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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 伊欧菲斯捡到了一匹狼。

Notes: 游戏3代后背景;非AU;杰洛特,基本上,会以一头犬科动物的形态存在,而且没什么台词;没有任何人兽情节,因为作者根本不会写。

Chapter 1 他在清晨背好弓箭,安静地走出了藏身的洞穴。薄雾笼罩在洞口的草丛之上,树叶之间洒落一片金色的光线,在空中飘浮的细微水珠里缓慢凝固。不远处传来夜枭最后一声低沉的啼鸣,他感到太阳在额头前方隔着茂密的树冠移动,林中寂静无风。 没再看一眼身后草垫上沉睡的同伴们,伊欧菲思迈出了脚步。 洞口遍布鹿的足迹。一只年轻、好奇心旺盛的小鹿,舔舐过昨夜洒落在石台上的岩盐。伊欧菲思沿着细碎的踪迹在林中漫步,背后的箭筒中传来令人放松的撞击声,仿佛一种承诺和慰藉。他跨过一条小溪,注意到对岸生长的蚤缀丛被咬掉了一半,洁白但残破的花朵在初夏的晨雾中静止不动,墨绿色叶片上结满晶莹露珠。伊欧菲思呼吸着潮湿清冷的空气,警觉地张大仅存的一只眼睛。这个精灵的眼睛是黑色的,漆黑如同无星无月的夜空,一潭寂静幽深的湖水;那也是一位猎人的眼睛,这片森林之中、大地之上最好的弓箭手,连他的敌人都无法诋毁这样一个高傲的精灵,而上天知道,他的敌人可是很多的。 一头大胆、迷途的鹿。这不会是他等待和追寻的事物,却可以是一个好的开始。 片刻之前,玫瑰色黎明到来的时刻,他做了一个梦。梦中有白雪和燃尽的灯塔,狂风和陨落的星辰,一个冰冷、沸腾的影子;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他的血液在梦中奔涌,日光驱散刻骨的严寒与毁灭,有古老的声音唱歌似地说着,它来了,它来了,你的命运。 他做过这样的梦。唯一一次,在他收到来信策马奔向弗坚残破的城墙,看见直直伫立其上的萨琪娅之前。她几乎是在一瞬之间就俘获了他,以一种飞龙面对猎物的漫不经心的方式;她的美丽、高贵和领袖气质流淌在碧绿的双眼之中,肌肤之下,和每一根甜蜜的深栗色发丝里。他曾梦见这样的生灵在前方等待,千万个声音宣告她的独一无二,他急切地前往并拜伏在她的脚下,但这一切不会重来。 永不重来。伊欧菲思快步踏过溪边石上的苔藓,蕨丛重叠的青叶划过他的麂皮长靴,仿佛忧伤的爱抚。但他的脚步是无声的,尖耳朵透过潺潺流水敏锐地捕捉到面前不远处的灌木背后,传来一阵窸窣响动。精灵放低身子,安静地摘下背后的猎弓,感受包裹弓背的布条粗糙地拽住指腹;他轻盈地抬起右臂,抽出了今天的第一支箭。 伊欧菲思向前跨了一步,绕过一株茂盛的百日红,稳稳地拉开了手中的暗红色短弓。那头离群的小鹿正背对着他低头啃食地衣,一束阳光照在它背部流畅优美的线条之上,光滑的蜜色皮毛上遍布浅色斑点。它毛茸茸的短尾指着地面,轻快地随着咀嚼的动作微微摆动;精灵的存在丝毫未被察觉,他的视线顺着笔直的桦木箭杆指向它低垂的头颅,寻找一个不会破坏这美丽皮毛的瞄准地点。然而风突然吹起,在这初夏的清晨,就如平日里一样随性。微风拂过伊欧菲思右耳之上别进头巾里的两根羽毛,刹那之间森林仿佛从永恒的沉睡中醒来,头顶和脚边的每一处都开始沙沙作响。乳白色的薄雾早已消散,气流卷走上风处猎人的气味,伊欧菲思飞快地松开弓弦,然而铁质的箭头仅仅从小鹿惊起的修长脖颈边堪堪擦过。 那生灵并未回头,朝相反的方向疾奔而去,精巧的小蹄子踩碎泥土上的枯叶,几乎是瞬间就消失在了林间的一片深绿之中。伊欧菲思叹了口气。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射入枝叶间的不再是清晨柔美的金色光芒,而是带着热度的橙黄,星星点点地落在猎人肩上。精灵停下了脚步,而风却并未止息,依然盲目地推动着整片森林陷入一场永无止境的浪潮之中,他被自然的絮语包围,默然背好猎弓。 该回洞穴了。然而他并没有找到他梦中的生灵。不过这也无妨,精灵缺乏的从来不是时日与耐心。他明白那个梦的含义,他会始终等待,而头顶的阳光亘古照耀,今天的清晨和明天的并无不同。他将空手而归,面对他的同胞,但这也算不上什么巨大损失。鹿在逃窜时不会回头张望,但并不是所有猎物都有这样的机敏;有的精灵宁可屈居人下,在破败的窝棚和泥泞街巷间苟且挣扎,但并非所有艾恩·西迪的子嗣都是如此。 伊欧菲思转身面对清澈的溪流,就在此时他听见一阵不同寻常的骚乱从小鹿奔逃的方向传来。他反射性地抽出腰间的短刀,只见不远处的树干之间一个褐色的影子快速闪过,伴着慌乱的啼声逐渐接近。精灵微微皱起眉头,那个灵巧、大胆的生灵从刚才逃窜的方向惊慌失措地返回,再次见到猎人时试图转向已经太迟。在迎面冲撞到来的瞬间,伊欧菲思迅速闪向一边,同时左手摁住小鹿的头顶,借着擦过的速度将短刀捅进了它的脖颈。他感到掌下的皮毛一阵剧烈的颤抖,猎物瞪大它美丽、哀愁的黄眼,温热的鲜血顺着伤口上的刀刃喷涌而出。它的前腿无力地弯曲,冲劲无所缓和,踉跄着跌倒在地。伊欧菲思始终一手摁着小鹿的头颅,随着它跪倒也蹲下身子,右手拔出短刀,低声念了一句古语祷词。 精灵知道,它这样慌不择路地奔逃,一定是遇上了更为恐怖的东西。伊欧菲思站起身来,迅速甩去刀上的鲜血,面向猎物来时的树丛。风从身后吹来,令他陷于被动,猎人握紧短刀,瞥了一眼腰间的长剑。 寂静。随后的漫长瞬间里只有寂静。他不知道是因为专注于前方使他忽略了周遭的声响,还是在那恍如梦中的一刻,整片森林正与他一同屏息。伊欧菲思瞪大仅存的左眼,不知为何始终没有抽出长剑。他等待着,等待着,漆黑的眼睛注视着不远处的灌木丛一阵无声的颤动,然后墨绿的枝叶向两侧分开,他的生灵从中走了出来。 第一次,是一条龙。他想。第二次是一匹狼。 一匹雪白的狼穿越茂密的树丛,悄无声息地立在五步开外。 它的毛色白如冬季的第一场大雪,晴朗夜晚的月光,新鲜温热的牛奶;这白将它彻底包裹,毫无遗漏,从精瘦四肢之下的脚掌到一对刀子似的长耳朵尖。它中等个头,挺拔而健壮,宽阔的长尾垂在身后,一对金色眼睛。它刚刚迈出灌木就立即停住,微微偏着头一动不动;它注视着他,危险的大嘴紧闭,金眼闪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光。 梦境在此刻破裂。伊欧菲思打了个激灵,短刀从手中滑落,他抽出了剑。白狼立即做出反应,压低狭长的头颅开始后退,直到一半身子都没入后方的树丛,尖牙利齿在咧开的口中反射着森森白光。精灵感到心脏狂跳,这和初夏林中出现一匹白狼一样绝非平常;但他执剑的右手依然平稳,一如他面对所有比狼更危险千万倍的敌人。他移动脚尖后退半步,沉默地做出防御姿势,心中却并没有杀死这生灵的想法:他想起他的梦,庞塔尔河畔理想中的自由都市,城墙之上萨琪娅微笑的模样,完美且骄傲,仿佛身后生出了一双金色翅膀。 这是他的生灵吗,一匹狼? 他看着它慢慢地、慢慢地放平腰板。它金色的眼睛里瞳孔幽深,在越来越明亮的日光中收缩成一条细线,左眼上一道疤痕横贯而下,雪似的白毛不在那里生长,直直延伸至漆黑冰冷的鼻尖。这一刻一种强烈的熟悉感袭击了他,仿佛狂风卷过树梢上将落未落的枯叶,一个名字如一滴水悬挂在唇边,逐渐蒸发殆尽。伊欧菲思小幅度地晃动脑袋,而白狼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他审慎地与它对视,突然意识到这样的尊重对一头走兽来说显然太多了。 我在想什么?它只是一匹狼而已。精灵咬紧牙关,长剑在手中缓慢旋转。 见了鬼的梦和命运,萨琪娅是不同的。她是如此不同,美丽而神圣,世间万物都无法与之相匹;他为她战斗也为她离去,能为她牺牲也能为她苟活。她是理想,是梦的化身,是自由的神话和金色巨龙,她是他的命运——而面前的生灵只是一匹普普通通、残忍狡诈的狼,纵使毛发洁白如雪,也改变不了它的本性。 白狼突然支起脖子,冒失地向前迈了几步。伊欧菲思惊叫一身,躲闪的同时挽出一个剑花,呼呼作响的风声通常能吓退不少凶恶的猛兽。然而白狼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示弱似地微微低头,宽大的长尾左右摇摆,从落叶覆盖的泥土上扫过。精灵怀疑地低低举剑,空气中弥漫着死去小鹿的血腥气息,而白狼却对脚边的新鲜血肉不屑一顾。它专注地盯紧了伊欧菲思,仿佛他是它的头狼或猎物,伴侣或敌手,它注视他的目光如此熟稔,就仿佛他是另一匹离群的狼。有那么一刻精灵认为它即将开口说话,也许它是又一种金龙的变幻形态,他的心脏有力而疾速地跳跃,但它始终沉默。 一阵古怪的不协调感攥住了伊欧菲思。仿佛醒来的瞬间就忘记了沉睡时的梦,心灵瞒着自己一个重大秘密,令人焦躁地回忆和探寻,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得知。白狼站在他的面前,金色双眼中的聪慧和灵性几乎要满溢而出,它绝不是一般的走兽——他甚至觉得自己理应知道它的名字。但那个名字就是他遗失的梦,他错过的命运;伊欧菲思感到阳光正沿着脊柱逐渐上移,热度在皮肤上积蓄,风停了,而童话没有死去,雪白的独狼依然昂首凝视,不曾消失。 他缓慢地放下了手中的长剑。它没有更加靠近,只是轻松地低下头,安然坐在了面前的地上,好像一条训练有素的大狗。伊欧菲思嗤笑一声,决定蹲下身子,更加靠近了他的狼;他试探地伸出手去,大力抚摸它毛发浓密的长颈,感到这雪塑一般的野兽血肉温暖,它伸长脖子,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愉悦的低吼。 “……你是谁?” 伊欧菲思用精灵的语言低声问。而回应他的只有白狼胸膛的震动,尾巴压碎落叶发出簌簌的声响。 他该回洞穴了。同胞们纷纷醒来,而地上猎物的鲜血早已开始凝固。白狼安静地注视着他,眼底的安宁与探求交织,混合在浓郁肃杀的野性之间,仿佛漆黑天幕中一条银色的河流。 “……你在追寻什么?”精灵不禁发问,甫一开口就被自己的异常举动惊得瞪大眼睛,放松了纠缠在雪白皮毛之间的手指。阳光和梦境让我神志不清,他愠怒地想,却忍不住再看一眼面前的狼,它低下头小心地嗅着他的袖口,裸露的鼻尖擦过手腕,像初夏的晨露一般单纯清冷。早在伊欧菲思撤身之前,它忽然飞快地把精灵的半个手掌含进了嘴里,利齿轻柔地越过掌纹,他感到肉食者粗糙湿润的舌头探入指缝友善地磨蹭,温和的瘙痒几乎让他微笑起来。伊欧菲思不可思议地低下头,看见白狼的双眼面向日光,瞳孔缩成细细的黑缝。他抽出手揪住它的后颈,把唾液擦在独狼那对于夏天来说明显过于厚重的皮毛上,惹得它连连后退,委屈地呜咽起来。 一个名字。他的内心深知,他知道这只走兽的名字。可诡谲的命运需要保守它的秘密,伊欧菲思抬手拂过头巾里埋着的两根羽毛,站起身来。白狼安静地坐在原地,雪白的前爪撑在两腿之间,精灵迟疑着转身,它似乎并没有跟上的打算。他想起昨夜的预知梦,狼的皮毛应当非常适应梦中的风雪,哪怕那是伊斯琳妮预言之中覆灭千万个世界的白霜。他想起萨琪娅,她嘴角上翘吹熄蜡烛的时刻,自由弗坚的旗帜平铺在地,裙摆停在修长的大腿之上,她的吐息鹭羽一般擦过脸颊,暗红唇瓣几乎要在黑暗中逐渐融化。 他想起她说,伊欧菲思,伊欧菲思,为了我,只是为我。缠绕在颈上的双臂温暖而沉重,她在他面前抿嘴微笑,贝齿扣上芳唇,低垂的睫毛投下漫长阴影。 “……葛汶布雷德。” 精灵仓促地转身,开口叫了一声。 白狼猛然立起,仿佛听见一道炸雷落在脚边。它微弱地发着抖紧盯着伊欧菲思,金色的双眼目光如炬。它听得懂,它听得见。精灵迷惑地注视着他的命运,这雪白的野兽焦急地晃动脑袋,上前磨蹭他的长靴,眼神一刻也不曾移开。 你在期待什么,狼?他在心中叹息,任由那个名字如同水中游鱼,堪堪从指缝中溜走。在这样一个初夏的清晨,他已经受够了梦和回忆,或许还有命运;精灵只是低下头来,再次用古语唤它白狼。 “葛汶布雷德。” 伊欧菲思柔声说;他正是用这样的声音驯服了浮港一对凶残的蟹蜘蛛,类似的语调他从不用于与人类交流。 “……跟我来。” 白狼昂起头,蹭了蹭猎人的左手。它慢慢退开,绕着精灵转着圈小跑,安静地等待,直到伊欧菲思收拾好地上的小鹿。赭色的血液顺着脖颈上的伤口留下一条干涸狰狞的痕迹,刀口毁了完整的皮毛,但带着猎物总比空手而归要好。精灵将战利品扛上右肩,白狼靠近地跟在身后,脚掌簌簌地踩碎泥土上的落叶,他无需回头便能知道它没有离开。 伊欧菲思沿着来时的路径返回藏身的洞穴。密林之中,松鼠党在诺维格瑞以北的残部都聚集于此。他稳健无声地跨越那条清亮的小溪,心中却萦绕着刚刚目睹的一切:白狼热切的眼神逐渐熄灭,它并未从他身上等到期待之中的事物。如同风中明灭的炭火,渺茫的希望散去了最后的光与热,逐渐冷却,化为一撮灰烬。 命运。他想。哈,命运。

