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lyLindbergh丨银魂同人

银魂丨高桂丨What If We Could Not Share All The World, Lennon? 7

7.

桂小太郎走上街头时,天空已经蒙上一层深灰色。明天就要离开这座城市去参加大学的入学考试了,他希望在出发前把书再仔细看一遍。但是他也不希望错过考试前和奶奶的最后一顿晚饭,于是他赶在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离开了图书馆。桂在人行道上快步走着,他想要快一点到家,吃上奶奶做的饭,再和她聊一聊她最近在看的大河剧。奶奶为了她的家人,为了我吃了太多苦,我一定会让她有一个幸福安稳的晚年的。桂望着道路旁住户楼里星星点点的灯光,一扇离他最近的窗户里,一家四口围坐在餐桌前。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一栋略显老旧的普通住房门廊前,桂转动门把手。“奶奶,我回来了。”桂顺手将大衣挂在衣帽架上,朝餐厅的方向喊道。见奶奶没有回答,桂提高音量又喊了一遍,走进了餐厅。然而,餐厅里却没有奶奶的身影。 客厅隐约传来电视节目的声音。应该在那里。桂迈步向客厅走去。奶奶果然在看电视。桂走到奶奶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奶奶……”

桂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地望着车窗外被甩在身后的风景。身旁的高杉戴着墨镜,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的柏油路。已经八年了。桂带着一丝怀念和陌生看着高速公路旁一闪而过的房屋。 高杉奶奶的告别式就在明天上午。火车和飞机都已经来不及,如果开车的话,快一点还能赶上今晚的通夜。“我和你一起去,两个人换着开更快也更安全。”桂坐在高杉晋助的身旁,用手捏了捏他的肩膀。半小时后,两人来到停车场,桂发动了汽车引擎。出发时东京的太阳刚升起不久,而现在,路尽头的太阳已有大半没入地平线之下。感受到来自腰部的压力,桂在副驾驶座上努力做了几个伸展动作。这段耗时漫长的行程似乎在提醒着两人的来处——他们小而美丽而保守的故乡。 “马上就到了。”高杉说道,从嘴里吐出长长一口气,“比我预想的还要难熬。” “身体上还是精神上?” “身体上。目前为止。”高杉扭了扭脖颈,骨骼发出轻微的响声。接着,他露出自嘲的笑容:“精神上的酷刑晚点才会来。” “放松点,你已经不是高中生了。”桂试图让对话的气氛变得轻松一些,“况且,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父亲应该不会再计较那些事了。” “你不了解他。他宁肯不认我这个儿子也不会不计较那些事。”此刻的高杉简直无法抑制内心对尼古丁的渴望,“不过我不在乎,我是来参加我奶奶的葬礼的,我不需要和他有什么交集。” 两人忽然陷入沉默,意识到桂的眼神停留在自己脸上,高杉问道:“什么” “我是想说。”桂的眼神和语气变得十分柔和,“你真是一点也没变。” “还是那么反社会?” “不,还是那么锋利。” “是吗?”也不尽然,这九年我妥协了很多,也放弃了很多。高杉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不甘示弱地反击道:“你也是,一点也没有变。” “还是那么顽固?” “不,”高杉露出恶作剧的表情,“还是那么爱操心人。” 桂笑了,他很想用手肘朝高杉的手臂来一下,但他忍住了。

两人到达时已是夜晚,空气中弥漫着寺庙的香火气味。高杉将车熄了火,握住方向盘的手却没有松开。 “紧张?”桂问道。 “有一点。我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 高杉感到一只手握住了自己颤抖的左手,桂的声音温柔地敲击着他的耳膜。“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高杉扭过头,朝桂露出十分轻的笑容。他吐出一口气,再一次整理刚打好结的黑领带,拉开车门走了出去。 上香的过程很短暂,只是排队的时间十分漫长。随着人群缓慢移动时,高杉听到队伍中有几声惊呼,又似乎听到几声快门。这无法避免,出道以来,他早已学会和镜头共存。灵堂前,高杉晋助抬头,是父亲久违却依然严厉的双眼。 “你迟到了。”这是九年来,父亲对他讲的第一句话。他的面庞上多出了好些细纹,比上一次高杉记忆里的样子明显衰老了许多,惟有下垂的紧闭的嘴角和下颚依旧锐利的线条昭示着他的强势。 “我开车过来的,从东京。”高杉低垂着眼,绕开父亲的视线。似乎是多年未见的缘故,两人的交谈显得十分生疏,却因此而带上了一种诡异的客气。“明天会准时的。”他补充道。父亲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走出门外。 场面比自己想象中温和了许多,考虑到父子俩上一次见面时的状况,这几乎能称得上温馨了。高杉站在寺庙门口,将头埋进手掌里,狠狠揉了两把自己的脸。抬头看着一片漆黑的天空,奶奶最后的模样映在他眼前,一些伤感的情绪浮上心头。

“明明是故乡,回来却只能住在酒店里。”桂放下行李袋,带点自嘲地说。奶奶的房屋早已被换成法学院的学费,而高杉的家——或许称之为战场更合适一些,比起做无意义的家庭战争里的战士,还是当故乡里的异乡人更安稳些。 高杉靠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双眼紧闭,面容里是掩藏不住的疲惫。桂这才想起来,他们一天都没有正经吃东西。 “出去走走?”桂拍了拍高杉的肩膀,说:“顺便去吃点东西。” 高杉和桂顶着夜色在街道上走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一家面馆。当两碗热腾腾的拉面摆在面前时,两人终于意识到自己已是饥肠辘辘,立刻狼吞虎咽起来。填满肚子后,两人散着步,往小城北面走去,不一会儿,他们便来到一片海滩前。 “在我六岁时,我觉得这就是全世界最美的海。”高杉晋助踩在松软的海滩上,海浪有规律地反复浸湿他脚边的泥沙。 “它现在依然有一种古朴的美。”桂望着不远处在夜幕中若隐若现的山,“这是我青少年时代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是吗?我可不记得你那个时候有什么朋友。”面对高杉近乎挑衅的玩笑,桂无奈地笑了一声,说:“很遗憾,我现在也没有什么朋友。”说着,他用手肘碰了碰高杉的手臂,“如果你还把我当朋友的话——” 忽然,桂感到高杉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他低沉的声音被湿热的海风吹得有些变调。“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不仅仅是朋友。” 桂小太郎深褐色的眼睛在黑夜里闪动,他有些惊讶地吐出一口气,问:“这……算是表白吗?” “你来决定。”高杉晋助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沙哑,“过去的——那些小孩子的较劲——就让它过去吧。但我觉得我们不应该错过这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你说呢?” “我说……”桂将手指滑进高杉的指缝中,“下一次约会的地方轮到我来定了。” 高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停下前进的脚步,转过身来,一只手搂上桂的腰。“事先说明,接下来我要吻你了。” “我没有意见。但事先说明,这件事上我没什么经验。”桂凑上前一点,将他的嘴唇压在高杉的嘴唇上。海浪冲刷着沙滩,发出低沉而安稳的声音,湿热的风携着湿热的气息在两人周围转动,桂的气息、体温窜进他的身体、肠胃。高杉笑了,这是他今天第一次真正地笑。这片小小海滩终于真正成为全宇宙最美的地方,成为他内心多年沉积的情愫的最终解答。

在醒来时发现桂正躺在自己的身边是一种欣喜的体验,但很快高杉晋助便意识到,奶奶的告别式即将开始。他不是有意叫醒桂的,但桂似乎感应到了他的动作,很快也起了床。这是高杉与奶奶的最后一面,他知道这对他而言有多珍贵。 “奶奶不和我们住在一起,但每次她来家里看我,总要给我带很多零食,巧克力、养乐多、蜂蜜蛋糕……可能在她心里,我始终是一个抱着酸奶瓶在地上爬的小屁孩吧。”说到这里,高杉的脸上浮现出怀念的神情,“我到东京以后,奶奶是家人里唯一一个还在和我联系的。每次打电话来,都是在问我吃得怎么样,睡得好不好,钱够不够花。她是家里唯一一个不在乎我的学历、性向、成就,只是单纯地爱我的人。”高杉倚在副驾驶座上,按上安全带按钮的手指迟迟没有使力,眼睛里闪着水光。“她是我和这个家最后的联系。” “我想,你的奶奶会明白你的心意的。”桂的左手覆上他的手背,“从某种意义上说,爱我们的家人从未离开,他们的生命和我们的重叠,靠着我们对他们的记忆延续下去。” 高杉点点头,他解开安全带,身体前倾,轻吻桂的嘴唇。“真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 “我也希望。”桂平和的语气里夹杂着几分温柔与遗憾,“但我没有带黑西服来。”他用双手捧起高杉的脸,看着他说:“你能这样说,对我而言意义重大。” 桂看着戴上墨镜的高杉关上车门,消失在不远处的门里。一些久远而似曾相识的记忆涌上心头。在急救室门口苦苦等待的焦灼,无力回天的悲恸,奶奶试图发出的最后一个声音、最后一个眼神、最后一组呼吸。整个过程并没有桂小太郎想象中的那么痛不欲生,他只是在僧人的帮助下一步一步,火化、下葬、立碑,最后回到空无一人的家。奶奶没有了,他也错过了这一年的大学入学考试,就连高杉晋助的手机,拨打过去也无法接通。他往高杉家里寄过几封信,却始终杳无音讯。桂一遍遍回忆他和高杉的最后一次见面,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吗?他不明白,却只能继续在已没有奶奶的屋子里继续生活、复习。这时的他才终于明白,失去至亲至爱,并不是一次排山倒海的打击,而是一种持续的、漫长的失落;你并没有感到失去,但你却明确知道——心里的某一个地方,出现了永远无法弥合的空洞。 桂甩甩头,想要驱散那些阴郁的心绪。他打开车载收音机,开始收听当地新闻。太阳光透过挡风玻璃射进来,车里变得有些闷热,他拉开车门走出去,掏出手机检查工作邮件。又过了一会儿,高杉晋助的身影出现在路的另一端。 “还顺利吗?”桂朝走向自己的高杉晋助招呼道。此刻的他已经摘下墨镜,紫色刘海下的眼圈有些泛红,说:“还行。大概这几天大家的情绪都已经被抽干,没有更多的力气吵架了吧。” 正当高杉和自己面对面谈话时,桂视线的余光瞥见一个人正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注意到桂的神情变化,高杉转过身去——是他的父亲,静静地立在路中央,绷紧嘴唇,目不转晴地盯着两人所在的方向。 高杉晋助退后一步,拉起桂的手。俩父子用一种对望的姿势对峙着。 终于,透过耀眼的阳光,高杉似乎看见父亲闭上眼又睁开,然后转开视线,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高杉鼓起腮帮,泵出一团气,桂用空闲的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吧。” 高杉点点头,走到汽车左车门前。就在他即将拉开车门时,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叫住了他。 “少爷。” 高杉晋助回头,果然是父亲的管家小田。他的表情放松下来,向他颔首回应。几句寒暄过后,老管家将一直捧在手里的黑金祥鹤漆盒和一个牛皮纸袋递到高杉晋助面前。 “这是我给老夫人整理遗物时找到的,是她收藏的和您有关的东西。我想,您会需要的……还有您走后寄到家里来的几封信,我一直收着,没有拆封,也一并交给您。” “谢谢您。”高杉从小田手里接过漆盒。老管家的笑容里带着一丝怀念的惆怅,开口说道:“我们平时都会听您的歌,也会在电视前等着看您的表演。您是一名非常优秀的歌手,看到您在自己热爱的领域取得成功,我们都为您高兴。” 高杉晋助的嘴角在颤抖,他手捧漆盒,向小田深深鞠了一躬。

一回到酒店,高杉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奶奶的漆盒。小时候去奶奶家留下的蜡笔画,被奶奶背着去泡温泉的票根,还有他从小到大和奶奶的合影。高杉一样一样地拿起,向坐在自己身旁的桂介绍它的来由,又一样一样小心翼翼地放回盒中。“这是我拿到2019年新人奖的报道,没想到她也看到了……”高杉拿起一张剪报,注视着泛黄报纸上年轻的自己。 “我知道那张专辑。”桂的脸上泛出怀念的微笑,“准备司法考试时一直在听,还看了在线大赏的直播。” 高杉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于是他半开玩笑地准备岔开话题:“你怎么直到令和年代还在准备司法考试,高材生?”面对高杉的疑问,桂愣了一下,最终他没有选择回答,只是面露难色地朝他笑了笑。 “不过,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就不说伤害你自尊的话了。”高杉扭过头去亲吻桂的浓密黑发,后者将脸贴在他的脖颈上,轻哼了一声,说:“送我九百九十朵玫瑰花,我就原谅你,大明星。” 两人继续把漆盒里奶奶的收藏品看完。不知不觉地,桂枕着高杉的肩膀彻底放松了下来——他睡着了。高杉用手把他揽得更近一些,不一会儿,他也睡着了。醒来已是傍晚,两人走到街对面的餐馆吃了荞麦面后又回到酒店。“要不是因为有工作,真想再多呆几天。”从浴室出来,桂趴在床上,一边回复工作邮件,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囔。“要是我明天晚上不进入东京都的辖区范围的话,万齐可能会开着直升机在高速公路上狙击我。”高杉回忆起上一次他没有遵照行程行动时河上的所作所为,露出痛苦的表情。“我们会找到时间一起旅游的。我保证。”高杉掌着浴室门,对桂承诺道。 “当然。”桂抬起头,对高杉笑着说。 高杉从浴室出来时,桂已经回复完邮件,在枕头旁蜷成一团。他关掉房间顶灯,走到桂身旁,将他胡乱卷在身上的被子提过肩头。已过了该睡的时刻,但高杉却并没有困意,他回了几条又子发来的讯息,让她转告河上他明晚十点以前会准时到东京,又打开手机看了一会儿新闻。终于感到了一丝困意,高杉放下手机,准备去睡觉。忽然,他的视线扫过放在书桌上的纸袋。 那是小田和奶奶的漆盒一起交给自己的,是自己离开家以后寄给自己,被小田收起来的信。高杉有些好奇地撑起纸袋口,想看看寄件人信息。映入他眼帘的是熟悉的字体和熟悉的名字。桂给我写过信?!高杉用手指拈出信封,凑到台灯下,查看这几封九年前寄出的信的内容。“高杉君,你好,近来发生了一些事,我希望能向你说明事情的原委……”高杉的视线还没有扫过几行字,拿信的手便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顾不上纸张翻动发出的响动,一口气将纸袋里的信全部拆开,用最快的速度读完。高杉晋助,你这个自大的傻瓜!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他恨不能灵魂抽离,再对着自己的身体狠狠摇晃。在桂寄来的最后一封信的最后,他用黑色的钢笔写道,“如果可以,我想和你一起去未来。我会一直等你回信。” 高杉晋助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粒粒泪水从眼眶里滚出,很快模糊了眼前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有一双手抚上自己的肩头,然后是后颈,最后停在他的发间,指尖轻柔而有节奏地按压着他的头皮。他抬头看向站到自己身前的桂,声音哽咽地问道:“你说,你是哪一年参加司法考试的?” “令和元年。”桂的手指仍然在高杉的发丝里摩挲,“2019年。” “你不是直到令和年代还在考司法考试,你就是在那一年毕业的——你复读了一年。” “是的。因为我错过了大学入学考试。”桂小太郎的眼眶开始泛红,“我回家时,发现奶奶在沙发上,已经失去了意识——送到医院后才知道是急性脑溢血。我用手机打了急救电话,但一着急把手机落在了家里。奶奶没有撑过急救后的24小时……等我再回到家已经是三天后,我看到你给我打过好几个电话,但我回过去时电话已经是无法接通。我也去你家找过你,但并没有人应门。我想,你可能是把我过滤掉了——” “我……”高杉的声音前所未有的虚弱,“那天晚上,我和爸爸大吵一架,当晚我就离开了家。” “那你的手机——”桂深褐色的杏眼蹬得老大,看着高杉紧紧搂住自己的腰,接过他的话说:“那天晚上我没有打通你的电话,就去你家找你,按了好久的门铃也没有人来。我想你可能是要准备考试,不想理我。于是我便用身上的钱买票去了东京,但很不巧地,我的手机在转车时被偷了。直到我在酒吧找到工作后,才买了新手机。” “天呐。”桂深吸一口气,露出苦笑,“怪不得你在工作室第一次见到我时那么愤怒。” “桂,对不起。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混蛋的人。”高杉抬起头,眼泪顺着脸颊划过下颚,滴进衣领的布料中,“我因为自己的敏感、傲慢、多疑、自卑,犯了这么大的错误,伤害了你,也差一点错过了我最爱的人……而我现在竟然还想要求和你重新来过。如果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那也是我应得的……” 一阵沉默。桂掰开高杉环在自己后腰的双手,弯下身子,拉过一旁的圆凳坐到高杉跟前。重新拉起他的手,两人的膝盖紧贴着。 “高杉,你是我高中唯一的、最好的朋友,也是第一个向我告白而我也愿意跟他在一起的人。更重要的是,你是我始终想要和他拥有长达几十年的亲密关系的那个人。希望你明白,我还是想要做你的男朋友,和你一起去未来。” 掺杂着泪水的咸湿的甜蜜的吻向他涌来,带着积压多年的热忱与渴望,冲刷着潜藏于心底的愧疚与遗憾。失之交臂的懊悔和失而复得的喜悦反复席卷、挤压,将他们推向彼此。等两人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四肢交缠地躺在床前的地毯上,嘴唇边与脖颈处泛着微红的水光。 “可以晚一天再回去吗?”高杉的紫头发蹭在桂的侧脸,柔软而温热。他的手指在桂的腹沟处徘徊,朝他的脊柱传送一阵阵电流。 “我……应该可以压缩一下日程。但……我们该怎么躲避河上的高空狙击呢?” 高杉把头埋在桂的胸前,哧哧地笑了一阵。然后抬起头,吻着桂的下颚,说:“我现在就把手机泡进水池里。” 桂也哈哈大笑起来,说:“那倒不必。理智点,泡手机卡就可以了。”然后,他坐起来,掌住高杉的肩膀,将他按倒在地,俯下身仔细地吻他。“我喜欢我的二十八岁生日——这一天我得到了最想要的礼物。”

TBC

从薪水小偷到传说英雄:杨威利的人生转向

《银英传》发表四十年,杨威利作为银英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角色,始终没有离开粉丝的视线。对他的歌颂、传唱,仿佛是二次元的一场小型造神运动。然而,遑论作者田中芳树在创造杨这个人物的初衷只是写一个“普通人”,杨威利在整部《银英传》最初确实只是一个拥有普通人性的人,然而命运并没有给他度过普通人的一生的运气,《银英传》的终章,杨威利被以他生前最不乐意的形式挂在国民议会的墙上,成为伊谢尔伦政权的“国父”及民主体制的象征。杨威利,一个成天把退休金挂在嘴边的“薪水小偷”,他的人生是如何转向,从而走上一条自己始料未及的道路?笔者在此先抛砖引玉,以在这个熟悉的日子与大家共同想念我们一千五百年后的老朋友们。

一 从退守到坚守

笔者很喜欢OVA版银英在人物表现上的细节呈现,它切合与发扬了原著的思想。在银英OVA 里,杨威利在和先寇布的单独交锋时,出现了几次闭眼和沉默。杨的这些细节动作并非动画制作组的想当然,原著中确实有这样的描写:

被先寇布一针见血地指出痛处,杨把一只手放在头顶的贝雷帽上,怅然地陷入了沉默。他没办法反驳先寇布的论点。(V7.2)

这段对话发生在杨舰队加入伊谢尔伦独立政权之前,先寇布在全书中最后一次劝诫杨建立军政府。田中芳树在杨的核心幕僚集团中安排先寇布这个角色非常巧妙——因为先寇布对民主体制并无认同,仅仅是出于贵族精神般的信义成为支持杨威利势力的最强力军事集团之一——如果杨威利所代表的最重要意象是民主精神,先寇布便被赋予了“民主的怀疑者”的意义。以政治学的观点,民主须在对抗中产生,在争辩中确认,所以先寇布这样受到过良好贵族精神教育的人,才会一次次向他尖锐地发问。

不得不说,这是杨威利在全书中唯一一次辩论认输。他并不是一个不善辩的人,实际上,杨威利理性思维和广博学识决定了他拥有优秀的辩才(在之前的杨威利阅读笔记中有专门的阐述),无论是在追悼会、审查会,面对同僚、上级,杨威利都证明了他的雄辩。就连和先寇布的前几次争论,虽然没有获得压倒性的优势,也未曾落过下风。但这一次有别于之前,他却是“怅然地陷入了沉默”。因为这一回先寇布指出的是他人格上的弱点——即存在于他性格中的退守。先寇布的人格特质与其说是有野心,不如说是有进取性,而这点恰恰是杨威利所欠缺的。杨威利深知退守是自己的缺点,因此他无从反驳,只能接受。而先寇布也不是一个得理不饶人的性格,他的敏锐和正直使他对人性具有相当的体察与体谅。因此,即使对杨威利的这一缺点不满,也意识到这可能会影响杨威利和整个杨非正规部队的未来命运,却不忍继续责怪他,“只是在那绅士般端整的脸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银英小说中,杨威利伴随着一句角色剪影式的名言出场——“有做得到的事,也有做不到的事”,这句话也常被视作杨消极性格的证明。笔者承认,退守确实是杨威利性格中的一大缺点,但他的行为并不只是对外在环境的被动反应。值得注意的是,在上文中先寇布与杨威利的这次对话之后不久,杨威利的行动在悄然间发生了改变。最直观的体现就是他的军事战术,银英本传中杨威利直接指挥的战役有十次,前期的杨主要以防御和撤退为主(如亚斯提战役与亚姆利札战役),偶尔有奇袭(伊谢尔伦攻略战),即使是为平息格林希尔兵变的主动出击,整体风格也显得非常克制。巴米利恩会战在进入最后一刻锁定帝国总旗舰伯伦希尔之前,杨威利部队仍在艰难抵抗帝国军绵延不绝的进攻。但杨威利的最后一战回廊之战则不一样:

帝国军的诸将战栗了。杨此时的用兵法,让人觉得用“猛将”来形容他比用“智将”更为贴切。杨的炮火极为猛烈,击碎了帝国军的抵抗,朝莱因哈特永远的乘舰伯伦希尔逼近过去。(V8.4)

此时的杨威利是全书中唯一一次被形容为“猛将”,与他之前的形象大相径庭,可谓是他军事生涯中空前绝后的绝唱,如同作曲家的第九部交响曲,也如文人学者的天鹅之书。对于军事将领来说,战术风格可以看作是自身人格的延伸,而此刻的杨威利的异常勇猛,也可以看作是他后期转向进取的重要表现。

是什么促使杨威利发生了这样的转变呢?

当然,一个人的改变不应是一朝一夕,应是过往经历日已累计的结果。但笔者认为,对杨的转变有着最关键影响的事件应该就发生在杨威利和先寇布的这段对话结束后不久,在同盟的最后一战——马尔·亚迪特星域会战中,比克古的战死。比克古与杨的忘年交是杨威利人生中最重要的关系之一,这样一位亦父亦友的长官的死亡导致了杨威利在全书中唯一一次情绪失控:

他的情感受到了致命的伤害,彷佛只有理性在掌管着声带似的,忽然,他的精神思路倏地一转,声音也激动了起来。

“什么智将!我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低能儿啊!就因为司令官的人格清高,所以深信不会有这样的可能性,可是我竟然无法预测到这一点。” (V7.8)

在杨威利短暂的一生中,他早早地经历了许多死亡。即使是双亲亡故,挚友身亡,也没有让习惯压抑内心感情的杨威利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愤怒和悲痛,可见比克古之死给他带来的重大打击。因为比克古的死不仅是老长官、挚友的牺牲,更重要的是,这是同盟民主哀歌的最后一个音符。杨威利不是一个国家主义者,他对于主权国家并没有什么感情和理智上的认同,但这不等于杨威利没有信念,其信念的落点便是民主体制。比克古与邱吾权死前的一番话,即是对自己生命的总结,也蕴含着对生者的期待——老一辈人已用尽全力,只能留待下一辈人继续坚持。正因如此,杨威利的人格在其生命的最后一年发生了转变,从期待退休告老的“薪水小偷”变成了守护民主火苗的战士。“脱去了怠惰的冬衣,翻遍了他脑细胞的所有口袋,全力拟定迎击的作战计划。”(V7.9)先寇布也说他“看来你一辈子的勤勉,都要在这里耗尽了哪,杨提督。”(V8.4)作为莱因哈特的对照,杨威利毫无疑问是银英传里的另一颗恒星,但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使命和力量,在生命的最后一年里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至此,杨威利也完成了自身人格的超越,从顺应人性的“人”走向了超越人性的“英雄”,成为了《银英传》这部太空英雄史诗中的一个不朽传说。

二 银英宇宙中“杨威利崇拜”的产生

但笔者仍须说明并强调的是,杨威利不是一个国家主义者,终其一生,他都在努力反对任何针对个人的造神运动——哪怕要承担民主体制中低效的副作用,他依然坚持着站在线的这一端。然而,命运的残酷之处却在于,杨威利没有想到,同盟民主体制的存续,却是以人民对自己的个人崇拜和神化来完成的。

回廊之战结束后,杨威利在乘巡航舰瑞达II号前往与银河帝国皇帝莱因哈特和谈的途中被暗杀身亡。杨这样一个拥有光明坦荡人格的英雄,被一束从暗处射出的激光终结了尚大有可为的生命,正是命运的残酷之处。杨之死之于《银英传》,正如阿喀琉斯之死之于《伊利亚特》,成为了故事通向结局,传说通向历史的关键事件。杨的死亡令本就弱不禁风的伊谢尔伦势力深受打击,即将分崩离析。至此,银河中的民主势力在失去它的实质和形式之后,面临着连最后的民主信念也将消失殆尽的危险。

必须要倚赖个人名望的民主共和政治——这是杨生前最感到苦恼的矛盾,但是这样的矛盾,并没有因为杨的死亡而减轻。因为,不管是杨的妻子菲列特利加也好,是杨在军事、政治思想上的后继者尤里安也好,都只能藉由扩大杨生前的虚像,然后才有可能使杨的理念在现实的地平线上具体化。

……

杨生前的时候最迫切渴望、最后没有能够如愿的“作为民主主义人格化的个人”,终于由杨的后续者们找到了,那就是“死去的杨威利”。(V8.9)

从这个角度来说,命运似乎就是要杨成为自身信念的献祭,用自己的死延续民主精神的不死。田中芳树在杨威利之死的前后,开始有意识地插入银英宇宙中后世历史学家的记录。

“杨威利对于他们(杨的后继者们)来说,不仅是不败的,甚至还是不死的。”(V8.9)

人与神最大的区别便是人是有限的(因而不会不败),也无法永生(因而不会不死),而被伊谢尔伦政府用作民主具像化象征的杨威利,既不败也不死,这样,杨威利的形象开始从真实之中抽离、扭曲、继而神化,成为一种凝聚众人的意识形态。事实证明,伊谢尔伦势力的这场“造神运动”取得了效果,杨威利作为民主象征的观念从伊谢尔伦扩散到原同盟统治区域,对杨威利的崇拜在帝国治下的原同盟领民众组织慰灵会时达到了顶峰。

“每隔一秒钟,就感觉到群众的敌意逐渐地升高。我们最初的阵形是散开的,可是却开始逐渐地集中到一个地方。”

后来如此证言的士兵并不只有一个人。当时追悼仪式就在她们的不安中进行着,不久,呼声从四处升起。

“杨提督万岁!民主主义万岁!自由永存!”

这种呼声当中,含有过多的情绪成分,如果让生前的杨听见的话,大概就闭着嘴,对尤里安·敏兹耸耸肩吧。但是在狂热的群众当中,能够像杨这样坚持理性的人,毕竟是少数中的少数。二十万的狂热融合起来,便逐渐形成巨大的感情波涛,歌声随之响起,那是自由行星同盟的国歌。

……

“杨提督万岁!民主主义万岁!打倒压迫者!”

原本不小的呼声,此时呈几何级数地增幅,在大气的笼罩之下,不断引起回响。(V9.3) 

就这样,在同盟的民主政体崩溃后,新的民主势力以杨威利为旗帜建立起来。杨威利——这个生前一直在坚持与个人崇拜和狂热保持距离的思考者,正式成为民众心中民主的具象。历史开始后,想必杨威利也将成为这个新的人类文明里传说中的一名永恒的英雄,一颗高悬在夜空之中的明星。无论这是否出于他的本愿,人们高举他的画像的景象都将为历史所记载、所传诵。

银魂丨高桂丨What If We Could Not Share All The World, Lennon? 5-6

5.

