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头好疼啊

同人杂食 | 不打预警,多大人了,若决定阅读请生死自负 | Noli timere

鄂霍次克海

西比拉时代最后的精神病人狡啮慎也坐在诊疗室里:我未曾见过死人已有十年。与此同时,常守朱把车停在隔离所大门外,检查过后备箱食物与水的储备,看了一眼手表,靠在车门上等待。

五分钟后,他们飞速骋驰在公路上。


十多年来,这条北向公路发生了诸多变化。自从那次事件后,入关出添加了三道检查关卡,需持厚生省的特批文件才能进入——自然,例外是存在的,比如:当你的同伴是“被秩序深爱”的常守朱。这话他当然只敢在心中调侃一番。对于她这个年纪的女孩来说,常守朱已参加过太多次葬礼。然而无论后来她如何经历蜕变种种,狡啮慎也总能在她的五官中认出那个对潜在犯下属讷讷地说着“请多多关照”的新人监视官。那时候常守朱还不认识香烟;如今她点烟的手势十分熟练。他们于轮流驾驶八小时后钻出车子透气,凝视月色下的鄂霍次克海,在沉默中抽完第一根烟。

狡啮慎也将烟蒂掐灭,又抽出一根抛给常守朱;他近年来烟瘾见长。常守朱接住,却道:“今日份额已见底。”她将烟收进香烟夹,摇一摇,“感谢馈赠,明日再用。”

“还是一天两根?真了不起。”

“嗯。”常守朱看了一眼她的同伴,又移开目光,“我相信秩序需要均衡,而欲望应当节制。”她笑一笑。在他们的脚下,一块流冰化裂开来,发出极轻的破碎之声。

狡啮慎也咬着烟,垂下眼。冬夜的苦月亮下,老鼠正在石缝间磨啮齿。据说鄂霍次克海曾是十分壮丽的,常有破冰船庄严航行,碾碎冰层如破开世界的蛋壳。那已是一百年前的记载;退役的破冰船早已生锈拆毁。气候变化击垮了整个世界,唯一能令人苦中作乐的一条或许是,在付出沉没半岛的代价后,日本北部变得更适宜耕种了,使农林省的“高能燕麦”计划成为可能。鄂霍次克的海岸线想必也得到了扩张,海景别墅项目税收可观,蒸蒸日上。但这有可能是过去十余年间突然发生的吗?“说来奇怪,”狡啮慎也忽然说道,“我完全不记得这里有片海。道路也变了。”

“那时我是坐公安部的直升机来,没什么印象。差别很大吗?”

“我不记得看见了海。”他重复道,“路更窄、更直。我穿过了一条很长的隧道。”

“或许是拆除了?”

“……嘛,谁知道呢。”

狡啮慎也提议由他开车。二人皆对自动驾驶系统缺乏信赖,只好轮流休息。时间实在紧迫:常守朱向精神健康省的隔离设施再三承诺会在周一把狡啮慎也原样送还,可他们光是往返路途就已经要花掉两天时间。更何况,抛开周末不算,常守朱只被批了一天假。公安部人手紧张的传统,在这十几年的岁月中,或许是唯一的恒常。常守朱于是没有客气,放平了副驾驶椅背。她以为自己已经被自家那张被立体投影装饰得分外蓬松柔软的鹅黄色大床宠坏,做好了睁眼到天明的准备;没成想她却睡得很快,也很沉,中途只惊醒一次,隐约记得一抹白、一声响,胸腔与脑后部双双疼痛起来。常守朱下意识用手按住脑袋,茫茫然抬头,却见狡啮慎也单手支在方向盘上,又咬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烟。车窗外路灯明明灭灭,逼近后又飞快后撤,冷光与暗影在他的面部不断交替。他眉头皱得很紧,样子很凶。狡啮慎也以为没人看他的时候,脸上有种神情,忍耐而且焦灼莫名。

对方终于在后视镜中发现了她的眼睛。他开了车窗,以为是风将她吹醒。

抱歉,他说,刚要动作,却被常守朱截住。常守朱摇摇头。她还没完全清醒,否则她会腾出一只手,帮他点上烟,以一种尽可能显得老练的姿态示意他,他可以随意些,因为她已完全习惯烟味,早在很多年前。


***

狡啮慎也只是在想:人要怎样错过鄂霍次克海?