Chapter 2

“所以,”格尼薇利落地把砧板上的一堆动物杂碎倒进脚边的木盆,一边说,“你觉得它是人变的还是怎么?” “不知道。”伊欧菲思坦白得过于干脆,吐出一口烟雾,没有看见年轻的女精灵翻了个白眼。格尼薇是个苗条挺拔的姑娘,面貌即使在最挑剔的精灵看来也算得上是美丽;她大概不到四十岁,却已经跟着松鼠党流浪了十年有余,父母都是维里赫德旅的马弓手,在同一场袭击中英勇战死。独眼的精灵透过朦胧的迷雾看着她端起木盆,不怎么客气地放在白狼面前,后者原本无精打采地伏在不远处的火堆旁,此时也没有对送上门来的丰盛食物表现出任何兴趣。 “要是你想听听我的意见的话,”格尼薇双手抱胸,“它有病。” “你是狼群专家。”伊欧菲思放下细长的烟斗,敷衍地微笑了一下。“这是你捡的狼。要我说它从头到尾都不正常,居然没把血泊旁的猎人脖子咬断,还去啃你的手。它那么大,”女精灵挥手在腰间比划着,“而你又老得不像话。” 伊欧菲思一口烟呛在喉咙里,咳嗽了一声,那姑娘终于笑了起来。“——原来你真在听我说话,老大。” “别像个土匪一样叫我,”年长者低声呵斥,从嘎吱作响的木凳上站了起来。白狼闻声支起脖子,金黄的双眼从他身上扫过,然后又毫无干劲地垂了下去。“葛汶布雷德?”伊欧菲思低声唤道,俯下身子诱惑性地摇晃着盛满新鲜内脏的木盆,他的狼却仅仅抖了抖右耳作为回应,根本不打算正眼瞧瞧自己的饲料。格尼薇光明正大地站在一旁看笑话:“看吧。野狼不是游荡的小孩,可不能随随便便捡回家。” 独眼的精灵不解又恼怒,很快放弃了哄白狼进食的打算。夏日的脚尖刚刚踏入这片北方的森林,即使到了正午,洞窟中依然阴凉湿润,未知孔隙间流窜的微风从脚踝旁优雅掠过。可伊欧菲思依然觉得莫名地燥热,年轻平整的额头上挂上了一层薄汗。“我叫你来不是为了听讽喻诗。”他阴沉地回击,“它究竟有什么问题?” 格尼薇幅度微小地撇了撇嘴,似乎在抱怨他的无趣。“真遗憾,我不知道。也许它太聪明,聪明到不满意你起的名字?要是一匹白狼的名字就是‘白狼’二字,那我恐怕就要被你叫做‘讨人厌的女孩’了。” “……真高兴法波卢斯还是往你可怜的小脑袋瓜里塞进了一点自知之明。”伊欧菲思放弃了深究,转身重新捡起了石几上的黄铜烟管。女精灵的脸微微红了起来,但还是笑着在不远处叉腰而立,好像没有一点不高兴。“老大,连白狼都能听出来一直在说俏皮话的是你。” 伊欧菲思垂下眼帘,不置可否地叼起烟嘴,深深吸了一口。这还是他去年从弗坚带来的瑞达尼亚褐烟丝,经历了一路上的风吹雨打不免有些受潮,抽起来混着一丝破裂的味道,烟气厚重地压住舌根。他微微皱起眉头,洞穴后方的布帘被掀了起来,两个资历很老的精灵说笑着将一个橡木酒桶往外抬,格尼薇愉快地拍起手来。 “下午放哨的不许碰酒!”伊欧菲思很有威严地喊了一声,可仅有的四五个年轻人都不约而同地装作没有听见,把昨天才得到的一大桶黑啤酒团团围住。已经能闻见空气中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气,亚尔潘·齐格林坐在篝火旁边擦着他的斧头,独臂的雷根·达尔伯格满头是汗,正卖力地用他仅存的左臂搅动着火上的一大锅鹿肉浓汤。和现在手下半数的兄弟一样,伊欧菲思是在弗坚结识这两个矮人的,不过他们作为雇佣兵和宝藏猎手的名声早就传遍了整个北方。亚尔潘本来是半打健壮矮人的头,有他自己的一套处事原则,从来和任何松鼠党人都看不对眼;可在弗坚他们终于站到了战场的同侧,而在短暂如同烟火的自由幻境之后,这个矮人只剩下了一个残废的同胞和同样少得可怜的选择。 加入松鼠党或者投奔一团混乱的尼弗迦德,他选了前者。就像这里其余的三十多个男男女女一样。 “一个老精灵,捡回一匹狼!”亚尔潘抬眼看看伊欧菲思,从短短的络腮胡里发出一阵粗俗的笑声。白狼趴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不怀好意地支起耳朵,咧嘴打了个哈欠。可能这是什么马哈坎民谣的变体,洞穴里为数不多的矮人们突然一齐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大笑,吵得伊欧菲思出于厌恶扮了个鬼脸;这下可好,连精灵都加入了狂笑的队伍。格尼薇笑得直不起腰,在雷根身边用跳舞般的步伐绕着圈,催他快些宣布开饭。伊欧菲思重新坐在那个动静不小的矮凳上,向木盆前的白狼招了招手,它见状终于从踩得坚实的泥土上站了起来,优雅地接近了精灵。 “……萨琪娅?” 他在闹哄哄的噪声中直视它的金眼,试着叫出一个名字。白狼靠的更近,蹭上他的膝盖,不满地喷了个鼻息。的确,这不能更蠢了。伊欧菲思吐出一大口烟气,一边思考一边用力揉搓着白狼的脖子:“……所以,你肯定也不是魏伦崔特摩斯。” 那匹狼倚在他的大腿上,无动于衷地平视前方。伊欧菲思看看地上盛着动物杂碎的木盆,又看看安静站立的白狼,那股深刻的不协调感又一次袭上心头。名字,梦,和命运。叫出名字,这可能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它绝不是一匹普通的狼。格尼薇虽然顽劣,却曾在奥森弗特东面的山林里打过游击,对于林间出没的狼群再熟悉不过。但伊欧菲思不需要任何额外的知识就能明白,没有任何正常的野兽会在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就被驯服,更别说像是狼这样健壮而凶残的猎食者。“会说话的鸽子,双腿走路的狐狸,穿靴子的猫;童话故事里的聪慧生灵从来只是无稽之谈,通常都是劳苦大众对于魔法可悲产物的误解和美化。”从前有人在对饮闲谈时这么对伊欧菲思说过,可现在他想不起是谁了。 无论如何,在这天清晨精灵与狼首次相见,但他深知这绝不可能是真正的第一次。我知道你,伊欧菲思在心里想,依然不明白这件事为何对于自己如此重要。 “老大?” 格尼薇好像从生下来就没有停止过笑似的,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鹿肉汤向他走来。身旁的白狼忽然挺直了脖子,充满干劲地向女精灵小跑过去;这令人费解的野兽挡在了她的长靴前,抬头注视着年轻姑娘,而她莫名其妙的微笑还挂在脸上。 “……哟,”格尼薇说,“葛汶布雷德,你想要什么?” 白狼愉快地晃着脑袋,发出友好的呜呜声,双眼热切地盯住了精灵的手。格尼薇看看手里的木碗,又看看静静坐着已经忘记了抽烟的伊欧菲思,彻底高兴得无药可救了。“什么?你想要这个吗,狼?”她弯腰逗弄着白狼,空着的那只手抚摸着它双耳之间细密的毛发。“不行,坏家伙,这是给老大的。你看见了吗,老大就坐在那儿,谁惹他不高兴,他就用箭射穿谁的脑袋……” “——我说最后一次,别再那样叫我,”伊欧菲思忍无可忍地站起身来,手中的烟袋重重磕上身旁的石几。格尼薇咯咯直笑,索性蹲下来搂住了白狼,把那个盛满炖肉的木碗放在身后,低声告诉它伊欧菲思已经下了多少次最后通牒。独眼的精灵感到一阵头痛,烦躁地抬手拨弄着头巾里的两根羽毛,而白狼在姑娘的怀中如鱼得水,下巴搁在她纤细的肩膀上,回头望了望他。狗娘养的野东西。伊欧菲思低声骂了一句,皱着眉头看见亚尔潘·齐格林正在逐渐靠近。 矮人随性地捋着他参差不齐的褐色胡须,一点不客气地端起了格尼薇脚边的炖肉碗。“什么?”他中气十足地隆隆说道,“伊欧菲思老伙计,你的狼只吃熟食?” “把碗放下,亚尔潘。” 戴红头巾的精灵高傲地扬起下巴,充满威胁地说。 是谁说过,古老种族内部总是没法好好相处?精灵就是没法和矮人搞得和和睦睦。而亚尔潘·齐格林,很明显,一年前还在用他的马哈坎土话问候所有视线内松鼠党的全家老小;至于加入队伍和并肩作战,依据矮人的逻辑也不等于要表现得更讨人喜欢哪怕一丝一毫。亚尔潘耸了耸他宽阔得像堵砖墙的肩膀,扒开胡子明目张胆地喝了一口肉汤,然后把碗撂在了白狼面前。 “——你的狼,你的午餐。” 他摸着肚子隆隆地笑着。“说真的,伊欧菲思,今晚搂着它睡吧,兴许醒来它就变成个银发大胸的精灵美人了!” 格尼薇尖锐地笑了一声,终于松开了白狼;它立即伸长脖子够到了那个木碗,埋头把伊欧菲思的炖鹿肉吃得呼呼作响。独眼的精灵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伸手摸到了桌边的烟管,蹲在白狼身边的女孩嬉笑着站起来,给他又端了一碗午餐。 下午晚些时候,今年夏天的第一场雨落在了这片诺维格瑞北方的森林里。侦察兵回报西面的密林中有孽鬼出没,上午一支带着护卫的商队经过大路,埋伏的松鼠党没有动作。雨淅淅沥沥地打在洞穴外的草叶之上,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如同一层薄膜覆盖周身皮肤,即使气温骤降依然令人心生烦闷。返回的斥候肩上停着一只漆黑的信鸦,只有极少数精灵还掌握着驯服它们的技巧,而人类永远不会理解,深居林中的古老种族之间如何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速度联络彼此。 伊欧菲思展开乌鸦脚上缚着的羊皮纸卷,檀色的鸟儿站在他的左侧小臂上,歪着头充满好奇地注视着一旁的白狼。斥候脱下斗笠坐在洞口的小凳上歇息,精灵抖了抖手中沾满雨水的信,炭笔的字迹都有些模糊了。 他默默读完这条讯息,对始终注视着他的精灵侦察兵做了个手势,然后放飞了那只乌鸦。 不需要有回音。 亚尔潘带着四个精灵和两个矮人前往接应道路旁的小队,留下两个护卫和剩下的伤员一起留在洞穴,而伊欧菲思则动身查看传言中的孽鬼巢穴。“你该分走几个人,”格尼薇忧心忡忡地盘起她近乎发亮的金色长发,看着他把长剑插在腰带上。“我在浮港那会,常常抓孽鬼来喂我的蟹蜘蛛。”他心不在焉地回应,一直想着刚才看到的讯息。“那个故事我听过八百遍了,伊欧菲思……” “——好了,格尼薇,” 独眼的精灵打断了她。“听着,雷根告诉我之前搞来的三袋芜菁都吃完了。现在下着雨,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年轻的女孩撅着嘴,显出非常不高兴的样子来。“……老大,我在奥森弗特当过斥候领队——” “法波卢斯把你硬塞给我,所以你就得听着。在拐弯处挖个小坑困住马车,从隐蔽中先用快箭射倒外围的一批人,再射他们的马,然后才拔出剑来。记住了吗?” “——这个我也听了有八百遍。我说老大——” “那就快走,亚尔潘在催你。” 格尼薇难以置信地耸了耸肩,咬住下唇,似乎要说什么但最终放弃了。虽然不愿承认,但伊欧菲思内心有个角落暗自庆幸她没有坚持。他目送女孩装好带倒钩的分裂箭矢,一经受力便会裂作四瓣,有些人类叫它们“黄蜂”;松鼠党还使用特制的静音箭,在箭杆上划出沟槽使之更为坚硬和轻盈,箭头带着特殊的角度,在击中之后能够旋转着深深嵌入血肉。艾恩·西迪不擅耕作,萨琪娅告诉他,古老种族都不懂得播种和收获。但射箭是他们精通的技艺,还有剑,白舰队的传人用陨铁铸造了第一把剑,他们用锋刃得到鲜血,鲜血浸入大地,而大地则回馈以丰硕的果实。 如今,他想,松鼠党人做的也是差不多的事。 白狼在饱食之后安静地在洞中游荡,聪明地维持着好奇与温顺的外表,但依然把几个半睡半醒的精灵吓了一跳。伊欧菲思整了整头巾,回身便发现它早就蹲伏在洞口,宽大的长尾扫过泛着水光的地面,一双雪白的长耳机警地竖起。他又一次陷入了一种毫无根据的迟疑,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剑柄,白狼大睁着它金色的双眼,瞳孔在昏暗的洞穴中散成一对幽深的圆。 乌云依然笼罩着户外的天空,亚尔潘和其他松鼠党从隐蔽的马厩中牵出几匹混种马,他看见格尼薇在鞍上给了他一个模糊的回眸。她用一方天青色手帕包住额头,穿着自由精灵常见的皮质短上衣和过膝的浅色长靴,肩上的背带上别着一条经久褪色的松鼠尾巴,正向下滴着水。她母亲的松鼠党徽记。伊欧菲思发觉自己叹了口气,而个中缘由依旧难以说清。 “……走吧。葛汶布雷德。” 他用手抓挠白狼的头顶,获得了它一个不满的瞪视,仿佛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们听见矮人带领的人马轻快地穿越雨幕,头顶滚过一些沉闷的雷。该给它配个项圈之类,伊欧菲思心想,低头步入了夏日浑浊的雨水之中,白狼在身旁安静地逡巡,而森林在他们周围絮絮低语。