桂小太郎走进教室的那一刻,立刻感觉到十几双意味深长的眼睛同时落在自己身上。他有些疑惑,却仍然保持一如既往的冷静表情走向自己的课桌。当他将书包放在自己的椅子上时,他终于注意到那支放在自己课桌上的红玫瑰,和压在花下的卡片。卡片上用黑色水笔写着“Love you”,落款处是“高杉晋助”。 桂立刻明白了同学们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眼神看他。这里不是大都市东京,这只是一座以幕末历史名人闻名的古老小城,同性恋爱这类话题在当地不亚于UFO飞过,更别提在自己就读的高中——这样封闭的校园环境里。同学们会怎么看?老师们会怎么看?最重要的是,高杉那个昨天还在当地电视台发表右派言论的父亲会怎么看?然而尽管如此,高杉还是这么做了,这让桂的内心涌上一股暖流,脸颊不自觉地泛上一层浅红色。 忽然,同学之间出现了躁动,桂抬头,高杉一只肩膀挎着书包走进教室。桂朝他快乐地笑,高杉看见了,朝他走来,然后径直越过他的座位,走到教室最后一排。 “桂君,你的男朋友来了,不去跟他问好吗?”坐在桂斜前方的中岛扭过头来,诡谲地看向桂和高杉。 “中岛,你昨晚吃错了药吗?什么男朋友。”高杉恶狠狠地盯着中岛,努力想弄清楚目前是什么状况。正想着,桂从座位上起身,走到高杉面前。 “高杉,谢谢你的花。我……我也是。”桂努力克制嘴角上翘的弧度。 “什么?”高杉瞪大眼睛看着桂。 “什么?” “你说我送了你什么?” “花呀。”桂也被高杉的反应弄糊涂了,“你不是送了我玫瑰吗?” 高杉愈发糊涂了,他歪着头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啊咧,怎么回事啊?这该不会是自导自演吧?可怜的桂君,爱上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中岛尖利的笑声从桂身后传来,他忽然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都怪自己太兴奋,这么简单的把戏都看不出来。桂的脸颊一块红一块白,藏在衣袖中的双手握紧了拳。 与此同时,高杉的指关节也被他捏得发白。中岛这个混蛋!他就是仗着我不能影响老爸那该死的选票!高杉看着不远处得意洋洋的中岛,又看看眼前几乎快要哭出来的桂,咬紧了后槽牙。 他临时做了一个决定。 然后,他站起来,拉起桂的右手,一字一顿地说:“假发,抱歉早上脑子不太清醒。花是我送的,你……”高杉深吸一口气,“你愿意做我的男朋友吗?” 原来嘈杂的教室此刻彷佛被投下一颗静音版的原子弹,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两人所在的教室角落,有几个女同学甚至彼此露出了然的笑容。高杉晋助努力让自己表现得从容一些,他注视着桂小太郎水光涌动的眼睛和颤抖的嘴角,等待一个已知的答案。 “不……不,高杉……” 桂从高杉的手掌中猛地抽回手,转身跑出了教室。

高杉晋助穿过运动场,走进一片小树林。顺着松树栽种的方向走到尽头,有一个自然形成的小洞穴,因为连一个成年人也容纳不了,学校便任它留在那里,供周围的小动物栖息。高杉来到这里时,果然有一个身影已经蹲在洞前,用手指给一只橘色的小猫梳理头上的毛。 “对不起……” “我没有怪你。” 桂蹲在地上扭过头,看见靠近自己蹲下的高杉。 “我是在跟小五郎说话。”桂没有停下给小猫梳毛的手,“因为我今天来并没有给他带罐头。” 高杉恍然大悟,他尴尬地“噢”了一声。 “不过我也应该对你道歉。这只是我和中岛的矛盾,不该把你牵扯进来。” “这不是你的错,你不用道歉。” “我也不该跑掉,留你一个人在教室里。你想替我解围的心情我很感激,只是……”桂的牙齿紧紧咬住他的下嘴唇,“我不希望别人认为你是因为可怜我才和我在一起的。” “不,假发,我说那些话是真心的。” “但那支玫瑰不是你送的。” 高杉点头。 “那就说明,即使你真有这样的想法,你也没有打算现在就和我在一起。”见高杉低头沉默,桂将手掌覆在他的手背上,“我希望我们能在自由和清醒的情况下决定我们的关系。等我们去了东京,等我摆脱了这些人的干扰,如果那个时候你还有同样的想法,我就做你男朋友。” 高杉翻转手掌,将桂拉近自己,将自己的头轻轻枕在桂的肩上。 “说定了。” “嗯!” 高杉感到桂的下颚擦过自己发红的耳垂,早晨的阳光打在眼皮上,他感觉双眼有一些刺痛。

高杉和森会面的第二天,森隼人撤回了诉讼申请。挂断电话,河上万齐隔着办公桌和陷在工作椅里的武市变平太面对面长舒一口气,这个团队总算又暂时保住了。来岛又子在工作室跳了三十秒莎莎舞,然后喜笑颜开地向财务交出新笔记本电脑的报销申请。“又能继续为晋酱打工了!♥”来岛一边欢呼在表格申请人处填上自己的名字。高杉晋助则掏出手机,关闭了闹钟按钮。“我要去好好睡一觉,谁在十二点之前给我打电话,我就杀掉谁。”发出保卫好睡眠的死亡威胁后,高杉一头陷进柔软干燥的棉被之中。 下一次睁开眼时,阳光正毫不留情地透过窗帘的缝隙攻击高杉的双眼。他扭头看向床头钟的电子显示屏——已经过了十二点。自己足足睡了十四个小时,快抵上过去三天里自己的全部睡眠了。高杉晋助伸手从枕头下摸索出自己的手机,深黑的睡眠模式取消后,划过几条程序推送,一条讯息浮到他眼前。 [来岛]:今晚八点,万齐家,亲友party等你来噢晋酱!🥳 高杉晋助的眼睛闭上又睁开,他的脸上残留着睡眠特有的迷茫。他揉了揉头顶凌乱的紫头发在对话框中输入一行简短的讯息,然后将手机扔在枕头上,掀开棉被,走进浴室。不一会儿,浴室里响起了断断续续的流水声。

河上万齐公寓的门没锁,高杉晋助径直推门走了进去。音响里放着一些明快的旋律,约莫十来个人在客里形成几个微型聚落。第一个发现高杉到来的是武市,随即人群爆发出一阵欢迎声。在和河上简短地打过招呼后,他坐到武市的旁边,顺手端起茶几上的一个斟满雪莉酒的玻璃酒杯。 “你来得正好,马上就要开饭了。”武市轻轻啜饮一口酒杯里的液体。 “我在摇滚圈里还算是个守时的人。”他露出讽刺的笑。“是来岛的主意吧?” 武市点点头。“这段时间大家的神经都高度紧张,是该来河上家放松放松了。”河上的家里有最好的高保真音响和一个可以欣赏东京夜景的露台,这两点使他家成为了工作室内部聚会的首选地。 “说起来,来岛人呢?”通常情况下,来岛又子都是party上闹得最厉害的那一部分人,但此刻的高杉并没有在分贝最高的聚落中发现她的身影。 “噢,她出去接人去了,这回儿应该快回来了。” 武市正说着,公寓门再度打开,来岛又子和另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高杉面前。 “我以为这是个朋友聚会。”高杉彷佛像看城市上空的UFO一样惊诧地看着桂小太郎将他的深灰色棒球服挂上衣帽架,伸出右手朝自己的所在方向打招呼。 “桂也算是我的朋友。”武市微笑着说,“而且大家都很感谢他在这次事件里提供的法律援助。”

“晋酱,你觉得……”趁着大伙往餐桌移动的空当,来岛又子悄无声息地来到高杉身边,语带神秘地小声问道:“桂会想要有男朋友吗?” 高杉晋助彷佛被电击一般,瞪大双眼看向来岛,试图看透她的意图。他努力控制住脸部表情,说:“我怎么知道?” “噢,别误会,那个……”来岛带着歉意摆摆手,又凑近了一些,“我的意思是,Yuki对桂有点意思——虽然他的衣品简直就是灾难,但脸长得挺俊的不是么?也没有娱乐圈内人的那种浮夸——所以他拜托我找武市前辈叫他来玩。所以……要是他也单身的话,一会儿我就帮他们牵线了哈。” 噢,原来如此。高杉恍然大悟,来岛又子,又称摇滚圈的晚年阿加莎——热衷于将每一对有情人撮合在一起。意识到来岛又子并不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他不禁松了一口气。“我不清楚,你试试。” “你没意见吧?” 高杉晋助的肚子一紧,彷佛真有一只蛔虫试图钻进他的腹部。不过,他仍然淡淡地答道:“我又不是他爸爸,不用特地问我的意见。” 高杉感觉此刻来岛看向自己的眼神在歉意中掺着一丝微妙,“好吧,抱歉。”她说,“我只是感觉应该先跟你说一声……不过我也可能感觉错了。没什么,忘掉这段对话吧。”说完,来岛便又像一个忍者一样不动声色地离开了。 饭后,大家乘着酒兴唱起了卡拉OK。在五彩斑斓的灯光效果下,客厅变成了掺杂着漫才和即兴笑话的小型歌舞演出现场。酒精让高杉的大脑变得有些慵懒,他窝在舒适的皮质长沙发一角,安静地欣赏朋友们的纵情欢乐。在视线不经意扫过沙发的另一端时,他看见席间就坐在桂对面的Yuki此时正与他肩并肩坐着,也不知道桂说了什么,从Yuki脸上的表情看,总之他令他很愉快。音响里的音乐掩盖了两人谈话的内容,高杉只能从桂一贯的微笑中揣测他现在的心情。 来到东京以后,高杉断断续续谈过几次恋爱——这是当然,这又不是什么义士守贞的故事,高杉心想。况且,他也需要新的关系来覆盖掉一些旧日的伤痛。不过,很快他便发现,被刻意掩盖的伤痕并不会消失,只会不断发酵、扩散,成为你心底无法示人的丑陋之处——就像蓝胡子城堡里那个不能被打开的房间。而关于那件事,高杉甚至不知道桂的真实想法……不过,无论他是什么想法,高杉也没有权利要求他或指望他——哪怕是为了他——永远停留在九年前。这不公平。 然而,人最可悲的一点是:无论理智看起来多么强大,却总是容易被内心原始的情感冲动打败。一小时后,高杉开始后悔自己高估了他所拥有的宽宏大量,因为无论他给自己灌进多少香槟和心灵鸡汤,他仍无法不介意Yuki把手搭上桂的肩膀,并对他的发言回以一连串爆笑——在高杉的记忆中,桂严重滞后于时代潮流的幽默感甚至无法打动校园祭的组织者,从而让他拥有一个五分钟单人漫才节目。 终于,他压抑住了随机抓取任何一个身边人并与之法式热吻的幼稚冲动,起身走向露台。 室外初夏夜晚的冷空气让高杉晋助清醒了一些,他从裤兜里摸出一个烟盒,抖出一根烟,点燃了它,用对肺部的残害换取心灵的宽慰。眼前是自己独自欣赏了九年的东京夜景,尽管初到东京时,他只能从东京街头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点向上仰视这座国际大都会静谧的繁华。他沉醉于这大脑放空的瞬间,以至于当身后有脚步小心翼翼地响起时,也懒得回头确认对方的身份。 “好美的夜景,河上先生是个很有品味的人。”有品位且昂贵。桂忍住没有说出后半部分。高杉看了他一眼,没有回话,继续和藏蓝色的夜空对视。也许是他的沉默让桂有些紧张,后者轻咳了一声,说:“呃,那个,我是想说,谢谢你的酒水,我今天玩得很愉快。” “你要回去了?”高杉透过落地玻璃往门边望去,并没有人在等着和他一起离开。“一个人?” 桂点点头,带着自嘲的语气说:“再不回去我桌上的文件就要罚我熬夜了。”说罢,他朝高杉做了个再会的手势,往门边走去。就在桂的手即将扣上玻璃门把手时,高杉叫住了他。 “我和你一起走。”

桂和高杉保持着三十厘米的间距走在东京的夜色中。即使家住郊区,桂小太郎依然在高杉的建议里划掉了打车的选项。“人权律师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富有,除非我的生活能像电视剧里一样,执业三年就会有日本辩护士联合会给我发一辆雷克萨斯和一套高尔夫球杆。”高杉淡淡地回道:“没做律师前你也这样。”在高杉的世界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比桂更符合穷且益坚这个形容。哪怕只要他想,其实可以拥有更像样些的收入。 自嘲的表情再度挂上桂的脸,“人是很难改变的。” 是的,人很难改变,但很容易健忘。高杉想了想,没有把话说出口。理智告诉他,在这个时候提起那件事并不是一个理智的决定。于是他决定聊一些安全的话题。比如洋流天气、星座运势,和人人难免关心的情感八卦。 “但你也比以前进步了,你也掌握了一些约会技巧嘛。”高杉斜眼瞥了桂一眼,后者眨眨眼,用了一些时间才反应过来高杉在说什么。“你说和Yuki君?我对他说了,我没有和他约会的打算。” “这样。”高杉尽量镇定地吐出一口气,“我看你刚才挺高兴的。” “知道有人对我感兴趣当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一小时的快乐和至少以年计数的亲密关系之间还是有很长的距离。” “你倒一直都那么谨慎。有时候我都怀疑你是不是过于谨慎。”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对了——“回避型依恋模式。” “真的吗?高杉君?”桂睁大眼睛,意外地笑了一声,“我以为你才是——”桂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停住了话头。“别太计较心理学概念。我只是习惯凡事提前计划。” “行吧。”高杉自觉地踩上桂递过来的台阶,尽量让两人的对话不要滑向剑拔弩张的局面。再过一个人行横道就是自己家的公寓楼,虽然桂是自己过去九年痛苦的最主要来源,他依然不希望关于他最后的记忆是两人站在东京街头朝对方怒吼。高杉晋助,你记住,保证和谐人际关系的秘诀就是旧事莫提,以及在告别时适当表达善意。 “还有,我在想……”高杉咬了咬下嘴唇,“如果你想找人说说话,可以给我打电话,发讯息,什么都行。” 夜色遮盖了高杉的一部分表情,为此他感到十分庆幸。好在桂给出答案前并没有让他等太久。“当然,我会的。”他笑着说。 高杉看着桂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欣喜又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转身快步走进公寓电梯间。或许是摄入的酒精影响了两人对周围环境的感官,高杉和桂在挥手告别时都没有听到不远处的灌木丛中一声微弱的相机拍摄音效。

6. *预警:出于剧情需要,本章会有一些反LGBTQ+言论。

有父亲在的晚餐时间十分稀少。因此,当走进餐厅的高杉晋助看见主座上的人时,忍不住将眉毛抬起了一厘米。 “父亲。”被问候的人将视线朝高杉晋助的方向偏移了几度,以无人察觉的动作向他点了点头——这几乎可以称得上高杉父子之间最和谐的时刻之一。鉴于自己接下来可能会引发的家庭战争,高杉晋助甚至开始珍惜起这个瞬间来。 大学申请季开始了,高杉向东京的一所艺术大学提交了申请,下周就是入学考试的时间。然而,错过了学校的升学咨询会的父亲并不知道这一切,可能他还在幻想自己的儿子最后会去考政治大学吧。高杉在心底暗自开着玩笑,期望以此减少一些对即将发生的一切的恐惧。话又说回来,没有让老爸在学校会谈室知道我的大学志愿,对学校的安保系统而言,绝对是一种幸运。想到这里,高杉晋助的脸上露出了恶作剧般的表情。 但他不能一直瞒着父亲,毕竟他的那些零花钱并不足以支付每年五十余万日元的学费。今天,他必须向父亲坦白这一切——并不因为其他特别的理由,仅仅因为这是最近一个月里他唯一在家吃晚饭的一天,况且,高杉晋助十分清楚,无论选在哪一天,父亲的怒火都会把这栋二层小楼彻底引爆。 果不其然。望着眼前如暴风中狂舞的柳树一般的父亲,他绝望而平静地想着。他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那些话不过是他平时在电视里说的那一套新保守主义的脏话版。这个世界上还能有什么话比侮辱自己亲生儿子的梦想更残酷的呢?不过,只要他能为自己付艺术大学的学费,话说得难听点就难听点吧。 然而,渐渐地,高杉晋助开始感到不对劲。父亲从攻击他的职业理想转向攻击他的生活方式,并提起了一些在学校里的熟悉的名字。不是,那一次是个误会……你把松田和松平搞混了……补考成绩单早就寄给家里了,没有拆开看是你的问题……我什么时候在学生公共厕所殴打同学…… 等等—— “你管那个叫‘殴打同学’?”高杉终于忍无可忍,打断了父亲的话。“那中岛在公共厕所里侮辱桂的性别和人格又算什么?” “桂作为一个男孩子,在留长发进高中的第一天就该想到会有这样的后果。全县最好的高中,竟然录取这样性别认知错位的学生,这就是学校道德堕落的表现。” “什么叫‘性别认知错位’?人类诞生时可没有哪条法律写着男人该是什么样,女人又该是什么样。” “男人就该有男人的样子,女人也一样!”父亲的音量抬高了一倍,他将心爱的紫砂茶杯重重地砸在餐桌上,“都怪我,只顾自己的工作,疏于对你的管教,让你成天跟这些不男不女的人混在一起……” 高杉晋助感到有一股火焰从他的脚尖燃到发根,“你没有资格这么说他。”高杉听到自己这么对父亲说道。 “即使他留长发穿女装成天都在脑内循环播放妄想小剧场,他仍然是我见过最勇敢、最真诚、最善良的人。他就是穿着比基尼在花火大会上裸奔,也比你们这样只会追名逐利口号喊得比什么都响一旦选上只会把人民踩在脚下践踏的伪君子对社会风俗的破坏小。” 父亲的脸色已经变得跟餐盘里的死虾一样难看,他抬头看向高杉晋助,然后说:“回你的房间去,禁足一周。” 高杉晋助直直地盯着父亲,努力稳住在桌下颤抖的双拳,转身走上楼梯,走进自己的房间。他知道,很快他的房门就会被反锁起来。但现在的他已经不在乎了,高杉打开衣柜,拿出几沓衣物,又将一些书和照片塞进行李袋。接着,他打开窗户,将行李袋扔进窗外的花丛里,背着吉他顺着下水管道爬了下去。 父亲一定气疯了,完全没有注意到高杉晋助在后院制造出的一系列响动。但那又怎样,他又考虑到一点我的心情了吗?自从母亲去世以后,他甚至就没和我说过几句正经话。一开口就是嫌我不够懂事、不够上进、不够聪明、不能理解他的苦心没能力和他一起让高杉家重振家业……高杉晋助一边走在寂静的街道上,一边气愤地想。那行,我再不要你的钱,也再不要听你的话,不读艺术大学也可以去东京做歌手,只要能和桂在一起,我们一定能想到办法的。想到这里,高杉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他掏出裤兜里的手机,按下一串早已熟稔在心的数字……

桂小太郎从西裤口袋中掏出正发出电子音的手机,看着屏幕上的来电者姓名,皱眉按下接听键。 “真会挑时间,我已经一只脚踏在法庭的门槛上了。” “我可不会干上法院网站去查你开庭时间这种STK才会干的事。”高杉的声音从听筒那头传来,“只是问问你,这周六下午有空去看球赛吗?” “旁听庭审是基本公民权利,在明星的浴室里装窃听器才是STK会干的事。”桂面无表情地给高杉做着法律知识普及,“足球?” “当然。东京对名古屋,来吗?” 桂宽慰地笑了一声,然后用开玩笑的语气问:“我能问问,这是约会吗?” 听筒里的声音静止了,安静的走廊上,桂似乎能感受到高杉屏住了呼吸。也许为这段迟到多年的对话的缘故,桂显得异常有耐心。终于,在对话的气氛即将由沉默变为尴尬之际,高杉开口说:“也许见面后就能知道了。” “好吧。”桂接受了高杉的意见,“周六下午,我来接你。”

公寓的门铃响了三响,高杉晋助推开门,桂小太郎出现在门口。 “你怎么上来的?”高杉侧过身,示意桂进门。桂弯腰将运动鞋脱下,换上高杉递过来的拖鞋。“我到的时候正好有住户进来,他替我掌住了门。” 高杉一边听桂讲话,一边转身走进厨房。桂用指尖擦去额头上的几粒汗珠——夏天到了,室外的空气开始闷热起来。他走进客厅,上一次来时,他的注意力还只放在高杉歌迷的狂热信件上,他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坐上深棕色的软皮沙发,观察高杉的家居风格。不一会儿,高杉手拿两瓶苏打水回到客厅,走到桂面前,将其中一瓶放在他的膝盖上后,在一旁坐下。他拧开手中水瓶的瓶盖喝了一口,对着茶几上的一袋未拆封的餐盒说:“我点了外卖。” “想得真周到,高杉君。”桂的神情比上一次见自己时要轻松得多,他打开口袋,揭开餐盒盖,将一对筷子递到高杉手中。 高杉高估了两人的饭量,当他和桂前后放下筷子时,餐盒里的食物还剩了将近一半。“剩下的可以留着晚上回来吃,冰箱里还有一瓶香槟。”高杉用视线的余光瞥见桂的眼睛,并没有从中读出反对的意见。桂默许了他的提议,意识到这点的高杉感到从心底升起的一阵愉悦。“那你得把你的T恤借我——我没有带睡衣。”桂认真地说。“当然。”高杉的嘴角翘起些微角度,和桂一前一后走出了房间。

球赛结束时,天色正将暗下来。桂小太郎显然对球赛的结果很满意,说话的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回程的路上,高杉点开了车载播放器。 “你不介意听我的歌单吧。”高杉问。 “如果你不介意我开你的车的话。”桂答道。 高杉轻轻笑了一声,点下手机屏幕上的播放键。当音乐从车载音响里流出,音符振动的似乎不仅是桂的耳膜,还有别的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你还听瓦格纳。”桂双眼目视前方,路灯橘色的光在他的脸颊上有规律的闪动。 “一些老习惯。”高杉的语气和表情一如既往地平淡。 “什么时候开始的?” “刚到东京后不久。况且,古典乐永远是创作的源泉。” “噢,这样。”桂吐出一口气,继续专注于眼前的路况。对话停止了,两人沉默地望着柏油路的远方。 又过了一会儿,高杉忽然开口,说:“你不会以为是什么对往日的怀念吧?” “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即使不是也没有什么关系的。”桂的双手握住方向盘旋转,力的作用使高杉的身体往右微微倾斜。他扭头看向桂的侧脸,依旧是柔和而平顺的曲线。只是那双深褐色的眼眸里,如今盛下了更浓郁与复杂的颜色。 “但——很遗憾,我确实是一个怀旧的人。”在女高音的旋律中,高杉发出自嘲的笑声。 “其实……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桂的声音像一只猛地落在鼓面上的槌,“知道你并不讨厌我——和我相关的东西。” “我为第一次见你时的过度防御道歉——考虑到当时我已经48小时没有睡了。”高杉的语气有些尴尬。 “你不用道歉,我见过比你态度糟糕十倍的当事人。而且……”桂的脸在路灯的照映下微微泛红,“我其实挺高兴能再遇到你。” “噢,这样。”高杉的声线显得有些沙哑,他清了清嗓子。桂把车转进地下停车场的入口,他们到了。 桂和高杉并排走出电梯门,走到挂着“17C”金属字的房门前,高杉在门锁的触摸屏上按下四个数字,两人走进了房间。 高杉半躺在沙发上,对着电视机里的画面,茶几上留着几个见底的餐盒和两个底部残留着一些香槟的酒杯。浴室里传来一阵阵水声。他拿起手机,查看下一周的日程后,又把手机反扣在茶几上,继续看电视里的漫才节目。 “高杉——”桂的声音从浴室里传来。“过来一下。” 高杉晋助走到浴室门口,隔着玻璃门问:“怎么了?” “你的沐浴露在哪里?” “就在浴缸边上,白色的那瓶。” “……没有白色的瓶子。” “怎么会?我进来了。”高杉扭开浴室门,桂从浴帘的缝隙里探出头,看他在浴缸和水池边一通好找。“我记得昨天还在这里……不管了,用新的吧。”高杉打开壁柜,拿出一瓶未开封的沐浴露递给桂。 随后,高杉走出浴室,回到沙发上继续看电视,直到桂洗完澡,换他进浴室。当高杉拉开浴室门,客厅里安安静静,茶几已经被清理干净,餐具和酒杯洗干净后整齐地放在沥水架上。高杉关掉客厅的灯,走进卧室,躺进床的左半边。桂已经睡着了,他均匀的呼吸平缓地抚摸着高杉的神经,他不自觉地向左边靠了靠,在沐浴露残留的香气、柔软的棉布、和温暖的体温的包裹中,高杉陷入了沉睡。

桂小太郎睁开眼,根据床头柜上时钟显示的时间,他足足睡了九个小时。床的另一侧是空的,看样子高杉已经醒了。桂将手伸进高杉的那一半被子里,还有一些残留的温度和气味。桂吸了吸鼻子,掀开被子,走下床。 走出卧室,桂就看见了高杉,他坐在沙发上,两个手肘抵着膝盖,将脸埋在手掌之中。 “高杉,发生什么事了?”眼前的画面让桂有一些不安。 “是我的奶奶。”高杉抬起头,看向桂的表情苍白无力,“她去世了。”

TBC

银魂丨高桂丨What If We Could Not Share All The World, Lennon? 1-4

※本故事纯属虚构,与现实中任何政治团体、个人、事件均无关联。

1.

时间是清晨六点二十分,一架客机滑进东京成田国际机场的跑道,经过一段时间的滑行,终于停在一座航站楼前。在排队等待机舱门开启的乘客中,河上万齐显得尤其地焦急,挂在他脖子上的头戴式耳机已经没有任何声响,左手食指不自觉地敲着行李箱的把手,一双因睡眠缺失而干涩的眼睛透过墨镜盯着手机屏幕上滚动的即时消息。 [来岛]:降落了吗? [来岛]:有两个记者试图从十八楼翻窗进来,被我用棒球杆打了回去。 [来岛]:媒体把大楼全包围了,没有人敢出去。这群狗崽子!☹ 后面还有几条来岛的消息,河上皱着眉头,将手机放回裤兜里,快步走出机场,走进一辆出租车。与此同时,他的手机屏幕上又亮起一条新消息。 [武市]:从B楼进来。

电梯从摩天大楼顶层匀速下落,悬停在第十七层。河上万齐从电梯门里跨出来,穿过走廊,快步走进会议室。 “你可算来了。”来岛又子下巴枕着已经见底的咖啡杯,睁着被黑紫色阴影包裹的大眼睛盯着他。 “人呢?”河上问。来岛用眼神指向会议室对面紧闭的一扇门,说:“在他的房间里——昨晚回来后门就没开过。” “他说什么了吗?” “没。”来岛又子的眼神中透露出疲惫,“没人敢去,都在等你来呢。上一回这样的时候,我的mac被他淹进了咖啡里,我可不去了。考虑到这次的严重程度,也许不久我就要重新找工作了——我可还需要电脑来做新简历。”说罢,又子把头砸进自己的手臂中,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晋酱的运气怎么就这么背!唱了五年酒吧才出道,好不容易有点风头了,又出了这种事,公共场合朝粉丝竖中指,对方竟然还是现任财政大臣的儿子,公关那边已经有两个人交辞职报告了。” “武市呢?”河上万齐似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 “在办公室里,正拿着日本辩护士 联合会的通讯录挨个打电话请律师呢,这次的律师费又要创新高了。” 可不仅是钱的问题。河上万齐沉默地看着趴在桌上的来岛,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说:“什么也别说了,我先去见见他。”

门没有上锁,河上很顺利地扭动了门把手,一团混杂着香烟和烈酒气味的气团扑面而来,河上万齐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努力透过呛人的烟雾看向猫在沙发上的身体,开口说道。 “我只是离开了你不到二十四小时,晋助,你就给我捅出这么大的乱子,我是不是需要上亚马逊给我们买一条婴儿防丢失腕带才能看住你?” “你就不该在我有演唱会的当天去新加坡谈什么狗屁代言,留我一个人去见粉丝。”沙发上的高杉晋助吐出一口烟雾,将烟头狠狠地摁灭在满是烟头的烟灰缸里,一双通红的眼睛从斜下方瞪着河上万齐,说:“那个人绝对是故意的,他假装和我握手,凑到我耳边对我说‘我迟早会把你〇死在床上,you sl*t ’。” 看高杉晋助用在吐司上抹黄油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河上万齐心酸地闭上了眼。作为一名公开出柜的同性恋歌手,这绝不是他遇见的第一起骚扰事件。只是往常的情况,大多都是一些匿名邮件或骚扰快递,晋助大可关上房间门破口大骂或朝屏幕那头的跟踪狂比上三百个中指。但在布满媒体镜头的粉丝见面会上?这可是头一遭。“我相信你。但网路上公开的视频里,你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对热情粉丝傲慢无礼的自大狂。” “那是因为他声音足够小,还他妈戴着口罩!没有人能看出来他说了什么!”愤怒的男低音咆哮着,过了一会儿,高杉垂下眼睑,淡淡地说了句“随便吧,我不在乎”,捡起茶几上的烟盒,又抖出一根烟点燃。 “你可以不在乎,但我、又子、变平太……还有这栋楼里十七层的其他人,大家都指着你吃饭呢。”河上说这些话时,高杉错开了与他的视线,只是自顾自地抽烟。在两人面对面地沉默了好一会儿后,他终于开口,说:“你能搞定的吧,万齐?” “当然。”河上无奈却不犹豫地说,“现在,去洗个澡,睡一觉,在媒体找到下一个爆炸新闻之前你就住在这儿,我让又子给你去拿换洗衣物。”说罢,河上万齐向门边走去。 “你现在要去干什么?”高杉从沙发上爬起来。 “我去给你找律师。”河上万齐说着打开了门,临走前,他又想到了什么,扭过头朝高杉说:“噢对,顺便一说,新加坡的代言已经签了。珍惜这份合同吧,说不定这半年我们就得靠它活了。”

此刻,武市变平太的办公室成为了整个工作室里最整洁的房间,河上万齐顺手带上办公室门时,武市刚挂断一通电话。 “选定了吗?”河上问。 “什么?”武市漆黑的眼珠瞪着河上。 “律师啊。”河上万齐试图表达得更加准确些,“选好哪一个了吗?” 武市的黑眼珠仍然瞪着他——更令他意外的是,他的脸上前所未有地同时出现了戏谑和痛苦两种情绪——他用一些大概可以称得上笑的声音答道:“我们没有选择,没有一个律师肯接我们的案子。” “一个都没有?!”河上万齐的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惊讶表情。 “一个都没有。”武市绝望地摇头,“整个日本列岛,所有和娱乐圈合作的律师的电话都被我打了一遍,没有人肯接。” “抬价呢?我们可以开出市场价的两倍——啊不,三倍——” “不是钱的问题。”武市打断了河上的话,“即使理论上能打赢这场官司,但没有人愿意赢——因为没有人愿意得罪内阁大臣。” 河上的嘴唇拱了起来,在事件发生后的第十小时,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那个F开头的单词。 “这就是娱乐圈,没有朋友和道义,只有日复一日的八卦花边和随机掉落的丑闻事件。”武市低垂双眼,无奈地说。 “我不相信。日本那么大,总有律师肯接我们的案子。不需要什么资深、明星律师,只要他有头脑、够勇敢、顽强、百分之百相信自己的当事人,哪怕只是个刚执业的律师也行!”河上万齐的双手重重地拍在武市变平太的办公桌上,注视着他的眼睛,说:“前辈,你再好好找找,一定能找到——” “等等……”武市黑豆一般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你这么一说,我想起一个人来。是我上个月因为一个案子遇到的,刚执业不久,胜诉率却惊人地高。人长得挺秀气,但做起事来非常顽强,在法庭上非常难缠,据说他还有个外号叫‘铁锤’……” “那你怎么不早说!”河上万齐努力克制着内心喷涌而出的想吐槽的冲动。 “因为这是一个怪人。” “怪人?”巧了,我还没见过能怪过晋助的人。河上万齐在心里说。 “他接案子的原则是——不接年收入二百万元以上人士的委托,无家可归者、贫困者、妓女、劳工、残障人士、独居老人……简而言之,他是社会边缘人士的专属律师,晋助的案子不在他的范围内。” 河上刚松开的眉头又拧在了一起,然而,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你刚才说,他的胜诉率很高,有多高?” “直到上个月,接近百分之百。” 河上万齐的瞳孔瞬间放大了,他的声线显得有些颤抖,说:“这也许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有他的联系方式吗?我亲自去见见他。” 武市拉开办公柜的第二个抽屉,从一个深棕色笔记本里抽出一张名片递给他。“祝你成功。”武市说。河上向他颔首,将名片放进外套口袋里。这时,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 “你刚才说……你俩是因为一个案子认识的,什么案子会让你认识这种律师?” “这个嘛……”武市变平太的表情忽然变得异常神秘,他将笔记本放回抽屉中,抬头说道:“大概因为我是一个女性主义者。”

一小时后,河上万齐的车在市郊一栋六层老公寓楼前停下,很久没有爬过大于二层楼梯的他见到顶层的标识时,后背已经冒出一层细汗。他不得不站在门外等待自己喘完,才按下门铃。 “门没锁,请进——” 这是一间50平方米左右的套房,不同于其他整洁宽敞的律师事务所,刚一进门,河上就差一点被一捆文件盒绊倒。他努力稳住自己摇晃的身体,打量房间里的陈设——说陈设未免过于复杂,在河上万齐看来,这就是一个由巨量的文件档案、一张在纸张中埋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的办公桌、窗台上一盆不知名绿色植物构成的立方体容器,容器中除他之外的唯一活体的视线紧紧黏在屏幕上,手指快速敲打键盘,只有两片嘴唇在敬业地接待来宾。 “桂先生 ,您好。” “您好。”年轻的律师终于停下手上的动作,从屏幕前抬起头看向河上万齐,问:“请问有事吗?” “我有一个案子想委托您——” “你的案子?” “不,不是。是我的一个艺人,我是他的经纪人。” “艺人?”桂小太郎的褐色眼睛眨了眨,轻轻笑了一声,说:“我不知道是谁向您推荐我的,但他明显记错了人——我不接娱乐圈的案子。”说完,他的视线又回到了电脑屏幕上。 “我知道,不过,这不是寻常的娱乐圈法律纠纷,这个案子只有您能接。” “噢?是‘只有我能接’还是‘圈内没有律师肯接’?”桂的嘴角闪过一丝讽刺的笑意,“我可不做权贵的冤大头,请回吧,我不为钱打官司。” “那为公道呢?”河上的眼珠转了起来,“如果您拒绝了我,我手下那个在公开场合被性骚扰的可怜艺人极有可能被封杀到只能去波照间岛演出了。” 一阵足以令河上万齐的后背再起一层汗的沉默后,桂的食指轻敲了两下鼠标,再一次抬起头,这一次,他伸出右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您坐下来讲。” 河上万齐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将这桩发生在十一个小时前的事件的来龙去脉向桂一一说明。桂仔细地听着,直到河上讲完,也没有打断他。 “我明白您的困难了,听上去确实不像是娱乐法律师能解决的案子。我想先和当事人谈谈,再做最终的决定。” 河上堵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去一些,难掩语气中的急迫。“如果您现在有空的话……我的车就停在下面。” 桂合上笔记本电脑,从办公椅上起身,冲他点点头,说:“我们走吧。”说罢,他走向门边,往身上套上一件藏青色条纹西装外套,提上公文包,随着河上上了车。在副驾驶座上,桂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问道。 “河上先生,我还有一个问题,您的这位艺人叫什么名字?” 河上扣上安全带,掏出手机,点开一张演唱会海报照片递到桂眼前,桂看着照片上高杉晋助的名字,不禁在心里大叫了一声。 竟然是他!