可他真的不记得这里有片海。

这条路应该更窄,而且笔直。它应该要更像一条漆黑的、没有尽头的隧道,而不是现在导航中这样显示的,弯弯绕绕、分岔诸多的网脉状道路。他不记得有转这样多次弯;印象中他驰骋如一颗子弹。他以为他记得很清楚。那时他骑着征陆大叔留给他的旧式摩托车,引擎以最大转速燃烧他在贫民窟找到的那一点柴油,已经无暇顾及那钢铁怪兽来自旧世界的咆哮声是否引来几位路人茫然而好奇的注视,只是在心里飞快计算它所提供的动力是否足以支撑接下来十几小时的路程。不过,即便需要砸烂玻璃、用枪顶住谁的脑袋、抢劫一辆车他也会这样干的;跑断双腿、脚掌烂掉地赶过去也可以——当然,那样就太慢了。头盔后他的双眼紧紧地盯着那笔直隧道的尽头,那一点的白光,一个身影正转过身来,又或是在笑着远去。狡啮慎也感到在自己的深处有什么冰冷地沸腾起来。

——真不错,很有干劲嘛;有人在耳边说话了。可是为什么呢,有什么必要做到这一步?事到如今,还要对自己说是为了正义、复仇什么的吗?人可以欺骗任何人,但不应欺骗自己,狡啮慎也……狡啮慎也不说话、不作答。外套内侧的口袋中,斯图姆·鲁格SP101冰凉地贴着他,五发357麦林弹已上膛。“老掉牙的左轮,”杂贺教授评价道,“可靠又有效。”承蒙老师吉言,他半玩笑回道。

三天前他仍是公安局的刑警,过一种有秩序、可预期的生活;如今他要成为一名杀人犯,义无反顾脱掉前半生如同一件旧衣服。这是怎样发生的?狡啮慎也不问这个,从前不问,以后也不问。但宜野座伸元问,反复地问。他的犯罪系数再无任何希望回归健康,因为在那一天,他同时失去了他唯一的父亲、唯一的朋友。不错,二十多年来,他只有狡啮慎也一个朋友,即便宜野座伸元从来没有对狡啮慎也承认过。

说到底,只有宜野座伸元认识高中生狡啮慎也。穿着海蓝色诘襟校服,一阵风似的骑着单车上下学的高中生狡啮慎也。做什么都做得很好,但实际上对什么都感到没所谓,因此其实很让人操心的高中生狡啮慎也。那个对什么都感到没所谓的、他的朋友狡啮慎也,不正是受了他的影响(而他受了征陆的影响,这是另一件他不承认之事),才在捏着表格思考了两秒后,填下了“监视官”的志愿吗?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他们两个之间,总是显得认真过头的那一个,不向来是他吗?他眼看着他朋友的脸变得陌生。这人看似在这里,并不真的在这里;那眼睛很远。这算什么,难道他所熟识的那个朋友是他的幻想吗,凭什么如此轻松地,几乎在一夜之间,就被否定、覆盖掉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必须得,就好像他不得不;我也不知道这是在什么时候、怎样发生的。

他终于问出来已经是在多年以后,好像所有人都过去了这一坎儿,他还没有。他才刚刚到了能够说得出口的阶段。他突发奇想,这是不是像死亡?或许死亡早就发生了,且一直在发生,只不过积累过某个点才被人分类、发觉。他提问的对象不是问题中的本尊,而是常守朱。