Summary: 杰洛特和凯拉·梅茨的一些片段。

……和女术士交往的过程永远类似某些深受贵族小姐喜爱的畅销小说:诡计,爱情,冒险,诸如此类。说爱情的确有些过分了,他的意思是,虽然几乎每一个都是如此,但有些女术士就是比别人更热衷于类似的桥段。 杰洛特和凯拉•梅茨并非彼此熟识。弗尔泰斯特的前顾问,集会所成员,惹人怜爱的小小个头,闪烁的绿眼机灵又天真。又一个典型的金发俏娘们。他们的相识涉及到一次法师麇集的聚会、一座海上的孤岛和一场充满鲜血与背叛的政变,说实在的,都算得上他最不愿意回忆的部分。 ——她看上去心计太浅而发色平庸,从没成功地吸引狩魔猎人的注意;或许她也并未努力尝试,因为她不喜欢白发的男人。 这会是一种经典的、平庸诗人的解释。但事实是,世上也许有千万个温柔可人永不衰老的金发俏娘们,而你没跟她们搞上的唯一原因真的无关灵魂。就像凯拉•梅茨也没有任何理由非得在自己的秘密浴场接待狩魔猎人,他的变种视力透过花瓣零落的水面清晰地看见,她不加遮掩的胴体年轻完美,生机勃勃。 “转过身去,杰洛特,如果你不介意。” 她什么都知道,但她就是要这样说。白狼几乎有些发笑了,如此老派的场景与对白,也许她是从什么通俗读物上照搬下来的。他有意拖延,不肯动作,她在水中咯咯直笑,声音里有种与年龄不相符的调皮和轻浮,好像她还是个新婚燕尔的少妇。这就是女术士:杰洛特不会亲吻一个年轻美丽的吟游诗人,即使她为这冷酷的拒绝而哭泣,坦承他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爱;但他会毫无负罪感地结识更多的女术士,深知自己即使只是沉默不语也会换来叶奈法一些可爱而恶毒的妒意,而人造的美丽依然是美丽,就像突变之后的男人依旧是男人。凯拉•梅茨毫无必要地花掉半分钟用魔法穿戴整齐,他回过身,恰到好处地目睹一个端正、精美而虚假的笑容在她淡粉色的唇上绽开。 她碧蓝的眼珠微微向上斜着,令人印象深刻的酥胸托在开口低平的衣领之中,像是红盘里盛着的两团白雪。她一向喜欢红色,热情的女人喜欢红色。他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他们开始平静地谈论有关希里的情报,凯拉不时拨弄着垂落肩上的金发,再也没有看他一眼。 这个女术士诱惑人的姿势标准得可以写进教科书。但为什么?的确她深居穷乡僻壤,除了最经典的猫咪似乎没有什么能够文明交谈的对象。“而我恨死猫了,”凯拉说。

与大多数人认为的不同,老狩魔猎人维兹米尔不仅仅教他愤怒乖张的男孩们如何使剑,他还教他们聪敏地向女士献殷勤。——呸,这都是吟游诗人的信口雌黄罢了。叶奈法试图把一匹狼训练成一个完美的女术士情郎,他们的女儿希里则嘲笑这些手法;而丹德里恩会说,我亲爱的听众们,有什么难的呢? 杰洛特会不厌其烦地听她们谈话,并且(起码是表面上)觉得那挺可爱的。他纵容她们的癖好和娇嗔,答应她们的所有请求,即使私下腹诽,也在他人面前捍卫她们。他帮助她们所有高尚的事业并且不求回报,宽容和纠正她们的错误,乐此不疲地陪她们玩些小把戏。而她们爱他,即使这是对一只金色的夜莺、雪白的独角兽、屠杀恶龙的王子般的爱,即使她们知道他不会送给自己一顶王冠,也不需要她们穿着水晶鞋在午夜与他共舞。 她们能看穿他的谎言,但这也并不是纯粹的谎言。又有多少男人,连一点谎言都不屑于和身边的女人说?传说和童话都是谎言,朋友们,可人人都要歌唱这些故事;爱情也是一个谎言,但它甜蜜得让我们甘愿囫囵吞下一把利剑。 “我只是想请你吃一顿晚餐。” 凯拉•梅茨说,就在狩魔猎人为她的种种要求连日疲于奔命,终于得以休息之后。杰洛特看了看这个站在低矮茅草房外的年轻女子,她挥了挥手就给自己带上了全套沉甸甸的珠宝首饰。他看见她鲜艳的红色舞鞋踩在一片蔬菜和草药混种的田地上,雨后乡村的泥泞毫无谄媚之意地在轻盈的高跟旁熙熙攘攘。 “你知道身为女术士哪点最好吗?我不需要一个仙女教母。” 凯拉笑了笑,看上去比刚才更为年轻。 “……仙度瑞拉的故事来源于一个被水池中的怪物吃掉的女孩,岸上只留下了她的玻璃鞋。” 他说着,再次忍不住微笑起来。

绅士们,你们是否曾陷入这样两难的境地?当一个妙龄女子身穿盛装,手执琼浆,在桌旁与你共进晚餐。她雪似的胸脯仿佛即将被昏暗的烛火融化,红唇绿眼,顾盼生姿,低头巧笑,却不发出任何声音。但诸位绅士,狩魔猎人对此习以为常,并非要质疑这优美的场景有几分是魔法,又有几分是是真实;请继续想象:这位绝妙的女伴忽然挺直纤腰,视线转移,而你却感到有个微凉而柔软的物事攀上自己的膝盖,顺着大腿内侧缓慢磨蹭…… “……凯拉?” 杰洛特停止讲述他第三次狩猎吸血妖鸟的悲惨经历,银叉悬在鲜嫩多汁的小羊排上方,而女术士只是眨了眨眼。 “你的脚,女孩。” 猎人叹了口气,放下了刀叉。“穿好你的鞋子。” 凯拉狡黠地笑着,摇晃着手中的高脚杯。“我从未想过得到你,杰洛特。叶奈法也不需要感到受了威胁。” “……只是享乐和陪伴,猎人,作为朋友……亲密的友人。” 你会陷落吗,绅士们,请你们扪心自问。要知道那天夜晚星辰闪耀,仿佛遥远的永恒破裂成千万枚碎片。而泰莫利亚郊外的草地上只有温暖的黑暗笼罩,我最好的朋友杰洛特和一位美丽动人的朋友躺在疯长的野草上,一条同时裹挟着生命和死亡的乡间溪流从他们脚下淌过,逃离战争和火焰,奔向未知的远方。 然而杰洛特并不是一位王子,更不比一位国王。美人在午夜钟声之后消失不见,魔法和谎言一同破灭,白狼在昏睡中醒来也只能会心一笑,一半赞赏,一半懊恼。 因此你会永远记得我,不是吗,杰洛特? 女术士都是这世上最骄傲的女人,而只有这个金发碧眼、一袭红裙的凯拉•梅茨会自比仙度瑞拉。他会永远记得,她走出精灵废墟站在一片碎石遍地的荒芜浅滩上,对他伸出一只手,仿佛一个最为尊荣的贵妇。他下意识地挽住这女人,听见她轻松自如地说: “杰洛特,没有我你怎么行呢?”

Summary: 杰洛特和特莉丝的一些片段。

Notes: 《巫师2》中,杰洛特与特莉丝在泰莫利亚的小镇浮港待过一段时间;特莉丝用精灵遗迹中的记忆玫瑰帮助杰洛特恢复了记忆。六个月后,杰洛特为寻找希里前往诺维格瑞。

Work Text: 他在她的桌上看到了那朵花。周遭是一片混乱,仓皇出逃的女术士丢下了衣物、实验材料、笔记、财物,还有那朵花。杰洛特拾起这植物的残躯,暗绿色枝条上顶着一团萎靡的红,他把它托在手心,一股微弱的花香扩散开来,顽强而混合着些许尘埃气味。 分别六月,特莉丝还一直留着这朵花儿。 ——他实在不该给她一朵玫瑰。 在狩魔猎人漫长的一生中,特莉丝是他见过的最为甜美的女术士;倒不是说她是最火辣、聪敏、诱人或者强大的一个,仅仅是甜美,仅仅这个他还能保证。她火红的头发梳成两个小髻,一双闪亮的草绿色眼睛,嗓音如云雀般清脆轻盈;她微笑的时候视线偏移,低下头去,就像个羞怯的小姑娘。别让我脸红啦,她低声说道,他几乎听得见她饱满坚实的胸脯下心脏因为雀跃而砰砰直跳。 特莉丝是个无与伦比的女人。但她的甜美依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其中的奥秘还是在于,你永远不知道她的心是否真如她的笑声一样满溢欢乐,还是这女术士仅仅惯于粉饰,深知这是你最无法抵挡的姿态。 同样的戏码就不可能在叶奈法身上奏效:浮港郊外的森林里她站在一片花丛之中,面带痴迷地讲述一个古老的精灵故事。一个爱情故事。杰洛特记得自己站在特莉丝身边,夏日微风吹拂膝旁的玫瑰,日光穿过沙沙作响的树叶,星星点点落在坍塌的廊柱之间。芳香和蒸腾的暖意,仿佛一丛愉悦的根须发自脚下的土壤,沿着胫骨攀附而上,几乎让他有些神志不清…… 得了吧,休想自欺欺人。是特莉丝,特莉丝让他神志不清。“……从前的精灵会把记忆玫瑰送给所爱之人,作为誓言的见证。”他记得她说这话时垂下眼帘,一手下意识地抚动鬓角的一绺红发,她女学生式的上衣翻领翘起一个角,让人极想伸手替她抚平。 一点没错。他实在不该给她这朵玫瑰。 倒不是说特莉丝不是个最精明的女术士。至少,她始终会是最精明的那群——组成了一整个集会所的那群——之中的一个。艾斯凯尔就曾问,杰洛特,为什么你的所有女友都是女巫?很感激他没有说“姘头”,换成兰伯特就一定会选中这个词。还能有什么原因呢,除了诡谲乖戾的命运? 你迷恋危险和疼痛,你是个白发的疯子;心中有个人这么回答。要是有一种毒药尝起来像是白海鸥、杀怪兽、拳击和操女术士混在一起的味道,你一定会眼都不眨地一气喝干。而特莉丝却仿佛在这辛辣药剂中混入的一丝虚假的甜味,柔软而脆弱易逝,好像一只温驯的、昏昏欲睡的小猫。在他失去记忆的时候,不知为何每当他们四目相对,猎魔人总能尝到那股熟悉的、深沉的柔情,好像人久居暗处忽见光亮,眉心涌起的那种舒适的酸痛。 想到这里,他小心地吹走花朵上的浮灰,将它装进了自己的腰包。 特莉丝给他看见的始终是虚假。但就连这虚假本身也充满了矛盾:她精明到身为女术士集会所的一员却不向他透露任何消息,却又执拗地保留着这朵玫瑰。她始终留存着这蒙尘的、干涸的、顽强的美,破碎而纯净的红色,这香气是如此轻柔甜蜜,仿佛爱情最初的定义。 何其讽刺,特莉丝带他找到一片爱人的玫瑰丛,而他却用它们想起了另一个女人。

叶奈法和特莉丝曾经是朋友。这个曾经,就是假设兰伯特如果一门心思地追求叶奈法甚至已经得手之后,白狼与自己同仁之间的友谊也需要加上的一则修饰。他们也许还会见面,如果还没有杀死彼此,甚至还会坐在一起喝酒,但他们内心清楚,原谅爱人的标准不可能用在所谓的朋友身上。 早在杰洛特死去之前,她们就不是朋友了。 仅以白狼的经验看来,女术士之间的友谊不会凭空出现,更不可能和平无虞地消失;也许是希里的存在让矛盾得以缓和,毕竟一个深具灵性的孩子是大部分女术士可望而不可即的梦。但有太多东西超出了一个猎魔人的理解,就比如特莉丝对他突如其来的钟情。 这个红发的女术士在叶奈法之前就与他相识。从前她是凯尔莫罕的术士,那时猎魔人才刚刚成为过时和怪异的代名词;维兹米尔永远只记得她是个小姑娘的模样,而白狼却有幸察觉到了一个美丽女孩的成长。这美丽也许并非天然,但她逐渐饱满的胸脯、纤细灵巧的腰肢和有意留存的雀斑的确给所有猎魔人学徒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那时她尽管爱笑,举手投足间却流露出一种带着稚气的高傲:要塞里的四五个男孩都知道,她没有爱上他们之中的任何人。 而这一切在贝连迦尔送了她几束可笑的花儿之后,在凯尔莫罕熬过了几个漫长的冬季之后,在他们终于纷纷长大,带着狼头徽章走向自己的命运之后,都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改变了一切的应该是丹德里恩。 是什么时候,特莉丝开始用她亮晶晶的绿眼睛在白狼的身上长久停留?她笑盈盈地找到他,告诉他“我和叶奈法是亲密的朋友”。人们都听见了大师的歌曲,那传唱不休的迪精与无法摆脱的爱情,那个最后的愿望,那些冰的碎片。就在那时特莉丝才发现了他,而杰洛特也是第一次听说,所有的术士都彼此相识。 是什么从前不曾有,而那时才突然开始吸引这个早已熟识凯尔莫罕的女郎?