“我拒绝!” 桂小太郎的整个身体还没来得及完全进入会议室,房间另一头的高杉晋助便猛地站起来冲河上万齐嚷道:“全日本那么多好律师,你就给我找来这个?!” “因为全日本那么多好律师,只有我愿意蹚你这趟浑水。”桂面无表情地回应道。他身后的河上关上会议室的门,向高杉确认桂的回答。 “晋助,桂先生说得没错,他是所有有胜算的律师里唯一一个同意为你辩护的。” “抱歉,河上先生,其实我还没有正式同意接受委托——因为理论上讲,我的当事人还没有向我提出委托的请求。”桂小太郎眼神的余光看向一旁的高杉晋助,后者爆发出一阵尖利的笑声。 “那实在是抱歉了桂先生,我并没有委托你的意思。” “晋助,别这样,桂先生是真心想帮助我们。”河上向高杉身旁的来岛示意,后者不动声色地向门边挪去,试图在物理层面阻止高杉。 “我不知道一个成天玩文字游戏的律师还能有什么真心。”高杉晋助的眼睛里彷佛点燃了火,如果视线可以具象化,桂小太郎的身体此刻已经被打出好几个洞来,而后者依然不为所动地回答道。 “我也可以为了你对别人玩文字游戏——如果你坚持这么理解我的职业的话。” “哼,只会耍嘴皮子的职业……” 河上见势不好,立刻打断高杉的话,说:“晋助,别太情绪化。”然而他的努力彷佛火上浇油,高杉晋助彻底爆发了。 “你猜怎么着?打从娘胎里出来我他妈就是一个情绪化的人,你在签我之前早就该意识到这一点!”说罢,高杉晋助绕过门边的又子,冲出了会议室,紧接着,是门“砰”的一声关上的声音。 “抱歉,我以为他已经冷静下来了。”三个人在会议室里静立了一会儿后,河上万齐艰难地说道。 “不,并不全是他的问题,我也不该那么针锋相对。”桂望着走廊对面紧闭的房门,神情有些凝重,“我以为我们还能像以前那样互相开玩笑……” “那个……”一直安静的来岛又子终于忍不住开口,“看您刚才和晋酱说话的口气,你们俩认识?” “算是吧。”桂小太郎低头发出一声苦笑,“我们是高中同班同学。”

当事人拒绝会面,桂只好离开。“您今天请先回,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说服他的。”河上拉起桂的双手,恳切地说:“请您看在和晋助的同窗情分上,千万不要放弃他。” 我一直没有放弃过,事情到底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盥洗室里,桂挽起袖口,朝脸上扑了两捧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试图寻找一些残留的十八岁的遗迹。一些沉淀已久的记忆翻腾而上,引起了他的笑容和愁容。我才二十七岁,就已经开始有大叔那样欲说还休的复杂感情了吗?桂与镜中人面对面沉默着,一些纷乱的心绪在胸中飘荡。 “我以为只有演员才有盯着自己脸发呆的毛病,怎么律师也需要靠脸吃饭吗?” 桂扭头看向门口,高杉背靠着瓷砖墙壁,半个身子侧着看向他。 “律师也有泌尿系统。”桂自然而然地回答,“借用了你公司的盥洗室,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没有这么小气,你怎么高兴怎么用。前台还有马克杯和手环,喜欢也可以带走一些——反正很快它们也会成为滞销品。”高杉发出一声冷笑,笑声让桂感到十分悲凉。 “我可以帮你,只要收集到有力的证据,哪怕是财政大臣本人也会败诉。” “何苦呢,犯不着为我放弃你的大好前程。” “你对我的经营范围有误解,我不会有,也不在乎什么大好前程。” 高杉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说:“真令人感动。不过说实话,我也不在乎你有没有什么大好前程。” 桂向前跨了一步,说:“最重要的是,我是百分之百相信你的。其他律师可能只是认为你说的是事实,而我知道你说的是事实。” “噢?真的吗?你以为你对我很了解吗?”高杉向桂迈出一大步,他的鼻尖以挑衅的姿态盘旋在桂的嘴唇边。桂没有因为这个侵略性的动作而退后,只是微微皱起眉头,试探性地问道。 “毕业之后你就再没理过我,为什么你看起来很生我气的样子?我是哪里惹到你了吗,晋——” “别那样叫我!”高杉忽然咆哮着往后退,桂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在高杉愤怒地离开前,他朝错愕之中的桂扔下一句话。 “为什么?桂,你是个律师,用你的逻辑好好想想!”

2.

高杉晋助从第一天就不喜欢这所学校。 确切一点说,是恨。偏差值75,常年位居全县高中榜首,他的国中老师提起这所学校时总是说“能进入那所高中,就已经有一只脚踏过了优秀大学的门槛”。平心而论,高杉晋助并不在乎自己能不能进入“七帝大”,他的人生规划里其实并没有一张大学的学位证书。然而他的父亲却不是这样想的,“一个县议员的儿子,连日本前十的大学都考不上,别人该怎么想!”我管他怎么想的,县议会议员的儿子也可以去夜总会跳脱衣舞做牛郎,只是为了气死坐在观众席里的亲生父亲也说不定呢。高杉晋助手握刀叉,用标准姿势悠然地切着面前的牛排,在心里无声地反驳道。没有永远传承的传统,也没有永远繁荣的家族,贵族制早就该随着战争一起结束了。然而他的父亲似乎并不死心,坚持要以一己之力将“高杉家”传下去。这有什么意义呢?高杉绝望地想。没有意义。荣誉、家族、家庭、学校……这一切都没有意义。每个人只是无可选择地生,又无可避免地死,这才是每个人必经的人生之路。 他的父亲只在开学典礼时出现了一次,西装革履地将他交到担任先生 手里,然后,整整一个月,高杉没有在学校、回家路上和家里的任何一个地方看见过他——总而言之,他在地方电视台节目上见到自己父亲的次数远超过在现实中的频率。不过,高杉晋助并不是非常在乎,他甚至十分享受那些父亲不在身边的时间,毕竟只要他的父亲不和学校联系(他当然不会!),就不会知道他在那些声称在教室上课的时间里到底去了哪里。 高杉晋助对自己的逃学计划胸有成竹,直到五月的一个上午,当他走到教室门口时,坂田老师双手叉腰,嘴里嚼着棒棒糖淡淡地看着他,说:“高杉同学,你知道自己从开学以来一共翘了多少节课吗?” 高杉拉紧书包背带,调整自己的呼吸,说:“我不在乎这个。” “你当然不在乎,生下来就可以让爸爸买跑道的人还需要在乎什么,换我我也想不出来呢。” 高杉晋助漠然地看了一眼坂田老师,便低下头听他发落。坂田银时露出无奈的表情,说:“从今天起两周,每天留堂一小时。” “两周?!”高杉睁大眼睛看向坂田老师,后者终于将棒棒糖从嘴里拔出来,说:“嫌长?那停课一周怎么样?不过这样就需要通知你爸爸来学校接你回家——” “不,不用了。”高杉的脑海里出现了父亲抽出皮带的模样,“我选留堂。” 留堂也没有那么可怕。高杉晋助安慰自己,他没有参加社团,课后补习也不在这个时间,在天台发呆和在教室里发呆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教室的桌子睡起来可能会更舒服。况且,一想到能让全日本最不爱上班的废柴教师坂田银时连续两周延迟下班一小时,高杉晋助的脸上便浮现出一些欣慰的坏笑。 然而当他走进留堂的教室里,他的期望落空了——坐在讲台上的并不是坂田银八,而是同他一样身着制服的学生。我就知道他没这么敬业!高杉愤愤地想。 “坂田老师家里有事,让我代他守你留堂,高杉同学。”说话的人身着男式制服,却留着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高杉知道他,这是坐在自己前排的桂小太郎,全校唯一一个可以无视发禁留长发的男学生,在入学考试中考出史上最高分的天才少年。当高杉晋助的脑海里飘过“天才”这两个字时,他的心里产生了一阵微酸的刺痛。 “你知道坂田——老师实际上并没有家庭吧?”高杉朝桂戏谑地笑道,后者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只好换个话题。 “耽误了你的学习时间,真是对不住。”高杉轻飘飘地说道,顺手将书包甩在一张空桌椅上,桂眨着明亮的眼睛看着他。 “没有的事,在这里也可以学习——你会保持安静的吧?” “当然。”高杉冲着桂拉紧嘴上那条并不存在的拉链。 第一天和第二天,高杉晋助趴在桌上,用装睡度过了前两次留堂。到了第三天,无论他换哪一个姿势,都无法让他“睡”得更自然一些,终于,他暂时放弃午睡,用藏在双臂后的半只眼睛瞥向讲桌上的桂。他显然没有留意到高杉的视线,专注地看着眼前厚厚的一本《古事记》,专注地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呆子。高杉的眉头拧成一个结,悄无声息地观察他。太阳开始往西边落下,教室里的空气变得闷热起来,桂扯了几回衬衫领口,终于忍不住将袖口挽起,露出两截雪白的手臂。在这座海滨城市,男孩子总是不可避免地被晒得黝黑,唯独他是个例外,手指也是如葱一般又细又长,还有那一头油亮的长发。真秀气。高杉禁不住想。 也许是高杉的视线停留得太久,桂终于从《古事记》里抬起头来,他连忙将视线转移到别处,然而为时已晚,桂小太郎已经起身朝他走了过来。 “高杉同学,”桂的小脸停在他的眼前,“你是不是想……” “……什么?”高杉没由来地感到一阵紧张。 “你是不是想和我一起写数学作业?”桂用手指了指他手臂下的数学书——一本他为了使桌子趴起来没那么硌人随机从书包里抽出的教材——高杉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敷衍地发出一些模糊的声音。桂见状,回到讲台上,从书包里翻出数学教科书和练习册,坐到高杉身旁的座位上,抽出高杉手臂下的数学课本翻看起来。 “你做什么?”比起着急,高杉更多的是为他即将看到的内容感到尴尬。 “你果然缺了不少课。”桂看着练习册上的大片空白眉头紧蹙,“不过没关系,你落下的课,我可以替你全部补上。” 桂朝他自信地笑,高杉晋助感到一道阳光将自己的耳根晒得发烫。

一束阳光透过钢化玻璃射进高杉晋助的眼睛,感到刺痛的他阖上了眼皮。不远处,河上和桂谈话的声音不可避免地撞击着他的耳膜,让他莫名地烦躁。对,桂小太郎。经过了昨晚河上与自己在办公室里争论,继而争吵,继而互撂狠话又最终在来岛和武市的见证下被迫握手言和之后,今天早晨,一到上班时间,河上便拨通了桂的电话。一小时后,桂出现在高杉的工作室里,高杉没有向他打招呼,只是隔着茶几静静地看着桂,桂也回以同样的表情。这让高杉想起来,桂从小也是一个表情隐藏大师,而律师这份职业让他的城府又高出了几栋摩天楼。 “你别误会,我只是天生讨厌一些颠倒黑白的事件,这个案子就算当事人不是你,我也会接的。”面对桂的解释,高杉从鼻腔里发出一点笑声,说:“那就公事公办吧,先生。” 桂微微皱眉,无奈地向高杉点点头,说:“首先,我需要你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说一遍。” 高杉晋助端起茶几上的水杯喝了一口,然后开始讲述前天的事件。 “这是我今年巡演的第一场,我们希望能尽量扩大影响,所以在结束后安排了粉丝见面的环节。原本的安排只是一个握手会,粉丝来,我签名,和他握手,然后下一个,就这样。但到他时,他忽然问我能不能拥抱下。你知道,握手会不可能只握手,这样会显得你傲慢又死板,所以一般只要不是太出格的要求,我都会尽力满足。然后,在我们拥抱时,他就冲着我的耳朵说了那句话。” 高杉又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桂皱紧了眉头。 “我当时太气愤了,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等我回过神来,已经是来岛和武市把我拖回后场的时候了。我可能还打到了他。”高杉向桂展示仍有淤血的右手手背。 “如果你揍的是他,那他在起诉时也许还会加上一条故意伤害罪。”桂几乎是自动地答道。 “如果是这样,我就该下手再狠些。”桂似乎听到了高杉上下排牙齿摩擦的声音。 “我有一个问题,你之前认识他吗?”桂问道。 “完全不认识!直到现在我也记不住他的名字。” “森隼人。”河上在一旁提醒高杉。 “首先我们需要调查他的情况,也许能找到他和你之间的关联。粉丝来信和礼物有保存吗?” “送来的花会放在工作室,谢了就处理掉。粉丝手工制作的礼物和信件会留下来。” “可以让我看看吗?” 高杉的神情变得有些迟疑,不过很快他便调整过来,说:“在我家里。” 桂保持着一如既往的表情,问:“你介意我去你家看看吗?” “我介意。”高杉的两片嘴唇抿成一条线。 “你放心,我们有保密协议。” “不行。” “河上先生可以和我一起。” “那也不行!”高杉的声音高了一个调,他显得有些烦躁。桂并没有受他的情绪影响,仍然用平稳的语气说:“高杉,你必须让我知道全部的情况,这样我们才能有胜算。” 高杉低下头,将一双眼睛藏在刘海的阴影下。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松了口。 “好吧。不过你检查的每一样物品,都必须在我面前查看。” “没问题。”桂爽快地答应。一旁的河上却为难地说:“可是,媒体记者还在楼外蹲着,他们就像牛皮糖一样,要摆脱他们可不容易。” “是不容易,但办法也不是没有。”桂的黑眼睛转了转,接着,他带着筹备恶作剧的表情对河上万齐说:“那就要看你们的演技了。” 九十分钟后,在河上万齐的陪同下,高杉晋助走出了大楼,虽然戴上了墨镜和口罩,但帽檐下偶尔露出的几缕紫色头发最终是暴露了他的身份。几个眼尖的记者举着话筒一拥而上,河上连忙用身体护住高杉,急急忙忙往一辆停在路边的车里钻,记者们见状,也纷纷发动汽车追上前去,一场娱乐圈的猫鼠游戏开始了。 与此同时,B楼——这栋大楼的双子楼的地下停车场里,一辆1968年款白色双门丰田卡罗拉慢慢悠悠地晃上了大街。

“记者果然看见紫头发就冲上去了,真是个浮躁的圈子。”桂手握方向盘,嘴角露出计谋得逞的笑,说:“不过你的化妆师真是厉害,一个半小时就能把人打扮得和你一模一样——要不是染发花掉了大部分时间,说不定我们还能离开得更快。” 一声冷笑。“你也学会讲场面话了,做了律师果然不一样。”坐在副驾驶座上,高杉将车窗摇下来一些,望着路边匀速后退的街景,“还开始玩古董车了。” “你需要报个班学习下如何分辨奉承和真诚的夸奖,后者有助于个人进步。”桂的嘴角往下撇,眼神的余光扫过高杉,“别误会,我可没有钱,这是我奶奶的车。”他直视前方的路标,想起一些事,继续说道:“二年级的修学旅行,出发前一天你在我家住,奶奶就是开这辆车送我们去火车站的。你忘了?” “忘了。”高杉不假思索地回答。桂有一些失望,但还是尊重他的意见,不再和他搭话。高杉则将脸转向窗外,直到达到目的地,两人再没有除确认路线以外的对话。 十七层到了,电梯内的提示板温柔地播报。桂小太郎随高杉晋助走到一扇门牌号标着“C”字样的公寓门前,看他将拇指按在指纹锁识别区,拉开门走了进去。这套位于市中心的高层公寓装潢精致,现代化设施一应俱全,但桂看着空无一物的茶几、餐桌、窗台,总觉得空荡荡的。也许做歌手确实很忙吧。桂心想。 高杉打开离客厅最近的一扇门,“我在家时偶尔会在这里工作”,他说着,走到放满唱片和碟片的书架前,打开最底层的柜门,取出两个收纳箱。“都在这里。” 高杉晋助斜靠着门框,看桂盘腿坐在地板上查阅这些信件。他的西装外套挂在进门的衣架上,白衬衫的袖口被挽到手肘下方。高杉站了一会儿,觉得有些腿酸,便移到桂斜前方的琴凳上,这让他得以自前天以来第一次仔细打量桂现在的模样。他似乎又长高了一些,但脸却丝毫没有变化,不知道是因为年轻显得清秀,还是因为清秀显得年轻。唯一不一样的是他的眼睛——依然明亮,但比上一次自己见他时多了很多复杂的成分。他最后一次看他的眼睛,那还是在…… 随着一阵呼气声,桂小太郎抬起头,扭了扭有些僵硬的手腕和脖子。“你的粉丝看上去都对你很友善,目前看了半箱信,一个对你有微词的人都没有。” 高杉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那是因为我把骂我的信都烧了。” “烧了?”桂的眼睛瞪得圆圆的,高杉觉得有些好笑,说:“你以为在这里公开出柜是一件会受到所有人祝福的事吗?那些说‘这是你的私事为什么要告诉大家’的已经属于友善提醒,其他的——”高杉摇摇头,从口袋里抖出一根烟,点燃后吸了一口,“这些东西,就是我在自我怀疑的深夜用来调整自尊水平的东西——至少这些比Prozac副作用小些。” “已经有两百个地方政府通过同性伴侣登记制了,你想要的那一天会来的。”桂继续低下头看未读的信,高杉将两个手肘靠在钢琴的键盘盖上,支撑着倾斜的身体,“是吗?什么时候?我还活着吗?娱乐圈里LGBTQ+有多少?敢出柜的有几个?还有你,你们律师界,有几个公开出柜还不影响生意的律师?别说这个,你敢说你的头发在法庭上一点也没给你带来麻烦?” 桂没有回答,他的右手轻微地颤抖,一些不甚愉快的记忆涌了上来。高杉翘着二郎腿,带着意味不明的笑饶有趣味地看他紧抿嘴唇,死死盯着手中的信纸。 “高杉……这不对…… ” “嗯?什么不对?你是不是忘了——高中毕业这么多年,你已经不再是我的班长了——” 桂全然不理会高杉说了什么,开始在看过的信件堆里挑捡,不一会儿,他从纸堆里刨出六封信,摆在高杉面前的地板上。 “这七封信是同一个人寄的。” 高杉离开琴凳,蹲下身来仔细看着地板上的七张纸上的内容。“‘爱是温柔的吗?它是太粗暴,太专横,太野蛮了;它像荆棘一样刺人’……这是什么?” “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桂指向左数第二张,“你看,‘我借着爱的轻翼飞过园墙,因为瓦石的墙垣是不能把爱情阻隔的;爱情的力量所能够做到的事,它都会冒险尝试。’——每年八月十日一封,每一封的内容都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台词。” “我之前怎么没注意到……” “粉丝借文学经典给偶像写信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况且他每年只寄一封,还是在你收到信件礼物最多的生日当天,没有注意到很正常。” 高杉继续看着地板上的信,表情仍显得十分疑惑,他指着信上的落款问:“就算这是同一个人,但这和这次事件有什么关联?这个‘山と堀’很明显只是一个网名——” “这是个异字谜。‘山と堀’的罗马拼音是‘yama to hori’,”桂从裤兜中掏出笔记本,用中性笔在纸上向高杉演示,“把这几个字母重新排列,就会变成‘mori hayato’——森隼人的名字。” 高杉惊讶地张开了嘴。“这么说来……” “我觉得,你可能遇上了一个狂热粉丝。”桂小太郎合上笔记本,担忧的目光投向高杉晋助。

3.

※本章有未成年人吸烟情节。请大家注意:即使在3z世界里,只有不良学生高杉晋助可以这么做。未成年人请不要在现实中抽烟,这是不健康的也是不对的,并且一点儿也不酷,相信我。

高杉晋助依然不喜欢这所学校,只是现在的他没有那么讨厌留在教室里了。虽然坂本老师的声音和黑板上的函数公式还是那么地催人犯困,但他毕竟在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刻记下了几行笔记,以便在课后供桂小太郎查看,从而避免他带着担忧的眼神看着自己,说“数学在大学入学考试里占的分值很重,并且数学能力还会影响理科成绩。上点心吧,高杉。”我不在乎,高杉在心里这么想,然而他却一次也没有说出口。虽然他讨厌数学,也讨厌理科,但他并不讨厌和他谈论这些的桂小太郎。事实上,他甚至觉得桂的声音有一种亲切的感觉——虽然他总是喜欢用一些过时的语言(现在谁还会在和朋友分开时说“拜比”!),还有一些似乎来自远古的神秘爱好,谁让他和奶奶住在一起呢?高杉想象着桂和奶奶坐在沙发上一起看当地电视节目的模样,不由心生羡慕。自从他过完六岁生日以后,就再没有和任何亲人一起有过什么日常活动了。我习惯了,我不在乎。高杉这么告诉自己。况且,只要父亲不常在家,不和他并排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就不会发现他最近发展起来的新嗜好,也就不会知道他每天上学前,塞进书包里的并不只有书本和文具;更不会知道,他每次晚饭后穿着便服出门去小商店,买的并不只有零食。高杉并不是非常沉迷烟草,但这可以让他在每天早晨的某一个时刻(通常是数学课上到一半时)钻进学生卫生间的隔间里,短暂地“放松”十分钟。 这天,和往常的每一个早晨一样,高杉又溜进了卫生间里,坐在靠窗的隔间里的马桶上,完成与烟草之神的神秘仪式。一截卷烟即将燃到过滤嘴,他将烟头扔进马桶中,正准备按下冲水按钮,他忽然听得外面有一些动静。 “诶,你怎么在这里?”似乎是一个男学生的声音,但高杉开学至今和同学发生过的对话屈指可数,这个声音对他来说颇为陌生。 “因为我要上厕所。”应答的声音对高杉来说却十分熟悉——是桂小太郎,一些人类的好奇本能让他停住打开门闩的动作,竖起耳朵听两人的对话。而接下来对话的内容却让他的的眉头皱了起来。 “噢,是吗?”是另一个高杉认不出来的陌生男学生,“你走错了吧?女厕所在那边。”说罢,几个声音笑了起来。他仔细数,一共有三个人。 “我再说一遍,中岛。”经桂提醒,高杉终于想起来,是同班的中岛健一。“我是男的。” “是吗?那你的长头发是怎么回事?”田村上前扯住一缕桂的头发,被桂一巴掌拍掉,他的声音已经失去了平时的耐性,说:“如果你再敢扯我的头发,我就要把你的头发扯下来。” 中岛捏住桂的两个肩膀,把他的后背狠狠砸向厕所隔间门,三合板门发出“砰”的声响。“桂君,你的数学不是很好吗?最好数数人数再说这种大话,嗷!——”桂一脚蹬在中岛的两腿之间,他立刻带着痛苦的表情倒在地上,双手捂住自己的要害部位蜷缩着。一旁的田村和谷口见势立刻上前按住桂的肩和腿,中岛试图从地上爬起来,咬牙切齿地说道:“把……他的裤子……给我扒下来……我来录像……” 桂的额头流下一滴汗,他的四肢在四只手的力道下拼命挣扎,一双眼睛紧张地看着中岛半弯着腰伸手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手机,“住手!这是违法的!” “我知道。但你放心,我只会留着给自己看——啊,还有几个亲密好兄弟……”中岛发出一些狡猾的笑声,在桂的耳里听来十分刺耳。他的额头布满了细汗,强忍住恶心,瞪大眼睛看中岛打开手机的翻盖…… “砰”的一声巨响,靠窗的隔间门被猛地推开,高杉晋助怒气冲冲地朝中岛的小腹就是一脚,后者立刻被踹出老远。桂趁着田村和谷口震惊的间隙,从两人的手中挣脱,用他迄今为止最敏捷的速度结结实实地两人一人一记重拳,正朝着脸。见两人捂着脸趴在地上,才奔向正跨在中岛身上一通好打的高杉,从背后架起他的两只手臂。 “高杉,别打了,再打下去会出问题的!” “什么问题!假发,他这种人渣还能每天大摇大摆地走进学校,本身就是个问题!”高杉被夹在空中的手臂仍然在挥舞着,他的眼睛透出凶狠的红光,在深紫色头发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疯狂。“今天他要是得逞了,你以为他真的会只留给自己和朋友看?别太天真!” “他是他,你是你!高杉,别让别人的错误惩罚了自己……”桂加大了力道,他甚至听到了高杉胸骨被挤压的声音,“放手吧,就算是为了我——” “住手!” 男厕所门被猛地推开,地上的五个人齐齐抬头,坂田老师双手叉腰,朝地板上横七竖八的五个人一字一顿地说。 “到办公室来。”

在教员办公室向老师们说明情况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每个人被要求单独写下事件的过程和细节,再等候老师们讨论处理决定。高杉晋助背靠办公桌的挡板站着,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在他视线的尽头是桂小太郎,压进制服裤中的白衬衫被扯出来一截,洁白的布料上擦上几道已开始暗沉的血迹,他重新整理了凌乱的头发,却仍有几缕刘海因为汗水粘在额头。高杉注意到,他垂在裤管两边的手指有一些颤抖。第一次因为打架事件被叫进办公室吧?绝对是。高杉想着,却见桂抬头看向他,食指点着自己的嘴角。 “你的嘴边……”坂本老师还在办公室里用鼠标在K线图上点来点去,桂只好朝高杉比着口型,后者也无声地问道:“什么?” “你的嘴边……有血……”见桂又朝自己的嘴角着重点了点,高杉用手背擦了擦嘴角,问:“现在呢?” “还有一点……在——” 桂的动作被突如其来的开门声打断,紧接着,坂田老师和寺田理事长走进办公室。 “中岛、田村、谷口同学,和寺田老师去理事长办公室,你们的爸爸妈妈马上过来。”坂田银八用一如既往的冷淡语气宣布五个少年的命运,“高杉和桂同学留下来。” 桂和高杉用眼角的余光送三个同学跟在理事长身后,垂头丧气地走出办公室,互相对视了一眼,坂田老师空洞的眼神让两人猜不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站过来。”坂田老师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翘着二郎腿对两人说。两人只好向前迈了一步。 “老师……我……”桂刚开口,便被高杉抢先一步打断道:“动手的就我一个人。” 坂田老师向来懒洋洋的双眼睁大了一些,他坐在办公椅上,视线从下方直射高杉的眼睛,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对峙了几秒钟。 “你确定?”坂田银八仍然直直盯着高杉晋助,他故作镇定地点点头,再度确认道:“是。”他承受着坂田老师视线持续的审查,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自然一些。在漫长得近乎无法忍受的一分钟后,坂田老师开口说道。 “那好。桂,回去吧。高杉留下来。” 桂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高杉的眼神止住了。他紧抿嘴唇,向埋头在《少年JUMP》里的坂田老师行礼,走出了办公室。 与家长约谈似乎已成定局,自进入高中以来,这还是头一次。果然,该来的总是会来。高杉一面应付着坂田老师的训话,一面漠然地想。担任老师就是担任老师,不管平时看起来多么接近废柴大叔,训起学生来还是不带重样的。他保持站立姿势,眼睛盯着墙壁上的挂钟,在心里默读秒数。 “行,你走吧。”坂田老师忽然中止了训话,高杉晋助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似乎有一些信息被他漏掉了。“那个……”高杉对于主动提起这个话题的自己感到有些可笑,“您还没有告诉我,我爸爸什么时候来学校。” 而坂田银八的反应更加令他意外,他拿起桌上的草莓牛奶吸了一口,反问道:“他为什么要来学校?” “……因为我……刚才在卫生间里做的事?”高杉也迷惑了。 “噢,希望得到父亲的表扬就自己回家给他复述啦,我可不负责转达。”坂田银八拆开一根棒棒糖塞进嘴里,“还有事吗?没有我要准备下班了。”他的食指指着墙上接近五点的挂钟。 高杉晋助对这样的结局感到有些意外,似乎还掺杂着一些别的他暂时形容不出来的情绪。总之,逃过一劫的高杉向坂田老师敬礼,转身准备离开办公室。忽然,坂田老师似乎想到了什么,叫住他,说:“对了,把东西交出来。” “什么东西?”自桂离开后,坂田老师的问题自己是一个都没有听懂过。 坂田银八吸了吸鼻子,说:“Marlboro Silver Blue,自从你进办公室,半个屋子里都是这味道。” 高杉的内心有些挣扎,但坂田老师笃定的眼神和坂本老师努力憋笑的扭曲表情让他知道自己已经无从辩驳,只好从制服口袋中掏出一个淡蓝色包装的小方盒,放在桌面上。 “打火机。” 烟盒上又加上了一个钢制打火机。 坂田老师保持着一贯的冷淡表情,这让高杉感到有些紧张,和绝望,而他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十分意外。“看在你今天见义勇为的份上,这个我就当没看见。”说着,他把烟盒和打火机一并扔进抽屉深处,“以后不要让我在学校里抓到你。” “是。”惊甫未定高杉晋助这次毕恭毕敬地向坂田老师行了个礼,走出办公室。他刚走到楼梯的拐角,便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等在走廊的尽头——重新穿好制服外套的桂小太郎,朝他用眼神打了个招呼。 “你怎么还没回去?”高杉面无表情地瞥了桂一眼,兀自走下楼梯。桂走过来,跟在他的身后,说:“我今天还欠你一句谢谢。” “这倒不用。”高杉试图抑制嘴角翘起的角度,他停下来,转过身对桂说:“并没有特别为你,我只是单纯看不惯那种混蛋行为。” “我知道。”桂深褐色的眼睛藏在刘海的阴影中,“谢谢你。”说着,他抬起右手,拇指按上高杉的嘴角。 “你……要干什么?”高杉又紧张了起来。 “血,还是没有擦掉。”桂的拇指在高杉的脸颊上用力地擦了几回,他甚至用指甲轻轻地刮了刮。 “没关系,我可以回家再洗。”在高杉的坚持下,桂终于停止用指甲挖他的脸,他别过头,用手背擦了擦现在已经发红的腮帮。“今天我爸不在家,没有人会发现。” “去哪儿了?” “不知道,也许是某个晚宴吧。”高杉耸了耸肩,“我不在乎。”反正麦当劳和711二十四小时都营业,高杉心想。 “要不……来我家吃饭吧。”桂抬起头,明亮的眼睛看向高杉,他的右手搭上他的肩膀,说:“我奶奶很会做饭,你会喜欢她的厨艺的。” 说完,他便拉起他的手腕跑下楼梯。

“你平时也都吃这么浮夸的食物吗?” 桂小太郎坐在沙发上,皱紧眉头看着茶几上两盒精致而丰富的寿司外卖——显然,这并不符合他日常的饮食习惯。一个靠枕的距离外,高杉晋助翘着二郎腿,对他的质疑充耳不闻,用筷子夹起一个寿司,面无表情地说:“我是不会像你那一日三餐都吃饭团的。” “我没有在吃饭团了。”桂认真地解释,“我都吃杯面……” 高杉的嗤笑打断了桂的回答,他说:“杯面又能比饭团好到哪里去?” “食物只是食物,只是维持生命的手段。”桂反驳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比食物更值得在意的东西。” “停止你的传教,我对斯多葛主义没有兴趣。” “高杉,文明在于自我克制。”桂的深褐色眼睛近乎真诚地看向高杉,后者错开两者的视线,提高了声调说:“拜托,假发,别误会摇滚乐——你确定要在一个朋克歌手面前讲‘文明’和‘克制’?” 桂眨了眨眼,采纳了高杉的建议,转换了话题。“你也别误会杯面,杯面的世界很丰富的,比如荞麦面、乌冬面、拉面……” 他打开离自己近一些的便当盒,夹起一个寿司塞进嘴里。高杉挑起眉尖看着他鼓动的腮帮,和些微闪烁的睫毛,说:“这就是你体重过轻的原因——离开萩和奶奶的饭团后吃得越来越没营养了。” “我奶奶……” 忽然,桂小太郎的话被响起的门铃声打断了,高杉站起来走到电子门铃前,河上万齐和来岛又子的声音从对讲机中传来。 “晋酱,你还好吗?” 十分钟后,来岛又子窝在高杉客厅的单人沙发椅上,双手抱胸地沉思着。河上万齐则摸着自己并不存在的胡子,盯着茶几上的七张明信片。 “七封明信片……七年……也就是说,他从你开始出道起就在关注你——酒吧时代的老粉丝。”河上嘟囔道,“那他为什么要在公共场合那样对你?他到底想要什么?” “从昨天到现在森既没有联系我们,也没有在任何媒体发表声明或律师……”又子盯着地毯上的几何形花纹,表情严肃地说。 “既然这样,我们就和他谈谈,看他提出什么条件。”不知不觉中,桂咽下便当盒里最后一口寿司,插进万齐和又子的对话。高杉半躺在一旁的沙发上,斜眼瞥了他一眼。 “谈?我们没有他的联系方式,更别提住址了。”又子摇头道。 “没关系,我知道财政大臣名下所有房产的地址,也许可以顺藤摸瓜地找到他。”面对三人惊讶的眼神,桂露出复杂的笑,说:“我——基本上属于那种乐于在官僚头上深度挖掘的难缠律师。”

比起大部分擅长于掩饰、伪装和声东击西的政客豪商,找到森隼人的住址比想象中简单得多——森的母亲告诉桂,他住在离市中心不远处的一套公寓里。桂走上楼,按照门牌号按响门铃,过了一会儿,房门打开一条缝,一个约莫二十岁上下的男青年站在桂的面前,波浪形发箍将他头齐肩的中分发向后梳,露出光亮的额头。他的皮肤透着缺乏运动的惨白,眉间有几颗青春痘,一对狭长的眼睛从下方盯着桂,警觉地问道:“你找谁?” “森隼人先生吗?”桂从西服内兜中掏出名片递给他,“我是桂小太郎,高杉晋助的代理律师。”桂注意到,当提到高杉晋助的名字时,森黯淡的角膜闪起一些光亮,在桂继续说下去之前,他打断了他。 “晋助呢?他在哪里?”森朝走廊四周张望。 “他委托我来和您协商,你有任何要求可以向我提出,我会把你的原话转达给他。” “你不是高杉晋助,我不会给你说任何想法。”森咬住下嘴唇,“我的要求是——我要和高杉晋助面谈。在见到晋助之前,我不接受任何协商。” 说完,森当着桂的面重重摔上房门。

4.

