般,把Himeru暂时阻挡在她的世界之外,一如Himeru常做的那样。 “Himeru桑,刚才只是开玩笑,希望你不要在意。嗯……虽然是不太有趣的玩笑。”
Himeru抿了口茶,再次拂去落在书页上的发丝。 他当然不会为风早的玩笑话生气,因为从前他也用过同样的话术,嘲笑风早便是嘲笑过去的自己,他不会做这种事。 为什么如此蹩脚的手法都有人学呢?Himeru感到不可思议。莫非,风早在这些方面从来都不是什么聪明人? 也所以当他问出那句话时,她才会发愣。 Himeru记得那个下午他们窝在无人教室里,刚做完不能被老师同学发现的事,他是这样说的:“巽,如果我说喜欢你,你会介意吗?” 风早愣了好一会儿,才笑着回答:“我不介意,但……假如你也真心这样想的话。” “Himeru是个温柔的人,所以别人对我的厌恶会加深你心中对我的认可和同情。我非常明白那种感觉,也很感谢你。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假如有一天我们能离开这种不客观的心境……到那时,我才能真正去接受并感谢你所给予的一切。” 大概是刚做完的缘故,她的声音非常轻柔,犹如夕阳下被霞光笼罩的湖水。春山倒映其中,水波柔软地裹住它,于摇曳里透出深深浅浅的、暧昧模糊的深绿色。 Himeru沉默片刻,难得认真地回答了刚才那个问题。 “以前或许会答应,现在不会了。”
他慢慢地把话说完:“Himeru已经不喜欢你了。”
面前的茶杯里,茶叶梗忽上忽下,如同人的心,在倒映着春山的湖水中沉浮。 风早同样垂眼看着它,仿佛这样就能消解心里的一切。她花了点时间整理情绪,期间尽可能面不改色,等到把自己装扮得无懈可击了,才坐到Himeru身旁沙发扶手上,搂着他的脖子真诚地说:“即使如此,你也是给过我许多温暖的重要的人。无论未来你跟哪位女性结成家庭,我都会为你祈祷,衷心祝愿你能幸福。”
时值四月,春风从帘子后卷入,擦着Himeru的脸颊落下一个吻。 潮水般的季节,带来珍珠贝内侧才有的幻光。于此之中,Himeru用力握紧拳头,渐渐又松开手。

窗外仍是晴空万里。



《低烧用药》

那种潮汐波动的触感又起来了,海浪一般涌向himeru将他淹没。他感觉到一股好意从风早巽身上溢出,带着关怀的、平等宽容的爱,却也夹杂了偷偷摸摸的情愫。 himeru如梦初醒,退后一步。风早好奇地打量他一会儿,缓慢、坚定地跟过来凑到他面前。 我好像在发烧,光是站着就很累了……himeru桑,可以帮个忙吗?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我保证。

风早躺在医务室病床边,手在空中胡乱抓了好几把才握住himeru的手指。他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牵着手指来到自己裆部,示意himeru剥开他的衣物直接查看里面藏着的病灶。 himeru知道他确实难受,尽可能轻柔地做这件事,指间夹着栓剂,谨慎地向内探索。与此同时他忽然想起,自己今年才十六岁就已经跟前辈躲在医务室做爱了,发展有些太快。可心里又不住想:这是我想要的,是我自己的选择……巽前辈也会喜欢我这样做。 两个星期前,himeru上一次也是第一次跟风早做爱,两人躲在风早偷开出来的车内,脱掉衣物消磨了一晚上。那是个晴朗的夜晚,天气宜人,车内没开暖气也照样滚烫,热到himeru记不清细节的地步。他的脑子像被一团柔软炽热的岩浆包裹着,咕嘟咕嘟,沉沦下去……如今只能回忆起风早的白衬衫和他的团在一起,双双扔去了后座。 他的手第一次肆意抚摸那个本该只属于女人的部位,潮湿、细嫩、柔软,像一只蚌壳,温柔地吸引他向深处探索。他不是不觉得神奇,可风早多会为那种惊奇的眼神伤害,风早已经称自己特殊的身体为残疾,若himeru对其表现出惊讶,就是在坐实那确实是种残疾。所以himeru没有细看,只是用手指轻柔地开发那条阴道以便风早能顺利容纳下他不知何时立起的下身。 那是himeru第一次和一个温暖、具体的对象产生性的关联。他从未把这位前辈当成性幻想对象或是某种类似可以上床的女性的存在,即便如此,风早依然狠狠烙在了他的脑海中。himeru确定风早也喜欢跟他做这些事,因为当他挺入风早身体时,对方发出了从未有过的、兴奋又狼狈的喘息声。