——他想她也许会问起那朵玫瑰。

“这么说,你找到叶奈法了?” 特莉丝轻轻地问。 他们并肩坐在一间昏暗的仓库里。她没有看他,熏香的烟雾在踝边缭绕,成群的老鼠惊慌失措地从脚下奔逃;同样作为曾经的泰莫利亚魔法顾问,特莉丝对啮齿动物的容忍程度显然远超凯拉•梅茨。杰洛特望着这个逃亡途中的术士,注意到在平凡的装束下她依然戴着一对名贵的耳环,小小的宝石在蒸腾的烟云和魔法中闪闪烁烁,碧绿的,很配她的眼睛。 “……找到了。” 他说。“她怎么样?” 特莉丝仍然没有看他。两个捕鼠人的手平放在仓库肮脏的石制台阶上,大概隔了一枚铜币那么远。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踌躇许久,杰洛特终于开口。她蓦地转过头来,耳环上的绿色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反射着室内仅有的烛火。她定定地望着他,有一瞬间看起来极为年轻,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令人想起那美妙的触感,她柔软的、永远含着笑意的双唇。 “……不用说了。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特莉丝低声说着,从阶梯上站了起来。她的手也就此离开了他,现在那距离横跨了多少枚铜币已经无从计算;女术士若无其事地将一绺总是任性滑落的红发别入耳后,杰洛特差一点就忽略了,同时消失的还有那对绿宝石镶嵌的白金耳环。他突然想起,她已经落魄至此,靠为商人驱鼠来筹集资金,不可能还拥有那样奢侈的首饰。 噢,女术士。她们那小女孩似的虚荣和高傲,永远能突然攥住他冷漠的心。

在那段叶奈法跟他若即若离,彼此折磨的时间,他不得不承认特莉丝是他唯一的安慰。她们是如此的不同,却又如此的相似,而这正是命运最为刁钻性格的体现。 当他从死亡的阴影中挣脱出来,记忆都消失在狂猎的铁蹄之下,她用陪伴和肉体温暖了他。当他深陷囹圄,背负着弑君者的罪名,她始终与他一道。但正是她为他找到的花儿,那盛放的、古老的精灵玫瑰,让他找到了丢失已久的答案。 为什么特莉丝•梅丽歌德会选中了他? ——因为她闪闪发亮的眼中,总是有那么多过时的、死去的传说。 因为她总是在渴求着一朵不可能存在的玫瑰。 正是在丹德里恩的诗歌之中,许多人找到了现实的爱情。从前她不曾看见,朝夕相处的变种人之中存在着怎样的激情;后来她终于发现,这魔法促成的爱情之花虽不属于自己,却绝非遥不可及。她看见了女术士可以拥有的深沉的爱,能将人推上至高的峰顶,也能坠入最深的谷底。实在的爱情的诱惑,就如同一颗饱满芳香的水果,让这云雀一般的女郎移不开目光。 “……对不起。” 杰洛特松开了喷泉边的女伴,她可爱的雀斑有一部分隐藏在做工平庸的面具之下,被美酒浸润的红唇水光盈盈,暗含着妩媚的邀请。她扶着他的手重新站稳,他听见她轻轻叹了口气,带着一种悲哀的清醒。 “……对不起。” 而他正是为这一切错误的柔情致歉。 为他不该送出的一朵玫瑰。

奔波的最后,特莉丝也即将登上一次前途莫测的远航。 她感谢他的帮助,语气中含着一种令人感伤的自尊。 于是他说:“别了。” “别了。” 特莉丝垂下眼帘,拉起暗绿色的斗篷兜帽。他一动不动地立着,直到注视着她纤细的背影被几片脆弱的风帆带走,逐渐消失在昏暗的洋面之上。 “你真是一点没变,猎魔人。” 码头上的迪克斯徵还在自作聪明,简直令人难以忍受。“——还是个天大的傻瓜。”

白狼突然想起,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再提起那朵玫瑰。

Summary: 杰洛特和叶奈法在维吉玛相遇的小片段。

“……你知道……我失忆了。” 杰洛特说,试图对叶奈法解释为何自己与特莉丝看上去像是深爱着彼此。女术士回以轻蔑一笑;她当然会这么做了,猎人,你甚至无法在自己的梦中瞒天过海。 “……借口。都是借口。” 他移开了视线,房内烛火昏沉,萦绕着丁香与醋栗的香气。他感到口干舌燥,却献不上更多殷勤。“我记得你的味道”,听上去既下流又庸俗得可怕,就像个酒馆里蹩脚搭讪的莽汉;所以他只好沉默,回想,当他的变种脑袋里浮现出她的名字,最先出现的印象依然是那阵独特的芳香。像一柄温暖的匕首,一支燃烧的箭,当他在马背上猝然想起一阵香气,视线不由在路边逡巡,期待着能看见一丛丁香,或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他沉入浴盆中屏息的时刻依然在鼻尖回荡,回荡,无可阻挡,就像一束顽固的魔法。 啊哈,丹德里恩说过。我看她可是抓牢你啦。 他皱起眉头,金色瞳孔在暗淡的光线中微微张开。而叶奈法,叶奈法,一团飘荡的气味,所有遗失过去中最美的部分,此刻就坐在身旁的桌上;她黑白两色的长裙里穿着带蕾丝的紧身胸衣,眼眸低垂,化着淡妆。她乌黑卷曲的长发垂泄而下,如同黑夜笼罩旭日,烛光透过她的发丝闪烁,绚烂仿若晚霞。这女人正用指尖逗弄着烛火,漫不经心,神情缱绻;但他知道她也在紧紧注视着他,渴望而愤恨,思念又懊恼,跟从前的每次相会并无分别。 他们在谈希里;他真希望他们能有哪怕一次能跳过希里,虽然他爱自己的养女如同生命,但是说真的,哪怕只有一次。他们总是在谈希里,不知从何时开始。 非常久远的时刻:他记得一棵树,在一次死亡之后,一座小岛,他们倚在潮湿的阴影之中,双手交握,心中只有安宁。岛上有苹果花永远盛开,树下植满丁香与醋栗——好了,他真该收敛一下自己天马行空的记忆——而他曾经想着,也许这就是结局。再没有战争,再没有命运,再没有卑鄙无耻的小人、两难境地和更少邪恶的屁话,女儿把他拔出干草堆,送到她的身边。希里是个最聪明的孩子。她一直都是。 然而现在他们在这儿,回到这寒冷、阴沉、空空荡荡的世界,回到旧日的遗物中间,他们死过一次,然而什么都没有改变。刀与斧的时代,仇恨与鄙夷的时代。他微微缩起肩膀,眼神在她的肩上流连,企图再记住更多温度,色彩,还有一百年份的丁香与醋栗的气味;他绝不会承认他无法承受再一次失去。 什么也没有改变。他们的游戏,相互拒绝与相互追寻,撕咬和亲吻,利用加深爱。 ——叶奈法化了妆。她是他所知的唯一喜欢先化妆的女人。 “……不是今天。” 女术士说,冷酷的微笑与梦中如出一辙。 她抬头对上他的视线,那眼神仿佛吸血女妖盯上了她的猎物,锐利到让他颈后微微发麻。狩魔猎人前倾身子想说什么,叶奈法制止了他。她优雅地落下桌子,举起双手,只留给他一个曼妙的背影;法术的辉光溢满这间卧室,他开始有些憎恨自己的传送适应不良。 该死的她要走了。她又要走了。 “……你穿黑丝绒真是让人头晕目眩,杰洛特。” 她低声说着,幅度微小地舔了舔嘴唇。又一支箭,猎人,你可真要完啦。他站在原地徒劳地捏紧拳头,狂风奔涌,吹灭了不少蜡烛;叶奈法消失在金色的传送门中。 金色的,他记得她说。就像你的眼睛。

Summary: 乔瑟夫搞不懂什么叫“带着他的份活下去”。

Notes: 我心中的乔西之间的关系……可能有些难以接受。结构和情节老套,连比喻也是,很俗的刀慎入。

乔瑟夫记得自己把那条三角格纹的头带向火中伸去,脑袋里除了活下去之外什么也没想。柔软的布条一触即燃,他把这绝妙的引线抽离脖颈,向着瓦姆乌扔了过去,喉咙上卡着的断手越压越紧,别说发出波纹了,他几乎无法像个普通的活人一样维持呼吸。 ——或许还想了一点,“早就觉得这个配色很娘”之类的。 “……西撒——!” 他喘息着吼叫出来,惊异于自己还能发出这样洪亮的声音。“拜托啦!” 在戏剧化的慢动作之中,那条头带像是猫爪下的卫生纸一样被空气的湍流撕成碎片。丝姬Q一直很喜欢猫却又管教不好它们,真是个蠢女人。他记得燃烧的星火被吸入瓦姆乌的体内,被风刃削破的左耳火辣辣地疼,然后PONG地一声,他又用头脑和意志战胜了强大的敌人。 ……或许吧。乔瑟夫清晰地记得这个画面,自己俯瞰地上仅余头颅的瓦姆乌,心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也没有了”。 什么也没有了。西撒的遗物救了他的命,这个意大利男人最后的痕迹在爆炸中灰飞烟灭,像一颗肥皂泡在夜里悄然破裂。 但至少乔瑟夫记得。 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不常想起西撒。养伤的时候他有一大半时间陷入昏睡,做着永远无法再回忆起来的梦,海风和阳光的触感在梦中清晰可辨,让他在醒来的瞬间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之后的时光被丝姬Q缓慢地填满,像飘落的花瓣填满一只空荡荡的玻璃杯;他百无聊赖地卧床不起,头发长得太长,书也读不进去,石膏把他变成了休眠期的柱之男,除了眼珠子和头脑之外什么也转不动。 也许他梦见的是修行的小岛。丽莎丽莎让两个学员脚踩波纹在尖刺林立的训练场上互相搏斗,美其名曰“在死神的掌心起舞”。从日出到日落他们痛快地殴打彼此,倾斜的余晖压上西撒的满头金发,两个鼻青脸肿的年轻人哈哈大笑,发梢的汗水被拳头推向空中,在阳光下闪烁着细微的白光。 也许他梦见的是威尼斯的水道。无论多大的危机也没法打消午后晴空下的慵懒惬意,他摊在贡多拉的座位上打着饱嗝,用胳膊肘顶了顶身边的西撒。那家伙一脸不悦地转过头来,顺着他的手指向空中望去,成群扑翼的白鸽之上,一个褐色小点掠过屋舍之间狭长的天空,一阵低沉的轰鸣也随之而来。看啦。乔瑟夫懒洋洋地说,是飞机,不错吧?我可是很爱听飞机的声音,以后要当个飞行员的。虽然跟他没什么关系,不过我爸也是飞行员…… ……是吗。他记得同伴似乎带着微笑,一片泡沫飞来,替他挡下了船篙溅起的水花。以你这个乡巴佬的水平来说,还算个不错的梦想嘛。 ——也许他梦见的是更早的时刻。一只倒置的玻璃杯落入手中,他却无法像西撒一样将其中满满的水保持在内。他忽然觉得自己也如杯中的清水一样正悠悠下坠,脱离了容器和躯壳,但离去的或许不是他的灵魂而是别的什么,同样是掌中那脆弱的波纹所无法守护的东西。像水从指缝间无可挽回地滑落,雪地上只剩下一行孤独的脚印,西撒的心中盛满了他一无所知的过去,而乔瑟夫·乔斯达依旧空空荡荡,即使曾经装进了什么,现在似乎也已经流走了。 “……那是从祖父一辈开始延续至今的战斗,我以为只有你能理解。” 他在这清晰的话语中猛然睁开眼睛,大大地吐出一口气,惊动了在一旁打盹的少女。Jojo,Jojo,很痛吗,她像往常一样咋咋呼呼却满心真诚,用温热的毛巾拭去他脸颊上的泪水。 ……啊。 他低声念着。 好痛啊。……你压到我的手啦。