秋叶原,传说中的御宅族圣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来自世界各地的动漫爱好者蜂拥而入这块属于自己的应许之地,奔向属于自己的幸福和自由。 “这就是秋叶原吗……”牛仔棒球帽和黑色口罩之间,高杉晋助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二次元实体世界。 “别这么惊讶,二次元的粉丝不比现实中的追星族疯狂多少。”蓝牙耳机里,一个冷静的声音提醒高杉保持冷静。 “是,毕竟我现在就要去见比现在和我擦肩而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疯狂的粉丝。”高杉朝电话那头的人翻了一个无效的白眼。 “别紧张,高杉,我和河上先生都在咖啡馆后厨,一有情况我会第一个冲出来保护你。” “我还没有堕落到需要一个体重56kg的人来保护。” “但你会需要一个剑道五段的人来保护的。别想太多,保护当事人是我们律师的工作。”电话那头,桂小太郎的声线一如既往地冷静。 高杉从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再回话,他将帽檐戴得更低些,拉开咖啡馆的门。

咖啡馆里的座位有一大半没有坐满,三三两两的顾客各自聊着天,这是一座小城,高杉心想,就算是非工作日,来这里的顾客也不会太多。他放下喝掉三分之一咖啡,单手托腮,另一只手的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桌的桌沿,看着坐在茶桌对面的人。对方似乎没有聊天的欲望,只是紧紧盯着手中的书,桌面上摊开的,是一本密密麻麻布满字迹的笔记本,下午三点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打在他右边的半个身子上,搭在他肩头的马尾根部发出金黄的微光。忽然,桂小太郎茶褐色的眼睛从书本上升起,和高杉的视线相接。 “怎么了?”桂睁大眼睛。 “什么怎么了?”高杉晋助被问得一头雾水。 “你在发呆。”桂喝了一口手边的大麦茶,高杉则暗地里松了一口气,说:“我喜欢发呆。” “我以为你会无聊。”桂用手指了指桌面的书本,“和我一起出来。” “不,没有。”高杉晋助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稳重一些,“你不叫我出来,我也只会一个人在家里发呆。” “真的吗?”桂歪着脑袋,眼神中透出一些困惑,“我以为你是受欢迎的那一类人。” 引出高杉几声冷笑,说:“那你看人的眼光真的很差。”桂不再追问,“好吧。”他彷佛在说服自己。然后,又问道:“总有喜欢的事吧?” “喜欢的……”高杉托腮望向窗外,右眼的余光扫过右手握笔的桂,“摇滚吧。” “像是你的风格。”桂轻轻笑了一声,“我喜欢歌剧。” “像是你的风格,old fashion。”But elegant.高杉硬是把后半句憋进肚子里。而此时的桂的表情有些微扭曲,似乎还想说点什么。 “还有……Rap。” “Rap??”意识到自己的音量在安静的咖啡厅有些突出,他压低了声音,“看不出来。” “不信?”桂当即清了清嗓子唱一段,直到高杉的眉毛也弯了起来才停下。 “挺不错的,可以报音乐系了。” “不过我已经决定报法律系了。” “噢。懂的。”高杉晋助了然地眨眨眼,“名校法律系是投身政界的入场券嘛。”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桂再次低下头,看向桌上的笔记本。 “我爸爸原本是东京地铁的司机,在工作时认识的妈妈,一起贷款买了一栋小房子。本来这样也能普通地生活下去,他却被一夜暴富的神话打动,背着妈妈和朋友去做投资,赔得一塌糊涂。直到银行找上门来,我们才知道,他和朋友所做的投资,主债务人是我爸爸,还用我们的房屋做了二次抵押。而我爸爸——据他说,因为过于信任这位工作上的前辈,甚至没有仔细看内容就在合同上签字盖了章。因为这件事,妈妈留下签好字的离婚申请书就走了。在银行工作人员上门通知腾退房屋最后期限的第二天,没有人来学校接我,我自己走回家,发现爸爸挂在卧室的门把手上……”说到这里,桂朝空气中呼出一口气,“法律是权贵们的游戏,而像我爸爸这种人,进入游戏前连个告诉他游戏规则的人都没有。真是可怜。” 高杉盯着桂,长刘海挡住了他此刻的表情。他不知道能说什么,只好握住桂的手。 “对不起。” 桂抬头看向高杉,努力朝他笑,说:“不用道歉,你没有做错什么。其实……我应该要谢谢你,你是我来萩市以后的第一个朋友。”说罢,桂用力捏了高杉的手,高杉的心脏收缩了一下。 “那你要回东京咯?我是说,等上大学的时候。”高杉虽然对大学没兴趣,但他也知道全日本最好的法律系在哪里。 “大概吧。等我在东京有了自己的律所,就把奶奶接过来一起住。”提起奶奶,桂的表情明朗了许多。他趴在桌上,将头枕在两只手臂上,歪着脑袋,眨着眼睛问高杉:“你呢?要一起来吗?” “什么?” “我是说,一起去东京上大学,我们还可以做室友,怎么样?” 面对桂的邀请,高杉有些惊愕,但仍然以最快的反应速度点头同意。然后,他看见桂咧开嘴笑了,这是他认识桂以来,他笑得最开心的一次。他试图在脑海里描绘出一些他和桂在东京的生活片段,太阳一般和煦的温暖包裹了他的心脏。

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高杉晋助感到眼睛有一些酸痛——当然,也不排除是因为今天凌晨四点才睡下的原因。自从事件发生后,他已经被取消了好几个代言,暂时不用操心皮肤状态不佳会给影响工作。而这一切之所以发生的原因就坐在自己的面前。高杉狠狠地盯着森隼人,而后者则一改当日的癫狂,低垂着头,只不时从刘海的缝隙中瞥一眼高杉的表情。这让高杉觉得既可气又可笑。 “喂,我说,一定要表现得那么无辜吗?别人不知道,你可是知道这件事真正的受害者是谁。”高杉背靠着座椅椅背,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森猛地抬起头,半个身子伏上咖啡桌,说:“晋、晋助,我知道,一切都是我不好。但这都是因为……因为……我真的太想见到你了!” “哈?”高杉的剑眉竖了起来。 “因为你的身边总是有那么多人,只有我这么做,你才会愿意坐在我面前和我说说话……晋助,我有好多好多话想要对你说。” 高杉太阳穴上的青筋异常地清晰可见,他皱起眉头看着森,语气中明显带着愠怒。 “你是说,你在公共场合说话羞辱我,是为了激怒我,你激怒我,是因为你想和我说话?” “晋助,对不起,我可能吓到了你,但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我从你还在酒吧驻唱时就开始关注你了。那时的你常常一个人在酒吧一唱就是一整晚,酒吧的人来来去去,你也不在乎,只是一个劲儿地弹着吉他,我就是在那时喜欢上了这样的你……” “等一下,”高杉不耐烦地打断了森,“你喜欢我,还这样对我?”交抱在胸前的双手已经握成拳,高杉听到了自己后槽牙的摩擦声。 “高杉,冷静。要求他向媒体发布正式声明。”桂的声音从他浓密紫发下的耳机中传出。 “呐,我说,你知不知道你这种令人反感的示好方式给我带来了多少麻烦?”高杉恢复了平时的语气,他的身体带有压迫性地微微前倾,“我不想坐在这里听你自顾自地回忆少年时代,篓子是你自己捅的,你必须在媒体前说明真实的情况。” “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森隼人握住马克杯的手抖动着。 “恐怕不能。”高杉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我拒绝。”森的嘴角也颤抖起来,“如果你不答应再和我见面,我就不会去见媒体。” “你要搞清楚,这不是你要不要接受的问题。事实就是事实,我没有做的事情,我不会承认。你做了的事情,就要有勇气承担后果。”说罢,高杉站起来,对着仍把头埋在咖啡杯上的森说:“你还有48小时的时候纠正你犯下的错误,48小时后,我的经纪人会启动法律程序。” 直到高杉晋助走出咖啡馆,森隼人低垂的头也没有再抬起来过。

“真是抱歉,早知道事情是这样,我也不会贸然找上您。” 咖啡馆500米外的地下停车场里,河上万齐一连向桂小太郎鞠了好几个躬。 “果然还是个孩子,他比我们想象的要简单得多。有了森承认是自己激怒高杉的录音,我想接下来就是你们法务和公关部门熟悉的业务范围了。”桂看向高杉,后者正倚着一辆红色Alfa Romeo的车门,双手插兜,双眼盯着身前的地面,似乎在发呆。 “耽误了您这么多时间,真是对不起,律师费会仍按照之前的约定汇到您的账号。”河上万齐又鞠了一躬,桂则摆摆手,说:“这个案子已经不是我的了,自然就不会收费。您不用太过意不去,武市是我的朋友,我很高兴能帮到他一点。”说着,桂从夹克口袋里掏出车钥匙,往自己的另一边的停车位走去,“祝你们一切顺利,以后不要再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真是个怪人。”河上一边想,一边拉开红色Alfa Romeo的车门,却惊讶地发现高杉晋助已经坐在驾驶座上手握方向盘,淡淡地说:“万齐,你今天可以坐地铁回去吧?” 在对面一排的停车位上,桂小太郎显然没有了刚才的从容。他把插进汽车钥匙孔的车钥匙拧了一遍又一遍,发动机仍然不为所动。无奈之下,他只好跳出驾驶室,拉开引擎盖检查油箱。 “该不会是发动机坏了吧。”一个男低音冷不丁地从桂的身后蹦出,他扭头一看,高杉晋助正揣着手站在一旁。 桂没有回应,他的脸上也没有过多的表情,他掏出电笔接触电瓶两极,电笔显示电量充足。油箱没有漏油,电瓶也没有问题,那最可能的—— “很不幸,恐怕被你言中了。”桂看着发动机,轻叹一口气。 “需要修车服务的电话吗?我认识几个汽修公司的社长。”高杉依旧是漫不经心的语气,“我可不想欠你人情。”

三十分钟后,桂小太郎和高杉晋助坐在汽车维修公司服务区的茶桌前,等待技师对汽车做全面检查。高杉晋助向面前的桂小太郎投去一瞥,后者则一言不发地盯着钢化玻璃桌上的一小瓶鲜花。又来了。高杉心想。从刚认识他起,每当桂露出这样的表情,通常情况下都是因为他正在自己的Zura世界里。 “没想到都已经是律师了,你还在沉迷脑内妄想。”高杉终于没忍住,率先开了口。 “不是妄想,是保持生活热情的必要方法。”桂用最自然而然的语气回道,“我的当事人们可没有什么温馨故事可以讲。” “真是辛苦。搞不好你现在比读书时还要忙呐。” “那是当然,考试失败了还可以来年再来,要是败诉了可没有几次能重来的机会。” 高杉沉默片刻,继续说:“你也算是在萩小有名气的人才,是注定要为人民鞠躬尽瘁了。” “我可不是什么人才,我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说到这里,桂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说起来,你才是萩的名人吧,摇滚明星?” 高杉用鼻子“哼”了一声,说:“我跟萩早就没有关系了。” “没有再回去过?” “回哪里去?那里已经没有我的家了。” 桂低下头,一双杏眼低垂在刘海之下。“自从奶奶去世之后,我也再没回去过……” 高杉晋助想起现在正在车间检修的那台1968年款丰田卡罗拉,顿时明白了——桂永远失去了把奶奶接到东京的机会。 “假发。”高杉无意中喊出了桂在高中的绰号,“你奶奶是什么时候——” 忽然到来的工作人员用手中的检修单打断了高杉的话,他只好住嘴,等桂小太郎和工作人员核对汽车维修的项目。 “更换发动机??”桂显得有些惊讶。 “是的。” “需要修多久?” “大概一到三个月。” “这么久?!”桂茶褐色的眼睛瞪得老大,不可思议地看着对方。 “因为您的车是1968年款的老式车,需要等待合适的型号调配过来才能更换。大概需要一到三个月。” “……” 桂再三挣扎,最终只好接受发动机报废的现实,在维修服务单上签了字。 “我想就这样了。”汽车维修公司门口,桂对高杉说:“谢谢你载我来修车。”桂显得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开了口:“高杉,虽然没有料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但看到你现在过得很好,我也替你高兴。” 高杉看着桂的眼睛里闪过意味不明的光,嘴角微微抖动,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转身走向人行道的另一头。一阵风吹来,桂的黑头发在风中摇动。他有些失落地看着高杉的背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人群中,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想过一万种和高杉晋助重逢的场面,唯独却没有想过是用这种方式。人生真是充满了玩笑。桂一边想,一边将手插进西装口袋中,不想手指却碰到了一个陌生的方块,当桂将这个黑色的盒状物掏出口袋时,他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街道中,高杉掏出响铃的手机。 “喂。” “是我。” “我知道。” “你的车钥匙落在我这里了。” “我知道。车先借给你开。” 高杉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淡。

※无用的设定:如果有人想知道的话,高杉的车是Alfa Romeo Giulia.

TBC

银魂丨桂中心丨When The World Was Young 20

二十

谁也没有料到这会是一场如此惨烈的大战,整个宇宙的兵力齐集太阳系,向地球宣战。直到最后一刻,即使是地球上最乐观的人,也不敢断言地球能在宇宙联军的庞大兵力前幸存。一度被视为江户工业文明象征的终端被毁了,地面上的街道也成了一片瓦砾,分不出曾是谁的家。随之消亡的还有将军的政权,喜喜的遗体被运回了地球,和所有逝去的人一样平等地葬在公共墓园中。虚消失在阿鲁塔纳中之后,地球与宇宙联军在已成为废墟的地球表面达成了停战协议,大战结束了。 人们开始在断垣残壁上重新修建家园——这就是人类,一面肆无忌惮地破坏,一面不遗余力地建设。带着来自旧世界的记忆,他们要用自己的双手塑造新世界的模样。

一辆闪着漆光的黑色轿车匀速行驶在新修建的柏油马路上,为它照见来路的不仅有头顶的明月,还有车道两旁的太阳能路灯。被修剪出整齐造型的行道树和路边的现代风格公寓彰显着江户的复原与创造能力——两年过去,人们正逐渐从大战的伤痛中走出来。 黑色轿车在一座墓园前停下,副驾驶座的车门被打开,一个颀长的身影走出来,对驾驶室里的司机交代道:“在车里等我。”随后,便只身走进墓园的大门。 当他走近一处墓地时,已经有另一个略显细瘦的身影站在墓碑前。他走上前去,向对方招呼道。 “有些日子没见了。” 对方见是他,向他微微颔首回道:“上一次见还是两年前呢。” 紫雀提督看着身着英式风衣的桂小太郎说:“看来这两年来,不仅是地球,你也发生了很多变化呢。” “我只是懂得审时度势罢了。”桂朝他礼貌地笑。 “再没有比你更会顺势而为的人了。”紫雀提督想起两年前在星舰中发生的一切,他的嘴角微微抽搐。过了一会儿,他想起了什么,问道:“你的伙伴们呢?” 这个话题使桂肃穆的表情放松了不少,他带着怀念的语气说:“伊丽莎白在办公室替我处理文件,坂本还在宇宙里干他的老本行……”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还有一些人,他们失踪了。” “哈,什么意思?” 面对紫雀提督不可思议的表情,桂倒是显得很冷静。“就是说,他们在战斗结束后便不告而别,我的情报网也没有找到他们——再说了,我的情报网的重点是找别的东西。” 桂小太郎没有说谎,坂田银时和高杉晋助确实在战斗结束后便消失在大家的视野里。他没有特意同银时告别——他知道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需要再特意说明什么,他相信他甚于相信自己,就如同他对他一样,既然如此,便不再需要告别。至于高杉,桂把星舰的中控室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他,直到鬼兵队解散,他也没有露过面,也没有再给桂传过任何讯息。他就像落在炎热大地表面的一滴水,从这人间蒸发了。 桂和紫雀交换了关于阿鲁塔纳的最新进展,果然不出他所料,事情还没完。在无法拥有明朗未来的时代,宗教再度成为人们的精神寄托,而与之前那些虚无缥缈的神祇不同,这一回他们崇拜的对象确有其人。人生苦长命,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盼望永生啊?桂腹诽道。而这个宇宙中也许是唯一一个真正拥有不死的生命的生物,正在计划让整个宇宙做自己葬礼的殉葬品。 “别担心,我有一个计划。” 桂的表情过于真诚,以至于紫雀提督想当然地忽略了他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狡谲的光。

空无一人的树林中,桂迈着敏捷的步伐奔跑着,在过去的十年里,逃亡成了他最擅长的运动。早春凌晨的露珠沾在他的皮鞋上,耳旁掠过的是冰凉的风声,再一次将冲田总悟的刺杀小队远远甩在身后,让他久违地尝到一种诡计得逞的快感。猎豹不老的秘密就在于他永远不会停止奔跑,他一边跑一边得意地想。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一旁的树林中窜出,一把抱住他滚进另一侧的树丛里。 “我说了多少遍,逃跑时要注意听两侧的风声是不是对称。假发,你的身手生疏了不少。”一个低沉的男中音,“看来总理大臣的工作确实很繁忙呢。” 桂小太郎用手支撑着自己从地上爬起来,他在努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一定要用这么激烈的方式打招呼吗,高杉?” “只是想提醒你,我们将要面对的对手可不是前特别警察这么简单的事物。”高杉朝眼前的桂耸耸肩,“到时候我可抽不出精力来支援你。” “以我的实力,去砍一个对生命毫无顾忌的生物绰绰有余,不用担心我。”桂用手拍掉蹭在手臂上的泥。 “不过,在对付最后的对手前,还有一些杂兵要对付。”高杉抬头直视桂的眼睛,桂注意到,他的眼神比上一次见到他时凝重了许多。然而,高杉很快便恢复了他一贯的玩世不恭的表情,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对桂说:“好久不见,不请我喝杯酒吗?”

桂和高杉抄近路,来到秋叶原的一处不起眼的单身公寓前。桂掏出钥匙插入锁眼,在钥匙转了几个角度后,门开了。 “你竟然还留着最早的安全屋。”看着屋内曾经熟悉的陈设,高杉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惊讶。 “我也是个念旧的人。”桂淡淡地瞥了高杉一眼,后者向他投以欣慰的眼神。桂穿过狭小的客厅,径直走进厨房,不一会儿便带着两个陶瓷酒杯和一壶清酒返回到客厅里,在高杉的身边坐下。 “我们并没有太多时间。”高杉端起酒杯呷了一口,“情报你收到了吧?明天的首相府,会有一次大规模的刺杀行动。” 桂没有回话,只是用眼神给了高杉肯定的答案。廉价的布艺沙发十分狭窄,两人膝盖抵着膝盖。高杉顺势将左手搭上桂的肩膀,让他的肩头停靠在自己的胸前。 “你越来越招人恨了。”高杉戏谑地说。 “我活着不是为了招人喜欢。” “是越来越有总理大臣的味道了。”高杉勾起一缕桂的头发,在自己的食指上缠了几个圈。此刻的桂像一只安静的鹿,任由高杉的手指在自己的侧颈上撩动。 “抱歉,做了你最讨厌的职业。” “没关系,反正你从小就喜欢和我对着干,高材生。”高杉的手指温柔地触碰着桂的皮肤,“又或者说……欺诈大师?” 高杉明显感到桂的身体僵直了,他离开他的胸口,抬头望着他,说:“你……知道我的计划了?” “猜的,不过应该八九不离十。”高杉喜欢桂的这个表情,这让他的内心生出一种恶作剧得逞的快意,“但是,逞个人英雄这件事不适合你。” “我……” “如果银时知道,他一定也会这么说。” “我还没有告诉他。”桂低下头,“我本来打算谁也不告诉。” “假发,我从来没有把死当作一件多么大不了的事。如果你面前只有这一条路,我也无话可说。只是我有一个比你这个更好的计划。” 高杉开始陈述他的计划,这确实是一个更好的方案,既可以解决眼前的难题,又可以为攻下终端提供更多的战力,更重要的是,这个计划可以让他和高杉、银时再度携手,作最后的战斗。然而,再完满的计划也会有牺牲者,机敏的桂小太郎很快就意识到,这个计划的牺牲者究竟是谁。 “高杉,你该不会是要……”桂的心脏仿佛被拧紧了一转,一些幽暗的想法浮上他的脑海。 “我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形容现在的我的状态,但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这或许是我们唯一可以获胜的机会。”昏暗的灯光下,高杉仍保持着坚毅的语气,他的表情则显得暧昧不清。 桂小太郎沉默了。整个房间里异常安静,高杉晋助甚至可以听见血液流进自己心脏的声音。 “假发……你该不会是要阻止我吧?” 过了好一会儿,桂的两片嘴唇终于动了起来。 “如果我阻止你,你会放弃吗?” 桂小太郎带着一丝隐约的笑意看向高杉晋助,悲伤从他的眼底一闪而过,后者也似乎以相同的表情回望他,“高杉,我没有办法评价你做过和你即将要做的事,但是我知道,我们要去往的终点是一致的。”桂的声音不动声色地颤动着,“所以,我不会阻止你。” “假发,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这么说的。”高杉欣慰地笑了。他捧起桂的脸,清酒的气味在两人的唇缝间萦绕。“不过,在你帮我完成要做的事之前,我要你为我做最后一件事。” “什么事?” 高杉晋助的右眼此刻无比明亮,他用这只仅存的眼睛注视着桂小太郎,说:“活下去。守住这个老师留下的世界。”

壁灯散发着黯淡的橘色亮光,茶几上的酒盏已经见底,卧室里,紫色和服上的金色蝴蝶叠在深蓝色的英式西服布料上。高杉晋助一只手扣住桂小太郎的五指,另一只手扶着他的腰,在猛烈的撞击下,他的名字被斩成好几个破碎的音节,伴随着不成节奏的气息从桂的嘴里溢出。汗水渗出了高杉的额头,而身下的人流出了眼泪。 高杉俯身吻上桂流泪的眼角,说:“在我印象里,你不是这么脆弱的人。” “在我的印象里,你也不是这么细腻的人。”桂小太郎抽出空闲的一只手擦掉另一只眼角的泪水,他转过头,看向窗帘缝隙中的夜色,一轮圆月映入他的眼中。 高杉吻着桂的嘴唇,他的嘴唇若有似无地扫过桂的脸颊,停留在他的耳垂上,用轻柔的语调说:“假发,天亮之前,可以一直陪着我吗?” 桂用双手环住他的后颈,一使力,两个人的身体换了个位置——高杉晋助躺在被单上,而桂小太郎则跨坐在他身上。吻像春雨一样细细密密地撒下来,落在高杉的唇上、颈上、下颚、锁骨、肋骨,遍布每一寸肌肤。身体的律动和撞击更加激烈,扣在一起的指关节愈加发白,胸口摩挲着胸口,心脏敲打着心脏。就这样,一直到黎明,到太阳升起时。前方是残酷的敌人和无从逃避的命运,但至少这一刻已经烙进了彼此的生命里,一个凡人,有这一刻的炽热,就已经足够了。

桂小太郎醒来时,身侧的一半床铺空了。他起身环顾房间,高杉晋助正披着他的上衣,注视着窗外初升的太阳。 “这就是江户的黎明吗?”高杉问道。 “也可能是世界毁灭前的最后一次日出。”桂走近他,拉起他的手,和他一起望着天空中的庞大天体。“无论是哪一种,我都会和你,和银时在一起。” “银时这会儿肯定正被你的诡计弄得心神不宁呢,我可期待他看到你出现时的表情了。”高杉一脸坏笑地说。 “你现在变得越来越有趣了啊,高杉。”桂扭头看着高杉晋助,他苍白的脸庞在阳光的照映下竟显得生机勃勃,桂仿佛听到了十八岁的高杉晋助的声音。 “走吧,我们去把这个世界变得更加有趣。”

尾声

“银时,看那个!” 在络绎不绝的人流和五光十色的彩灯之中,桂小太郎手指着两人头顶的仙鹤松柏彩灯,兴奋地在坂田银时的耳边嚷道。 “别在人多的地方蹦来蹦去的,假发。”银时一边说,一边嚼着金平糖,“三十三岁可不是一个在地上摔倒了就能轻轻松松爬起来的年龄。” “三十三岁也不是一个可以毫无顾忌地摄入糖分的年龄。”桂敏捷地晃过银时的单手防御,从他手里的食品袋里抓起一把糖粒往自己嘴里送,“我替你分担一些糖尿病的风险。” “你变了,假发。”坂田银时撅着嘴,用手指捻掉挂在桂嘴角的几粒金平糖放进自己嘴里,“你以前可不会这么爱吃糖。” “自从你搬进来以后,冰箱里三分之二都是甜食。”桂假装面露难色地耸耸肩,说:“我也是近墨者黑。” 五彩的灯光掩饰了坂田银时泛红的脸颊,“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神乐已经长大了——总不能让新一代万事屋社长在壁柜里迎接成人礼吧。” “那倒也是,自从神乐做社长以后,万事屋的生意也热火了不少,你也该退居二线了。” “我啊,终于再一次过上了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的安乐日子。”银时的视线落在远处的灯柱上,一些过往的画面从他脑海里闪过。 “即使如此,也不肯让给你免房租了的人多吃一口糖吗?” 坂田银时扭头,朝桂正撅得老高的嘴上啄了一口,用故意拖长的声音说:“你不吃我的金平糖,一会儿回家给你吃别的。” 桂满脸通红地朝银时的上臂狠狠地来了一拳。

街道上的人群渐渐散去,今年的七夕祭即将进入尾声。桂和银时的公寓就在不远处,两人挽着手,缓慢地在街灯之间走着。 “有件事我要向你坦白。”正走着,银时忽然说道。 “什么事?” “白天你在笹竹上绑心愿短册时,我偷看了。” 桂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我知道这不是个现实的愿望,我们——我不能把对高杉的期待寄托在别的生命上。我想,老师之所以没有让他复活,而是给了他一次全新的人生,也是这个意思。” “但你也从来没有认为高杉的生命结束了。”银时想,整整四年,桂一次也没有提起要给高杉立墓碑。 “我只能在内心给自己留这么一丝希望。”桂将头靠在银时的肩上,“至于那个孩子到底有没有延续高杉的记忆,如果有,他要不要选择继承他的生命,我想,这都是他的自由,我们不能干涉。” “嗯。”银时用力地捏了捏桂的臂膀,继续和他缓慢地往前走去。 两人走过河沿,走过板桥,最终走进一栋七层公寓楼。桂在门锁的面板上输入密码,推开房间门。在他按下顶灯按钮的一刹,桂的瞳孔瞬间扩大,他一把拽住一旁同样瞪大双眼的银时,定睛看着此刻正以慵懒的姿势坐在沙发上的紫头发青年。青年也睁着一双完好无损的翠绿色眼睛,朝他们笑着打招呼。 “这么盛大的祭典,怎么少得了我呢?”

2024.7.17

银魂丨桂中心丨When The World Was Young 19

19.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 尽管天人带来的霓虹灯使月亮不再是夜晚天幕中唯一散发光亮的物体,却抹不去满月千百年来在江户人心中埋下的情感寄托——人们相信,这是一个愿望实现的圆满时刻。桂小太郎轻轻合上手中的书,转头望向窗外的一轮圆月。他已不再天真地相信那些对着满月许下的愿望能够实现,但今夜的月光仍然令他内心的深潭泛起了层层涟漪。 一阵脚步声将桂从久远的思绪中拉回现实,障子被谨慎地拉开,他的一名情报人员出现在门口。 “桂先生,江户城内的消息,前将军定定死了。” 桂的两股眉头皱起来,面部表情却没有显露出过多的惊讶。“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小时之前,狱卒换班时发现的,当时已经死亡。” “死因查明了吗?” “……斩首。”情报人员仿佛目睹了现场的血腥一般,眼神里露出些许恐惧,“定定的头消失了。” “……” 没有回答,也没有人再说话,窗外,一团云遮住了月亮,一时间,只剩矮桌上的蜡烛散发着摇晃的烛光,桂小太郎的半张脸隐藏在阴影中,看不出表情。桂的脑海里出现了另一具失去头颅的身体,他的一生从没有像在那片悬崖上那样惧怕人的鲜血。他的理想、志向,他的爱与期望,都在那一刻消失了。和在场的另外两人一样,在那之后,他的心永远缺了一块。人死不能复生,谁的头颅也填补不了那一片空白。高杉最终得到的,只会是徒劳。一阵沉默之后,桂终于开口说道。 “打开通讯系统,联络快援队。” “是。” 要联系上正在宇宙中航行的快援队可不怎么容易,银河系里随便一处磁暴就能干扰来自地球的通讯信号。在持续尝试了十三分钟后,桂的耳机里终于传来了可辨识的人类声音。 “噢,假发,好久不见!是终于想起我了吗?啊哈哈哈哈!” “不是假发,是桂。”桂小太郎用持续十五年的顽强纠正坂本对自己的称呼,“平均每12小时就要给我发一份电邮,真的很难让人不想起你来。” “啊哈哈哈哈,说明我的策略成功了——想成功就要像牛皮糖一样死缠烂打!”坂本辰马神态自若地过滤了桂语气中的抱怨,用他一贯爽朗的声音说:“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 “坂本,”屏幕那头,桂显得有些犹豫不定,“这回我要你做的事,难度无异于大海捞针。”话音刚落,坂本便爆发出一阵极具穿透力的笑声。“假发,你可别忘了,快援队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一张宇宙活地图。只要这枚针没有落入别的平行宇宙,我就一定能把它给捞出来。” “最好是这样。”桂不自觉地扣紧了衣袖之中的手指。他感到有些紧张,同时又有一些兴奋——无论他愿不愿意,时代的万顷波涛都即将向他奔涌而来。

“嗷!——” “你轻点儿!”坂田银时躺在江户医院的病床上发出一连串哀嚎,“假发,你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手法温柔的司令官了,真可惜。” “我的手法没有问题,是你变弱了——我说过甜食会削弱武士的意志。”桂捻起绷带的两头在银时胸前熟稔地打好结,“你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不上麻醉也可以给伤口缝针的勇士了,白夜叉。” “我只是不再年轻了。二十七岁已经是需要靠钙片来维持骨骼健康的年龄了。”银时抚着腰间的伤口,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知道自己已经是个大叔就别再像小时候那样非要拼出你死我活了。”桂的一双杏眼瞪着银时,将一颗草莓牛奶糖剥开塞进银时嘴里,“地狱好玩吗?” 银时的腮帮一鼓一鼓地咀嚼着牛奶糖,一贯无神的眼睛懒散地盯着天花板上的顶灯,说:“我只是站在门口稍稍瞥了一眼,里面到底是什么样,等你从夜兔小子手上把高杉抢回来亲口问他好了。” “坂本身边也有一个夜兔人,他和快援队会找到他的。” “假发,以我的意愿,我并不希望你卷进这些事里。”银时用尚能活动的手握住桂的手指。短暂的沉默后,桂开口说道。 “你总说我喜欢做悲情英雄,其实你比我更喜欢把所有事都揽在自己身上。”桂的另一只手也覆上银时的手背,“你连十二岁的我和高杉都劝不动,现在再想反悔已经太迟了。我们已经长成了在自己的路上一意孤行的任性的成年人。” 银时苦笑一声,闭上眼,说:“所以我不劝你。我要在你一意孤行地逞英雄后在医院一边喂你巧克力味美味棒一边嘲笑你。” “我才不会像你一样闹进医院里,我会做好计划再行动的。”桂小太郎语带神秘地说:“不过,我现在确实有一个逞英雄的计划。”

“假发,说实话,我对你的计划有很大意见。”屋顶的天台上,银时低垂着头,眼前的桂的黑头发被强风吹得四下飘动。坂本依然没有传回关于高杉的半点音讯,关于老师的真相一角正在被揭开,他们十分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虚的存在给他们带来的思想冲击,但他们却没有一点时间能够留给震惊或感伤。坂田银时吻着桂的嘴唇,他的手心里是来自桂的体温。如果他没有遇见松阳老师,他便不可能和桂成为朋友,继而成为同志、家人,和一生的伴侣。没有松阳老师,他也不可能拥有高杉这样难缠的竞争对手、可靠的战友和谁都不会公开承认的朋友。很难向周围的人解释他们三人的关系,但坂田银时清楚——这是他的人生中空前绝后、独一无二的感情经历,他们永远拥有彼此的一部分生命,同时也构成了彼此的一部分生命。 “我说过了,银时,我懂你内心的挣扎,所以我不会让你再经受一遍那样的痛苦。”桂的眼圈泛红,“这是我唯一可以回报老师的……” “你可以回报老师的还有很多,你的知识,你的视野,你的才干……老师的思想可以在你手中变成现实——建设一个人人可以自由选择人生道路的社会,一个普通人也能被选为执政者的国家。”银时拉着桂的手,继续说:“我们三个人,高杉活在过去,我只关心现在,而你,你属于未来。说实话,我不懂你看的那些书到底在说些什么,但我懂松阳老师看你时的眼神,他在你的身上寄托了对未来的期望——这也是我们认定你为大将的原因。” “银时……”桂小太郎将额头枕在坂田银时的肩上,他下定决心,无论银时是否同意,无论有没有人帮他,这一回,他一定会按自己的计划来。银时不再与他争辩,只是揽住他的腰,在他耳边说:“事情一件一件地来,眼下要紧的是找到高杉那个坏小子,把他从地狱里拖出来,然后你再决定在我杀他时要不要救他。” 银时的话让桂的嘴角微微翘起,他回道:“他应该感激,有人不惜跑到银河系尽头去救他;也应该感叹,有人不惜跑到银河系尽头去杀他。” “这可能就是孽缘吧。” 银时的脸上也浮现出了笑意。他和桂握着对方的手,转身往大楼之中走去——还有不到一刻钟,船队就要出发了。无论如何,他们要去见坏小子高杉一面,再听从命运的安排,等待他们三人的人生之路重新交会的那一刻。