常守朱算是宜野座伸元的第二个朋友;如果她问,他会愿意这样对她承认的。这份友谊在狡啮慎也出走、他降级为执行官后萌芽。他们偶尔会避开他人的耳目,来到一家全日本硕果仅存的居酒屋。这里成了他们的秘密据点。他儿时听父亲提起过,酒精在上世纪曾是舒解压力的主要手段,可如今人们生活在没有、也不该有压力的美丽新世界。店主开着店,挥赶苍蝇似的打发着等待死亡的一点时间,作为聋哑老人,他未曾有机会去学习在这新世纪还能怎样更与时俱进地生活。

他们很快地学习了基础手语,并忍受老人由于味觉衰老而调味过咸yakitori。他们毕竟也不是真的来填饱肚子的,况且,这年头能吃到非燕麦制品的真肉,已没什么可抱怨。第一年,他们在老人传自后厨的咳嗽声中,在阴暗得过分的灯光下,隔着一张过宽的木桌沉默不语,咽下的话远比咽下的酒更多,等待半场过后,那个人心照不宣、悄无声息地坐到他们中间,不说话,叼着烟。过了两年,他们挤在吧台前坐着,约定了“不许提及那个人否则要埋单”挑战(并后来发现他们犯规的频次差不多五五开)。再后来,“那个人”回到了日本;他们隔三差五的见面还是延续了下来,如今已有十几年。他们的谈话已经不需要酒精开启。为了弥补老人的酒水收入,他们会点比从前更多盘过咸的鸡肉串。因此今天常守朱见宜野座伸元要了酒,便心知不同寻常。她耐心地等待他开口;两瓶下肚,她等到了。


“……我想起了一个梦。”过了好一会儿,常守朱说。

宜野座伸元等她把话说完。

“我的朋友船原雪。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记性太好向来是我一大弱点。”

他挖苦自己。常守朱捧场地微微一笑。“我梦见她问我,她作为方方面面都仰赖系统的普通人,是否能够幸福呢,”常守朱说,

“然后她上了船,离开了我,”

她的话停在了这里。她皱起了眉头,看起来像是迷路了。宜野座伸元认识这个表情,这是身体里攒了一个海却找不到出口的人会有的表情;是他经常在镜中看见的表情。宜野座伸元看了一眼终端,现在是公元21xx年二月一号周五晚上十一点半。

“什么?”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有什么想要告诉我,你有一个整个周末的时间可以慢慢说。”

常守朱愣住了。然后她慢慢地笑了。笑得很淡。

好吧,现在我也需要一点酒精了。最后她这样说。

常守朱
我很少做梦。
无论经历怎样的事情,心里再怎样烦恼,也总能沾到枕头就睡,顺利地一觉到天明。

可能正是因为这样,所以难得做梦才会让我印象深刻吧?说来也惭愧,由于我不是什么非常有想象力的人,做的梦也不很精彩。如果是……的话,总觉得应该能做更有意思的梦?

扯远了,总之,在这个梦中,我和我的朋友约在银座的咖啡厅见面……佳织传简讯说生病了,没有来,所以只有我和小雪两个人。我匆匆赶到的时候,小雪已经坐在那里了。她在脖子上系了一条细细的红丝巾,还给自己做了配套的红色系美甲。她皮肤白,红色适合她。我站在原地,看了很久。她注意到我,向我招招手。

你怎么才来呀,她往常一样抱怨着,故作生气,眉毛挑得高高的。我注意到她面前已经摆了一盘快要吃完的蛋糕。我来晚啦,我说,抱歉抱歉,我来埋单。

她无奈地看着我,忽然噗嗤一笑。小朱还是老样子。她说。虽然很厉害,但却是个笨蛋。

我讷讷的。她已经帮我点好了提拉米苏和卡布奇诺。我们如常地聊着天,说着说着,却突然陷入了沉默。我看着行走在雾中般面目模糊、来来往往的行人,指了指她手旁的行李箱。小雪,我问,你这是要去哪里?