也许让人无法忘怀的不是西撒·齐贝林这个人本身,而恰恰是“他已经死了”这件事。他们相识不过三十余天,比起好好相处,可能彼此拳脚相加的时间还要更长一些。 乔瑟夫与丝姬Q在伦敦补办了婚礼,他在宴会上见到了几个腼腆的年轻人,史比特瓦根郑重地向他介绍,这些都是齐贝林家族的后裔。他微微地张着嘴,好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目光在一张张陌生的脸上看见了有些熟悉的眉眼,他们都是西撒的兄弟姐妹。 新郎与这些客人聊了许久。何等怪异的场景,在与友人永别之后才听闻他的故事,而这场景在乔瑟夫此后的人生中一再发生。西撒绝不是个单纯的男人,他是暴躁又可靠的兄弟,从十岁起支撑着一个无父无母的大家庭;他多次入狱,在那不勒斯和罗马的街头横行霸道,最高的记录是一个月里换了十七个女伴。他最喜欢的花是向日葵,卧室抽屉里收集了三十多个打火机,最受不了用刀削苹果的声音…… 齐贝林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乔瑟夫有些恍惚地露出微笑,似乎在听着一个陌生人的传奇经历。这些复杂的形象并不能与心中那个金发碧眼的朋友重叠在一起,西撒·齐贝林的画像没有因为补全了细节而逐渐清晰,反倒在一层又一层油彩涂抹之后逐渐失去了本来的面目。 兄弟姐妹们的西撒并不是乔瑟夫的西撒。 而现在也无从校验这些画像的真假。 他停下了,乔瑟夫心想,忽然感到一阵无以言说的恐惧。西撒曾与许多人并肩而行,留下种种自相矛盾的回忆,而唯一能统一这些矛盾的只有西撒自己。可现在他停在道路中间,任凭曾经的伙伴被岁月逐渐推远,乔瑟夫曾无数次陷入看似毫无转机的战斗,但没有任何事像这停滞一般永恒和绝对。 “……但我知道,”齐贝林家最小的女儿说道,“乔斯达先生您会带着哥哥的份好好活下去。” 他看见她的眼里满含泪水。 乔瑟夫的下颚轻轻颤抖,迟迟吐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就像从前掌握不了那个倒置的玻璃杯。

死者无法参与活人的生活。西撒·齐贝林的生活在20岁时戛然而止,没有任何人能替他去体验剩下的部分。他本该胜利和凯旋,骄傲地取回齐贝林的名字,卸下血脉的重负,或是将其传承下去。他本该成长,微笑,拈花惹草,一张俊脸永远朝着漂亮姑娘走来的方向,像一株烦人的盛放的向日葵。他本该代替父亲牵着妹妹的手,对她的每一个未来的男友挑三拣四,不允许任何人或任何事情让她流泪。 他本该西装革履,扭扭捏捏地出现在乔瑟夫的婚礼上。他会是个令人惊喜的伴郎,迷倒所有出席的女士,新郎会看他不爽,最后以两人扭打在一起告终。 乔瑟夫眨了眨眼,那些尚未发生的故事被轻易地拦腰折断,好像一束干燥的意大利面。 “……对不起,我……”

西撒本该让他刻骨铭心。 但除了水已流干之后剩余的空洞,乔瑟夫再找不到友人留下的任何痕迹。

End

宴会剩下的部分直像是一场浓雾笼罩的梦。剪彩,祝酒,掌声和微笑,波鲁纳雷夫很怀疑大厅里有没有一个宾客不清楚所谓的慈善组织只不过是一种避税伎俩。无论从何种角度说来,如今的生活都与他年轻时的预期相去甚远:不管是现在坐在高耸的香槟塔旁露出空洞的笑容,还是刚刚和一个十来岁的黑帮老大在洗手间里长久地拥吻,直到急促的敲门声铛铛地打破了他们周身围绕的诡异气氛。 “……嘘。”彼时乔鲁诺对他眨了眨眼,在门外嘟嘟囔囔的咒骂声中飞快地把掉出外套的领带重新塞了回去。“……待会再谈,波鲁纳雷夫先生。” 一根手指搭上他的嘴唇,少年的口吻怡然自得,用手捋顺金发,仿佛一切都还在控制之中——但这怎么可能?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波鲁纳雷夫永远只会是个顾问。米斯达立在台下有些局促地看看老板,又看看轮椅上的银发男人,一经视线接触便立即转开了脸;想到露台上的惨状这也情有可原,尽管似乎并不共享视野,但No.1毕竟是他的替身。波鲁纳雷夫有些漠然地想到即将到来的麻烦,辩解的灵感一点也无,SPW财团代表的冗长演讲好像一阵污浊的气流吹过法国人的脑袋,除了令人烦躁的感触之外什么也没留下。 他很清楚自己根本没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堆叠的酒杯对侧,乔鲁诺抿着嘴微微一笑,开口说了些什么,点头致意的模样看上去活像个电影明星。波鲁纳雷夫感到自己的心跳随着他的动作骤然抬升,台下掌声雷动,主持人推着轮椅碾过地上的粉色飘带,今夜的宴会总算宣告结束。 福葛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身后的秘书捎来顾问的外套为他披好。他听见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唐•乔鲁诺”,“教父”,““那不勒斯人”,“别小看他”——“可他还那么年轻”。波鲁纳雷夫不动声色地回头一看,他的老板被宾客们团团围住,米斯达神色自然地靠了上去,礼貌地为他清出道路;乔鲁诺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嘴上说着抱歉,两人肩并肩往衣帽间移动过去。 “……您还好吗,波鲁纳雷夫先生?” 福葛推着顾问走出酒店,低声问道。冬夜的冷风骤然划过法国人燥热的面颊,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我没事,谢谢你。……能帮我叫辆车回去吗?今天过来时是老板顺路载着我……” 他一边说着,大腿上的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不行,他绝对没做好和乔鲁诺对话的准备。开阔户外的灯光下,年轻人注意到顾问似乎换了一条裤子,略显诧异地扬起铂金色的眉毛,所幸波鲁纳雷夫脑后不长眼。 老天爷,他们进展那么快吗?“……好的。” 除了怒发冲冠的时候,福葛总是以沉得住气著称。他转头吩咐秘书打给顾问的司机,正好看见自己的老板大步流星地走出酒店大堂,裘皮披肩的下摆在空气中微微扇动,而米斯达紧跟在他身后,脸上挂着一丝奇异的笑容。几乎出于下意识,福葛闭上嘴,轻轻按住了正在拨号的女秘书。 “……波鲁纳雷夫先生!” 乔鲁诺钻出旋转门,轻快地奔下楼梯,朗声叫着他的顾问。波鲁纳雷夫缩起肩膀,仿佛忽然觉得很冷,福葛无声地松开握把,一双手举在胸前,饶有兴味地看着老板重新掌握了轮椅的控制权。 “……请允许我载您回去。” 金发青年大气都不喘一个,甚至伸手帮顾问紧了紧衣领,“……我还有话对您说。” “……时候不早了,老板……” “花不了多长时间。”乔鲁诺飞快地回答,不知怎么地竟依然显得非常可信,尽管波鲁纳雷夫敢肯定这只是个不假思索的谎言。“……老板……” 顾问吃力地转过身子,一眼就看见五步之外米斯达搔着他的一头黑发,笑嘻嘻地冲自己点了点头。更多拒绝的说辞就这么失去了利用的时机,乔鲁诺的座驾悄无声息地滑到二人面前,福葛走上前来为他们拉开了门;老板俯下身子抱起了他,波鲁纳雷夫的后背朝向车内,感到青年灵巧的右手避人耳目,在腰间轻轻捏了一把。 ——糟了、糟了、糟了。年长者的脑中警铃大作,但这终归还是他咎由自取。 到底为什么要说——为什么要说那句话? “老板。” 福葛一只手搭在车门上,看着乔鲁诺把顾问安置妥当,用微不可查的声音说道,“……别做太过分。” 乔鲁诺转过头来,一双绿眼睛闪闪发亮,像个刚刚约到女孩儿参加毕业舞会的中学生。“……他说他爱我。”老板前倾身子,跟他的朋友咬着耳朵,福葛瞪大眼睛,用嘴型拼出一个“没门“。 “……就这么没信心?”年轻的金发男人冷笑一声,“真不够意思,你,和盖多。”教父的拇指尖在脖子上轻快地一划,简明扼要地表达了自己的愤怒,随即解开披肩纽扣,低头坐进车里。 “……幸运男孩儿,对吧?” 福葛望着渐行渐远的轿车,满心的难以置信。米斯达猛地一掌拍在他肩上:“在宴会上没找到机会跟你说,谁能想到呢,性感手枪还看见他们两个……” “——我们最好把嘴闭紧。” 福葛坏心眼地打断了他,“顺便一提,盖多,你是第四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去广场酒店。” 波鲁纳雷夫并没有想错,老板显然根本不打算送他回家。年轻人把披肩扔到一边,闲适地翘着腿坐在他身旁,似乎并不着急说话。 “……乔鲁诺。” 顾问忍不住说,“送我回去,好吗?我……” 那男孩应声转过头来,一只手支在车门上撑着脸,甜莓一般的嘴唇合拢,安静地等待着他的拒绝。 “……我还没准备好。听着,我很后悔跟你说了那些话,还有之前发生的……” “……嘘。” 像一条鳞片光滑的金蛇,乔鲁诺悄无声息地靠近了他,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笼在顾问的手上。“我明白。待会再谈好吗?”那张白皙的小脸贴近了他的,老板坐得更近了些,仿佛这样就能驱散波鲁纳雷夫心头所有的不安和恐惧。法国人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感到乔鲁诺缓缓低下头去,沉重的假肢让他很难移动自己的位置,只能任由微凉的鼻尖蹭过耳垂、发际和脖颈,他恍惚间觉得自己的灵魂就跟那枚心形吊坠一样,在两人几乎不存在的夹缝间痛苦地摇摆不定,仿佛狂风中颤抖的一片枯叶。 “……乔鲁诺……!”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尽量避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过于虚弱。年轻人温存地抚摸着他的手背,暖流恰好朝着胸口吹来,车厢里正变得越来越热。 “……我会停下的,” 尽管就在耳边响起,老板的声音似乎比窗外的风声还要轻微。“……如果您说不要……如果您说不喜欢这个。” 话音刚落,他偏过头吻上顾问的脸颊,睫毛扇在年长者的太阳穴上,好像一双蝴蝶翅膀缓慢开合。波鲁纳雷夫抬手捂住了嘴,把一拥而上的惊呼全都咽回肚子里;那个吻如此轻柔绵长,仿佛一滴泪水顺着颧骨流下,落在了左侧耳缘的软骨上。湿润的舌尖将一股热流猛然注入他的耳廓,顾问在乔鲁诺的禁锢中打了个激灵,触电般的麻木和异样感窜过左半边身体,令他难耐地转过头去,却没有自信能安稳地说出“停下”二字。 “……您喜欢吗?” 他竟从没有意识到乔鲁诺还可以这么恶毒。“……告诉我吧,波鲁纳雷夫先生。” 年轻人的嘴唇里压着笑,另一只胳膊搂住他的脖子,金发披肩的脑袋追逐着他的,吻在他举在面前的那只手背上。波鲁纳雷夫不可思议地看见老板闭上眼睛,就好像他们已经穿透了他的手心亲到了一起;乔鲁诺的膝盖安静地跨过他的假肢,弓着腰坐上顾问的大腿,高挑的身躯只要稍微抬头就可能撞在车顶上,他瞥见那只瓢虫领带夹在黑暗中倏忽一闪。 这么一来,波鲁纳雷夫基本确定了自己是在做梦。年轻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像打瞌睡的猫咪一样瞧着他,一只手不安分地钻进敞开的大衣,隔着一层衬衫摁在他怦怦直跳的胸口;疯了,真是疯了—— 年长者忍无可忍地拿开了手,乔鲁诺瞅准机会,用自己的吻封缄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反对。在那个瞬间,所有的现实忽然又回到了波鲁纳雷夫的脑海:关于裤子的窘境,过多的触摸,乔鲁诺的双手、眼睛、金发、嘴唇,所有的一切,只是因为他问了,所以这可怜的顾问只能如实回答。 ……“我爱你“。他怎么能对自己的老板说这种话? 这不是轻浮的恭维、虚伪的承诺,这是他藏在那颗倔强跳动的心里最后的秘密。但乔鲁诺只用几个单词就轻易得到了它,顾问被捆在他的吻上拷问,仿佛溺水之人仰着头衔住一根脆弱的草茎,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乔鲁诺靠在他的身上,舌尖探入微微张开的齿列,波鲁纳雷夫不由得屏住呼吸,他们津液交缠,仿佛在吃着同一颗多汁的水果。他是那么年轻、动人、充满异样的魅力,就跟他那该死的老爹一样,字字句句里都带着魔法。顾问满怀不甘地抓住他的肩膀,一只手环在男孩腰上,他们同时感到车速放缓直至停稳,乔鲁诺抬起头来,餍足地咧嘴一笑,露出一颗小小的、尖锐的犬齿。 ——在所有花言巧语、游刃有余的动作之下,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一个问题梗在波鲁纳雷夫的喉咙里,但他始终没有勇气提出来。“……乔鲁诺……” ……告诉我,你对我的感受又是什么? “走吧,波鲁纳雷夫先生。” 老板从他的膝头溜走,就和来时一样突然。年轻人提起不知何时被扔下座位的披肩看了一眼,面带遗憾地把它重新丢在了地上。他推开车门迎接户外的冷气,指尖像拨动琴弦一般,最后一次拂过波鲁纳雷夫的手背。 “……我们终于可以安静地谈一谈了。”乔鲁诺说。