做一个只有过去的人是一种极其痛苦的经历。这意味着你对于明天毫无期待,却又不得不面对每一天照常升起的太阳。时间不断向前流逝,却使你和那些令你眷恋的记忆越来越远,直到某一天,你发现自己开始遗忘。从嗅觉和触觉开始,你开始忘记躺在小河边上泥土的气息,开始忘记湿热的海风扑在脸上的潮湿;然后是视觉,你的记忆开始褪色——字面意义地,那些留存在脑海中的遥远的画面开始失去色彩,逐渐变得灰暗、模糊。你想要一场大雨,把那些灰尘都洗净,然而雨越来越大,那些记忆就越来越朦胧,最终,汹涌的、冰冷的浪潮漫过你的身体,它吞噬了你。 我已经不想看到雨了。高杉晋助在心里这么说。但那个人却偏偏生在梅雨季,像水一样温柔、坚强、一往无前。他想起来,自己第一次拉他的手,也是在一个像今天一样的,雾气弥漫的下雨天,掌心的汗水和从屋檐漏下的雨水混杂在一起,发烫的脸颊让周围的空气更加闷热,但他和桂谁也没有松手,只是静静地坐在小店的门口,任由雨水溅在自己纯白的袜子上。 现在并不是回忆的最佳时机。窗外,鬼兵队的船队正在做出发前最后的安全检查,他则躺在榻榻米的床铺上消化胧在生命的最后留下的讯息。白天战斗新添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药物的作用使他的大脑昏昏欲睡,右眼眼皮沉重地阖在一起。风打在屋形船的窗户上,发出木头轻微碰撞的声音,要下雨了,他心想。窗户又晃动了一下,高杉的右眼眼皮颤了一下。然而他并没有睁眼,只是任由从窗户闯入的不速之客走近自己身边。 轻巧得几乎没有声响的脚步声在他的床铺前停下,黑暗中,高杉似乎能感受到来者的视线轻抚过他的紧锁的眉头、瘦削的侧脸,最终停留在微颤的嘴角。又一阵风吹了进来,他的肩头感到一丝凉意。绢布摩擦的声音,随后,一只手捻起高杉肩膀两侧的被角往上提了提,几根发丝扫过他的侧颈,一阵亲切而又令人怀念的暗香袭来。 掺杂着错愕、愧疚、眷恋的暖流涌上心头,高杉一把抓住那只悬停在自己侧脸的手,尽管后者在短暂的停顿之后试图挣脱,他的力道却丝毫没有放松。 “别走。” 肌肉牵动着脸颊两边的伤口,使高杉的发声变得异常艰难。他的声音比平时还要低沉和沙哑,桂的指尖在他的力量下颤抖,他的牙齿陷进下嘴唇,一对完好的黑眼睛里闪动着惶遽的光。 “我不是老师,高杉。就算再像,我也不是他。这么多年了,我想你应该明白这一点。”在心中深藏十二年的话终于脱口而出,桂感到一种释怀,同时又感到一股惆怅。 “我知道。”高杉继续攥着桂微颤的手指,“别走,桂。” 桂的嘴角持续颤抖着,最终变成了一条弯曲的线。高杉晋助紧紧地捏住他的手,像他们当年一起走在去士族学校的路上时那样。他从来没有向他作过任何确认,一切彷佛就像是理所应当地那样自然而然地发生了。然而,桂小太郎知道,眼前的人是他的记忆、他的青春、他的志向,是他不可重来的生命里不可缺失的一部分。 高杉将桂的手掌贴上自己的脸颊,冰凉的指尖触到了冰凉的皮肤,仅存的右眼睁开又阖上,一滴泪渗了出来,径直流进他的耳窝。“别走,至少在我睡着之前。”彷佛为了确认一般,高杉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 “我听到了。”一滴眼泪滑进桂的嘴角,“笨蛋。” 高杉的嘴角似乎卷了起来,他弯曲握住桂四根手指的手掌,指腹有节奏地摩挲着桂的手心,轻柔而平稳。桂小太郎安静地坐在他的床铺边上,向他投去平稳、柔和的视线——这让他感到安全。雨终于下了起来,淅淅沥沥地落在窗棂上,蒸腾着一股股热气,周围的气温变得潮湿起来,他彷佛听到儿时的他们睡前聊天时的咯咯笑声——那些在他脑海中仍顽固地不肯褪色的记忆残片。渐渐地,他的意识再次模糊起来。 高杉晋助再次醒来时,太阳已在飞船下方跃出地平线,明亮的光线照得他的右眼有些刺痛。他抬头环顾四周,房间里空无一人——桂果然已经离开了。关于老师的情报已经送了过去,坂本的快援队现在应该已经起航了。他吐出一口气,准备从床上坐起,忽然,他按在胸口的手指接触到了不同于被褥的布料。他定睛一看:是桂的羽织。他平时最常穿的颜色,混合了两人的体温,散发着熟悉而久违的味道。高杉从床铺上坐起,手指抚过羽织上细细密密的纹路。 高杉晋助伸手将缠在头上的绷带一圈一圈取下,他低头看着手中早已不再有血迹的白色绷带——他已经不再需要它了。

TBC

银魂丨桂中心丨When The World Was Young 18

十八

万事屋不是每天都有客人上门,经营利润总是维持在交得上房租和吃不起牛肉之间,而在吃牛肉和柏青哥之间,坂田银时又通常会选择后者,难怪新八要在月中就拿着存折对他发出赤字黄色预警。“让正在长身体的妙龄少女饿肚子你就没有一点罪恶感吗?”神乐平躺在沙发上,双手揉着咕咕作响的肚子,朝另一边沙发上用《少年Jump》盖住脸打盹的银发男子说。 “饭量用电饭锅作计量单位的人不能被称为妙龄少女。”懒洋洋的声音从漫画书下传出来,“况且要不是你和定春吃太多,我也不至于交完婆婆的房租后一点也剩不下,遇到问题先反省反省自己噢神乐酱——” 坂田银时话音未落,只见对面沙发的少女一跃而起,准确地降落在银时毫无防备的肚子上,惊起一声穿透屋顶的哀嚎,却并没有引发神乐的同情,她继续往已经在沙发上蜷成一团的身体落下一记记猛拳,一面揍一面威胁。 “带我去超市!我要去买鲜鸡蛋!我要去超市!!——” 最终,坂田银时还是在外星少女的武力下屈服了。他颤颤巍巍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已不太饱满的钱包,数了数里面为数不多的几张大额钞票,蹬上靴子,和少年少女走出了家门。 能把坂田银时劝(揍)进超市的机会屈指可数,新八和神乐十分珍惜这一次花钱的机会,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之间流连、徘徊、挑挑拣拣。神乐取下一板鸡蛋,拿了三盒醋海带,又连续两次不小心经过肉类区。 “拿一份。”再神乐第三次经过那盒猪肉时,坂田银时开口说道。 “什么?”眼前的少女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我说,那么想吃肉,今天就做没有牛肉的寿喜锅吧!”银时提高音量又重复了一遍,“新八,趁我还没有后悔之前快去拿蔬菜!” 少年少女一边欢呼一边迅速地往购物车里塞食材,不一会儿,购物车便被装了个半满。银时走在前面,新八推着购物车跟在他身后,一旁的神乐一路兴高采烈,蹦蹦跳跳地向收银台走去。在经过一处货架时,坂田银时的脚步慢了下来。 “忘买这个了。” “怎么了?”新八有些疑惑地看向购物车,“草莓牛奶已经拿了啊。” “不是那个。”坂田银时一边说,一边将一袋荞麦面扔进购物车,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回头朝水果区走去,“等我一下,我去拿几个橘子。” 万事屋三人提着大包小包的食材回到家,在厨房合作出一顿火锅。汤锅煮开了,神乐和新八立刻对着锅里的肉和菜一通风卷残云。“拜托,好歹是用我的钱包买的肉,就不能给我留点吗!”银时端着碗对少年少女抗议,却没有收到任何效果。于是,他干脆也加入这场火锅争夺战,和新八、神乐用碗筷厮杀起来。不一会儿,满满的火锅便见了底。 吃饱喝足,三人开始收拾餐桌,新八将半盒剩菜放进冰箱,冲着侧躺在沙发上的银时说:“冰箱里还有荞麦面,明天就吃这个吧。” 银时半睁的眼睛眨了眨,用一如既往的冷淡语气说:“今天不是还剩了饭和菜吗?先把这些吃完再说吧。” 新八看了看存在保鲜格里的荞麦面,脸上露出了然的表情。“橘子我也放冰箱了噢。”他补充道。 银时从鼻腔里“嗯”了一声,再次闭上眼。身后的电视机里,花野主播开始了今天的新闻播报。 寻常的生活便是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一地鸡毛的琐事中消磨着时间,为房租和生活费而奔波。红樱事件后,高杉与春雨的部队离开了地球,新选组的搜查工作在鬼兵队离港一周后也逐渐停止,江户恢复了往日的安定与繁忙,那些鲜血和死亡,则彷佛从未发生在这座城市上空。 与此次事件一起沉寂的还有一个人,有人说他是因为失去了最初革命的锐气,有人说他是因为派系斗争身心俱疲,总之,桂小太郎再也没有出现在公众视线中,也没有再进行新的活动。这期间,坂田银时又去了两次超市,又在新八走向收银台前往购物车中塞进一些美味棒。“不要全部吃完!”银时朝对巧克力味美味棒虎视眈眈的神乐嚷道。 傍晚,三个人围在矮桌前吃饭时,木制窗框忽然晃动了起来。坂田银时努力克制住内心的兴奋望向窗外,却只发现了风。也不知道那家伙到底在哪里,准备干什么。在安全屋里,当银时时隔多年再次拥抱桂,他忽然意识到在过去的七年里,他是怎样地想念着他。那些充满热情和甜腻的亲吻和显得沙哑的气息,都一再将银时拽入往日的记忆之中。在他终于再次拥抱他后,他甚至比从前的任何时刻都更加想念他,想再一次碰触他的体温,再一次重温那些甜蜜的声音,再一次确认拥有彼此……然而自从二人从安全屋分开后,桂再也没有和他联络。当他试图探访他的行踪时,银时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任何关于他的联络方式,除了那一处如今大概率已经作废的安全屋,他也不知道桂潜伏的地点。如果桂不主动来找他,他便不能找到桂。桂不是没有不告而别过,在下关海边那次不就是吗?要不是他遇上坂本打乱了他的计划,天知道他和高杉还要找他多久。他努力咀嚼着米饭,试图以此掩饰心底那股莫名的不安,他从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这样害怕孤独。

周末的歌舞伎町出奇地热闹,平时看起来宽敞的街道此刻被络绎不绝的行人挤得满满当当,银时对这样车水马龙的场面谈不上多喜欢,这反而让他想念起在萩的那一段短暂又弥足珍贵的宁静时光。阳光的温度、蝉鸣的节奏、老师温柔和严格交替的教导、和高杉打不完的架,还有桂身上的味道,永远带着一股树木和露水的清香……在坂田银时心底的一个小角落里,一些遥远的记忆尘埃在翻动着。最近的自己似乎有些过于念旧了。银时正想着,忽然一缕熟悉的气味窜进他的鼻腔,他立刻打量起经过身边的每一位路人。这样独特又为他所熟知的气味,在江户不会有第二个人。然而他望遍整条街,也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坂田银时朝空气中吐出一口气,朝万事屋的方向走去。 转进这条街的第一秒,桂小太郎就发现了人群里的坂田银时。小时候玩战略游戏时,银时想不通为什么他总是能够知道自己的藏身之处,而桂只会笼统地回答“因为我是战略大师,当然可以知道每一个人的所在位置”。只有桂知道,他说谎了,他只是能嗅出银时的味道而已。恐怕连银时本人都没有注意到,他身上有一股泥土和青草混合的天然香味,不是高杉那种典雅又昂贵的精致气息,却让靠在他肩膀上的桂感到安稳。然而,此时的桂却不敢上前。在安全屋的那一晚是快乐的,甜蜜的,令人怀念的,但离开了安全屋,就又回到了现实之中——他和他依然走在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上。在了解到两个孩子对于他的意义后,桂更加明白自己不该再打扰银时的生活。虽然开玩笑时还会用革命事业邀请他,但桂其实也害怕,要是银时真的重新做回了白夜叉,那他就成了毁掉他安宁生活的罪魁祸首。想到这里,桂在轻〇熊人偶头套里轻叹一口气,转身朝万事屋的反方向走去。 当桂左转进另一条小巷时,一个身影拦住了他的去路。 “喂,假发。这又是来的哪一出?” “什么哪一出?当然是做兼职筹款啊,搞革命很费钱的。”桂按捺住内心的惊讶,故作愠怒地一把将公仔头套取下来,瞪圆眼睛看着眼前的坂田银时。 “你确定没有其他更赚钱的兼职工作了吗绒毛控?” “你懂什么,即使是工作也要保持和爱好一致,这样才能从中感受到乐趣。” 两人你来我往地拌了几句嘴,忽然共同陷入了沉默。银时看着桂,桂也看着他。一个没有前进,另一个也没有后退。在经过异常漫长的几秒钟后,两人同时开了口。 “我该走了。” “去我家吧。” “什么?!”桂的眼睛瞪得更圆了,“我还在工作呢。” “我可以等你。”银时的语气中带上了少见的强硬,“反正我今天没有工作要做。” “孩子们在等你回家吃饭。”桂别过头,音量比往常小了一些。 “神乐去找澄夜公主玩了,新八今天在道场帮她姐姐做账。”银时将手中的塑料袋举高,“你和我很久没有在一起喝酒了。” “我本来就很少喝酒。” “就当是陪我吧,单身监护人有很多生活的烦恼要倾诉呢。”银时试探着将身体凑近桂,后者并没有避开,却对他反唇相讥道:“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谁在监护谁还不一定呢。”说罢,桂迈开腿准备离开。 “我想和你说说话。”银时拉住桂,“看在往日的份上,答应我吧。”

“我煮荞麦面,吃吗?” 桂朝银时点头,走过灶台前的他,拉开冰箱门。身后的人补充道:“保鲜格还有几个橘子,你先吃。” “不了。”桂将橘子放到操作台上,“我和你一起做吧。” 坂田银时将荞麦面放进加入清水的锅中,一旁的桂在砧板上熟练地切着葱。银时猫到桂身后,观摩他熟练的刀工,说:“可惜了,怎么没有厨房综艺找你去上节目,说不定能收服一群家庭妇女。”桂丝毫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说:“我之前就说过了,我打动家庭妇女靠的不是厨艺,是新社会的前景——一个妇女也能进入内阁议政的新世界。” “是是,论政治上的高瞻远瞩,我和高杉都要甘拜下风。”银时注意到,提到高杉时,桂的小指不经意地抖动了一下,很快,他又恢复了一贯的沉稳,说:“没关系,你也有我和高杉做不到的长处。” “是吗?可别再说什么白夜叉的神话故事了。” “不是那个。”桂把切好的葱碎均匀地撒进两个装有酱汁的小碟中,“你是我们当中最能忍受生活磋磨的那一个。不像高杉,他看上去很凶悍,内心却很容易受伤,一旦受伤就难以愈合。而我……我只是因为个性更幽暗,所以把那头野兽藏得更深了点。” 桂的耳根似乎有一些泛红,银时的心脏仿佛被拧着转了一圈。他试探地抚上他瘦削的肩膀,用轻松的语气说:“假发,你在带小弟的时候也这么热爱自我攻击吗?稍微有点为你的团队气氛担忧呢。” “那当然不会!我对自己的组织能力还是很有自信。”桂转过头来,用倔强的眼神看着银时,“你见过我是怎么组织议事的。” “那是,你是会议高手嘛。”银时捏了捏桂垂在身体两侧的手臂。 餐厅的电视屏幕里放着最近热播的言情连续剧,暖被桌上摆着荞麦面、橘子和一瓶清酒,银时和桂手中的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桂低头看向酒杯里的自己的倒影,食指指尖摩挲着陶瓷酒杯的边缘,淡淡地说道。 “好久没有这样悠闲地坐下来喝酒了。” “今晚就放心喝吧,真选组再厉害,也不能擅闯民宅——我现在可是个遵纪守法的市民。” “有道理。”桂笑了一声,仰头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那你今天可要破费了。” 两人就着酒,你来我往地聊起了天。坂田银时很久没有一次性讲那么多话了,七年过去,他和桂彷佛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彼此一样,轻而易举地接住了对方的话头。渐渐地,桌上多了几个空酒瓶,桂的脸颊泛起一层绯红,语气也愈发轻松随意起来,偶尔提起一些少年时代的趣事,桂裂开嘴,哈哈大笑起来。 “所以,要论顽劣还是你略胜一筹。”桂歪着脑袋枕在手臂上,乐呵呵地看着银时,后者朝他翻了个白眼,忿忿地说:“可别那么谦虚,要不要数数每年的盂兰盆节你吓过我多少回?” “谁让你胆这么小,一吓一个准。”桂剥了一瓣橘子塞进嘴里,“而且,我不也受到惩罚了吗?” “老师可没因为这个教训过你。” “不是老师,我是说在后院的那次。” 那次啊。坂田银时想起来,那年他们十六岁,桂小太郎藏在银时回寝室的必经之路上,当他经过一片矮树丛时,一袭白衣、披散着头发的桂忽然跳了出来。惊恐的银时随手折下一根树枝就朝桂的额头打去,当下就打破了他右侧的额头。 “那一次我也是出于防卫吧,谁让你扮得那么吓人。” “你打我的那条伤疤现在都还在呢。”桂顺势撩起自己的刘海,露出额头上一条细小的疤痕。“我看看。”银时说着便把头凑向前,“还真有,这么多年了。”桂发出了一些笑声,带着酒味的热气扑向银时的脸,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和桂的鼻尖正若有似无地摩擦着。等他回过神来,他的嘴唇已经印在了桂的嘴唇上。一个人的味道怎么可以这么令人眷恋呢,银时想着,将手指伸进桂的后颈,抓住他已经蓄到过肩的头发。就在这时,桂推开了他。 “不,银时,不要这样。”桂的整个身体退后了一些,他的头低垂着,彷佛要沉进弯曲的双膝之间。坂田银时对桂的反应感到有些受挫,更多的是意外。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只有电视机里的夜间综艺节目发出音乐声和笑声。银时拿起遥控器,按下了静音键。 “假发,你……”他深吸一口气,“你是要和我分手吗?” 桂低着头苦笑了一声,闷声闷气地说:“都没有在一起怎么分手?” “什么叫做没有在一起?”银时感到内心有一些刺痛,“在都城外你对我和高杉说的那些话——” 桂摇着头打断了他,说:“银时,那好像已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了。” “七年前。”银时纠正道。 “我们已经死过一回了。” “但我们现在还活着。” “不。银时。不。”桂小太郎藏在衣袖下的指尖颤抖着,他的声线变得不再稳定,眼角泛起微红的水光,“现在的我已经不能再为你做什么了,我只会打扰你的生活,把你卷入武力冲突和突击检查之中。银时,我永远不会离开你——除非只有我离开你才能恢复平静的生活,我希望我们三人中至少有一个能够得到平常的幸福……”桂的声音越来越沙哑,他开始后悔喝了太多的酒,以致于他失去了一部分的理智。哭出来吧,小太郎,这不丢脸。一个和蔼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响起。奶奶,我其实是一个自私又软弱的人。桂背靠墙壁,眼泪从他的下颚滴落衣领之中。 “假发,你真是个笨蛋。”坂田银时面无表情地说道。他将身体往前,将桂压在墙壁上,有些蛮横地吻他。“这是我听过最蠢的分手理由,我拒绝。” “可是……”桂还想说点什么,却被银时抢过了话头。银时紧紧攥住他的手腕,彷佛希望借此让桂感受到他的决心,“别可是了。假发,你知道我盼着和你在一起盼了多少年吗?自从我在萩的河边看见你洗头的背影后,你就一直出现在我的梦里——那些干净和不干净的梦,我打败所有道场的同学,只为在和你练习时擦过你的手臂;我在晚上非要抢你被窝,只是为了让你和我多说几句话;我总是和你一起作战,是因为当时的我心想即使要死,我也希望死之前身边的人是你。假发,你是我最好的同学、朋友、同志、家人、爱人。所以——”银时拉起桂的手,将他的手掌覆盖住自己的心脏。“请不要再说要离开这样任性的话,如果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可以让我幸福,那个人只会是你。” 桂将手从银时的掌中抽出,拉开了一些距离。然后,一把抱住了他。 “笨蛋。”银时感到桂柔软的头发蹭着他的脖颈,他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啜泣。“如果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笨,那个人一定是你。” “彼此彼此啦。”银时用摇篮曲的节奏轻拍桂的后背,他感到桂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了下来。桂彷佛回到了在萩时的样子,像个回家的孩子一样认真地抱着自己的宝物。一想到这一点,银时的脸上就无法抑制地挂上了笑容。两人维持着拥抱的姿势,享受着这迟来的、珍贵的安宁时刻——他们等待这一天等了太久。 最终,还是桂小太郎先开了口。 “银时。” “嗯?” “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自从进了松下村塾后就一直在后院的水井旁洗头,你怎么能见到我在萩的河边洗头呢?” “啊……这个嘛……”银时回想起十二岁的那个夏日下午,眼神里带上了怀念般的温柔,“那个时候你还不认识我,而我一直躲在大石头后面不敢出来。” “那么早!”桂惊讶地叫了起来,随后又发出咯咯的笑声。他仰起头,在银时的侧脸轻轻啄了一口,“都怪我那个时候太迟钝,我要向你道歉。” “要我说,你现在也很迟钝。”银时转过头,然后捧起桂的脸吻了下去。

买酒的客人开始三三两两离开楼下登势婆婆的店,街上行人的声音也逐渐稀少起来。万事屋的灯已经熄了。卧室里,银时和桂像小时候一样侧身睡在床铺上,银时的双手从桂的身后环住他的腰。 “银时。”桂扯了扯身上那件来自银时衣柜的棉T恤的领口。 “嗯?”银时的鼻尖摩挲着桂的耳垂,后者打了一个冷战。 “买台手机吧。” “为什么?万事屋已经装了固定电话。” “你可以用手机给我发邮件,我的邮箱地址是[email protected]。” “谁说我要给你发邮件了。” “只要我不主动出现,你就没法找到我——这件事让你很抓狂吧。” “才没有。” “噢,是吗?”桂的声音带着恶作剧般的笑,“那就算了。” “……不过,要是有了手机就可以随时随地和客户联系,也许生意会更多也不一定……” “其实,我有几支备用手机——” “不用了!我明天会去电器行买的。” “好吧。”桂在黑暗中露出满意的神情。“要记住噢,我的邮箱地址是KutabareEli——” “不用重复,我已经记住了!” 两人又聊了点什么,待睡意愈发浓烈,对话的频率渐渐减少,终于,两人都不再开启新的话题。见桂的呼吸逐渐平稳,银时将桂肩头的被子掖得严实些,也准备睡了。在即将进入睡眠的前一秒,桂忽然说道。 “我不恨他。” 银时用了一些时间才反应过来桂在说谁。 “他有他自己的地狱。” 银时将桂的身体转过来,把他搂得更近些。 “睡吧。”他说,“下次见他,我会送他去地狱。”

橘黄色的街灯静静地站着,注视着万事屋中这一爿稀松平常又难能可贵的小小宁静。在两人头顶上空的银河中,高杉晋助的舰队驶入了宇宙海盗春雨的军港。

TBC

银魂丨桂中心丨When The World Was Young 14-17

十四

是干涸的血,是折断的剑,是白骨撑天的荒原,世界在旋转、倒置,彷佛一个黑洞,他向空无一物的深渊中跌去,身体被拉伸、扭曲、碾压,然后撕裂,成为飘散在真空之中的碎片。他的周围,是同样破碎的火光、泪光,以及刀刃的寒光,他注视着这支离破碎的一切,在冰冷的宇宙中徒劳地发出椎心刺骨的叫喊。 “银时,不要!——” 彷佛一道强电流经过,桂小太郎的身体在被褥里剧烈颤抖着,细细密密的汗珠透过他的后背,渗入身下的被单之中。他从床铺上坐起来,用手抹了一把额头,长长吐出一口气。又做梦了。他有些疲惫地想,自从那件事后,他总是反反复复地做同一个梦。那无法逃避的过往、令人悲痛欲绝的场景,和他在白天极力压抑的情绪,总是在夜晚缠住他,将他溺入过去的深潭之中,令他动弹不得。似乎是想甩掉那些积压在他肩头的沉重,他抖了抖肩膀,从榻榻米上爬起来,走到一旁的矮桌前,提起茶壶,向茶杯中倒上半碗冷茶一饮而尽。 冰凉的液体滑过食道进入肠胃,一些意识回到了他体内。桌上怀表的时针指向数字三,离出发还有两个小时,桂在心里暗想。他想起那些在桥洞中、树林里躲避追兵的日子,虽然如今的自己仍是政府的通缉犯,但至少他还有一席足以御寒的床铺,还有一处住所得以容身,还有一群即使排除万难也坚持和自己同在的同志——他的革命之路上仅存的同路人。 同路人…… 他又想起了刚才的梦,和那个在梦里呼唤过无数次的名字。最后一次与他分别时,他们谁都没有勇气抬头看对方的表情,也没有回头留恋彼此的背影。他感到自己是如此懦弱,如此不情愿面对摊在面前的命运。他一直在找他,从都城到江户,始终一无所获。他想过他可能已经被秘密处决,可是,在没有看到他的尸骨前,他绝不相信他真的会死。也许他只是在躲他,因为那些已经无法回头的不堪的过去,那个让他们之间的情谊一笔勾销的瞬间。然而,即使如此,他仍然无法避免地思念他。他假装玩世不恭的语气,散漫而随意的步伐,永远蓬乱的银色卷发,他的胸膛、手臂、指尖、眉头、嘴唇……那些在他的记忆中无比真切的触感提醒着他,他依然无法恨他,依然无时无刻不期待能再见到他一面。似乎是为了阻断自己的思绪,桂猛烈地摇了摇头。戌威星大使馆的爆炸行动就在今天,现在不是回忆的时候。无论多么思念过去,时间仍会毫不留情地拽着人往前走。为了老师,为了未来,现在还不是停下来的时候。 “潇洒地活到最后一刻……真是好不容易啊。” 桂坐在床上喃喃自语,窗外,无穷无尽的漆黑和空洞射入他的眼眸,使他感到一种挥之不去又难以消化的焦灼与疼痛。

直升机降落在河边的草坪上。桂从机舱中下来,走进停靠在河边的一艘屋形船。 侍者拉开纸门后便行礼退下,留下桂站在门口,望着斜靠窗棂坐着的高杉晋助。他朝窗外吐出一口烟圈,扭过头来看着他。 “我说过多少遍了,吸烟有害健康。”桂踩上榻榻米,走到放着一壶新沏的茶的矮桌前坐下。听到桂的抱怨,高杉只是嗤笑了一声,说:“我可是费了大力气才把你给救出来,你就这样问候我吗?” “我可是费了大力气才把情报带来,你也就这样问候我呢。”桂面无表情地说道,“要不是为了这个,你也不会特地派直升机来接我吧。” 高杉晋助看向桂小太郎,轻笑道:“你还是那么聪明。那就来看看你的情报值不值得我大费周章吧。”后者听罢,朝他露出自信的神情,说:“等你看到我带来的东西,你会后悔只派了一架直升机来接我的。” 桂带来了几座大使馆的建筑平面图,和两名幕府高官的日常行程——这是高杉目前最需要的。他的鬼兵队正在秣马厉兵等待着重新活动的时机,而一直潜伏在都城附近暗中活动的桂正拥有高杉最想要的那最后一截引线。“放心,我的情报网是最可靠的。”桂毫不谦虚地说,高杉知道,至少在地球这个范围内,他说的是事实,而眼前的这个人,也是这个世界上可以完全得到他信任的最后一人,换句话说——在战争结束之后,他们就只拥有彼此了。 这并不是一件温馨的事。在那件事之后,他们遣散了军队,放弃了一切——自己和彼此,在黑暗和虚空中挣扎,舔舐流血的伤口。然而,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幕府的清算就开始了。他一个人潜伏了一段时间,中过幕府的圈套又逃脱。他颇费了一番工夫才找到桂,那是在鬼兵队重组后不久,在京都的桥下。时间并没有在桂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他还是那样机敏而顽强,还保有那双望向青云之上的褐色眼睛。而桂第一眼却差点没能认出他来,直到看到他左眼的伤口,才最终相信他就是高杉晋助。这不怪桂,战争结束后,关于他的一切都面目全非了。 当他再度接近桂时,他像曾经一样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自己。桂既没有疑惑,也没有抵抗,像接受一封迟到多年的信一样接受了他的吻和触碰。他的嘴唇、肌肤、长发让他产生了一些时光倒流的错觉,回到战争之前,回到高杉晋助还能感到自己在活着的时候。桂小太郎是旧时光留给他的唯一遗物,是他与这人间唯一的联结。 谈完革命的部分,桂的神色放松了一些,他端起漆盘上新沏的茶,轻轻抿了一口,香气传到他的鼻腔,是玉露茶,桂心想。他盯着茶杯中自己的倒影,试探着说:“说起来,我还有一个称不上情报的情报……” 高杉仍然坐在窗棂上没有动,只是右眼眼皮抬高了半厘米。桂顿了顿,说了下去,“刚才……在池田屋……我见到银时了。” “银时?”高杉握住烟枪的指关节开始发白,嘴角不自觉地紧闭着,“他没死?” “没有。”桂摇摇头。 “他是哪一边的?” 桂又摇了摇头,说:“哪一边都不是,他似乎是被我的人牵扯进来的。”他跪坐在矮桌前,提起茶壶向茶碗里又倒了小半碗端到嘴边,说:“我尝试邀请他加入我们,他拒绝了。他说自己已经隐退了——在歌舞伎町开了一家小店,带着两个孩子。” “成家了?”高杉皱紧了眉头。 “不是,一个十六岁的男孩,一个十四岁的天人女孩,类似于学徒吧。”桂将茶碗放回桌上,带着一丝怀念自顾自地说:“看样子他也过了好一段苦日子,现在才稍微有了点起色。虽然他说他对我们的事已经没了兴趣,但其实我感觉他还是老样子,还是很想保护——” 桂的话还没有说完,高杉的左脚猛地往地上一跺,从窗户上站起来,携着怒气向桂直冲而来,他的脸停在离他不到五厘米的地方,差点撞上他的鼻尖,眼睛里的烈焰熊熊燃烧着。 “保护?他保护了谁?!最该保护的人,最重要的人,最不能失去的人……他什么也没有保护,什么也没有做到!”高杉将手中的烟枪往矮桌上猛地一拍,烟枪立刻断成两截,一半滚落到桌下,而带着烟头的另一半朝桂飞来,尚在燃烧的滚烫的烟草划过他的右脸颊,立马留下了一道烫伤的痕迹。 一时间,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地坐着,谁都没有再说话,惟有窗外的河水静静地淌着,冰凉的液体灌进两人内心的空洞之中。 过了一会儿,桂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向门的方向走去。 “你去哪儿?”高杉仍然背对着他,将眼神藏在刘海的阴影中。桂的右手扶着门框,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我去找急救箱。” “别去。”高杉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我让人送来。”桂听罢,只好退回房间里坐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急救箱送来了。桂刚打开急救箱的盖子,高杉却拦住了他,说:“我来。” “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个?”面对桂的疑问,高杉没有回答,只是指了指自己的左眼,用手将他的长发捋到耳后,再用棉签把碘伏涂在他的伤口,他的手指带着冰凉的药膏在自己的脸细细点着,然后将一块中号创口贴贴在桂的脸上。他的左手抚上他的脸,因三味线和武士刀而长茧的指尖在他的皮肤上摩挲,仅剩的一只眼睛看向他的瞳孔深处。桂知道他想说什么,但他终究是没有说出口,而桂也有话没有说出口——这种程度的伤害,他原本是能轻易躲过的,但他却没有选择躲避。他和高杉虽然性格不同,但在内心深处,也许都燃烧着相同的烈火。桂这样想着,伸手覆上了高杉的手背。他怀念这样的触感——如今,只有在这样稍纵即逝的时刻,他才能感到从前那个熟悉的高杉晋助。 “那么,你要去找他吗?”高杉没来由的问题拉紧了桂心中的那根弦,孤狼一般的绿眼睛凝视着他。桂眉头低垂,苦笑了一声,说:“他现在过的就是他盼望已久的生活。” “一些家庭角色扮演游戏吗?”高杉听罢,从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他的拇指仍在抚摸桂的侧脸,似笑非笑地向桂建议:“呐,假发,今晚留下来吧。”他将脸凑近桂,吸了吸留在他侧颈上的长发,“要是被你的部下发现你从我这里挂了彩回去,他们恐怕要举着加农炮来袭击鬼兵队呢。” “别说这么危险的话。”桂将半张脸埋进高杉整个手掌里,一股雪松和烟草的气味窜进他的鼻腔,后者的另一只手揽上他的腰,说:“开个玩笑。现在可不是内讧的时候,幕府正追着我们到处跑呢。而且……”高杉的嘴角微微上翘了一些,“前几天,老家送来了新鲜的荞麦面。” “真狡猾。”桂躺倒在榻榻米上,对跨坐在自己身上的高杉似笑非笑地说道。 “你也不笨,欺诈师。” 高杉密集的吻阻止了桂的新一轮演讲。