要出一趟门,有点远。她语气轻松。 要回老家吗? 唔,这样说倒也没错。 那工作怎么办呀,你那个讨厌的老板那边没问题吗? 请了很长的假呢。她做了个鬼脸。

那种体力工作,本来也不是很喜欢嘛。能躲掉简直谢天谢地了……

小雪一直以来都有一个愿望:拥有一家属于自己的美甲店,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有段时间,她经常会以各种威逼利诱的方式,抓住我们进行美甲技艺的练习。因此她拿到个人综合素质的评审结果时非常失落;西比拉判定她的审美是C级,耐心也是C级,不适合从事相关服务业。她只有在勇气这一项上拿到了B。事实也的确如此,小雪是有几分粗线条的悍勇在身上的,我们在学校里遇上争端时,都是小雪负责冲上去拍桌子,然后由我和佳织负责拉架。这招屡试不爽,即威慑到了对方,又不影响心理色相。小雪凑上来看我的评审结果,横眉竖眼地想要挑刺,下滑好一阵子,看到我的审美是D,才满意地关掉了界面。

我对小雪说:你要去多久,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这个嘛,都说是请了长假啦……她嘟囔着。好可惜,好想和你一起做伴娘的……

什么? 要结婚了的呀,佳织。 咦,我怎么没有听说? 现在她自己都还不知道呢,不过两个月后,她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的。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小雪难得一脸沉思的表情,轻轻地抠弄着红色的甲片。这样的肢体动作,我只有在发成绩的时候在她身上见到过。这时,我们听到码头传来了响亮的汽笛声,我本能地明白,她必须要登船了。

她刚要站起来,却被我捉住了手。我开始控制不住地流泪。

别走。我说。

我跪下来,把头枕到她的腿上……浑身抖个不停。她俯身半抱住我,哄小孩儿似的,抚摸我额前乱翘的短发。她那长长的棕色卷发垂下来,弄得我的脖子有点痒。不知道为什么,咖啡厅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我们。世事照旧嘈杂、忙碌。她闻起来是湿漉漉的、沐浴露的味道。


……如果再有多一点时间的话,是可以做到的吧?像我这样平凡的、只有一点点勇敢的人,她忽然自言自语一样,小声说着:能不能拥有幸福呢?成为还不错的美甲师,开一家自己的小店什么的……

不过应该会常和客人起矛盾啦。客人会说我做得跟她给的例图不一样,我说明明你这张图滤镜太重了啊,就这样吵了起来。然后我就会抓着你们两个狠狠地抱怨,直到你们的耳朵起茧子,再也不敢接我的电话为止……这样的话,又算不算我小小的意志,小小的反抗呢……

不会不接电话的。我说。西拉比判定我的耐心也是A级。如果是小雪的抱怨,无论多少遍都会听的。一直一直听下去也没有问题。

她只是看着我,露出了非常寂寞的微笑。

她好像还有很多话要告诉我。她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码头的汽笛声催促着,到了必须要分开的时间。我们突然之间离开了咖啡馆,来到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被人流远远地隔开了。她的眼睛寻找我,用力地向我挥了挥手,我被看不清脸的路人推搡着,加倍用力地挥了回去。

一定会再见的!我们丝毫不顾旁人惊诧的眼光,大声地对彼此说着,完全是吼出来的。一定会再见的。我一丝丝的怀疑也没有。到那时候,关于佳织的婚礼、难缠的下属,还有对你的想念,所有错过的事情,都会一件不漏地与你说。明明我只是在心里想着,小雪却好像听到了似的,极认真地点点头。她倒退着走了几步,然后转过身去,消失在了码头的人群中。

……真抱歉,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多。

我的这个梦,和你困扰的问题,究竟有没有关联呢?似乎是有的,我说不好。总觉得,某种隐隐的关联,就在冥冥之中。

***

常守朱露出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她以为自己应该一个人絮絮叨叨了有一辈子那么久。不过宜野座伸元说,其实也只是十五分钟罢了。

好像他专门掐过时间似的。她在心中莞尔。这人安慰人的方式总是很怪。

而且,宜野座伸元说,我有点明白为什么我们会是朋友了。

“嗯?”