“……波鲁纳雷夫先生?” 法国人用手支着头,在睡眠与清醒的交界处徘徊许久。冷不丁被唤醒时他差点失去平衡,手掌蹭过脸颊,像某种小动物一般快速地摇了摇头,一对金耳坠在昏暗的灯光中上下翻飞,仿佛两点火星闪耀。 “波鲁纳雷夫先生。”乔鲁诺又叫了一声,看着顾问苍白的睫毛忽忽闪闪,捂住嘴巴打了个哈欠,微笑不受控制地爬上少年的嘴角。“天气那么冷,您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我竟然……”波鲁纳雷夫揉了揉他半闭着的水蓝色眼睛,说话还带着点鼻音,“……我也没想到。其实还挺暖和的,因为穿着你的衣服……” 乔鲁诺默默地咬住下唇,拼命克制着自己把面前的男人抓起来用力亲吻的冲动。类似的想法有时强烈到让他本人都感到震惊,想要抚摸和撕碎的欲望竟诡异地融为一体,化作一头在黑暗牢笼中来回踱步的野兽。 “……您喜欢吗?”他轻声问着,端起刚才带来的一杯白葡萄酒递给了自己的顾问。 “……什么?”波鲁纳雷夫下意识地接过高脚杯抿了一口,一股馥郁的酸甜味缓缓划过舌根,酒液滋润了他因为短暂的打盹而略显沙哑的喉咙。“……这是贵腐酒,我喜欢。” 法国人有些迟滞地仰起脸,对着身后的少年露出一个微笑。“谢谢你,乔鲁诺……是不是该我去剪彩了?” 他的老板用手捏紧了轮椅靠背,硬生生把视线从年长者水光盈盈的嘴唇上移开。那头野兽抓挠着肋骨构造的栏杆,突突地跃动着几乎要跳出胸腔来;这古怪的激情说不上是来自精神还是肉体,乔鲁诺唯一清楚的是,它始终狂躁地把目光聚集在波鲁纳雷夫的身上,这个满身疮痍、却还说着要保护自己的男人——乔鲁诺怎么可能伤害他呢? “……不用着急,还有半小时左右。”最终他只是故作平静地拉过一把椅子,隔着小桌坐在了波鲁纳雷夫的对面。“另外,我是问您喜不喜欢这条披肩,如果喜欢的话,我可以让秘书给您也准备一件。” “……这个……” 不知为何,面对老板随口一提的承诺,波鲁纳雷夫好像有点不知所措。“……当然也不是不喜欢,可是……咳咳,”乔鲁诺敢肯定这生硬的咳嗽声并非由着凉引起,“这类小事我自己解决就行,再说老板和顾问怎么能穿一样的衣服……” 您这是怎么了?一句疑问升到嘴边,又被少年慢慢咽了回去。玻璃桌上的人工烛台散发着暧昧的黄光,映在年长者泛着淡粉色的颧骨和耳尖上,波鲁纳雷夫缩起脖子,试图把自己整个藏进围在脸旁的毛皮中间。“……既然快回大厅去了,”他自顾自地说,“也该叫人把这个拿走……” 顾问终于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体,一边伸手要把酒杯放回桌上,一边试图脱掉身上的披肩。乔鲁诺皱起眉头,还没来得及开口阻止就看见没放稳的高脚杯在桌沿倾覆,黄金体验瞬间飞出掌心,将它堪堪握住,但其中的甜酒却已经无可挽回地洒上了波鲁纳雷夫的大腿。 “……” 乔鲁诺站起身来靠近了他,年长者终于磕磕绊绊地说,“对不起,我……” “是我出手太慢了,很抱歉。”老板抢先说道,发着微光的替身低着头把酒杯放好,灰溜溜的模样仿佛知道是自己做错了事。波鲁纳雷夫还停在掀开披肩的动作上,无助地看着右腿浅栗色西裤上逐渐扩大的一片污迹。“不用担心,时候还早,车上正好有替换的裤子……” “……嗯。” 少年看见波鲁纳雷夫的喉结上下滚动,艰难地开口,声音里深深的沮丧令人心碎。 “……给你添麻烦了,乔鲁诺。” 接受自己不再健全和灵活的事实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对普通人来说轻而易举的事情,诸如穿戴衣物、擦洗身体、把自己弄上轮椅等等,都需要经历反复的练习才能重新掌握;至于捡起掉落在衣橱背后的东西,或是轻松地判断周围的物件是否真的像看上去那样触手可及——波鲁纳雷夫必须面对现实,这一部分能力他算是永远地失去了。 该死,假如刚刚不是那么慌张地想要脱掉乔鲁诺的披肩……放下任何易碎品时都小心翼翼地反复尝试,这本来是他早已形成的习惯之一。现在那昂贵的毛皮正盖在他的下半身,遮挡着大腿上果味浓厚的酒渍,法国人的手指攥在柔软蓬松的绒毛中间,十几年的狼狈、羞耻和愤恨像洪水一样淹没了他。 乔鲁诺推着顾问的轮椅,从容不迫地在宾客之间穿行。福葛正倚在吧台旁与一对夫妇谈笑,转过脸来对他们点头示意,略带担忧的视线投在波鲁纳雷夫的身上,他只有强打精神对年轻人还礼。“不会有事的,”他们穿过大厅侧门,终于逃离了密集的人群,乔鲁诺弯腰在他耳边说道,“新做的西装里有一套和您现在穿的颜色相近,我们还有大概……二十分钟。” 波鲁纳雷夫只想要离开这里。连让自己保持体面都无法做到,他有什么资格身处这样的场合?而乔鲁诺的手指和嘴唇又贴得那么近,浅淡的古龙水香味萦绕在他的鼻尖,少年那轻柔的、安慰的字字句句仿佛飘落的花瓣覆满了肩头,让他恨不得尖叫着逃离,又希望这条铺着地毯的走廊永远不要结束。 他们溜进空无一人的男盥洗室,司机正提着一个纸袋等在里面。老板冲他打了个手势,男人放下袋子之后悄无声息地离开,少年停下轮椅,转身锁上了门。 “——好啦,波鲁纳雷夫先生。”乔鲁诺绕到面前,仿佛有些好笑似的伸出手来,大大方方地抚上了年长者愁云惨淡的脸。“您还要消沉到什么时候?” “……对不起,乔鲁诺……” 波鲁纳雷夫不由地屏住呼吸,任凭少年微凉的指尖划过自己的面颊,拇指温存地磨蹭着颧骨,然后转而向上,试探般地盖住了他被薄纱遮蔽的那只眼睛。“打翻杯子而已,这种事情盖多一周要干三次。”老板满不在乎地说,“以后尽量不劳您参加这种无聊的宴会了,波鲁纳雷夫先生……” 不知道是不是他看错了,少年的嘴角似乎挂着一丝略显狡黠的微笑。“来吧,我帮您换好裤子。” “……等、等等,乔鲁诺!” “怎么了?自己一个人弄会很麻烦吧,这又不是在家。” 少年理所当然地把金发甩到一边,全然不顾波鲁纳雷夫的反对,拿走了盖在顾问大腿上的皮草。年长者为了挡开他而软弱地举起双手,反而被这男孩抓住胳膊挂上了自己的脖子。“抱住我,波鲁纳雷夫先生。”乔鲁诺低声命令他,话里裹着轻快的笑意,一双绿眼温柔地注视着面前不断瑟缩的男人。 “……没这个必要,”波鲁纳雷夫坚持道,尽管从事实上来看,少年已经完全挤进了他的怀里,“我自己能行,把裤子给我然后转过去……乔鲁诺!” “——没时间害羞了,波鲁纳雷夫先生。” 老板忽然把头伏上他的颈窝,用力把还在挣扎的顾问抱了起来,一手经过腰间向下摸索,解开了西裤的扣子和拉链。轻微的瘙痒和更多难以言喻的感触击中了他,波鲁纳雷夫不堪忍受地发出一声低吼,而乔鲁诺的动作很快,手掌顺着髋骨擦过腰窝、臀部、感觉迟钝的大腿,眨眼间就将他的裤子褪到了膝盖的高度。 顾问的胸膛因为剧烈的喘息起起伏伏,终于艰难地推开了他,用手摇着轮椅转了个圈,急促的动作差点压到了拖在地上的长裤。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象过少年会如何触摸自己的身体,但当这一切真实地发生,所有隐秘的快乐都被恐惧和羞耻的浪潮席卷而去。 “……我说了……老板,我自己来就行。” 这个生硬的称呼忽然让乔鲁诺愣在了原地。只有熟人存在的场合,波鲁纳雷夫从来都是对他直呼其名。年长者紧抓着轮椅扶手做着深呼吸,听见那个少年在身后轻声说道:“您知道自己很美吗,波鲁纳雷夫先生?” 他俯下身颤巍巍地拽掉被酒弄脏的西裤,想要装作没有听见乔鲁诺的话。但他的老板抓过纸袋向前一步,像往常一样轻松自如地趴在了轮椅靠背上,掏出新做的浅色长裤越过肩膀递了过来。“我没想到您会这么保守……”乔鲁诺贴近他的右耳,再次藏在了那片视野盲区里,“……明明在竞技场初见的时候,您在大街上都没穿裤子。” “……你这小子说什么呢……!” 波鲁纳雷夫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提起那件事。“难道不是吗?”乔鲁诺越来越藏不起话里的笑意了,“您的打扮时尚又迷人,可是腿上确实只有绷带连着假肢……” “……乔鲁诺!” 波鲁纳雷夫被他的语气弄得又气又笑,在轮椅上几乎用不上力支起自己的身体。“……那时候我一直自己住着,又不用担心什么形象,跑到竞技场也是事出突然……” “是啊。”少年坦率地表示赞同,“那个样子的您也非常动人。” “而且我坐在轮椅上盖着毯子,没人会注意到我到底穿了……等等,你说什么?” “——我注意到了,波鲁纳雷夫先生。” 乔鲁诺把身体往前探着,伸出手再次捧住了他的脸。温暖干燥的手掌抚过他的下颌,然后轻柔地、坚定地施力,波鲁纳雷夫在震惊中不得不转过脸来。 “如果我没想错的话,”少年的面庞近在咫尺,轻轻地歪着头露出一个微笑,打着卷的刘海蹭上了顾问的额头。 “您——也喜欢我吧,波鲁纳雷夫先生。” 银发的男人微微张着嘴,不知是因为想说什么,还是因为过度的惊愕而忘记了闭紧双唇。乔鲁诺把一根手指下移,摁在他的脖子顶端,感受到剧烈的脉搏如同狂风中的波涛拍打着指腹。 “……波鲁纳雷夫先生。” 他木然地看着少年的微笑裂开一道缝隙,灵巧的舌尖扫过下唇,那张年轻、漂亮、天使般的脸孔逐渐占据了所有目光,然后他们终于吻在了一起。 在这奇异陌生的一团混乱当中,他们简单地嘴唇相触。即使波鲁纳雷夫曾经吻过别人,那也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轮椅握把,搭上乔鲁诺的肩膀,继而沿着脖颈上细嫩的皮肤一路上行,最终缓慢地插进了他披散的、仿佛金线织就的一头长发。少年的手依然在他的左脸上来回抚摸,满载的柔情顺着指尖渗入皮肤,点点滴滴地落进他那颤抖的、怀疑的、残破不堪的心里。他感到乔鲁诺的嘴唇是湿润的,像是成熟的莓果和娇艳欲滴的花瓣,那只手忽然向后托住了他的脑袋,舌尖推挤着唇缝,他闭上天蓝色的眼睛顺从地张开了嘴,假如这是一个荒唐的美梦,他只想要继续多睡一会。 他们唇齿相依,耳鬓厮磨,仿佛一对最忠诚的情人。我爱你,我爱你,波鲁纳雷夫想,一滴泪不自觉地划过他的右边脸颊,我爱你啊,乔鲁诺·乔巴拿。 “……告诉我。” 他的老板终于从那漫长的亲吻中稍稍抬头,雕像般的面孔此刻仿佛化了淡妆,一切都笼罩在一层美艳绝伦的嫣红之下。“告诉我,波鲁纳雷夫。” 他的顾问半闭着眼睛,一只手从金发中滑落下去,抓住了少年的衣袖。 “……Je t'aime(法语“我爱你”),” 波鲁纳雷夫叹息般地说着,而乔鲁诺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再次咬上了他的嘴唇。