太阳升起来,阳光透过窗户稀稀落落地洒在桂小太郎裹着的被褥上。受到了阳光的刺激,他慢慢睁开眼睛,从床铺上坐起来,继而意识到——自己还在鬼兵队的船上。 高杉已经不在房间里,不远处的矮桌上放着一组包好的食盒——是高杉昨天提到要让他带回去的,老家的荞麦面。 桂站起来,拾起散落在房间角落的自己的衣物,走到镜子前,撕下脸上的创口贴。昨天的水泡已经褪去,看不出任何烫伤的痕迹,但里衣覆盖下,他的手臂、后背、锁骨、胯骨上,却多出了一些新的淤伤。桂不得不承认,自那以后,高杉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以前的他,不会那么执着地要在自己的身上留下痕迹,也不会发出那样疯狂的声音。桂用手抚上自己的脖子——昨天,在两个人最迷乱的时刻,高杉也是这样,将双手慢慢抚上桂的喉咙,然后缓缓缩紧了他的气管,直到他因为短暂的窒息呛出了声,他才放开手,将整个身体压在桂的身上,脸深深埋进他乌黑的长发里,在他的耳边释放着粗犷的喘息。一些冰凉的液体流过桂的耳廓,渗进他的头发里。 桂抚摸着自己尚在规律跳动的颈动脉,心想,昨天的高杉的本意,可能是希望自己能对他做相同的事吧。他能感到,从那一天起,他就一心想做这样的事。 桂将衣裤一件件穿好,却发现有一只袜子怎么也找不到。一定是昨天不知道被踢到哪里去了。桂心想,借高杉一双袜子,他应该不会介意吧。于是,他拉开了他衣柜的抽屉。 拉开抽屉那一刻,桂的心仿佛被一把利剑直穿而过。他眉头紧蹙,沉默地看着眼前一整个抽屉的安眠药,然后,轻轻地关上了抽屉。

十五

坂田银时已经不再计算时间。 因为时间是一种极为残忍的事物。人们在幸福时计算时间,是为了确认幸福;在痛苦时计算时间,是为了捱过痛苦。时间本质上是一种知觉,一种对四季轮转、天命阳寿的衡量。因此,对于一个远离幸福又不在乎痛苦,也无所谓时间连转生命延续的人而言,时间又有什么意义?意义、生命、师长、同侪、朋友、仇雠、爱、恨……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都随着那最后一次挥刀结束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的悬崖,也不知道自己用什么表情埋葬了死去的战友,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和活着的战友告别。他只是自顾自地、头也不回地、往路的尽头走……要去哪儿?会遇见谁?明天会怎么样?他已经不在乎。从松阳老师的头颅下流出的血变得粘稠、黯淡、乌黑,成为一个黑洞,拽着他往深处滑去。滑进这个黑洞,放弃一切知觉,这是他眼前唯一的路。 时间是一种知觉,坂田银时放弃了对世界的一切知觉。他不再计算自己在牢房中呆了多少天,不再记得上一顿饭和下一顿饭之间隔了多少小时,不再在乎上一次在榻榻米上睡觉是在什么时候……他彷佛又回到了小时候——遇见松阳老师之前,刚有记忆的那几年,在尸块和刀剑中觅食的,过一天算一天的日子。偶尔那么几个瞬间,他想起那个时候人们对他的称呼——鬼。真好笑,他想,现在的自己哪里算得上鬼,分明只是一只连坟墓前的供品都要吃的野兽。 当他吃到寺田家的馒头时,登势婆婆收留了他——又一次,他像一只水沟里湿漉漉的流浪猫一样被人领回家,再次拥有了遮风挡雨的屋顶和干燥的被褥,慢慢有了自己的营生。都市生活和在长州的日子大相径庭,他身边的人如流沙般来来去去,直到他撞上了新八和神乐,时隔多年后,他这一叶随波逐流的小舟再一次拥有了锚。他终于再一次拥有了期盼已久的生活。 ——如果他没有在那一天多管闲事,如果假发没有在那一天出现在天人大使馆门口的话。 坂田银时躺在榻榻米上,双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上无光的顶灯,左肩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加上白天的一通折腾,他的上半身已经在瘫软的边缘徘徊。早知道当时就不逞强答应背那两个家伙回家了,银时心想。可是那份久违的负担和似曾相识的温暖又令他眷恋——还有那从池田屋酒店就始终停留在他身后的视线,像一只温柔的手支撑着他的后背。 “像以前一样……”银时小声嘟囔,声音里透出一丝怀念的味道。 可是,真的可以像以前一样吗? 他没有变,假发也没有变,从口头禅到饮食习惯,都像最顽强的污垢一样紧紧跟着他们。但桂和他所处的世界已经不一样了,他的身上还有未完的革命,身边围绕着幸存的同志,他的眼睛里还有愤怒的火光,还没有放弃对新世界的渴望……他们已经走在了不同的路上,他不会重新拿起刀,他也不会就此放下刀,这是两条不会再相交的分岔路。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横亘着松阳老师这一道迈不过的槛——无论他给他的是责难还是宽宥,他都无法承受。 一块记忆的残片在坂田银时的脑海里漂浮起来——乌黑的长发,明亮的眼睛,翠绿的羽织,蹲在流水淙淙的河边。紧接着,一片,一片,又一片……关于桂小太郎的碎片充斥他的心脏,把他的胸口压得又闷又疼。记忆无法再重现,记忆的疼痛却如此真实地向他袭来。银时无奈地闭上了双眼。 “七年了啊……” 他再一次记起了时间。

祭奠之后,江户恢复了日常的节奏。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暮色中穿梭,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僧侣在拐过几条窄巷后,转进了路旁的一栋町屋。他轻巧的脚步踏在二层的木地板上,拉开走廊尽头的房间门。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桂小太郎背对着窗户脱下伪装用的袈裟,朝窗边的人说。“离开船还有一点时间。”后者随口答道,眼神从远方的晚霞收回到屋内,盯着他放在矮桌上的一只断腿的机械青蛙问道:“这是什么?” “小孩子的玩具。走路时不小心踩坏了,就买了。”看着桂理所当然的表情,高杉晋助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对这些小玩具没有抵抗力。”说完,他抬眼望着桂空荡荡的身边,问道:“坂本送你的宠物呢?” “伊丽莎白被电视台请去录节目了,明天下午才会回来。”桂的眉头微皱,说:“还有,伊丽莎白不是宠物,是我的宇宙朋友。” 高杉发出一些尖利的笑声,从窗边走到矮桌前,姿势随意地坐下,说:“朋友?真讽刺啊,还记得你第一次看见外星生物时的情形吗?” “外星里不全是坏东西,你应该也知道,如果不是来自外星的医疗技术,我们早就死了。坂本寄来的信里介绍了很多有用的宇宙生物和天人技术,高杉,时代的浪潮扬起来了,只有利用好天人的技术,才能拥有足以对抗他们的力量。”桂从冰箱中拿出茶饮料瓶,倒了一杯绿茶递给高杉。“安全屋,条件有限。”高杉接过陶瓷茶杯,抿了一口。他望向茶杯中的自己晃荡的倒影,绷带下,左眼发出阵阵刺痛。 “假发,我跟你的眼睛,看到的是不一样的东西。”高杉嘴唇紧紧抿成线,他的食指和拇指更加用力地捏住茶杯的杯沿,眼神在暗淡的灯光下摇曳。 “高杉,我很担心你。”桂挪动身子,靠近了一些,他的左手搭上高杉晋助的右膝,“你总是执着于过去,一直在伤害自己。高杉,这样下去是不会有未来的……” “假发,”高杉用力地捏住桂的手,“这就是我想要的。”说罢,高杉直起身子站起来,“把你的操心留给更需要的人吧。” “已经没有人再需要我操心了。”桂低着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除了你。” 一阵风从窗外吹来,在静止的两人之间搅动起一些无形的波澜,初春的气温仍然令人感到寒冷。桂感到一只冰冷的手极轻地抚上他的左脸,关节分明的手指在他的皮肤上滑动、弯曲,令他脊背发颤。高杉重新蹲下来,弓着身体,将两人的嘴唇印在一起,他的另一只手无意识地绕着桂后背的头发。 “真是个笨蛋。”高杉捧着桂的脸,微颤的嘴角上挂着若有似无的苦笑。 “谁是笨蛋。”桂将额头靠上高杉紧实的肩膀。变成大人以后,反而更不坦率了。这句话,桂没有说出口。在这个人命朝不保夕的时节,两个人能这样平静地独处的时间屈指可数,他并不希望用无谓的争执让这些来之不易的相聚白白耗费掉。他会走出来的,这需要一点时间。桂在心里对自己说。夜已经深了,屋里的灯光也已经熄灭,在高杉狂热的吻和爱抚中,在温暖和欢愉之外,他始终感到些许不安。 月亮沉了下去,江户的街道被浓密的暮色笼罩。到时间了。高杉晋助从床铺上坐起来,静静地看向身旁熟睡的桂。他伸手靠上他耳边的一缕发丝,又谨慎地收了回来,将他因为翻身而透风的被子重新掖好。像幽灵那么轻巧,高杉走向门边,从门外合拢了拉门。房间的矮桌上,一只断腿的机械青蛙玩具旁,放着一只崭新的带珍珠链条的吊饰钱包。

一天…… 两天…… 三天…… 坂田银时扳着手指头计算着时间,这是第七天。被西乡妈妈拖到Okama俱乐部的第七天,他们终于因为从宇宙怪兽口中救下西乡的儿子被准许离开。拉开万事屋的门,并没有醋昆布女孩和眼镜的气息,只有一张写着“登势婆婆请我们泡温泉去了!”的纸条欢迎他。真会落井下石啊婆婆!腹诽无效,他扯下夹在头上的马尾卷发随意扔在地板上,呈一个歪歪斜斜的“大”字形扑进床铺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呜咽。房间那头的浴室里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过了一会儿,桂小太郎揉着半干的头发,身着一件浅绿色长和服走进卧室 “银时,睡前如果不卸妆的话,皮肤会坏掉的。”桂双手抱在胸前,低头看着正在自己脚边昏昏欲睡的银时。 “你果然已经在那个世界回不来了,假发,这么愉快地接受了假发子的设定,坏掉就不仅仅是你的皮肤了。”银时将后脑勺枕在手掌上,面无表情地盯着天花板,嘴里嘟囔道。 “不是假发,是桂。”桂蹲下来,扯了扯银时的脸。“去洗脸啦,我的卸妆洗面奶可以借你噢!” “不要!”银时扯过被子蒙住自己的头,闷声闷气地嚷道。 “我不要!这是我家,我想不做什么就可以不做什么!” 桂盯着在床铺上拧成一条的银时棉被,叹了口气,兀自在他身旁平躺下,说:“好吧,这是你家,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说着,他伸手将裹住银时的杯子扯出一片盖在自己的前胸。 “你干什么啊,假发!”银时紧紧拽住正在被拖离的棉被,“我只有这一床被子!” “别那么计较嘛,都是要把武士夹克送给我的人了,区区一床被子算什么?”桂朝自己的方向一使劲,把银时的身体翻了个面,满意地躺进半床棉被中。坂田银时从床铺上爬起来,满脸怒容地瞪着毫无愧意甚至还有一丝笑意挂在嘴角的桂小太郎,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重新躺回自己那一半被子里。 “随你喜欢吧。”坂田银时发出放弃的声音,疲惫地闭上了眼。 窗外的夜越来越浓了,楼下小酒馆的谈话声和行脚步声渐渐稀疏,最终完全静了下来。桂小太郎盯着天花板上漆黑的弯曲木纹,朝身旁的人试探性地唤道。 “银时?” 没有回应。 “银时?”桂又喊了一声,依然没有回应。 “真是老年人,睡得这么快。” “你才是老年人,你从八岁起就已经是一个老年人了。”桂身旁的身体突然扭过头来,发出抗议的声音。 “讲点道理,银时,我才没有这么夸张。” “你就有这么夸张。”坂田银时突然翻身,和桂小太郎面对面,盯着他的脸说:“讲道理,你浑身上下唯一年轻的就只有这张脸而已。” 桂眨了眨眼,他的角膜上泛着一层月光,显得分外明亮。他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你现在的脸像个女人。”感到桂的视线在自己的脸上游走,坂田银时的喉结紧张地滚了一圈,他感到自己的脸颊在黑夜的掩饰下正在发烫,却仍用毫不在意的语气说:“那是因为我还没有卸妆,笨蛋。” 桂似乎想起了一些事,从他的嘴角溢出一些笑声,说:“早知道你扮女孩子也那么可爱,那个时候应该也让你——” 桂的话音到一半突然止住了。银时的心脏彷佛被拧了一转,一些事从记忆深处涌上来,堵在他的喉头。彷佛一场无声的对弈,他在等他前进,他在等他回应。然而最终,两个人谁也没有动,只就这么沉默着,望进彼此心中的深渊。 “都是过去的事了。”桂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块巨石压在银时的胸口。作为回答,他胡乱地应了一声。又是一阵沉默。 “银时?” “什么?” “我说,你还是去洗脸吧。” 这一回,银时没有拒绝,而是“嗯”了一声,起身走向浴室。桂注视着他疲惫的身影消失在房间外,从床铺上坐起来,张开手掌,抚过残留着银时体温的床单,清冷的月光落在他的指尖。 “好了,我洗干净了,能不要再拿我的脸开玩笑了吗,假——” 十分钟后,坂田银时走进卧室,一股冰凉的风朝他袭来。他越过空无一人的床铺,走到窗前向外看去——漆黑的街道中已没有任何人经过的气息。他还是走了,和他每一次来时一样,猝不及防又不动声色。银时往窗外吐出一声叹息,关上了窗。

十六

战争结束之前,天人在江户建了这座后来被称为“终端”的宇宙交通枢纽。当银时、桂、高杉和坂本天各一方时,来自各个星球的无数天人涌入终端,进入江户的领土。经年累月,最初的恐惧和不安渐渐散去,江户的市民们开始对这栋拔地而起的庞然巨物习以为常——只要日子还能过得下去,终端要杵在那里便让他杵在那里。虽然江户的居民仍然无法通过终端进入宇宙之中,但通过终端传来的天人技术确实让生活便利了不少,这让人们对终端的敌意少了很多。 舰桥上,技术人员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跳动,向终端发出请求入港的信号。不一会儿,来自江户宇宙港的信号到达指挥中心。“二十分钟后,准备入港。”舰长向技术人员确认着陆指令。漆黑的宇宙真空中,宇宙港的航道指示灯已经点亮,大气层与快临丸的距离在飞速缩短。“地球母星,我回来了。”高大的舰长望着眼前这颗蓝色星球感慨道。在他身边,一名头戴笠的矮个子青年问:“这回要去哪儿?” 舰长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凝视着舷窗外的宇宙真空。 “……” “……” “这个……”坂本辰马挠着黑色卷发,露出抱歉的笑容。“那个……Kintoki家……是在哪儿来着?”

“砰!——” 伴随一声巨响,一团掺杂着刺鼻硫磺气味的浓烟在歌舞伎町的街道中弥漫开来。桂小太郎——本次小型爆炸事件的始作俑者——在浓烟中拐了三次弯,从两堵院墙的窄缝中岔进一条小道。在确认身后已没有真选组的追兵后,他掸去沾在衣服上的灰尘,步伐轻快而敏捷地行走在民居之间。忽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在下一个路口向左转,往坂田银时家的方向走去。 在被真选组的巡逻车盯上之前,银时的两个学徒带着他来找他。他看着眼前失忆的银时,心中竟生出一阵羡慕——能够忘记过去重新开始,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但刚才银时失神的双眼又让他有些放心不下。他想起他曾经对自己说,比起背负沉重过去的痛苦,失去一切的虚无才让人难以忍受。过去的一切令他痛苦,但失去这令他痛苦的过去的一切却足以击溃他的全部精神。真是个笨蛋。桂紧皱眉头,飞快朝歌舞伎町赶去。当他终于走近万事屋,隔着人群,却听到了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请问这附近有没有一家叫做万事屋阿金的店?” “……” “你要带我去Kintoki家啊?江户人真是热心肠呢!” “……” 桂小太郎的眉头拧成了一条线。没找到银时,倒遇上了另一个笨蛋!桂在袖子里掂了掂仅剩的一个炸弹,朝正在离开的巡逻车走去。

二十分钟后,在窄巷中,桂小太郎再一次掸去沾在衣服上的灰尘。他双手抱在胸前,笔直地站着,看眼前的坂本辰马半跪在地上喘着粗气。 “你又救了我!”将吸进肺里的粉尘咳出来一些后,坂本的声音连贯了许多。 “我说,你在宇宙里也这么不小心的吗?你到底是靠什么活下来的,坂本?”桂用锐利的眼睛俯视地上的坂本。后者似乎对桂话中的嘲讽丝毫不放在心上,爽快地答道:“当然是靠商人特有的真诚,啊哈哈哈哈!”说话间,坂本扑闪着一双狗狗眼从地上站起来,“好久不见,就不要再骂我了啦!”桂故意做出嫌恶的表情,说:“向男人撒娇是没有用的。” 坂本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桂对他精神世界的攻击宣告失败,只能任由坂本用一只手臂勾住他的肩膀往路的那头走去。 “这是要去哪儿?”桂问道。 “当然是去吃顿好的啦!”坂本的眼睛弯成两个半圆,伸出指头指了指桂,又指了指自己,“你和我。” “等等,我还有——”桂再次想起银时,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他有一些担忧。但……他的两个门徒——啊不,弟子——啊不,朋友应该不会放下他不管的。朋友……想到这里,桂感到有一些落寞。而坂本并没有注意到桂内心的小小风波,自顾自地带着他往运河边走去。 坂本和桂走进运河边上一家旅店,老板是同情攘夷党的商人,听罢两人报出的暗号,便将两人带到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侍者从外面阖上障子后,桂和坂本默契地将手中的酒杯碰在一起。 “上次拜托你的事怎么样了?”桂率先开口。 “放心,下周二凌晨两点入港。”坂本用眼神示意桂放心,后者向他颔首。之后,两人继续确定交接的细节,事情安排妥当,桂的闲话多了起来。伊丽莎白最近沉迷的八点档电视节目、总在自己的窗台前打擂台的两只麻雀,还有从现在的卧房就能望见的那片晚霞……渐渐地,两人的双颊都浮上了一层浅浅的红。 “今夜的月亮真美。”坂本抬头望向窗外。 “只可惜这么美的月光,我却只能在暗处偷偷欣赏。”桂朝早春的空气缓缓吐出一口气。坂本放下酒杯望向他,冷静的面庞掩盖了他真正的表情。坂本咬住下嘴唇,一些思绪涌上喉头。 “假发……其实……即使身在黑暗之中,人也没有必要染上夜的幽暗。” 听出了坂本的言外之意,桂沉默着低下头。在短暂的沉默后,坂本继续说:“假发,我并不是那种不切实际的和平主义者,也知道你现在的难处。但像这样一下订购那么多的武器,真的是你想要走的路吗?” 没有回答。桂只是低头望向手中的酒杯,食指在杯沿上来回摩挲。坂本见状,伸手握住他的手,“假发,我很担心你。” “不是假发,是桂。”桂虚弱地抗议,“我没事。” 坂本彷佛知道答案,却依然狐疑地看着他,问道:“告诉我,这到底是你的计划还是高杉的?” “只要能达到最终的目的,是谁的计划都不重要。”桂将头扭向另一边,似乎是有意避开坂本的视线。 “假发,武力从来都不是目的,人才是——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坂本想起那个在河边失声痛哭的青年,还是一样的身形、一样的容貌,但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如今却如深潭一般,充满了悲伤的湖水。想到这里,他的心彷佛撕裂了。“你是吉田松阳最优秀的学生,他会乐意看到你现在的作为吗?” “坂本,别那么说,如果我真的那么优秀,老师就不会……”桂的双眼开始泛红,他努力克制着嘴角的颤抖。坂本起身,越过矮桌抱住他,说:“我没有接受过松阳的教育,对于你们之前发生的事也不是很搞得懂。但我知道你是一个温柔的人,一个温柔的人不会因为破坏而感到乐趣。停手吧,过去的事已经无法挽回,不要再用过去伤害自己了。” 桂“哼”了一声,呼出的热气扑在他的脖颈上,闷声闷气地说:“怎么都做起了老妈,你也是,银时也是……” 感到桂的双手轻轻抓住自己后腰上的上衣布料,坂本不自觉地感到愉悦。他用近乎母亲哄婴儿的节奏拍着桂的后背,说:“你见到银时了,他现在怎么样?在被警察带走前,我本来也是要去他家……” “直到你把他的客厅撞得稀巴烂之前都挺好的。”桂如实答道。 “是吗?是这样吗!?没想到飞船没油了也能找对地方,我跟你们这群人还真是有缘,啊哈哈哈哈!” 桂抬头送给坂本一个白眼,坂本回了他一个鬼脸。 “听伊丽莎白说,你跟他现在相处得还挺融洽的。” “伊丽莎白什么时候跟你联系了?”桂坐直身子,惊讶地看着坂本。 “他在帮你买洗发水时偶尔会绕路去一下网吧,有时候会给我发发邮件——毕竟是我在宇宙里发现他的。” 桂忽然明白了什么,他很想骂坂本,但又感到一阵莫名的温暖,于是,他再次将头靠上坂本的肩膀。 “银时他……现在一切都很好,但我不会再去找他了。” “为什么?再见到你他一定也很高兴……” “不。”桂的双手攥住袖口,“那件事以后,我们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如果你不方便开口,我可以跟他谈谈。” 桂摇摇头,回绝了坂本的好意。“就这样维持现状挺好的,我已经习惯了。” “那好吧,既然你已经决定了。”坂本将脸颊靠上桂的头顶,右手绕过他的后背,捏了捏他的小臂,“不过,你要知道,你永远不会是孤身一人——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伊丽莎白也不会。他很喜欢你噢,给我说了好多你的事情。” “谢谢你,坂本。”窗外的月光落进桂的眼里,泛起点点波光,两人就这么静静地望着西沉的月亮。 “黎明就在眼前。”坂本说,“坚持住。” 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月亮完全沉下去后,桂和坂本告别。他戴上斗笠,向老板借了一辆自行车,往自己的藏身处骑。在经过一个路口时,他抬头,眼前是嘴里叼着口哨的真选组成员冲田总悟。 “来,停一下~不行噢小哥,晚上骑自行车得打着灯才行呢。”

月亮又升了起来,繁忙的运河上,一艘屋形船悄无声息地靠了岸。 “前辈,不是说好了在红樱试验成功前不再靠岸吗?”走廊一头的房间里,来岛又子对鬼兵队目前的动向表示不解。 “这是那个人亲自下的命令。”不等武市回答,似藏先开口道,“似乎还有什么事要办。” 正说着,一个清瘦的身影经过打开的障子,径直往最深处的房间走去。当这个身影消失在三人的视线内时,似藏吸了吸鼻子,吐出一口气,说:“这就是桂小太郎?好强的气息。” “上一次行动时他人没有出现,不知道今天来是不是为了这个。”武市变平太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 “桂和晋助大人是多年的同伴和盟友,他不会突然和晋助大人决裂。”又子觉得眼前的状况有些难以理解,倒是似藏讽刺地“哼”了一声,说:“再是同伴也总有走到分岔路的时候,也许桂有了什么自己的新计划,不想再和我们联合了也不一定。”说到这里,似藏伸出右手轻轻抚摸左手手臂,“不过,到那个时候,我一定不会让他活在世上,阻碍我们的计划。” 桂对身后房间里的对话毫不知情,他走到属于高杉的房间门口,拉开障子。高杉背对着他坐在榻榻米上,手里拿着一柄正冒出丝丝细烟的长烟斗。听到他来,高杉并没有转头。 “那批货没有进港,这事你知道吗?”高杉的声音和烟雾一同飘在房间的空气中。 “我知道。”桂阖上背后的障子,“是我通知坂本中止了行动。” “啊……”高杉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声音,“我希望你能有一些足够说服我的理由。” “高杉,就算我们的目标只锁定在大使馆和政府机构,炸弹不仅会落到坏人头上,也会落到好人头上……” “这是那个女人告诉你的吗?”高杉捏住烟斗的指关节变得发白,“说起来,你从小就喜欢和年长的女人说话。你也和银时一样开始向往家庭角色扮演游戏了吗?” “高杉!”桂有些急迫地打断了他的话,说:“我的心你应该最清楚。” “我以前也这么认为。”高杉转过身来,锋利的眼神像一把刀刺向桂的角膜,“但现在,桂,我们还走在同一条路上吗?” “高杉,你要走的路,是一条死路。”桂感到眼角有一些刺痛,眼前的高杉似乎眨了眨眼,发出一声轻蔑地笑,说:“这正合我意。” 桂小太郎低下头,陷入沉默之中。过了一会儿,高杉晋助似乎见他微微地点了点头,抬头对他说:“那我想,就只能是这样了。” “嗯。”高杉也表示同意,重新转过身去,将烟斗在矮桌上的斗座边缘磕出一些烟灰。桂见状,向屋外走去。他拉开障子,右手扶在木制门框上,扭头向屋里问道。 “高杉……你的那些药有用吗?” 没有回答。 桂长长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那些痛苦靠药是治不好的,你早该知道。” 木制的障子再次阖上,屋里彻底安静了下来。高杉放下手中的烟斗,长长吐出一口烟。窗外,一轮残月碾碎在河水中,携着沉默的船只一同驶向天尽头。

十七

码头曾是江户最重要的交通枢纽,白天黑夜,来往的商船在码头上停靠、出发,络绎不绝。在终端建成之前,这里是整个城市最嘈杂的地方——人声、水声、装卸货物的喊声充斥在海面上,久久不绝。而这一切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的码头,只是江户人谈话中的一个寻常地点,守着几艘不知归属的木制渔船,静默地隐在夜色之中。习惯了冷清的它并不知道,这里即将迎来近十年规模最大的一批来客。 船队迎着满月无声靠近码头,这是鬼兵队重组以来最大规模的行动——所有的人都在这里,高杉晋助掷出了他最大的筹码。他站在旗舰的甲板上,身后的仓库满满当当,装载着这一次入港的理由。 月光给沉睡的江户城笼上一层清冷的薄纱,高杉晋助则透过眼中的火望见了她的另一种模样。忽然,他的唇角微微一动。 好久没有见到这么美的月色了。高杉晋助心想。一轮圆月被海浪的波澜揉碎,一些记忆的残影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满月、溪流、漂浮在水面的春樱花瓣、在一旁喋喋不休的桂小太郎、正捧着溪水准备往他后颈里倒的坂田银时,和站在他们三人身后努力憋笑的老师……想到这里,高杉咬紧了后槽牙。一口烟吐出,一阵风吹来,那些记忆就像烟雾一样消散在凌晨的码头上空。 春寒料峭。 正当高杉准备返回船舱时,他感到一个娇小而强大的身影逼近他的背后。 “喂,你是这艘船的船员吗?”

银时睁开眼,眼前仍是一片漆黑。我这是……死了吗?却有一缕细微的意识否认他的疑虑。他想挪动身体,却彷佛有千斤巨石压在胸口,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这是在哪儿?他想开口,却始终发不出声音。这样重伤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过了,他想,上一次出现这样的感觉时,战争还没有结束。上一次他这样浑身重伤地躺在床上,假发在他身旁守了三天两夜,即使他后来可以下地走动,依然锲而不舍地跟在他身后唠叨“银时,这个不能吃。”“银时,你又忘了换药。”“银时,我给你带了鱼汤,一定要喝完!”银时银时银时……像个老妈一样。 对了—— 假发!! 坂田银时的心彷佛没入寒潭之中,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很想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梦,但左腹的剧烈疼痛提醒他——伤口是真的、红樱是真的、假发的头发……也是真的。他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心脏在持续地疼痛。你什么也没有保护,什么也没有守住,你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做到……一阵风穿过敞开的窗户,吹得他的眼有些刺痛,他闭上眼睛,希望眼皮能够阻止体内的液体流进这个已空无一物的现实世界。 再次睁开眼时,窗外的雨已经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门铃响了,他必须打起精神,去接待一位不速之客。

一阵风吹来,桂小太郎打了一个寒战。匆忙找来的和服有些不合身,草草包扎的右肩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不过,这是目前的他最不需要考虑的事。高杉和那个技术工匠在仓库里的对话让他感到不寒而栗。你到底在想什么!?七年过去了,伤口却依然没有愈合。桂总是告诉自己,再给他一点时间,再多一点时间。而今天,他必须接受高杉晋助永远无法“复原”这个现实。这一天还是来了。桂小太郎闭上深褐色的眼睛,一个小小的身影浮现在漆黑的幕布上,将金枪鱼刺身推到他面前的高杉、偷偷换掉他课桌上被同学故意洒上味增汤的课本的高杉、和他安静坐在门廊前的高杉、跪在松下村塾前恸哭咆哮的高杉……桂摇了摇头,阻止自己在记忆中沉湎。透过仓库门的缝隙,他看见远处海平面的太阳冒出了头,黎明的光亮落在他的角膜上,他的眼睛有些刺痛。 高杉,这一回,我希望你能有足够说服我的理由。 桂小太郎一面想,一面按下定时炸弹的按键。

三人头顶的苍穹之上,太阳已经完全冲破海平面,跃升上天空。碧空如洗的蓝天下,一场激战正在展开。

一扇海浪朝沙滩打来,几声湿哒哒的脚步声响起来。坂田银时半个身子浸在海水中,趴在沙滩上看一旁的桂小太郎收起铺在海上的降落伞。 “准备得这么周到,真是难为你了。”银时站起来侧着身子跳跃,试图倒出耳朵里的海水。 “少说几句吧,这玩意儿可才救下你我两条命。”桂面无表情地拧着滴水的衣袖,齐肩短发的根部的水滴进他的衣领。 “还能听出嘲讽,你现在还不算太糟嘛。”银时朝桂打趣道。 “还行吧,毕竟肚子被开洞的人不是我。”桂将头发里的海水挤到沙滩上,“已经不是十七岁了,以后别这么乱来了。” 坂田银时“哼”了一声,说:“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乱来的,还不是为了——” 桂小太郎的眼睛不动声色地闪了闪。 “还不是为了委托费吗?成年人谋生很难的,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可以拿着赞助人的钱在邸园挥霍啊?” “只有在邸园才能见到倒幕的关键人物,而且,我也没有挥霍赞助人的钱。” “没事啦!”银时摆摆手,似乎想要抚平桂紧蹙的眉头,“别那么严肃,假发。毛利大人那么有钱,你就是带着你的团队天天去邸园包场也不会让他亏损啦,革命家!” 银时的话提醒了桂,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还在和鬼兵队作战的同僚们。于是,他对银时说:“回去的路你还认识吧?我得去见我的人了。” “去吧去吧,你失踪的这几天,快把他们急疯了——连那只鸭子都哭了呢。” “不是鸭子,是伊丽莎白。” 桂向银时做了个再会的手势,向沙滩的另一边走去。就在银时准备转身离开之时,他忽然脸色一变,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搀起忽然瘫软在地的桂。 “假发,你还好吧!”桂努力望向自己的脸异常苍白,银时伸手探向他的后颈,摸出一手冷汗。他撩起桂的里衣,棉布下被海水浸成淡红色的绷带又渗出一层鲜红的血。“伤口裂开了……你到底好好包扎过伤口没有?” 桂避开银时的质问,苦笑了一声,说:“哪有时间去找医生。” “现在你有的是时间,走,我带你去。” “银时!”桂努力抬高音量,“我正在被通缉,码头又刚发生爆炸,现在真选组一定在盘查江户的所有医院和诊所……” “但你必须去换药,再不处理伤口可能会引发感染!”银时也变得焦急起来,他强行拉起桂的一只手,扛起他的半个身体,准备往市中心方向走去。见状,桂奋力拽住他的衣袖,说:“不,银时……去安全屋,那里有急救设备……你……还记得怎么处理伤口吧?”