“我父亲,”他现在已经可以十分坦然地提起这三个字,“小时候就跟我说,‘伸元呐,人的眼睛之所以长在前面是有道理的,人不能总是往后看嘛’,后来认识……我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是个眼睛只盯着前面的人。”

常守朱噗嗤一下笑了。“所以,我也是一个眼睛长在后脑勺的人吗?”

“小朱你,有两只眼睛看前面,两只眼睛看后面。是很厉害的四眼女人啊。”

宜野座伸元说得很认真;他看着她,好像完全不能理解她为了什么而乐不可支。常守朱知道宜野座伸元应该是有些醉了。她想,他看上去像是迷路了,又倔强地不肯回头,哪怕有许多他不明白的事,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必须得,就好像他不得不;我也不知道这是在什么时候、怎样发生的……透过那脏兮兮的、印有浮世绘海浪图案的布帘,常守朱听见老人正在后厨哗哗地翻动报纸,轻轻咳嗽着。她在暖洋洋的酒意中缓缓吐出一口气。此时时间刚过十二点。
“什么?”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有什么想要告诉我,”她耍耍花枪,现学现卖,

“你也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说。”

宜野座伸元
我已经十分厌倦了。
高中时期的狡啮慎也,连他自己也早就毫不在意了。要是他知道的话,应该会露出微微诧异的眼神吧?“你怎么连这个都还记得,Gino,”——这可恶的、只向前看的家伙。有时候,真想把他一拳揍扁,绝不留情面。现在练拳击感到懒惰疲惫时就是以此为动力,假想那个人在我面前什么的。

这样说起来,现在和你谈起这个,倒有种把你一同拖下水的感觉。

已经不记得第一次见到狡啮慎也是什么情景了,当时应该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他不是那种高调校园明星,否则我也不会和他成为朋友了。印象深刻的是,十六岁的狡啮慎也身高只有170cm,比我矮了三公分;高中三年,他长得很快,不过还是比我矮三公分。这三公分的差距一直保持到今天。我觉得他是假装潇洒,心里可能在意得要命。有阵子看他天天喝牛奶,喝得比小牛还勤快;为了不输给他,我也偷偷地喝了起来。最后两个人都经常闹肚子,这才作罢了。

那时候他的身材不像现在这样,应该说是有些偏瘦的体型。我也是。青春期长太快了,吃的全是燕麦制品之类的,营养跟不上。

普通高中男生会做的事情,我们都做,打篮球、玩游戏什么的。篮球上我们都打组织后卫,位置冲突,所以在不同队,他偶尔兼一下小前锋,不过我俩都对竞技体育没有很大的热情。游戏方面的话,我不如狡啮那样擅长《文明18》和《拳皇XXIV》,但那家伙玩《塞尔达系列》也不如我。

至于普通高中男生不做的事情嘛……狡啮他可能看纸质书比较多。这部分我不太懂,问起他来,他只是说自己随便看着玩罢了,平时也不会听他提及,我没怎么关注过……我想起来了,有阵子我失眠得厉害,他给我拿了一本《追忆似水流年》,跟新的一样,我摸着封面上的“第一册”啧啧称奇,他说他从未读超过十页,不新才怪。我当天试着了一下,好家伙,开篇就是在讲睡觉。我本来打定主意要至少看到第十一页,结果两页也没撑过去。果真有奇效。

呃……常守朱监视官!你这个问题……我们当然也会聊对女性的偏好,高中男生嘛……细节就略过不提了,不过我记得有过这样的对话。忘了是什么契机了,可能是看完一部爱情电影?我告诉他,我期待与积极、可靠又值得信赖的女性交往,如果纤细、肤白就更好了;他说他也喜欢白皙一些的对象,至于其他方面,随缘就好。我怀疑他是感到害羞,没有完全说实话。

高中时我俩成绩都还算可以,他比我好一点点吧。结业考试他是最高分,我排第二。

虽说他做什么都游刃有余的样子,不过感觉在那时并没有明确的目标,做什么都可以,很无所谓的。你没见过这么无所谓的狡啮慎也吧?那时候他报了监视官作为志愿,还是因为我的缘故。