波鲁纳雷夫真的不喜欢参加宴会。 放在过去他大概会尽情享受这一切,乐呵呵地穿梭于人群之中,高谈阔论,开怀畅饮,试图吸引每一位漂亮女士的注意。类似的冲动依然隐隐存在于法国人的心中,只不过他很清楚自己并非作为J·P·波鲁纳雷夫而出现在这里,他是乔鲁诺的“亲密友人”,组织的影子顾问,责任的锁链捆缚着他,让这些聚会纷纷变成戴着面具和镣铐表演的狭小舞台。 乔鲁诺推着他进入大厅,正在门口与几个中年男子谈话的福葛便迎了上来。“剪彩安排在九点开始,”他低声对乔鲁诺说,“为了提振气氛,八点的时候请你做个简短的演讲,可以吗?” 老板点头首肯,他又与波鲁纳雷夫握了握手,“辛苦您了,顾问先生,其实也只是为了拍几张照片而已。” 福葛从来是三个男孩中形象最为光鲜的一位。出身名门,浪子回头,真实而动人的身世加上充足的资本,很快让他在商界站稳脚跟。而私底下他对这弄人的造化还是颇有微词,少年时代的挣扎和沉沦都是为了逃离这种虚伪生活,如今却又要为了组织拼命去扮演一个年轻有为企业家的角色。“报告书?黑帮又不是什么跨国公司,这种留下证据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妙。“福葛曾经一本正经地说过,”另外我跟你们提过没有,上大学时有个教授就是因为叫我为旷课写报告书,被我用四公斤重的百科全书痛扁了一顿,三个月后才从病床上醒过来。“ 此时此刻这个年轻男子握着波鲁纳雷夫的手,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他身后的老板。“难得您出来一趟,”福葛微笑着对顾问说道,“玩得开心。” 命运是沉睡的奴隶静待解放。问题是,福葛略带无奈地想,这一次乔鲁诺能不能解放他自己。 “热情”的顾问被介绍给许多达官显贵,也许对他们来说这是与波鲁纳雷夫的第一次会面,但法国人却早已了解其中的大半人物。时代越是进步,一个人想要模仿迪亚波罗的把戏就越是轻而易举:坐在蛛网中心的存在甚至不需要拥有健全的双腿,只需要敲打键盘的手和一只完好的眼睛。 而亲眼目睹乔鲁诺的表现,让他的心中升起一股鲜明的骄傲和欣喜,混杂其中的一丝疼痛微弱得几乎令人难以察觉。如果有谁能比福葛做得更好,那肯定会是乔鲁诺。他看着脱去了毛皮披肩的老板,西装笔挺,谈吐得体,脸上挂着从容而冷淡的微笑;乔鲁诺是个最懂得用功的孩子,一年前顾问和福葛列出的书单被他熬夜读完,尚未成年的男孩混迹于名流之中,一举一动却如天生的贵族般无懈可击。 他就像是尚未固定在画框中的道林·格雷*,只是比那还要狡猾十倍。 会见宾客加上用餐之后,波鲁纳雷夫开始感到有些疲倦。米斯达带着一个陌生的女伴朝他们打招呼,乔鲁诺似乎察觉到他状态不佳,弯下腰轻声说道:“时候还早,您要不要到露台上休息一下?” “……你和米斯达他们聊吧,“波鲁纳雷夫感激地冲他点点头,”我自己去就行。“ 老板于是松开了手,安静地看着他的顾问从视线中消失,他都快忘了波鲁纳雷夫可以自己驱动他的轮椅。米斯达拍上朋友的肩膀,向他介绍起自己刚认识的这位美丽的小姐,莉迪亚,一个缺乏韵味的名字。 “——那女人把盖多哄得合不拢嘴,“乔鲁诺说,”为这一点,我敬佩她。“ 波鲁纳雷夫在露台上偷偷抽了支烟,被没过多久就来找他的老板抓个正着。烟盒在少年的手中闪了一闪,眨眼间便不知所踪,乔鲁诺面带责备地微微一笑,把一朵散发着淡淡香气的白玫瑰别在了顾问的衣领上。少年的手在他胸前稍做停留,抚平衬衫的皱褶,又为他紧了紧领结。如果不是室外的夜晚光线昏暗,波鲁纳雷夫慢慢涨红的脸颊肯定会瞬间出卖他的心思。 很显然,接近米斯达的年轻女士另有所图。“……他连这点事情都没发现?“ “我觉得不是。“尽管旁边就有几把空着的铁艺花园椅,乔鲁诺却并没有坐下来的意思,只是撑着轮椅靠背站在他的身后。”他大概只是觉得对方的想法根本没什么危害,因为……“ 老板停顿片刻,似乎在寻找恰当的形容。“……她错得离谱,简直有些可爱。我想盖多是故意把她介绍给我的。“ 波鲁纳雷夫很少听他用上“可爱”这个词语。少年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被逗乐了:“她在一家娱乐杂志工作,打心底里认为我和福葛私底下是一对情侣。您听听这是什么话!“ 顾问跟着他笑了起来,胸口有一丝难堪的落寞忽然升起,又被强压了下去。是啊,福葛,米斯达,特利休,还有别的许多青春动人的男女围绕着他的老板,乔鲁诺年龄渐长,最后必然也会从中选择自己的爱人。 “……她也提到了您,波鲁纳雷夫先生。“ 法国人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我这个老家伙有什么好说的?“ “她拐弯抹角地问起我的家庭,问我是不是把您当成我的父亲。“ 乔鲁诺的语调忽然冷了下来。“这个问题很不聪明,所以我让盖多把她领走了。“ “……“ 父亲。这个称呼在少年的辞典里也许等同于丑恶和厌恶,又或者只是被粗暴地撕去、从未阅读过的书页之一。乔鲁诺明显不愿意讨论他的父母,大概是因为波鲁纳雷夫同样生长在破碎的家庭之中,养伤的几个月里他们曾经深入地聊过几次,之后便默契地不再提到这件事。年长者并非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他的出现恰恰弥补了乔鲁诺的生活中缺失的一环,这也解释了少年对他的种种亲近和依赖。他并非没有想过,假如有机会早一点遇到这个男孩,假如能给他另一种黑帮以外的希望,让他走上更加光明和快乐的道路…… “唉。”波鲁纳雷夫垂下眼帘,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我是你的父亲……我一定要更好地保护你才行。” 他感到椅背上少年的双手仿佛颤抖了一下,两只穿着白西装的胳膊忽然滑过他的肩膀,搂上了自己的脖子。乔鲁诺弯下腰从身后抱住了他,年轻的胸膛贴在脑后传来一阵微弱的暖意,眼罩遮蔽了一侧的视野,让他看不清少年此刻的表情。 宴会仍在他们背后喧闹着继续。法国人感到一绺冰凉的长发划过自己的右耳坠落下去,眼角闪过模糊的金色,仿佛拖着长尾穿越云层的一颗流星。 “……您在说什么啊?” 乔鲁诺轻柔地开口,他无法克制地想象着男孩在他耳边嘟起嘴唇,舌尖弹动,温热的气流拂过年长者侧脸上滚烫的皮肤,给他带来同等剧烈的欢乐和痛苦。老板依然没有放开他的顾问,拥抱的力道仿佛比平时重上一点,否则波鲁纳雷夫不该感到头晕目眩,而维持呼吸也不该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情。 “如果您是我的父亲……波鲁纳雷夫先生,是我应该好好保护您。” 他感到少年把头继续向下埋了几分,上半身的重量全都压上他的肩膀,他们的面颊几乎贴在一起,只消稍稍扭头便足以吻到对方的脸上。波鲁纳雷夫的心脏从未像此刻跳得这样厉害,即使是面对杀死妹妹的凶手,面对迪奥,面对自己无可避免的死亡;如果可以的话,如果他们同时转过脸来…… “……咳咳!” 一阵尖细的、刻意的咳嗽声从头顶传来。乔鲁诺似乎也吃了一惊,忽地直起身体,波鲁纳雷夫有些慌乱地抬头一看,性感手枪的No.1正飘在空中,双手背后,故意不去看他俩。 “米斯达叫我来告诉老板,”小小的替身背书似的说道,“八点的演讲,别忘了!” 话音刚落,还不等两人问起什么,No.1就飞快地飘离了露台边缘,直直地朝着身后的大厅冲了回去。波鲁纳雷夫有一瞬间似乎看见了黄金体验的身影,急忙拽住老板的衣袖:“……乔鲁诺?” 少年猛地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恼怒或惊慌,倒不如说是无可奈何。顾问指了指他胸前的襟花,一小束丁香被刚才的举动压得有些变形,老板抬手在上面拢了一秒,粉紫色的花瓣便又片片娇嫩地挺立起来。 波鲁纳雷夫看着他掏出怀表。“还别说,”乔鲁诺轻笑着对他扬了扬表盘,差五分钟就到八点。“……我真给忘了。” 没人提起刚才的对话,他们来不及给过去的几分钟套上任何解释。波鲁纳雷夫感到血液依然过分有力地冲刷着双耳,老板把手搭上他的肩膀,少年臂膀留在那里的温度似乎还未褪去。“无聊的发言,我都说过几百遍了。您还要再休息一会吗,波鲁纳雷夫先生?” “……大概吧。”顾问点了点头,忽然有点不敢去看他。“快到九点的时候来提醒我一下好吗?我怕连剪彩的事情也会忘记……” “没问题。”现在听来,乔鲁诺已经回复了平常的游刃有余。“我待会就来。” 波鲁纳雷夫独自一人坐在罗马冬季的室外,试图用夜晚的凉风让自己冷静下来。全身上下的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对尼古丁的渴求,顾问用一手扶住额头,一手抚上了左侧衣襟上别着的那朵白色玫瑰。比起动物,乔鲁诺似乎更喜欢把各种东西变成花或藤蔓,波鲁纳雷夫不得不承认他觉得这种习惯非常可爱,即使现在他最想要的不是芬芳的花束而是自己的烟盒。 也许这并不全是一支烟就能解决的问题。波鲁纳雷夫不由地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他想知道假如在那个瞬间他真的吻了自己的老板,目睹这一切的米斯达会作何感想。 更重要的是,乔鲁诺呢? 任何一个具备常识的人都知道他绝不该爱上一个17岁的孩子。甚至稍稍设想这种情景就让他的胃绞了起来,残破不堪的老男人亲吻着信赖自己的少年,这和偷偷诱拐高中女生的罪犯有什么两样? “……波鲁纳雷夫先生?” 一个陌生的声音呼唤着他,法国人扭头一看,一位侍者带着件有些面熟的毛皮披肩向他行礼,一边继续说道:“乔巴拿先生吩咐我把这个拿给您,夜里气温会越来越低,请您注意身体。” 是从更衣室里拿来的、老板的水貂皮草。波鲁纳雷夫机械地点了点头,任由侍者为自己围上那件厚重的披肩,寒冷的空气被骤然隔绝在外,他低下头,闻见脖子周围的蓬松毛领上带着淡淡的古龙水香气。 少年心思缜密的程度总是令人惊叹。此时此刻他大概正微笑着站在人群前方举起酒杯,朗声念出一些冠冕堂皇的感人句子;没人知道他老成的心中装着怎样的念头,他染血的、黑暗的、金灿灿的心啊,波鲁纳雷夫倒宁愿自己是他的父亲。 他这样想着,头脑和情感都仿佛陷入了一种悲哀而麻木的混沌,他坐在属于乔鲁诺温度里呼吸着他的气味,想象着环绕脖颈的绒毛也曾同样轻柔地拂过少年裸露的肌肤。厘清是非永远是顾问无法推脱的责任——而对与错的界限在此时此刻就像生与死的界限一样鲜明。 波鲁纳雷夫长舒一口气,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不那么渴望抽烟了。也许事情会继续这样顺利地进行下去,他默默地想着,也许最终他能够成功地戒掉对乔鲁诺的可怕幻想,就像戒烟一样。

Notes: *道林·格雷:王尔德小说中的美少年,迷恋他的画家为他作了一副肖像,从此之后他永葆青春,尽管作恶多端,丑陋和衰老都只会反映在画上。

几天后,波鲁纳雷夫收到了某个慈善组织送来的宴会邀请。 散发着雅致香气的请柬和几张来自不同小组的便条一起由组织派专人送来,现在正放在顾问的桌上。从前的自己可能真会被这上流社会的怪现象搞得摸不着头脑:波鲁纳雷夫和乔鲁诺的名下明明只登记着几套住宅和一些分散的投资项目,但这类奢华聚会的邀请总是雪片一样地飞向他们的信箱。确切地说,是乔鲁诺的信箱,波鲁纳雷夫的住址因为某些原因并未向干部以外的人员公开。“慈善家”、“收藏家”,报纸和时尚杂志有时会这样称呼乔鲁诺·乔巴拿,镁光灯和税务局的调查报告如影随形,黑白两顶王冠重叠在少年的头顶。 大多数时候请柬并不会交到波鲁纳雷夫的手上,而这次万里挑一的几率一定是经过了乔鲁诺的授意。顾问拿起这张对折的硬卡纸,一张便条从里面掉了出来:“提前30分钟载您拿西服。”波鲁纳雷夫看着那行整齐隽秀、带着最后一点学生气的文字,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老板。他接受乔鲁诺这个额外身份的过程比想象中还要迅速,一如他接受了自己曾透过电脑屏幕窥视多年的黑暗世界。机器就这么运转起来,并且必须永远运转下去,个人意志在这阴影中的艰深游戏里根本不值一钱。每一枚硬币、每一条生命都有其代价,他们优渥的生活建筑在许多无人知晓的苦难之上。数不尽的盘剥、诬告、偷窃、恐吓,由他的老板一一批示,替身使者们只消打个响指就能让组织的敌人在阳光下凭空消失。 “任何人举起了杀人的手,”乔鲁诺曾说,“就意味着他们同时抱定了自己会被杀死的觉悟,我也一样。” 扭曲的公平,残酷的赌局,比起蔑视,倒不如说波鲁纳雷夫更为他的想法感到痛苦。 而如果——如果是别人坐上这个位置,“热情”就会比现在好上一分一毫吗? 迪亚波罗是个很好的例子。从某种程度上说,乔鲁诺是个伟大的造物,肉体和头脑仿佛神授,灵魂却行走在地狱边境,脚下踩着细如发丝的平衡与界限,却从未坠落到任何一边。他绝不是一个无私的、天使般的男孩,他是获得了甜美嗓音的大理石雕像,死亡和悲剧的重负落上他的肩膀,只会化为微风便可吹落的一片浮尘。 但这样的他却呼唤着自己。 “成为我的良心。” 第一次听见这个句子的时刻波鲁纳雷夫就已获得开示,它必将时时刻刻回荡在自己的脑海,最后成为他的墓志铭。 他的职责是成为教鞭、警钟和带刺的项圈,不顾自身的疲惫和劳损,组织的每一次让步都是他与乔鲁诺共同的胜利。少年也有他一如既往的原则,保护朋友,禁毒,对黑帮之外的事务他乐得采取文明的手段。怪物获得了人性的瞬间,便是当乔鲁诺意识到自己可以成为怎样的怪物。 事情就是这样:老板依赖着他的顾问。 这个事实奇异地鼓舞着波鲁纳雷夫,带给他一种隐秘的、病态的快乐。谁不想被一颗星星依赖呢? 银发的法国人坐在桌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烟瘾发作让他禁不住热泪盈眶,舌头麻木,但医生这个星期给他的配额已经抽完了。他捏着那张乔鲁诺亲手书写的纸条又看了一会儿,终于恋恋不舍地把它塞进了书桌旁的碎纸机。