安全屋离歌舞伎町并不远,在一排町屋的尽头,是一处在江户随处可见的住所。坂田银时搀着桂走进这间十叠大小的和室,用最快的速度找出急救箱,又在立柜中找出两套干燥的浴衣,协助桂脱下被海水浸湿的衣服,然后,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揭开他上半身的绷带。“还说我乱来,你比我更会制造麻烦。”坂田银时一面往桂的左肩裹着绷带,一面嘟囔,“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经二十七岁了?”银时唠叨的对象此刻紧咬住下嘴唇,额头抵在银时的肩膀上,闷声闷气地答道:“我不是在乱来,我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做。” 银时的动作短暂地停顿了半秒,又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地在桂的胸前绕着绷带。“早就说了,你就是一个铁头。”他责怪的语气十分柔和,桂小太郎没有回应。 银时在绷带的结尾处打了两个结,掏出被褥铺好床,将桂转移到床铺上。“我去烧点水。”银时说着,拧开水龙头,把水壶灌满水。 “你烧完水就回去吧,两个孩子一定在等你。别怪伊丽莎白,他来找你时没想到事情会闹这么大,不然,他一定不会把那两个孩子也牵连进来……我也没想过要打扰你的生活,你现在过得很安稳,我……”桂的声音越来越模糊,银时的嘴角微微颤抖,他正开口想要回点什么,却发现他的胸脯正规律地起伏着——他睡着了。“又想甩下我吗?这个笨蛋。”银时握着发烫的水壶柄,有些失落地想。 桂小太郎很久没有拥有过无梦的睡眠了,这让他在醒来时甚至感到有些失落。窗外的天空一片漆黑——已经是晚上了。银时回去了,伊丽莎白也不在身边,他现在又是一个人了。自从奶奶去世后,他就是一个人,在松下村塾的那些日子像个梦幻般的泡泡,泡泡被戳破后,他就又是一个人了。这没什么,我已经习惯了。他在心里想,他早就该适应一个人的生活。 他的手摸索床铺的边缘,想打开房间的灯。忽然,他感到自己压到了一个毛茸茸的家伙。 “假发,就不能用文明点的方法叫醒我吗?”毛茸茸的家伙抱怨道。 “银时?!”桂差点叫起来,“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有那只鸭子照看着,神乐和新八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你——”银时用食指点了点桂的眉间,“指不定又在做什么自我牺牲的英雄武士梦呢。” “不是鸭子,是伊丽莎白。还有,”桂的语气愈发轻柔,“做英雄武士梦的明明是你,笨蛋。”说罢,他往床铺左侧挪动身体,说:“就这么蜷着,不怕压迫伤口吗?要睡就上来。”桂轻轻拍了拍身旁尚有余温的床单,不一会儿,他感到身着浴衣的银时钻进了右侧的被褥。 谁都没有说话,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平躺在床铺上。银时感到身旁的桂的身体因为炎症的缘故在微微发烫,他的耳根也没来由地热了起来。他努力在脑海中寻找一些存档,明明在战争时期,他俩对共享任何一样东西都已经习以为常,但……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很多记忆都支离破碎了。他永远记得三人分别那天的表情——三个人的眼里、脸上都空无一物,彷佛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了。他终于明白,比悲伤还能毁灭一个人的,是虚无。他曾以为一切都完了——憧憬、情谊、志向……但偏偏自己又活了下去,被他人不断保护、拯救,又不断地保护、拯救他人。因此,当看到桂小太郎像过去几年的自己一样,再重新去得到什么,建设什么,又开始冒出那些他独有的温柔的傻气,没有人比他更感到一种失而复得的欣慰。也许假发去找高杉,并不仅是为了摧毁他的红樱仓库;更重要的,是想告诉他——人即使失去了绝对不可以失去的东西,也永远可以通过生活再收获一些什么——这个简单的道理吧。 坂田银时将视线转到窗边,路灯、霓虹灯和车灯在遮光窗帘的缝隙中涌动,在最狭窄的维度展现自己的繁华与安宁。他翻了个身,背对江户的五光十色,却发现,桂小太郎正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熄灭的顶灯。 “假发?”银时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嗯?”桂没有反驳,这让银时感到有些不安,他的手在被窝中摸索,握住他的手,说:“都会过去的。” 没有什么分离是接受不了的,没有什么悲痛是时间不能冲淡的,桂知道银时想说什么。但不可否认地是——此时此刻,他心中的那根弦正在崩坏。 “那你呢?都过去了吗?” 桂一个轻巧的翻身,跨坐在银时的身上,双手按住他的胸膛,脑袋低垂着。 银时伸出手,将桂的脸抬起一些,他的拇指从他的眼睑顺着脸上的泪痕往下,在桂的唇角谨慎地停留。忽然,他感到两片嘴唇在他的指腹上啄了一下。 “假发??” 一只细瘦的手握住银时的手腕,然后捏住他的四根手指——这一次被吻的是他的手背。坂田银时抬头,看清桂的脸。在另一滴眼泪落下之前,他伸出另一只手,索性将他揽得更近一些——近到两个人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脏正隔着皮肤不甚规律地跳动——他的指尖在桂后背那条已经结痂的伤口上轻轻摩挲,桂的声音轻叩他的耳膜:“就今天,就这一回,让我做我想做的事。” 桂小太郎的吻经过他的手腕、小臂、锁骨、侧颈、耳垂、下颚、鼻尖,最后来到嘴唇。他谨慎地试探,银时始终没有防御,他的嘴唇干燥而有力地吮咬着桂的嘴唇,一只手沿着他的后颈伸进他乌黑浓密的头发中,温柔而不失力量地支撑着他。“假发,”银时不动声色地嗅了嗅他的头发,说:“在我面前,你永远可以做你想做的事。” 银时慎重地吻上他的额头,像一种确认,也像一种宣告。这一回的吻更加热烈,不一会儿,浓重的喘息声便从两人的嘴角溢了出来,银时在他的口腔里开拓领地,他的左手从他的后背划进他的胸口,他的胸腔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好柔软,好温暖,谁曾想这个男人八小时前还几乎仅凭一己之力打过了一只便携式战舰,现在竟像一个画家一样,谨慎地在自己的肌肤上落笔。坂田银时的手抽出桂小太郎的腰带,握住他的手腕,注视着他的眼睛,说:“真美啊。” “别拿我的脸说事。”桂小太郎错开两人的视线,将脸扭到另一边。 “谁在说你的脸?”银时抱起桂,让两人从床上坐起来,“这是我心底的话——我一直觉得你很美。” 桂小太郎没有回答,只是将脑袋枕在银时的肩膀上,说:“别说这种肉麻的话。” “今天可是特例,以后你就是想也听不到我说这个了。”坂田银时轻轻捏了捏桂的后腰,用脸颊蹭上他的头发,说“假发?” “嗯?” “你还要继续吗?”银时问。 “嗯。”一阵短暂的沉默后,银时感到桂的下巴在自己的肩膀上点了点,于是他将两人重新拉开一些距离,双手捧起桂的脸颊,继续完成刚才的吻。桂的吻似乎更有热情了,他的喘息开始化成一些不连贯的音节,身体也越来越热起来。一股带着成就感的快乐从银时的心底升起,他的手和唇每探向新的一处,便如同推开一扇新的大门。他们的头发、汗珠和身体连接、交换、融合,心脏在胸膛里猛烈撞击,血液在身体中汩汩流动,他知道,这是伤口——身体的和心灵的——愈合的征兆。他看着眼前因热烈而迷乱的桂小太郎,感到如此庆幸——这是他自那场殿后战以来,第一次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感到如此庆幸。

止痛药生效后,身体彷佛轻松了许多,桂小太郎一直睡到太阳光打在他的眼睛上才醒来。他望着眼前仍在呼呼大睡的银时,眉头愉悦地舒展开,然后轻轻掀开被褥的一角,尽量放轻下床的动作。 “别走。”一只手拉住他的手腕,桂回头,银时正睁着猩红色的眼睛看着他。他只好重新躺回床铺上,让银时从身后抱住他的腰。他毛茸茸的卷发在桂的后颈处不经意地磨蹭,像是在撒娇。 “这就要走了?”银时似乎还没有完全醒来,有几个音节发得十分模糊。 “已经一晚上了,我再不出现伊丽莎白他们该着急了。”桂的手指不自觉地抚摸着银时的指关节。 “……也是。走吧,大将,别让你的部下担心了。”银时松开握住他手腕的手,闭上眼睛平躺在榻榻米上,过了一会儿,又说:“以后走路记得留意背后,下一次可不会再这么好运了。” 忽然间,坂田银时感到有五根手指填满了自己的右手指缝,他睁眼,见桂的眉眼正悬在自己上方不到十厘米处,乌黑的头发若有似无地拂过自己的脸颊。他说:“虽然着急,但再留一刻钟,也许是可以的。” “太狡猾了啊,假发。”银时笑着说。 “只有你觉得我狡猾,大概因为你是笨蛋吧。”桂一面说,一面俯下身吻上银时的嘴唇。 “笨蛋怎么有自信说别人笨蛋?”银时猛地从床上坐起,捏住桂的肩膀将他按倒在榻榻米上。 “你确定一刻钟够用吗?”

TBC

银魂丨桂中心丨When The World Was Young 13

十三

枪炮声终于停止了,爆炸留下的化学烟雾和尸体灼烧的焦熟气味混杂在一起,侵袭着坂田银时的鼻腔。战争结束了。我还活着。他挣扎着爬起来,才意识到自己一直靠着的,是被难辨敌我的尸体堆成的小山丘——到处都是残缺的尸骸,到处都是粘稠的鲜血。他艰难地迈开脚步,在这地狱般的惨境中寻找着一个人的身影。 “假发!假发!你在哪里?” 坂田银时一边喊一边走,一边在尸堆里翻找,黑头发、绿衣裳、中等偏瘦的身材……他一面渴望下一个翻到的人就是桂小太郎,一面又害怕下一个翻到的人是他。他就这么一路喊,一路走,头顶的天一片昏暗,分不清是黎明将至,还是黑夜降临——这些他已经不在乎,此刻的他的心里只有两点光亮,来自一双明亮的真诚的黑褐色眼睛,那双自从他见过,就再也无法转移视线的眼睛。 终于,在一条小溪——如果被成堆的尸体堵截了水流的河道还能够称得上小溪的话——边上,银时发现了桂小太郎。他用尽全力奔向他,而当他终于看清自己最好的朋友、同志、爱人的境况时,他身体的肌肉僵硬了——躺在河滩上的桂双眼紧闭,白皙的脸颊因为失血过多显得格外阴沉,身下的鹅卵石已经被鲜血染得鲜红,而染料的源头——他的左腰被弹片削去了一整块肉,破损的器官暴露在空气中,已开始发出阵阵恶臭。 “假发!”坂田银时蹲在桂的身边,抱起他被炮弹打穿的上半身,“假发!醒醒!我这就带你回去!医生……医生他一定有办法……你不会死的……你是不会那么容易就死掉的……假发……” 银时的声音越来越沙哑,他的肩膀和手指颤抖着,手臂间的桂却始终不为所动。第一次,桂小太郎是如此无情,只是静静地躺着,任由他最好的朋友、同志、爱人滚烫的眼泪洒落自己的脸颊、头发、肩头,发出一声声悲恸而绝望的呼喊。

“假发……假发……假发!” 仿佛一道电流穿过自己的脊柱,坂田银时猛地睁开了眼睛,又被天花板上的白炽灯照耀得立刻闭上双眼。还好是梦。他心有余悸地想。努力适应了一番后,他再一次缓慢打开眼皮,终于看清了周围的陈设——他正躺在医院的病房里。然而,与意识一同恢复的疲惫感和顶灯的刺眼白光又让他的眼皮出于自我保护的原因合上了。 “他醒了,去叫坂本先生!”一个女声在银时的耳边响起,随之而来的是脚步声,病房门打开又合上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两对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病房中。银时再度睁开了眼睛,顶着一头乌黑卷发的青年站在病床前向他问好:“Kintoki,你醒了!” 坂田银时叹了一口气,说:“我也算是往鬼门关走了一道回来,好歹叫对我的名字啊。”他从床上坐起来,挠了挠自己的银白色卷发,“现在这是在哪儿?” “土佐。这是我家持股的医院。”坂本辰马很自然地说道。银时的嘴角不自然地抽搐着,说:“你果然是个少爷……这么说来,我们是成功转移了?” “是的。部队、物资、装备,你和大家,现在都在这里。”目前是这样。坂本想了想,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假发呢?我记得我是和他一起回营地的,他在哪儿?”银时四下张望,然而这间双人病房中的另一张床上,却只有一张没有床单的床垫。 “他……”坂本努力控制着声线里的颤抖,“你……想见他吗?” “当然。”银时眨了眨眼睛,他注意到,坂本垂在裤管两侧的手攥成了拳头又很快放开,最终,他抬起显得有些沉重的眉头,对银时说: “好,我带你去见他。” 坂田银时皱着眉跟在坂本身后半步,他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假发到底怎么了?他在脑海里努力翻找着苏醒前的回忆——他和桂最终从空无一人的战场上醒来,互相搀扶着回到事先约好的联络点。他们上了一辆救护车,桂把车上唯一一个氧气面罩给了他,桂看起来精神不错,还嘲笑了他被炮弹扬起的灰尘染黑的头发。“像脏脏包。”他一面说,一面靠着座椅靠背咯咯地笑。“闭嘴,假发,你好吵。”他用能发出的最大声音朝他嚷道,然后便昏昏沉沉地睡去,桂的笑声始终在他的耳边盘旋着,盘旋着,彷佛永远也不会停下一样…… 银时正想着,前方的坂本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说:“这里。” 坂本辰马打开门,坂田银时走进了病房,眼前的情景让他的身体彷佛灌铅了一般,将他直直钉在地板上——桂的身体上连满了导管,身旁的仪器发出规律而机械的声音。银时强迫自己看向那些屏幕,期望能从那一堆冰冷的数字中读出一些有用的信息。 “你到医院后不久,他开始陷入昏迷,抢救过程中心肺功能一度停止,两小时前才出的手术室,现在还在观察中。”坂本的声音意外地轻,像害怕惊动了什么。 银时的手指抽动着,牵着心脏跳得生疼。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为什么?他当时还在朝我笑……他拖着两只脚走到桂的床前,指尖抚上他正插着留置针管的细瘦手背,白炽灯下,桂的脸色显得异常苍白,平时总是带着桃红色的嘴唇此刻也因脱水而龟裂,失去了原本的光泽。他的上半身裸露着,一块巨大的绷带遮住了他的整个胸腔,看不出呼吸的节奏,唯有用从绷带中伸出的几根导线连接的显示屏,机械着重复着他的生命体征。 “我们封锁了消息——现在只有军事会议的核心成员知道这件事。” 坂本是对的,桂小太郎是这只军队真正的统帅,一旦失去他的统筹,毫无疑问,他们的武装势力会迅速土崩瓦解,他们这两年多来的努力将会彻底徒劳无功——他们的老师还被囚禁在都城,即将被处斩,他们的同学、战友已经白白牺牲,他将再次回到一无所有,回到漂泊无依的世界之中。最终你还是什么承诺也没守住,什么也没能保护得了……了解到这一点后,银时的脊背开始发凉,他一屁股坐到床前的椅子上,木然地看着静静躺着的桂,彷佛自己才是那个半只脚跨在黄泉路上的人。坂本又说了些什么,然而此时的坂田银时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直到坂本辰马将手搭上他的肩膀,才将他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来。 “走吧。”坂本说道。然而,银时却摇了摇头,说:“我还想再呆一会儿。” 坂本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理解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又补充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你的错。你和他一起战斗到了最后,保护他到了最后,把他带回到司令部,你做了所有能做的事。” “我……”银时开口了,他的声音颤抖而沙哑,“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好吵’……” 坂本辰马还想说点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只是意味深长地捏了捏银时的肩膀,然后走出了病房。

坂田银时做了很多梦,关于自己、关于老师、关于桂——鼻尖上的樱花、田埂边的青草、屋檐下的雨帘、清风中的书页……他似乎在和谁争吵、和谁打闹,又和谁开着永不疲倦的玩笑。真好啊,好希望永远就这样,憧憬、理想、同伴永远都在身边,时间永远不流逝,美好永远不消散…… “银时,银时!”感到一双冰凉的手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脸,银时一把抓住这双手,含糊而激动地说:“假发,你醒了!”而当他看清这双手的主人后,眼睛里的光又黯淡了下去。他扭头望向另一侧,桂仍然保持他昨天睡着前的姿态,只是嘴唇的干裂缓解了一些——这大概要归功于昨晚银时给他用棉球喂了一些水,除此之外,他看上去并没有明显的好转。 “你一整晚都在这里?”坂本盯着银时被床单印出几条横线的脸颊。不等他回答,坂本拍了拍他的后背,说:“天都亮了。去吃点东西吧,这里我来看着。”银时本能地想拒绝,但他开始阵痛的胃和干涩的喉咙已不再允许他拒绝。于是他站起来,将病床前的椅子让给了坂本辰马。 转动病房门把手的一刹那,银时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身影——对了,高杉呢?怎么一直不见他?难道还在发烧吗? 昨晚一整夜的时间,都不见他来看他,简直有些不正常……坂田银时一边想着,一边走出病房。当他抬头正准备向楼梯间走去时,他看到了自己疑问的答案——高杉晋助正站在走廊尽头,一双绿眼睛携着凛冽的寒光射向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好呀,银时。”

住院部大楼后院的草坪上,高杉晋助和坂田银时隔着一段距离,面对面地对峙着。 “你什么时候到病房的?”银时先开口问道。 “这与你无关。”高杉毫不客气地停止了这个话题,语气中带着讽刺,说:“我只是不理解,明明这就是你造成的结果,你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守在那个人身边的?” 没有回答。坂田银时只是低着头沉默着,这样的回应让高杉晋助更加愤怒,他开始朝他咆哮道:“你!你这个混蛋!你是怎么向老师保证的?”高杉攥紧的拳头仿佛能拧出水来,他上前一步,揪着他的衣领,“你会保护大家,保护他,用任何方式!” 说罢,高杉一记下勾拳朝他的下颚袭来,银时没有做任何防御,只是任由高杉的拳头将自己打倒在地,将自己紧紧按在地上,一拳、两拳、三拳……高杉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但自己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反而从心底感到一股游丝般的解脱——仿佛这正是现在的他最想对自己做的事。 周围的声音变得喧闹起来,人群似乎在朝他们聚集,有一些声音在劝高杉住手,但他并没有住手,拳头仍然像雨点一样落在银时的脸上、身上……直到一个熟悉的洪亮的声音响起,高杉晋助才终于停了下来。 “高杉,住手。这不该是银时的错。”坂本辰马用唯一一只使得上力的手拉住高杉晋助的右手腕, 后者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盯住坂本,他咬紧的牙关彷佛能碾碎一切,从牙缝中朝漏出一些音节:“放手,坂本。” 然而,坂本并没有放松他的力道,继续说道:“假发醒了,他在找你们。”

“我猜这扇门在设计时并没有考虑到会有三个强壮青年并排进来的情况。” 桂躺在摇起来一些角度的病床上,望向几乎是挤进病房的三个人。他看上去仍然很虚弱,整个上半身无力地靠在枕头上。尽管仍然有一些意识不清,他仍努力打起精神,试图向三人开着玩笑。高杉甩开银时,一个箭步上前,当他一手扶着病床的护栏正准备俯下身时,坂本在他身后大叫道:“绷带!假发的胸口上全是绷带!”最终,他只好将伸出的手掌往上移动,替桂将一缕略显凌乱的头发掖到他的耳后。桂的脸颊有些泛红,他连忙错开高杉望向自己的视线,问道:“高杉,你的发烧好点了吗?” 高杉轻轻地点点头,“嗯”了一声。 “谢天谢地,假发,你总算醒了!这下两条生命都得救了!”坂本中气浓厚的声音在病房中回荡,他用眼神示意假发看向门口的另一个人——银时正试图用袖子擦去嘴角的血渍,而当桂注意到他的小动作时,立刻明白之前发生了什么。只是现在的他并不确定,高杉愤怒的原因是一个,还是两个。然而,这暂时不是当下最紧急的事,现在的桂最想做的事是—— “银时,你可以过来吗?” 坂田银时按照桂的要求,拉了一张椅子坐到他的床前,旁边挨着高杉,后者的脸上划过一瞬的不满,最终仍侧过身,为银时腾出必要的空间。桂努力抬起尚且没有太多力气的手臂,手指轻轻碰上银时的手掌,说道:“银时,如果没有你,我现在可能已经死了。谢谢你保护了我,保护了大家,再一次。” “你……”银时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他想问候他,也想感谢他,更想把过去的十小时里每一秒的挣扎与懊恼一一向他细数,然而,最终,他只是瘪着嘴,说:“你当时……不应该把氧气面罩给我……” “我这不好好地吗?躺在床上,什么事也不用做、不用想,还能支使我的三个好朋友帮我跑腿买便当,我已经幸福地不想下床了。” “假发……” 桂的手眼看就要支撑不住地往下滑,银时见状,一把紧握住他的手,将他的五指捏得生疼。然而,桂并没有拒绝这样的力量,现在的他,需要一些额外的力量向他确认生命的存在。感受到来自银时指尖的颤抖,桂小太郎抬头看向他,后者却将脸别向一边,将表情藏在刘海之下。桂温柔地看着他,嘴角翘起一些角度,他重新靠回枕头上,闭上眼睛,说:“好了。不要哭了。” “我没哭。”银时努力稳住自己的声线,肩膀却止不住地颤抖,“是穿少了,站在外面被风吹的。” “啊哈哈哈哈!你们三个终于又重归于好了!我好高兴!”坂本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银时和高杉中间,分别用两只手臂勾上两人的肩膀,“不过,好朋友就是这样,一路吵吵闹闹,最终还是要回到彼此身边的嘛!” “别说这么肉麻的话!” 听到高杉和银时异口同声的回答,桂终于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但很快,他就后悔了。 “嘶——伤口……”桂小太郎一面笑,一面按着胸腔上的绷带,快乐而艰难地说道。

桂小太郎在重症病房里又呆了三天,以确保他的身体确实无碍。坂本和银时交替守在他身边,有时高杉也会来看他,这时的桂就能一边吃橘子一边欣赏一些即兴漫才现场表演。第四天早上,医生终于宣布桂脱离危险,可以转入普通病房,高杉和银时的表情瞬时明亮了许多。 “那么,我也可以出去走走了?”桂向医生询问道,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坂本一反常态地抢先道:“假发,我带你去看看后院的梅花?”桂看向坂本,他的眼里闪烁着不稳定的光,于是,他向坂本点头道:“正好,上回你给我介绍的医院的花猫,我也想去看看。”说罢,他扭头向因为被抛下而面露不满的高杉和银时说:“你们俩可别又打起来了。”而高杉却露出一个诡谲的笑,说道。 “那不会,我们一定会好好相处的。”

桂小太郎和坂本辰马走进医院花园的草坪,虽然已经是冬天,但因为出了些太阳的缘故,一些人在不远处三两结伴地走着。桂自己走了一段路,感到有一些疲惫,于是便和坂本在草坪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你有话要对我说吧。”桂先开了口,这让坂本有一些惊讶,但很快他便冷静下来,说:“不愧是你,什么也瞒不过你的眼睛。” “是好消息吗?”面对桂的试探,坂本有一些迟疑,他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也许这并不会影响整件事的结局,但坂本并不希望桂误解他这样做的原因。于是,他只好鼓起勇气,坦诚地答道:“恐怕不是。” “噢。”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说:“如果你不介意,我还是希望你能告诉我——无论如何,我希望我们之间始终能够保证对彼此的坦诚。” “我……”坂本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抓住裤子的布料,深吸一口气,说:“我决定退出战场。” 之后,谁也没有再说话。冰凉的海风携着沉默在两人之间盘旋,最终,还是桂打破了沉默。 “没关系,我能理解。事到如今,我们已经承蒙你关照太多,你不用感到抱歉。”桂有些沉重地笑了笑,坂本转过身,拉起桂的双手,说:“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最不希望你这样想。这是我家的领地,你们可以想呆多久就呆多久,我保证不会有人为难你们。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并不是因为看不到获胜的希望而离开,而是为了去争取能让你们都活到胜利那一天的希望……假发,”坂本有些苦涩地笑道,“我其实是一个讨厌流血牺牲的人。我当初加入战争,是因为不想让你去送死。我现在离开,也是因为不想让你,让大家去送死。所以,我要去宇宙中,寻找不用牺牲那么多的生命也能获得胜利的办法……” “辰马……”桂握住坂本的手,“你是我见过视野最高远,胸怀最广阔的人。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找到这样的路。你就按照你的方式继续走下去吧,我们不会分别,总有一天,我们的路会再次重叠的。” 坂本的手臂紧紧环住桂的身体,他的侧颈感受着桂的脸颊的温度,手掌轻柔地摩挲着桂的后背,在他视线的终点,两只小鸟在一根树枝上短暂停留,又轻盈地朝不同的方向飞去。终于,坂本用尽量轻松的语气,小心翼翼地问出那个藏在他心底的问题:“那么——要是我们不用分开,你跟我一起去宇宙,怎么样呢?” 桂的沉默给了坂本答案。正如意料之中的遗憾,他从口腔中吐出一口气,拍了拍桂的后背,笑道:“啊哈哈哈哈,我想也是这样!你是不会放弃你的责任的!” “不止是责任,”桂抬头,一双明亮的黑眼睛看向坂本,“还有眷恋,和理想。” “我明白了。”爽朗的笑容再次出现在坂本的脸上,“你也按照你的方式走下去吧,我会带可爱的宇宙生物给你的。” “最好是毛茸茸、软绵绵的。” “嗯,一定是毛茸茸、软绵绵的。” 两人在长凳上维持着拥抱的姿势,坂本将手指伸进桂乌黑柔顺的头发里,想努力记住此刻指间的触感。过了一会儿,他像想起了什么,又开口道。 “其实,之前,我有邀请过银时……”说完,坂本有一些紧张,而桂却彷佛没有感到丝毫诧异,依然稳稳当当地枕在坂本肩头,轻声问:“他怎么说?” “他睡着了。”坂本感到肩膀上的桂发出了“噗“的一声,说道:“我想,他大概是个更适合脚踩在土地上的人吧。” “那是因为土地上有他深深眷恋的人吧。”出于相同的原因,却选择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啊。坂本辰马抚着桂的后背,若有所思地望向头顶散发着苍白冷光的太阳。

与坂本和桂之间的和谐氛围不同,住院部大楼的另一边,一场针锋相对的谈话在高杉和银时之间进行着。 谁也没有特意邀请对方——这两个人都不是能坦然说出“我们谈谈”的那一类人——对话是在两人并排走下楼梯时自然而然开始的。一开始只是一些日常的斗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话锋渐渐变得犀利起来,终于,在走出医院大门时,高杉站在银时身后半步,朝他说道。 “为什么……为什么无论什么事,你总是要挡在我前面?” “喂,这么说可不公平!你才是在大合照时抢了我C位的那个人好吧。”银时扭过头来说道,高杉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回道:“明明是你为了吸引谁的关注非要靠在门框装酷,少装了,你的那点心思我都明白——你对假发的那点事,我都知道。” “噢,你自己的那点事呢?”银时毫不客气地回敬道:“你对他那么执着的原因……不光是因为他吧?见过松阳和假发的人都说,他们俩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上课时都在看向哪儿,变态。” 高杉意外地没有反驳,也没有被激怒,只是发出了一声自嘲的嗤笑,说:“我想,假发他可能从一开始就知道。但是,他最终还是接受了我——他是个温柔的人。” “你……”这一回轮到银时惊讶了,“你俩这都什么古怪的嗜好……”高杉并没有正面回应银时,而是接着说下去:“既然如此,作为回报,我想我也应该接受假发的选择。”高杉扭过头来,锐利的视线射向银时的眼睛,问道:“银时,我问你,你爱松阳老师吗?” “什么?”银时被高杉的问题搞得一头雾水,见状,高杉又重复了一遍问题,让银时明白——他是认真的。于是,银时点点头,答道:“爱。但不是你的那一种爱,变态。” “那假发呢?” “什么?” “我问你,你爱假发吗?” “爱。” “那么,是我的那一种爱吗?” “……是。”坂田银时点头的那一刻,感到自己的脸烫得已经可以煮熟一颗鸡蛋。 得到银时的答案后,高杉的嘴角不经意地翘起一个角度,他在银时身前停下来,说:“我是爱老师,但我也爱假发。银时,如果我们可以因为对松阳老师抱有相同的爱而平等地呆在他身边,也许也可以因为对假发抱有相同的爱而平等地呆在他的身边。” “你是说,我,你,和假发,一起,在一起?”银时感到此刻的他的语言能力正在急剧退化,“WOW……这个……这么大的事,是不是得去问问人家的意思啊?” “那是当然。”高杉又笑了一声,然后用有一些神秘的语气说:“噢,对了,你知道吗,银时。有时候,假发会在梦里叫你的名字。”

军队在土佐继续停留了一个星期,整顿编制、补充兵源、清点军备,借助坂本留下的舰船,全军得以走海路继续向东北的都城进发。这一回,他们绕开了天人和幕府联军的部队,选择夜晚行军,终于在第一朵春樱盛开前渡过大阪湾,登上了近畿的陆地。 攻城时间定在凌晨三点,桂正在为五小时后的决战做最后的检阅,这不仅是决定胜负的一仗,更是决定他们共同深深敬爱的老师生死的一仗。为了这场胜算未知,却绝不能输的战争,桂全身上下的每一根发条都拧到了最紧。 最后一场军事会议结束了。会场只剩下桂小太郎、坂田银时,和高杉晋助。 “抓紧时间休息吧,眼前就是决战了。”桂望向他面前的,他的同学、同僚、同侪,“银时,高杉,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一切。但是——感谢老师,是他让我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还结识了你们,我永远的朋友、同志——” “和爱人。”高杉和银时互相对视,露出小时候恶作剧得逞时的得意神情,异口同声地补充道。 桂显然没有料到当下的情形,他瞪圆的眼睛像一只被车灯照见的鹿。见桂好一会儿没有反应,高杉上前一步,拉起桂的手,说:“其实,我和银时做了一个决定。” “虽然过程有一些艰难,但最终是达成了一致。”银时拉起桂的另一只手,朝他露出顽皮的笑。 “既然你说过永远不会离开我们,所以我们决定——我们谁也不会放弃你,你也就不用烦恼到底应该怎么选。” “我们会一直在你身边,一直保护你。” 桂小太郎的脑回路终于重新通了电,很快,他便明白过来两人话中的意思。从那个知了在头顶叽叽喳喳的夏天,那个行灯的灰烬在空中飘散的夜晚起,命运之绳就将他们紧紧捆在一起,桂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以让他放弃眼前的两个人,他相信,这两个人也和他拥有同样的信念。桂双手使力,将两个人拉得更近一些,他的双手环住两人的脖颈,三个人的头贴在一起。 “银时,晋助,你们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无论今后遇到怎样的障碍,只要我们的心连着彼此,都一定可以跨越。相信我,以后无论遭遇什么、发生什么,我们的路一定都是相连的——没有任何事能够把我们分开,生死也不能。”

三年,从松下村塾到天子的都城,这路程是那么短,却又是那么长。去吧,老师就在前方,同伴还在身旁,憧憬、理想、志向都还在手中。三个青年互相对望,举起手中的剑指向身前的城门,昂首挺胸,走入了属于自己的命运。

第二部 完

银魂丨桂中心丨When The World Was Young 11-12

十一

夜晚的下关码头,暂别了白天的喧嚣,只听见海浪来来回回地拍打着沙滩。在这份静谧的缝隙之中,一些身影散落在海滩边,无声地忙碌着。在几盏昏暗的灯光照映下,四个高矮不一的身影站在码头,神色严肃地望着远方,似乎在等待什么。 “说好的两点钟,现在都已经两点一刻了,该不会是爽约了吧?”一个细瘦的身影说。 “不会,从我爷爷辈起,我们两家就是合作伙伴了。再等等,一定会到的。”另一个更高大的身影用笃定的语气说。其余的两个身影看了他一眼,继续沉默地望向海的远方。 忽然,海浪的声响渐渐喧闹起来,只见眼前的海平面上分出两条白色的浪花长蛇,紧接着,又是两条;长蛇越来越多,海浪的咆哮也越来越响——一整队铁甲舰闪着漆黑的光芒缓慢逼近四人眼前。 “看,这不就来了!”坂本辰马发出他的招牌笑声,大步迎上前去,桂小太郎加快脚步追上他。高杉和银时互相对视一秒钟,也跟了上去。