有件事情他可能现在都没想明白,那就是我当时为什么报了西方文学课。这纯粹是一个巨大的决策失误。我每个学期基本上都报和狡啮一样的课表,倒不是难舍难分什么的,纯粹是因为他的作业很好抄。我当时没考虑到,文学课的作业是没办法抄的,因此一整个学年都过得很痛苦。我宁愿去读家居全息投影仪QB-18X的使用说明书——至少它是为了被人看懂而写出来的。我曾为了通过考试而硬逼自己背下整篇《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事实上我现在仍能背出开头和结尾:“爱米丽·格里尔森小姐过世时,咱们镇上的人全部去参加葬礼了……”我说了,好记性是我的一大弱点,很多东西,别人忘了,我还记得。

狡啮看我总为论文作业十分苦恼,便一脸坏笑地向我提议:别管什么题目,开头摘两句莎士比亚,中间插段KJV版圣经,结尾来点鲍勃·迪伦。我按公式忠实操作,起码能捞个B+保底了。

小朱没听过鲍勃·迪伦吗?其实在我们成长的年代,他大多作品被列入违禁名单,西比拉数据库里听的只有几首罢了。上世纪他好像是非常有名的,今天的话,至少对文学老师来说地位还是很高。


我知道,你其实一直对我把狡啮送进精神健康省的隔离所有很大意见。

他的日子应该并不算太过难捱。虽然没有任务的时间确实是在隔离所中行动受限,不过外务省经常召唤他,我们也尽可能以公安部需要人手为由隔三差五地把他捞出来协助办案。这么想来,他其实可能比作为执行官的我还更自由些。

但我晓得你对这个安排仍然心怀不满。他回日本加入外务省,你代表他与西比拉谈判,甚至争取到了不受监视的独立住所什么的。你的努力白费了,全都是因为我。

我明白你的意见。我一直什么都没有说,是因为,归根结底,这属于狡啮慎也的个人生活。不过,我一个人背负的秘密太多,也太过沉重了。很多事情在我这里慢慢下沉,下沉,在我的嘴里沉淀出强烈的苦味。现在,我要向你解释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是他回到日本后的第几年?我和他,我们曾经聊到过文学课。

好像是看见他拿了一本但丁的《神曲》,于是闲聊了两句,他惊讶道,Gino,你不记得了吗?这个我们课上学过。

怎么可能,我说。我当时怀疑他在小看我,我虽看不懂,但课上提到的人名和书名我可是都认真做了笔记的。

你怎么会不记得啊,他说,那时候我们可是在课上大吵了一架。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然后我意识到他所说的“我们”,不是指我和他。我听见他继续说道:

……在讲到《神曲》的时候,课上讨论着善与恶的问题,那家伙的发言实在太过离谱了,一时没有忍住,不得不站起来反对他。我和他激烈地辩论着,彼此都很不客气,在对方没说完的时候就开始反驳了。我们对此都没有什么意见,因为我们总是在开头几个字就正确地预判了对方的句子。不过现在想来,你们应该听得很迷糊就是了。一时之间,课堂上投掷着太多太大太锋利的词汇,手榴弹似的,开着枪似的。两个高中的孩子自命不凡,大言不惭,谈论着远超出其生命厚度的题目,想想那时候真的是……

谈及自由时他引用了卢梭、尼采、海德格尔,甚至卡尔·荣格——不得不说这是一个不太寻常的选择;谈及上帝的性质的时候,他令人惊讶地完全越过了经院哲学,可能他本来也不太喜欢经院哲学吧,这时他终于想起要回归这堂文学课,一束光透过窗打在他的侧脸上,那一刻,所有人都不得不屏住呼吸看着他。上帝及祂的性质。他说:是爱也,动太阳而移群星。慎也君。他的声音很轻。但是每一个人都听到了。

他的语气太过深情,使我惊讶,这个离经叛道之人,竟是对神有思考的,不是什么无神论者或撒旦信徒。我后来在想,这是否能解释他对生命价值的看法,他独特的生死观呢……Gino,你真的没印象吗?