或许正是因为做爱要用那个部位,风早生病了。himeru红着脸把手伸到他两腿之间,感觉到一丝湿热黏滑的体液。 风早脸颊也红着,呼出的气令himeru越发觉得热。他说没关系,声音好像一团被沸水泡涨了的棉花,既热又烂,狠狠堵进himeru耳孔内。一念之间,himeru的指甲刺深了些。 风早呻吟起来,潮红的脸上仍带着那种宽容又和蔼的表情。他动动腰,方便himeru把手伸到更深处。而在消炎药终于进去阴道后,风早情不自禁地凑过来吻himeru的嘴唇。 风早在发烧,舌头湿漉漉的,像是贝壳里钻出的蚌肉。himeru跟他接了一会儿吻,呼吸越发沉重。 才刚放了药……himeru劝说。风早并不听从,而是跪坐到himeru跨间,用牙齿咬下了himeru的裤子拉链。 后面的事,himeru记不太清楚了,只觉得风早嘴里含着岩浆,紧紧包裹他翘起的阴茎。他不止一次想,风早的口技好像还不错,是喜欢跟人做这件事,还是恰好有天分呢?迷迷糊糊中,岩浆就把他的精液绞了出来。风早捂着嘴咳嗽一会儿,把白浊吐在手心。 第一次和风早车震回来,himeru特地偷偷摸摸查了网站上的小电影,确定男人之间要以怎样的姿势做。他想风早确实是不一样的,无需润滑就很容易进入,据成人网站说,这样的事连女孩子有时都做不到。 himeru抽了张纸擦去风早手里的精液,风早没有拒绝,而是趁着这个机会跟他接吻。 如果我一直看着你,你也要原谅我。风早用刚为himeru口交过的嘴柔声说。我总是看你的脸看得出神。 前辈喜欢我的脸? 是啊,那天在车里也忍不住看了好久…… 风早说着,小心地啄吻himeru的脸颊,另一只手套弄着himeru的性器,让它又硬起来。 himeru把风早抱到身上,隔着衬衫啃咬他挺立变硬的乳珠,风早被激得拱起背蜷成一团,himeru便借机将他放倒在病床上随心摆弄。 他将裤子又褪下一些,阴茎对准,慢慢地挺入风早腿间那个私密高热的洞口。风早身体绷紧了一刹那,但没反抗,乖顺地任由himeru将自己完全契入。

他们同时感觉到阴道内那颗栓剂,himeru挺腰撞它,风早立刻发出有些失态的呻吟。 两人身高相仿,做爱时风早的胸口刚好对着himeru的正脸。himeru用牙齿折磨着风早的乳头,一边拍打风早的臀部让对方放松力气。他喊“前辈”,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着出来,先落到风早乳头上,随后才到耳朵里。也许是花费太久,抵达时风早已经被身体里的阴茎和栓剂顶得眼神迷糊了,只能张开双臂抱住himeru的脑袋,反复磨蹭他的额角。 前辈里面很热……是因为发烧吗?比上次还烫。himeru悄声说。 他没好意思提,风早今天也比上次还要湿,栓剂大约是融化了,油性药剂润滑了整条阴道,himeru在里面抽顶撞击,软肉之间挤压着发出咕啾咕啾的水声。himeru越听越觉得羞耻,耳朵尖都红了,只觉得自己做了坏事,小声问道:这样舒服吗? 这话完全是为转移注意力才问。因为光凭肉眼就能看出,风早满脸潮红,非常舒服。himeru把他胸前咬湿了,衬衫布料上因而有块半透明的痕迹。他侧过身,挣扎着用一只手解开衬衫纽扣,在颠簸摇摆的抽插中尝试脱掉外套,可惜,努力了几次都没成功。 风早抓着病床栏杆,摇晃着忍受那只阴茎在他体内穿行,每一次擦过敏感带,他都用力咬住嘴唇咽下那些羞耻的喊声。 himeru拉着他的腿一直压下去,惊讶于风早的腰能这么软,明明是男人,却像某种卸去骨头的动物一般,他轻易就能将阴茎送到他肚子深处,在里面随意搅动。 进得深了内脏被挤压,可怖的快感顿时沿脊椎传遍全身。风早也激动不少,哆嗦着,闷声叫喊。那些尾音被枕头吃掉了大半,即便如此,himeru隆隆作响的耳朵依然能捕捉到风早剧烈而放荡的叫床声。 风早前辈,这里……himeru试探着撞了他一下,眼看风早的腰弹动一下,活像受惊的鸟、蛇那样将himeru绞得更紧。 医务室墙上的镜子照不到himeru的脸,只能照出风早。他衣衫不整地侧卧着,敞开的身体与himeru紧紧相连。一旦插得太深,风早就会呜咽。 风早先前偷偷高潮了一次,眼看又要去了,大腿内侧和小腹都微微痉挛,分出来抓着himeru的手也加大力道。他让himeru暂停片刻,调整姿势仰面躺在床上,双腿大开绕住himeru的腰,双臂也环上来,小心又亲密地抱紧himeru的脖子。himeru就着这个姿势操他,每抽出来一次,他都会颤抖着呻吟。 呼……啊、啊……himeru……这里面、呃、嗯……舒服吗? 风早滚烫的呼吸落在himeru耳畔,吻也随之落下,轻柔地笼罩着himeru,岩浆与雪花并存,又冷又热、又紧又松地束缚着himeru的身心。 himeru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狠狠掐住风早的腰。手上用了很大力气 ,大概会留下指痕,但风早不讨厌那样,即使他从没说过,himeru也知道风早心里很享受这份让人发疯的快乐。 他抓着风早的腰用力抽顶几下,喘息着,一点点射到本不应存在的甬道里。风早被顶得险些摔向一旁,抓紧床栏才稳住身体。 风早也高潮了,不断发出带鼻音的嗯嗯喘息,一边把手探向下身,像是要遮挡那个羞耻、特别的构造。仍被强烈欲望支配的himeru自然不会允许,用力抓着他的手拉开,在那种压制的体态下结束了射精。 himeru感觉到那条通道夹紧了,抽搐着咽下一切,然而那很勉强,就像风早平日温柔宽容的表情已经藏不住他被性爱支配的现状。himeru从镜子里看到风早湿润的红色眼眶,镜像翻转后,那种浓烈的欲望也削减了些,使风早的表情得以不那么浪荡。他的心被那种难得一见的淫乱勾动了,情不自禁去吻风早泛红的后颈与肩膀。 于是himeru的脸也清晰出现在了镜子里,同样泛红,不同的是他的神情异常放松,仿佛刚从梦里醒来。风早回过头来吻他的鼻梁和脸颊,吻他舒展开的眉头与唇角。在这柔和似水的刹那,himeru意识到,方才风早所做的一切也许只是想让他轻松起来、变得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