在桂开着红色快艇回到下关的第五天,坂本辰马带着自己的军队加入了攘夷军。“初次见面就吐了你们的两个将领一身,真是不好意思啊哈哈哈哈!但是,我给你们带来了一个见面礼,估计这几天就能到了~”在司令部,坂本辰马一边擦着嘴,一边对桂小太郎说道。两侧的高杉晋助和坂田银时顶着半干滴水的头发狠狠瞪着他,如果不是一份大礼,我一定要这小子好看!银时和高杉的脑海里同时浮现出同样的话。幸好,坂本辰马虽然是一个晕船的人,但在星际贸易上确实非常可靠——他这一回带来的是三艘装配有克虏伯炮的铁甲舰,和用集装箱载来的新式机枪。 “有了这些武器装备,夺回炮台指日可待!”靶场上,桂看着正在练习使用新武器的士兵们,内心的信心又加强了一分。“银时,高杉,我们一起去试试新武器吧!”桂扭头朝身边的两个青年提议。 “我有这把刀就够了。”银时握紧腰间的吉田松阳的刀。桂见状,转而向高杉问道:“高杉,你呢?现在这个时代,没有新技术和新武器是会被新世界淘汰的。” “我对新世界没兴趣。在那个世界淘汰我之前,我会先毁掉它。”高杉从鼻腔中发出一声轻蔑的笑,随后,他捏了捏桂的肩膀,说:“你想去就去吧。” 注意到桂独自一人走进靶场,坂本立刻摘下护耳罩,招呼他过来。“假发,来看看这一批新式手枪的威力!” “不是假发,是桂。”桂走上前,一面纠正坂本,一面拿起他跟前的手枪,朝前方的标靶开了三枪。 “感觉怎么样?”坂本带着期待地问。 “比我们之前用的那一批手感更稳一些,也更轻巧。”桂诚实地说着自己的感受,“是一批上乘货。” “货源是戌威星商人噢,他们刚刚结束内战,军火商们正在大甩卖,我就顺便去砍了砍价。”坂本快乐地朝桂眨了眨眼,后者用赞赏的语气说:“谈判大师,真有你的!” “战争的本质也是为谈判积累资本,既然如此,能靠谈判就解决矛盾,就能大大减少战场上的牺牲了!” “你说得对。如果每一个统治者都能像你这样想,就不会再有流血和战争了。”桂小太郎低着头,坂本辰马看不清他刘海之下的表情。于是,机敏的他转换了话题。 “怎么样,你也带一支枪吧?远距离攻击非常方便哦!”坂本向桂建议道,后者微笑着对他摇头,说:“不了,我还是用刀顺手一些。”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是老师教会了我如何握剑,如何用剑——我是永远都不会舍弃剑的。” 坂本一言不发,只睁着一双明亮的蓝眼睛凝视桂的眼睛。然后,他一把勾上他的肩膀,说:“我知道!我就是喜欢你异常顽强这一点,啊哈哈哈哈!”说罢,眨着眼勾着他朝靶场外走去,说:“有兴趣和我去看一些毛茸茸的天人小公仔吗——一些星际贸易的附赠小礼物噢!” “真的吗?我要去!” 这一回,桂小太郎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炮台回来了!” 一阵震耳欲聋的呼号声,兴奋的士兵们迫不及待地将攘夷军的旗帜重新插上炮台。凭借坂本辰马的驰援,攘夷军成功把天人逼退到海峡那头,同时将东方的不少地区纳入了控制范围——这样一来,军队的实力和声势都壮大了不少。为庆祝胜利,司令部决定全军放假三天,让军士们自由活动。 “坂本,这回可多亏了你,要不是那些新式武器,我们也不会这么快就夺回炮台!”在司令部的小型庆功会上,桂向坂本举起酒杯。 “啊哈哈哈哈!这算不了什么,互惠共赢嘛!银时的英勇才真是名不虚传,战士们都说,那样迅猛的奇袭只有白夜叉才能做到,白夜叉是军队胜利的保证!”坂本挠着一头蓬乱的卷发,发出爽朗的笑声,看向矮桌对面的银时,而银时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夸奖,只是红着脸自顾自地盯着手中的酒杯。于是,他似乎也没有听到坂本的下一句牢骚。 “不过要是可以不要每次都烧船来突袭的话就更好了……”听到这句,桂转过头来,代替银时向坂本做出抱歉的口型,而坂本很快又自我开解道:“话说回来,如果用钱就可以少牺牲一点人的话,那就是全天下最划算的买卖。” 在一旁一直沉默的高杉突然开口:“克虏伯炮确实不同凡响,要是能够量产就好了。” “噢,高杉,你的野心可不小!可惜现在地球还没有这个技术,只能从天人那里买。” “如果能找到机械制造方面的天才,也许并没有那么困难。” “WOW~~高杉君在鬼兵队之外又要开发新业务了吗?”银时忽然来了兴致,扮着鬼脸凑到高杉跟前。 “管好你自己吧,你也只是借了坂本的船才快了我那么一点点。”高杉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手中的酒。 “噢,是吗?那下一次可千万要注意不要落在我的后面噢晋助酱!”银时抬高了音量,高杉则毫不示弱地瞪着他,下一秒,高杉的手便揪起了银时的衣领。 “他们俩从小就这样,你别在意。”桂毫无办法地看着又展开新一轮决斗的坂田银时和高杉晋助,无奈地向坂本笑道。 “没关系,我明白的,竞争是男人们的本能嘛!”酒精的刺激下,坂本的笑声显得愈发清晰和通透,两人一杯接一杯,津津有味地看着酒桌另一边的银时和高杉的日常世纪对决,你一言我一句地聊到月落时分,直到桌上的酒盅全都见了底,才意犹未尽地起身离开。 四人相继走到庭院之中,一阵风吹来,燥热的酒意被冬季的寒潮吹散了几分,让桂小太郎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战,继而感到脖子上有一些凉。 “高杉,等等,我围巾忘拿了。”桂对走在身旁的高杉说着,转身准备返回房间。忽然,一个温暖的绒毛物体围住了他的脖子。 “假发,你围巾忘拿了。”坂田银时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从桂的身后将红色围巾环在他的脖子上,走到他的另一侧。“谢谢你,银时。”桂向银时道谢,一旁的高杉则冷冷地看着银时,一言不发。桂似乎对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毫不在意,搂着高杉和银时的肩膀向寝室的方向走去。 果然……男人们的竞争还真是无处不在呢。坂本看着身前的三人,若有所思地笑起来。

一场战役的胜利并没能决定战局的胜负,天人的军队休整完毕,便迫不及待地从海上向攘夷军发动了袭击。海面上,阿姆斯特朗炮和克虏伯炮相互轰鸣,爆开一朵朵血色烟花。陆地上,山炮对山炮,手枪对手枪,交战双方绞尽脑汁,无所不用其极,只为在战场上能更快杀死对方——战争越来越惨烈了。每场战斗后,战地医院里总是挤满了伤员——就连银时也在上一场战斗中被炮弹炸伤了左手手臂,住进了病房。酒精和药物的需求激增,兵员亟待补充。招兵买马、备战练兵……桂小太郎变得越发忙碌起来,他的每一天,就是在战场—司令部—伤兵营之间的无数次来回折返。 这天,桂走进战地医院时,和高杉打了个照面。 “高杉,你也是来看银时的吗?”桂问道。 “我去看他干嘛?”高杉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鬼兵队有好几个士兵发烧了,我来看看情况。” “冬天到了,千万小心传染病——最近结核病正流行。” 高杉向桂点点头,又补充道:“严冬要来了,我们得在第一场大雪之前让部队尽可能东扩——都城就在那里,那里才是老师在的地方。” 桂“嗯”了一声表示同意,随后便走进了营房。在他身后,高杉的声音响起来。 “他在走廊最里面靠右数第三个房间。” 桂来到坂田银时的床前,他闭着眼,胸口有节奏的一起一伏,似乎是睡着了。桂放轻动作,将两盒草莓牛奶、一袋橘子和一个保温饭盒放在他的床头柜上,又绕到他右边的滴注袋前察看点滴的速度。在进病房之前,桂向医生了解了银时的情况——万幸没有伤到筋腱,体内的弹片已经被取出,现在有一点轻微的发烧——应该是炎症所致,只要注射几天消炎药,应该很快就能恢复。桂将手掌放在银时的额头上,想试试他现在的体温。这时,银时的眼睛睁开了。 “假发啊……”看清来人后,银时重新闭上了眼睛,“我还以为笨杉又回来了。大忙人,你来干什么?” “不是假发,是桂。”桂小太郎条件反射般地答道。此刻,他的心底涌起另一种意义上的欣慰,“真无情。我当然是来探病的了,在朋友受伤时去探望是基本的为人之道,银时,你的人生之路已经彻底走歪了。” “我的人生路不需要一颗套假发的脑袋来指导。” “不是假发,是真发;啊不,是桂。”桂搬了张凳子,坐在银时床边,从柜子上的口袋里拿出一个橘子,剥掉橘皮,仔细地撕下橘瓣上的橘络,将一瓣橘肉递到银时嘴边。 “张嘴。” 银时有些紧张,但还是顺从地张开嘴,桂的两个手指将一个橘瓣塞进银时口中,他的手指在收回时不可避免地擦过他的嘴唇,在银时的心里闪过一道电流。见银时吞下一瓣,桂又往他嘴里放了一瓣,就这样,一瓣又一瓣,不一会儿,一个橘子就吃完了。 “还要吗?”见银时摇头,桂又说:“我给你煮了鸡汤,加了茯苓——你平时糖吃太多,这个可以加速糖代谢……” 银时看着桂的嘴唇一开一合,有板有眼地介绍着东方药典知识,却彷佛是在给自己出一道世纪难题。他的心里有一万句甜得发腻的话想讲,可偏偏自己这张嘴,一开口便全是一些口是心非的蠢话。为什么战场上的自己撼动千斤重的战舰都不在话下,要撬开这薄薄两片嘴唇,却几乎要穷尽有生以来全部的力气? “辛苦你了。”银时说道。 “别这么说。”桂看着他,深潭般的瞳孔上浮着两点光亮,“你是我们的希望。我——我们不能没有你。”说着,桂的手握上银时缠满绷带的左手,银时的手指向内弯曲,紧紧捏住他的手指,说:“放心,为了老师,为了大家,就是死神抓住我的腿,我也会砍断他的手从阴间爬回来的。” “如果死神抓住了你,我会用钓竿把你钓上来的。”桂的神情放松了些,冲他意味深长地笑。接着,他拧开保温饭盒的盖子,用汤匙舀起一勺鸡汤送到银时嘴边说道。 “张嘴。”

又是一场新的战斗。 攘夷军花了四个小时来击退天人的这波冲锋,战火从海上一直蔓延到树林中,周边的村落里,有几户人家的院墙和房屋被流弹击中,桂派出一支工程队去帮助居民修缮房屋,自己则在树林附近查看战场善后的情况——这本来是他和高杉共同的工作,但今天中午从前线下来之后,高杉似乎有一些低烧的症状,便提前回房间休息了。而银时还被军医捆在病床上——“在痊愈之前哪里也不准去,不要浪费我们好不容易搞到的消炎药。”这是军医对银时下的死命令——于是,今天的巡察任务便只由桂一个人承担。 桂小太郎正在乡间小道上走着,忽听身边传来一阵马达声,一个爽朗的声音响起: “假发,你要去哪儿?”坂本辰马坐在一辆山地摩托车上向桂喊道。 “我去周边树林看看。” “上来吧!”坂本示意桂坐上摩托车后座,“刚交接完物资,没事了就来村子里逛逛。你要去哪儿,我载你去。” 坂本和桂行驶在山地之中,一些地方有明显被焚烧过的痕迹——应该是被燃烧弹击中了。“还好没有落在村庄上,不然可就麻烦了。”坂本心有余悸地说,两人借助摩托车的速度,不一会儿便来到了树林的另一边。当摩托驶近一条小河时,桂忽然猛拍坂本的背,喊道:“坂本,停下来!你看,前面好像有人。” 坂本立刻熄灭了引擎,看向河边——确实有一个马头人形的物体在河边半躺半坐着。两人从摩托车上下来,谨慎而缓慢地靠近,桂的左手按在腰间的武士刀上,做好随时拔刀的准备。而当他们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坂本压低声音在桂的耳边说:“假发,看姿势……那里坐着的……好像不是活人……” 两人稍微放松了一些,仍保持谨慎地走到河边。这下,他们终于看清楚——那是一具天人的尸体。从面相上看,似乎仍是青年的模样。他的半截身子陷在水中,左侧腰部被弹片击中,血已经被河水冲刷殆尽,只剩下白骨与破损的内脏暴露在空气中,开始散发出腐烂的恶臭。在距他不远处的矮树枝上,挂着一本浸过水又晾干了的小书。坂本走过去,拿起那本书,书中印刷着一些他所不能完全读懂的线形文字,密密麻麻,一段接着一段——这似乎是一本诗集。 “他一定是在河边读诗的时候,被炮弹的弹片击中的……”桂蹲下来,俯身察看死者的伤口。他注视着死者身体上血肉模糊的空洞,彷佛在那个空洞里,看见了自己的内心。“我……在战争没有开始的时候,我也喜欢坐在河边读诗……看银时和高杉他们在河里打水仗,等太阳落山,回到村塾,和老师一起做饭、吃饭……” “假发……”坂本的声音变得小心起来,他生怕哪一个音调发错,触动了桂那根不能触动的心弦。 “也许,这个天人青年,他也有自己的朋友、师长、志向……而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桂的声音嘶哑而颤抖,膝盖上的双手攥成拳头,紧紧抓着袴裤的布料。 “我……我和高杉、银时之所以加入战争,是为了阻止老师的死,可是到头来,却造成了更多的死亡……然而,当我发现这个事实时,已经无法回头了。”桂的眼睛里水波涌动,他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嘴唇,“我,我们不能没有老师……现在还来得及,也许老师他……他还活着……我……” 桂的声音堵在喉头,他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坂本见状,也蹲了下来,将手轻轻覆在桂的后背。感受到来自背部的温度,桂再也忍不住,眼泪一颗接着一颗滚落他的脸颊。坂本一改平时的呱噪,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尔后,他扳过桂的身体,将他的半个身子和乌黑的脑袋揽进自己的胸膛。 “没事……哭吧……”坂本宽大的手掌有节奏地拍着桂的背,说:“哭出来,就没那么难受了……”之后,便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任由桂略显嘶哑的哭声刺穿自己的胸腔,在这片沾满血腥和硝烟的树林中孤独地回荡着。

十二

战场上最残酷的一刻,大概就是在硝烟散尽的时候。当浴血拼杀的激情和勇猛随大军退去,无论胜负,都只会留下被山炮震得破碎不堪的荒原、流血漂橹的沟壑,与充斥着哀嚎与悲鸣的断肢残骸。这些战争所独有的阴暗面,常胜的将军、英勇的战士或许不用面对,却是长期负责后勤物资和善后工作的坂本辰马朝夕相处的熟悉场景。他走在一小时前还充斥着势同水火的地球人和天人的战场上,看工程兵和医务兵来来回回地忙碌,加固战壕,转移伤兵……当他经过一组医务人员身边时,一个虚弱的声音喊出了他的名字。 “坂本先生……坂本先生……” 坂本辰马循声而去,是一位躺在担架上的士兵,他的右边大腿被简单缠上了绷带,鲜血仍在不断浸透雪白的纱布,他的脸上糊满了血和泥,只有一双眼睛依然淳朴明亮,士兵挣扎着将手从担架上抬起来,向身前的坂本行礼。 “不用行礼,快去治疗吧。”坂本盯着他仍在流血的右腿,示意医疗队快走。 “不……请允许我向您表达敬意……”士兵挣扎着要从担架上坐起来,坂本见状,连忙上前拉住他的手,听他继续说下去。“正是因为有了您带来的舰船和枪炮,我们才能阻截那帮天人,您是我们的福星。坂本先生,请继续给我们带来武器和胜利吧……” “你叫什么名字?”坂本的问题似乎让士兵受宠若惊,他的身子又直了一些,努力用更加清晰的声音答道:“佐藤……勇——”然而,没等他说完,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快,快去抢救!”坂本辰马向医疗兵命令道,后者带着担架迅速离开了。 “福星……?”坂本想起士兵佐藤刚才的话,不由得皱起眉头苦笑起来,“自古战争便是一将成名万骨枯,立于战场上的从来只是死神,并没有福星啊……” 坂本辰马怀揣武士刀,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来自日本海的风将他原本就蓬松的黑色卷发吹得更加纷乱。

战争旷日持久,军事会议上的争吵也变得频繁起来,银时和高杉之间的针锋相对更加剑拔弩张,一场会议,桂和坂本至少有一半的时间都在花在为两人开解上。尤其是今天,当高杉听到桂希望鬼兵队后撤,由银时来担任先锋部队的提议时,坂本辰马甚至真能看见高杉晋助眼里冒出的火焰。 “为什么?我不同意!”高杉晋助涨红了脸,咬牙切齿地嚷道。 “因为你越来越慢了啊,总督大人~~”坂田银时咬着草莓牛奶盒的边缘,用蹩脚的少女腔说道:“原本三天就可以赶到的路程现在要一个星期才能赶到了,我都得控制我的速度,免得撞上你的屁股——” “银——”桂的话音未落,高杉已经一脚蹬上银时面前的矮桌,一把揪起被撞倒在地的银时的衣领,说:“你放心,把你揍扁的速度和力气,我都还有!” “啊哈哈哈哈!高杉、银时,大家都消消气!”坂本试图站出来打圆场,然而两人并未领情,见势,桂小太郎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掰开高杉紧攥的拳头,说:“高杉,放开银时——这无他个人无关,是整个军事会议的决定。” “是么?整个军事会议都认为我不行咯?”高杉剑眉倒竖,锋利的眼神刺向桂的眼睛,后者却并没有闪躲,只是继续面无表情地说道。 “不是,我们只是认为你最近太累——你需要休息。” 高杉牙齿摩擦的声音在凝固的空气中清晰可见,他泛红的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珠。如果这句话是其他任何人说的,此刻的会议室大概已变成一片废墟;而这话却偏偏出自桂小太郎之口,让高杉晋助的不解和不忿无从发泄。最终,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笑,猛地甩开桂的手,大步朝门外走去。 “高杉,你去哪里?”桂在他的身后喊道。 “你别管。” 这是今天的高杉留给军事会议的最后三个字。

“别过来。我现在还不想和你说话。”后山的池塘边,高杉晋助背靠一颗榕树坐着,头也不回地向悄无声息接近自己的桂小太郎命令道。 “我可不是来和你说话的,”桂无视了高杉的驱逐令,带着一个食盒走向池塘边,一边蹲下一边说,“我只是来给河童送金枪鱼蛋黄酱饭团的。”说着,把食盒打开,在河边摆出一排用荷叶盛好的饭团。 “别拿你逗小孩的那一套来对我。”高杉的脸上仍带着愠怒,没好气地朝桂说,桂依然不为所动,蹲在河边,说:“我说过了,我才没有在逗小孩,我只是在等河童来吃他的饭团。”说罢,便一声不响地蹲在河边,安静地盯着池塘中央纹丝不动的水面。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桂盯着池塘,高杉盯着桂盯着池塘的背影,两人像小时候赌气一样,彷佛现在还有那条“谁先说话,谁就认输”的规则。 最终,一声响亮的“咕嘟”打破了沉默的空气。桂转过头来,看向“咕嘟”的制造者,终于开口说道:“高杉,你是不是……” “不是。”高杉的脸涨红了,嘴角瘪向一边,只是眼神与语气柔和了许多。然而,还没等桂进一步追问,高杉的肚子再一次背叛了自己的主人,发出一声更大的“咕嘟”。桂听了,笑了起来,提着食盒走近高杉,说:“别逞强了,总督大人,难道你要我喂你才行吗?” 高杉被问得愣住了,紧接着,他眨了眨他一贯机敏的绿眼睛,说:“好啊,那你喂我吧。” 高杉的回答让桂有些意外,不过,他很快便从惊讶中恢复过来,拿起一个饭团送到高杉嘴边,说:“真少见,你竟然也会撒娇。” “总不能让银时什么事都抢在我前面,偶尔撒撒娇又不会延误行军。你说呢,司令官?”高杉凑上前咬了一口桂手中的饭团,语气中一半戏谑玩笑,一半意味深长。见桂正开口准备解释,高杉打断了他,说:“别说了,我都知道。”他的手指绕起桂肩头的一缕头发又放下,“你总是那么受欢迎。” “嫉妒了?”感受到高杉的指尖正若有似无地摩挲着自己的脖颈,桂的嘴角浮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有一点。”高杉坦率地承认道,“不过你放心,我是不会干争风吃醋这种无聊事的。” “那就是又把压力还给我了咯?”高杉的手指挠得自己有些发痒,桂咯咯地笑了起来。“真狡猾。” “不是。只是不希望你为这种事发愁脱发。”说罢,高杉在桂的嘴上轻轻啄了一口,“我会让鬼兵队后撤的。” “起风了,回去吧。”桂起身,向仍坐在地上的高杉伸出手,后者借助桂的臂力站起来,两人往营地走去。携带着寒潮的风向两人扑面而来,黑色与紫色的发丝绞在一起。高杉握住自己的手异常冰凉,察觉到了这一点的桂加快了返程的脚步。

高杉接受了后撤的命令,由银时的军队顶了上去,战线一米又一米,向东艰难地推进着。而在每场战役后半程便会忙碌异常的坂本辰马,比其他人更能感受到这其中的艰难。他知道,他的战场,一半是血与火的奋战,一半是调度与时间的赛跑,他需要帮助军队迅速组织好人员与装备,以便随时投入下一场战斗。坂本在战壕周围走着,检查附近是否还有遗漏的单元,当他路过一树灌木丛时,忽然感到树丛上的雪盖抖了一抖。他停下脚步,盯着树丛看了足足十秒钟,然后上前拨开了树丛。 “你还好吗?”坂本辰马摇了摇眼前这位天人士兵的身体,他的右手臂被弹片切开了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牙齿紧紧咬住已经发白的下嘴唇,身下是一滩已开始发黑的血迹——看来,在坂本发现他之前,他已经躺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坂本掏出自己的手绢,扎住他的手臂动脉处——如果天人的动脉位置和地球人一样的话,坂本一边给手绢打结一边祈祷——拉起他没有受伤的一只手,说:“走,我带你去治疗。” 雪地上,一红一黑的两个身影一深一浅地移动着,双眼专注望着营地方向的坂本辰马并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的空中,一颗山炮炮弹正向自己所在的方向疾驰而来。

攘夷军司令部里,桂盘腿坐在沙盘前,盯着眼前的红旗蓝旗出神。两周,照现在的行军速度,还有两周,就终于可以到达京城了。只要高杉、自己、银时和坂本能咬住这口气,他们与最终的目的地就只剩下这十五天的距离——终于,终于要到了。在即将到来的胜利前,司令部的另外两个人显得意外地沉默,抑或是紧张——银时抱着武士刀半躺在房间的角落里发呆,高杉则倚着矮桌半躺在榻榻米上双眼紧闭。炉子上的水壶嘴咕嘟咕嘟往外冒着热气,成为整个房间里最呱噪的事物。 “坂本说去巡查,怎么还没回来……”桂终于放下手中的小旗,自言自语地说。 “不会又遇到哪家的可爱小妹妹就拔不动腿了吧……”坂田银时咂巴咂巴嘴里并不存在的巧克力,用他一如既往懒散的语调说。 “这么冷的天还在外面乱跑的,大概只有熊了。”高杉仍然紧闭双眼,淡淡地接了一句,他的脸在水汽的蒸腾下显得有些泛红。 “坂本那样的人,性别、种族这种小问题,他是不会在意的——” 银时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从远方传来了一声巨响,伴随着巨响而来的,是整个大地的持续震颤。 “是炮声!”银时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双手条件反射地抓起身旁的甲胄往身上套。 “怎么回事?!”桂警觉地迅速站起来,他刚要朝门外走去,司令部的门就被一位士兵拉开了。 “司令官阁下,前方来报,左翼部队遭受敌军袭击,现在已进入交战状态!” “左翼哪里来的敌军?看清楚旗帜没有?”桂的后背渗出了汗珠,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据前方交战部队报告……敌军……一部分是天人,另一部分举着十字旗。” “是萨摩——萨摩和天人讲和了!”高杉晋助的双眼猛地睁开,咬牙切齿地说道。 萨摩投降了?!桂简直不敢相信,而在事实面前,又不得不相信——如果萨摩还在抵抗,天人绝无办法绕道打击自己军队的左路,而如果敌军切断了他们的左翼—— “糟了!坂本还在巡查左翼部队!”想到这里,桂焦急得几乎冲出房门,然而,另一个士兵和另一个消息将他堵在了门口。 “医疗兵在路上发现了坂本先生和一个已经死亡的天人士兵,坂本先生腰部和右手被弹片击中,现在正送往手术室抢救。” “什么?!”桂小太郎扶住门框的指关节愈加发白,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假发,让我去!” 桂转过头来,高杉先银时一步猛地站起来,双眼通红、咬紧牙关,手握武士刀向他请战。然而,未等他听到桂的回答,高杉便身子一歪,直直栽倒在房间中央的榻榻米上。

银时和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左翼部队从天人与地球联军的进攻中解救下来——然而,在撤退时,攘夷军仍然损失了一部分武器和修筑了三个月的工事。两人刚从前线下来,顾不得身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便直奔战地医院——高杉仍在因高烧引发的昏迷中,坂本所在的手术室的灯已经熄灭。在进入病房前,银时忽然停下来,说:“你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听到银时的话,桂没有再坚持,只是捏了捏银时的肩膀,一个人走进了坂本的病房。 坂田银时半个身子靠在墙上,从斜下方盯着医院走廊上显得有些昏暗的顶灯,耳边是医疗仪器规律的机械声,和医护人员来来回回的脚步声。“请让一让。”一个护士推着一张担架车经过银时的身边,他侧过身子朝床上投去一瞥,床上的人头已经被白布蒙上,护栏上的身份卡上简单地写着“佐藤勇介,23岁”的字样。坂田银时安静地看着佐藤的遗体被面无表情的护士推着穿过走廊,走向他最后的终点。 四十分钟后,桂从病房中走了出来。“怎么样?”银时上前问道,桂双眼通红,疲惫地朝他摇摇头,说:“人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右手筋腱受伤严重,不能再握刀了。”见银时倒吸一口凉气,桂拉起银时的手往外走,“还有更要紧的事,回房间说。”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桂立刻关上所有的门窗,在一个蒲团上坐下来,他吐出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沉稳一些,说:“坂本那边也收到了情报,萨摩向天人投降了,二者的援军正兵分两路而来——一支攻打我们的左翼,一支准备联合东边的幕府围攻我们。”桂拿起矮桌上不知道已经放了多久的冷茶喝了一口,继续说:“我刚才跟坂本商量,决定先向土佐撤退——那里是坂本家的庄园,可以让军队暂时休整;事不宜迟,今天天一黑我们就动身。现在坂本和高杉都不能战斗,银时,你带坂本、高杉和大部队先走,我留下来善后。” “我不同意!”银时猛地打断了桂的话,“什么善后?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桂先生是最仁慈的,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愿同伴吃苦’——其他人谈起你时都这么说,有好事你总是要和大家分享,但一遇到苦差事,你总是想自己一个人去做。但是,这一次,”银时深吸一口气,一把抱住桂,“我一定要和你一起留下来!” “银时……”桂的手掌抚上银时发抖的后背。 “我不会让你去送死的。”银时紧紧抱住桂,弓着身体,下巴枕在他的肩头,热切的吐息呵在桂领口的皮肤上,猩红色的眼睛里泛起水光,“至少……不会让你一个人。” 一双细瘦的手小心翼翼地攀上银时的手臂,顺势而下,将他扣在桂后背上的十指轻轻掰开,拉到身前。桂握着银时的手,将它们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保持冷静的努力失败了,他的声音显得嘶哑而挣扎,说:“不,银时。你是我们胜利的希望……你不能留下来……” 一滴尚有温度的水滴落银时被牵住的手背,渗进桂大腿上的深灰色棉布之中。 “假发,要我说,”银时用他一如既往略显冷淡的声音开口说道,“你就只适合做一个有妄想症的笨蛋,悲情英雄这种形象不适合你。”他转动手腕,将桂小太郎的手拉起来,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一个谨慎而认真的吻。桂没有躲闪,他的眼神里只有一瞬的惊讶。除此之外,那些悬浮在褐色角膜上的星光,和他开始泛红的脸颊,似乎在期待着什么,鼓励着什么。于是,坂田银时将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颊,将他拉得近些,再近一些,然后——这一回,没有任何掩饰和借口——吻上了他的嘴唇。 桂在银时的亲吻中颤抖着——他的嘴唇、身体、指尖,和他的呼吸——但那并不是因为错愕,而是一种带有缺憾的满足,和充满愧疚的喜悦。银时的吻在他的身体里激发出阵阵电流,他的心脏彷佛被刺穿一般疼痛。他的吻温柔而细密,像春天的雨、夏天的风,落在他的唇上,抚过他的耳垂,停在他的侧颈。银时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呵在他锁骨上的热气在房间的冷空气中变成了团团白圈。他环在桂后腰上的手移到前方,两根手指拈住桂腰带上的细绳往外使力。这时,他感到一双冰凉的手止住了他。 “对不起……我……”桂的眼睛里渗出了水,他咬住下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银时吸了一口气,冷空气灌进他的胃里,一个紫发碧眼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对了,还有他,他俩是最先认识的。你现在做的任何事,都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但坂田银时与其说是不擅长,不如说是不喜欢处理复杂的事——尤其是当处在漩涡中的人是桂小太郎的情况。 “我明白,我不会让你为难的。”银时捧起桂的脸,用拇指擦去停留在他眼角的泪水,“放心吧,我们谁都不会死——我们会活着回来的。到时候,你只要继续在我身边做一个快乐的笨蛋就足够了。” “笨蛋,说什么胡话。”桂将头埋在银时的胸腔里,闷声闷气地说:“人一旦过了十八岁,就再也没法真正快乐了。” 坂田银时没有反驳,只是用手拍了拍他的头,发出一声苦笑。

银时等桂的情绪平复下来,便回了自己的房间。桂坐在书桌前,把凌晨的部署方案又过目了一遍。战前的兴奋和焦虑令他难以命令自己躺下,于是,他仰头喝完剩下半杯早已冷掉的茶,走出了房间。 一间单人病房里,高杉晋助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月光透过木制的窗棂倾斜而入,洒在他侧脸和胸口的被褥上,将他失去血色的脸映得更加苍白。注射袋里,药水缓慢而规律地透过滴管泵进他的血管,而他紧紧抿成一条线的嘴唇依然因为干裂显出比平时更加深的红色。桂小太郎走近他,俯下身,将手背贴上他滚烫的额头,高杉的眉头紧锁,显然还在忍受着来自高烧的疼痛的折磨。桂刚想将手收回,却被一只手抓住了手腕。 “别走……”高杉嘶哑的声音颤抖着,让这句话听上去几乎成了一种哀求。 桂的心也颤抖了,一小时前银时吻过他的地方变得炽热起来,使他感到一种灼烧的疼痛。他紧紧握住高杉没有注射针头的手,说:“我在这里,高杉,我不会走的。” 高杉的眼角滑落一滴眼泪,他五指弯曲,握住桂的手,喃喃道。 “别走……老师……” 一道强电流击中了桂,他一屁股坐上床前的椅子,动弹不得。这并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真相,自己早该明白。桂在心里自嘲道。那些高杉在课堂上的视线的终点,谈起老师时他语气中的温柔,以及……当旁人把他和老师作比较时,高杉眼神中闪烁的复杂的光。但是,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恰恰要在现在这个时刻?人人都大可自诩热爱真相,但实际上,接受真相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他想,归根结底,自己也只是一个脆弱而自私的人,只想活在一些靠自欺欺人编织的亦真亦假的温暖幻境中。他冲冰冷的空气中努力发出一些笑声——这个世界上的事不都是这样?你以为是这样,其实是那样。但即使你发现了也无济于事,因为事实就是事实,事实并不在乎你的感受。他有一些想哭,但身体却挤不出任何水分。他很想离开,但是理智将他死死按在椅子上,令他动弹不得。现在的高杉晋助不能没有他,现在的他也不能没有高杉晋助。最终,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任由高烧的高杉死死握住自己的手,直到他把梦做完。

银时躺在自己的床上,从准备入睡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一切的事实都在告诉他——他失眠了。是战前的亢奋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呢?他说不上来,也分不清楚,只好徒劳地用双手枕着后脑勺,眼神空洞地看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忽然,门口传来几声轻轻的敲门声,银时爬起来,走到门口,疑惑地问:“谁?” “我。”一个略显清癯的声音,一个细痩的朦胧身影。 “假发?”银时拉开门,有些讶异地问:“怎么了?” 桂没有纠正他,也没有回答他,只是用一个极具侵略性的吻堵住了他的嘴。银时接住桂跌向他的身体,一连后退了好几步。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桂小太郎——桂一向很积极,然而积极之中又总是带有一种谨守分际的距离感。而此刻的他,彷佛已卸下所有的束缚和防备,热情、专注,甚至有一些狂乱地亲吻着他。银时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一头雾水,却又隐约猜中了答案。“假发……我……”他结结巴巴地回应着。“我知道。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桂将银时推倒在榻榻米上,俯下身轻轻吮吸他的喉结——他的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火被点燃了,再也无法熄灭。他掌住桂的双肩,用一个近乎摔跤的动作将桂的后背按在床铺上,两人的姿势颠倒了过来。“真敢讲啊,假发……我想做的任何事?你不知道男青年成天想的都是多么肮脏的事吗?”银时半开玩笑地说,而桂却异常认真地看着他,说:“是的,任何事。包括但不限于你那些真假掺半的抖S妄想。”桂小太郎的肩膀裸露着,双目如秋水横波从他身下斜着射进他的猩红眼眸,彷佛是一股磁场,吸引他不顾一切地吻他。那些温柔而奔放的,简单而丰盈的吻,应和着肌肤的摩挲与身体的律动,和口腔中回荡的喘息。桂的双手攀上他的后背,手指深深嵌入他的皮肤,炽热的吐息在他的耳窝里回荡。银时有好多好多问题想问,还有好多好多暧昧的话想讲。但此刻正切实尝着桂的嘴唇和眼泪的他不愿再去做任何多余的事——天知道明天之后的他们是生是死,身在何方——他们唯一能够拥有的就是此刻。他们唯一能够确认的是,自己现在的手所触碰的皮肤的温度,身体与身体相连时交会的电流,甜得发腻的呻吟,震耳欲聋的心跳……他唯一能确认的是,现在的他,完全属于他,他也一样。只要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