波鲁纳雷夫不常出门,几乎没有机会发现圣诞节已经近在咫尺。他比约定的时间稍早一些就来到屋檐下等候,看着一辆黑色轿车载着他的老板停在了门前。 乔鲁诺的司机从后备箱里掏出一大箱五彩斑斓的杂物,在顾问惊奇的目光中搬进了他毫无节日气息的家。“下午好,波鲁纳雷夫先生。”乔鲁诺穿了一件条纹白西装,披散的金发拢在水貂皮外套的厚重毛领里,说话时嘴唇边呼出一团朦胧的白气。“我猜对了,您果然还没装饰家里。” 波鲁纳雷夫面带欣赏地观察着他闪亮的金色瓢虫领带夹。“我一个人住,有必要搞得那么隆重吗?”顾问先生微笑着说,任由乔鲁诺把他推向敞开的车门,他早就注意到老板总是想抓住一切抱着他搬动位置的机会。一个无伤大雅的爱好,波鲁纳雷夫想,他从很久以前就不再觉得受到冒犯,反而把这当作一种友爱的亲昵,乔鲁诺就像一个爱玩的孩子,享受着扮演照顾者的角色。 老板弯下腰搂住了他,波鲁纳雷夫注意到他又长高了一点,身材却依然匀称而健壮,披肩上蓬松的毛领夹在两人的侧脸之间。年长者等了一会儿,乔鲁诺却迟迟没有动作,车内空调送出的暖风一阵阵拂过顾问的面颊,让他觉得脖子以上的皮肤渐渐开始有些发烫。 “……乔鲁诺?” “……您没抽烟。”少年好像深吸了一口气,微微晃了晃他金色的脑袋,皮草上的绒毛和长发一起蹭过波鲁那雷夫的左耳,轻微的瘙痒带着战栗一道从他的后脊闪过。顾问把手指搭上少年的衣袖,茫然地张开嘴唇,还没等他想到该说点什么,乔鲁诺就如往常一样把他轻松地抱起,安放在了轿车后座上。“您好像瘦了一点,波鲁纳雷夫先生。”老板说,“是不是戒烟让您胃口不好?” “……没有的事。” 司机把轮椅装进后备箱,而乔鲁诺挨着他坐了下来,尽管车里空间宽敞,他们却肩膀挨着肩膀,少年的金发溢出衣领流淌在他的肩上。“SPW和福葛他们公司的事情已经谈妥了。”老板告诉他的顾问,“今晚是双方联合出资的慈善组织第一次亮相,那边的代表希望您能出席剪彩。” 波鲁纳雷夫点了点头。乔鲁诺知道他不喜欢参加无关紧要的宴会,很少要求他陪同自己出入各种社交场合,这一次对方或许是考虑到波鲁纳雷夫与乔斯达先生的渊源,又或者只是对“热情”的影子顾问感到好奇。他们稍微绕了远路,开到一家乔鲁诺经常光顾的定制西装工作室门前,少年的个头蹭蹭地拔高,自然要隔三岔五就换几套新衣。 波鲁纳雷夫坐在车内,目送着老板进屋去重新量体。身边温暖的空气再加上柔软的座椅让法国人不由地有些昏昏欲睡;彻彻底底的老头子习气啊,他自嘲地想着,把头靠在车门边缘半闭着眼睛,窗外的街道上飘荡着轻快的圣诞歌曲,行人在闪烁的彩灯之间穿行。 意大利的假日他很熟悉。家庭团聚的重要日子,宗教仪式与世俗的欢乐交相辉映,而过去他就像是这动听曲调中的不和谐音,没有信仰,更没有亲人。去年的圣诞总算有所不同,现在想来波鲁纳雷夫还觉得忍俊不禁:米斯达久违地回了老家,福葛喝到断片,特利休爬上乔鲁诺家那张漫长的橡木餐桌跳起舞来,房子的主人偷偷把半张桌子变成了一丛整齐的灌木,少女毫无防备地跌入其中,半天都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那是个荒诞、疯狂、独一无二的夜晚。传统死在了年轻人们不愿回首的过去里,教父之家大门紧闭,孤独的老家伙跻身孩子的行列,好像某种对爱丽丝梦游奇境的可笑改编。尽管遭到下属的嘲笑,乔鲁诺还是拒绝喝醉,自顾自地坐在顾问身边用手指饼干蘸冰淇淋吃,深色的立领毛衣托着一张白皙的、高深莫测的小脸。他漫不经心地把这古怪的零食举到波鲁纳雷夫的面前,香草、蜂蜜和过度的甜味,年长者记得自己抬手想要接过饼干,乔鲁诺转过头来,用一个狡黠的微笑逼迫着他张开了嘴。 ——这小子就是有这种本事,不是吗? 他们并排坐在餐厅的落地窗前,大腿上盖着同一条毛毯,烟花绽放的时刻,特利休和福葛已经不知道打闹到了哪去。只有乔鲁诺依然捧着一只玻璃碗,像猫一样仰头看着窗外的天空,他没有笑,点点星彩映在孩童般澄澈的一双眼里。“圣诞快乐,”少年小声说。 在那个时刻波鲁纳雷夫第一次产生了想要吻他的念头,并且立即开始为此感到痛苦。 他看见老板从西装店里走了出来,身后的侍者恭敬地提着一大堆纸袋。“让您久等了。” 乔鲁诺坐进车里轻松地说。“上次过来您也量了身材,还记得吗?顺便也为您做了几套新的。” 他还在蓬勃地生长,此刻的少年与一年以前相比已经有了些许不同。他的脸颊逐渐饱满,东方血统带来的尖下巴总是刮得干干净净,假使并非如此,那里长出的胡茬大概也会是漂亮的金色。波鲁纳雷夫微笑着看他,老板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又朝他坐得更近了一点。 “您在笑什么?”乔鲁诺顶了顶他的肩膀,“波鲁纳雷夫先生。” “……没什么特别的。” 他的顾问靠在座位上闭上了眼,又露出那副有些疲倦的模样,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老板于是不再说话,两个男人在沉默中各怀心事,想着美与距离,爱和禁忌,想着他们永远不可能亲吻彼此。

2002年12月,罗马 又开始下雨了。 淅淅沥沥的水声与窗外的暮色一道浇灭了乔鲁诺的最后一丝兴致,他用肩膀夹住话筒继续听着米斯达的抱怨,一边打开书桌旁的小冰箱,从里面掏出了最后一个布丁。“……说点别的,盖多,现在我没有时间处理你的精神疾病。” “你什么意思?她买的飞机班次里有3个4!这不可能是巧合!” “原来如此。你能让特利休听电话吗?”乔鲁诺歪着头撕开包装,电话那头的背景里始终有个年轻的女声在叫着“迷信的傻瓜”。“你会跟她好好说清楚的,对吧?”米斯达听起来可怜兮兮的,“老板。这可不是什么迷信,是战士的直觉!” 十分不幸地,布丁的甜汁还是弄到了手上。这种事情时有发生,乔鲁诺早就知道带来厄运的不是4这个数字,而是对此念叨个没完没了的米斯达。他气恼地瞪着手指尖上的那滴半透明的液体,满载的糖分,蛋与奶的香气,如果放在以前,他会毫不犹豫地舔掉它。又轻又快,就好像时间被凭空削去一截,谁也不知道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除了被波鲁纳雷夫看到的那次。 “听着,把电话给特利休好吗?别让我说第三遍了。” 乔鲁诺把手指在桌面的废纸上蹭干净,突然失去了胃口。“……你能把他调回去吗?”他听见那姑娘终于抢过话筒飞快地说,“我明白,生意什么的。但真的非他不可吗,乔鲁诺?” “……改签机票,这是最快的方法。”他尽职尽责地试图说服这个同样倔强的少女。“……或者用辣妹把他抓上飞机。” “天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特利休模糊的笑声沿着越洋电缆传到他的耳边。“你确实是男孩儿之中最聪明的一个。” 她错了,很显然福葛才是最聪明的一个。“我们的顾问——比你大21岁。” “我会做减法,谢谢。” 同一天的早些时候,福葛和自己的顶头上司进行了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谈。“有些话我说出来要冒生命危险,不过——这是某种厄勒克特拉情结(恋父情结)吗?” 乔鲁诺坐在会客室的扶手椅上连着吃了3个布丁,透露出他的压力水平确实已经达到了危险的境地。就是在这同一把椅子上他说服了波鲁纳雷夫成为组织的顾问,一年多的时间过去,少年长高了整整4厘米,而波鲁纳雷夫依然只是组织的顾问而已。 乔鲁诺·乔巴拿把这视为自己的失败。平心而论,他很少失败;布加拉提死后他对自己的要求日趋严苛,而且——就连他的敌人也无法否认——他确实擅长自己正在做的事。 “我们非要从这个角度去理解吗?”老板皱着眉头,把手里的包装盒扔进垃圾桶。“我以为一般人都会说些‘好感这东西没办法说清来源’之类的话。我以为你们的情感世界至少都比我要健全。” “我可以说。”福葛耸耸肩,“你想听吗?” 乔鲁诺烦躁地捋过脑后披散的金发,半晌没有说话。“这件事——很明显吗?”他终于问,“除了你之外还有多少人……” “我相信够胆做出这种猜测的人大概只有我自己。情感健全的人也许根本不会往这方面想……”福葛残酷地说,“比方说波鲁纳雷夫先生。” 乔鲁诺坐在椅子上把头向后仰,西装的肩部紧紧勒在他身上,又该去重新定做几套了。房间里没有开灯,两个年轻人静静地呼吸着冬日午后的潮湿和混沌,时间亦步亦趋地追着他们的影子,身后拖着许多谈判,会面,慈善晚宴,还有胸口徘徊不去的隐秘心思。 “……福葛。你在大学里读的不是心理学学位吧?”得到了否定的回答之后,乔鲁诺把交叉的双手放上大腿,坐直身体,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我必须承认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我不知道——究竟是我偏爱年长、风趣、充满正义感的男人,而波鲁纳雷夫恰好是这样的人,还是我因为对顾问本人的偏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福葛撒谎说。他们怎么可能明白呢? 督察小组的队长潘纳科特·福葛即使不需要152的智商也可以轻易看出,此时此刻他无法解答老板的疑问。这本该是抛向母亲、父亲、兄弟姐妹的疑问,但他们没有这类亲人,所以他们会去问波鲁纳雷夫先生。 但波鲁纳雷夫先生…… 也许有些疑问永远不会有答案。“总而言之,我不会让这件事影响到我们的工作。” 福葛只能干巴巴地点点头。他太聪明了,以至于他能完全地看透这种不幸:包括自己在内,每一个踏入黑帮的年轻人都不可能拥有健全的情感世界。 圣诞节假期开始之前,特利休就会和米斯达一起乘飞机从美国回来。她选择了出国留学,远离一整个欧洲的危险和伤心事,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个最明智的决定。 乔鲁诺扔掉最后一个布丁,从书桌前站了起来,关掉了桌上的台灯。雨点不厌其烦地敲打着窗玻璃,室内已经昏暗到只能隐约看清家具的轮廓。在这里生活和工作了一年有余,这点黑暗对他构不成任何阻碍,乔鲁诺自顾自地走向书架旁的音响,从一排光碟中随意抽出一张。除非他离开书房,否则那扇庄严的雕花木门总是紧闭着。 柔和的弦乐缓缓流淌,填满了这个寒冷空旷的房间。乔鲁诺觉得这段前奏的曲调有些熟悉,走到窗前借着最后的天光看了看碟片的封面,是几个月前有人送他的一套音乐剧原声精选。一对音色优美的男女开始对唱,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在哪里听过这首曲子。 Celui que mon coeur aime 我心眷恋的 Est un beau chevalier 是一位俊美的骑士 Qui ne sait pas lui-même 而他却不知 Combien je peux l’aimer 我的浓浓爱意 这歌声仿佛在嘲笑又仿佛在抚慰,他想起一年前的失约,最后一批负隅顽抗的热情元老,火花,鲜血,倾覆的轿车,米斯达冲着他们皱纹丛生的脑袋扣下扳机。那天值得铭记的事情太多,但最后停留在他脑海中的只有剧院门外的波鲁纳雷夫,那个银发的男人蜷缩在轮椅里一脸疲倦,眼眶微微泛红。 乔鲁诺知道他哭了。少年的心被这个事实猝然揪紧,毫无道理,也许他不过是被艺术深深感动得流下了眼泪。年轻的教父只记得自己坐在车内勉强平复着呼吸,然后打开门向他走去,而波鲁纳雷夫忽然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欣喜的、甜蜜的笑容…… Si je ne le sais pas 如果我不明了实情 Je le vois dans tes yeux 也能从你眼中看出 Celui qui t’aimera 你爱的人 Sera un homme heureux 定会拥有幸福 剧中的男子深情地回应着情人的歌声,唱着爱情,唱着谎言。乔鲁诺拉开窗帘,把头轻轻靠上冰凉的玻璃,他在几近透明的倒影里看见自己的嘴唇翕动。 “……我心眷恋的,是一位俊美的骑士……” 他跟着歌词喃喃地念着,视线刺穿了那张逐渐隐没于虚无的年少面庞,落入窗外的粘稠黑夜之中。他低声哼唱,反正没有人会听见,手指将深色的窗帘重新合拢,锃亮的尖头皮鞋在地毯上缓慢地挪动。他闭上碧绿的双眼,看见了微笑的波鲁纳雷夫,深紫色颈环,眼罩镶了金边,异样的纤细和华丽在法国人脸上完美地融合,乔鲁诺,他低声叫着。 16岁的少年张开双臂,迎接这沉默的呼唤。他会把他的顾问在惊呼中抱离轮椅,紧紧搂在怀中,年长者的肩膀不知疲倦地散发着柠檬、烟草和爱情的气味。乔鲁诺在黑暗中旋转,歌声顺着他柔顺的金发撒了满地。噢,波鲁纳雷夫先生,我的波鲁纳雷夫先生。 您为什么会哭呢? 乔鲁诺这么想着,随着渐渐淡出的音乐一道停下了脚步。 想哭的应该是我才对。 “……你爱的人,定会拥有幸福。” 少年垂下头,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悄无声息地练习着自己的法语发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