狡啮的神色很怀疑,明显写满了“人可以忘记吃饭,但怎么能忘了这个?”

……我确实不记得了。

我尽可能地让自己显得轻松,但其实这时候我已经开始颤抖了。那你们最后谁辩赢了呢?

没所谓赢不赢了……我并不觉得他是错的,但他所要求的社会是不可能的。普通人没有那样决绝的意志,只是尽力地活着。他对于大众太过苛刻。

听起来是个很聪明,但是也很严厉、不好相处的家伙。

那倒不会。他笑了起来。更像是任性吧。他说。

你们成为了朋友吗?我完全不记得高中时有这样的人啊。

不算朋友……他的含糊其辞显得意味深长,好像在暗示,还有一些其他的事,他认为不需要告诉我。他顿了顿。你真不记得?那家伙可说是众星捧月的人物……



……那么,狡啮慎也,我听见自己说。

你能说出他的名字吗?

我从不知道自己能以如此绝望的口气说话。

狡啮看着我。他还笑着,似乎有些疑惑;但是慢慢的,正如我所料那样,那疑惑的性质改变了。他开始怀疑自己,经历某种极度的恐怖。我认为,记忆是人存在的根基。如果我有时显得固执,或许是我记性太好、根基太深的缘故。他的表情彻底消失了。

他的视线面无表情地越过我。我知道他的大脑正处在高度专注的状态。那是内战,我的朋友在审判自己。而我,必须耐心地等待结果。


在我们等待结果之时,小朱,且听另一个故事。

某一天,我拿着一份文件,去他家里做客。自打他因为佐佐山的事而被降职为执行官以来,我就再也没有踏入过他的私人空间;时隔多年,不由仔细打量一番。是非常素净的房间,没有使用任何立体投影,从他高中时期便是这样了,这方面的偏好没有改变。对于单身公寓并不算太宽敞的客厅来说,那书架大得出奇,书籍以某种古怪的秩序分为两侧,我看见其中一侧竟然有一些市面上很俗套的那类爱情小说,翻开来,看见一句:“故事的终章总是发生在第十年。”讲述一对爱人跨越误解、跨越生死,在他们的定情之地喜迎重逢,破镜重圆。

我哭笑不得,你怎么看这个?

狡啮显得很不好意思,叼着烟,含糊解释不是给他看的。我没有追问,他也没再说更多。

因为平时没有招待客人的需求,连多余的水杯也找不到一个。他正在解冻牛肉、切着番茄,准备我们的晚餐,因此让我进他的卧室将另一个水杯拿出来。

我是在这时发现不对劲的。

卧室内同样没有使用立体投影。我盯着狡啮的床。刑警的直觉在我脑中尖叫。

这不像一个单身汉的房间。

倒不是说它太过洁净、床底缺少几双未洗的臭袜及塞满烟头的啤酒罐;也不是说,它的主人夜夜笙歌、女伴无数之类的。而是说,比如那张双人床:只有左侧有睡过的痕迹。那床上的两个枕头也同样,只有左边的枕头凹陷出人头的重量。另一边则小心翼翼地留白了——像是随时预备着有什么别的人会躺下来似的。

两边床头柜,同样只有一边放了水杯、打火机和烟灰缸;另一侧空无一物,充满某种我不理解的暗示。

你记得吗,小朱,之前我们经手一件杀妻案,丈夫高明地避开扫描仪潜逃,我们在下水道找到碎尸痕迹,破入卧室时映入眼帘的也是这般感觉,他的那边、她的那边。夫妻彼此仇恨,仍是一体两面。

有比凶杀更诡谲的事件在此日复一日地发生。

你没看过《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吧?不不,不是这个意思,非常不推荐,我认为福克纳是那种可读性不如使用手册的家伙。小说作家的话,我可能还是更喜欢托尔斯泰之类的吧。我说过,记性太好是我的一大弱点,高二时我为了西方文学课的考试背下了一整个短篇,如今我仍背得出结尾,威廉姆·福克纳这样写道:

——那男人躺在那里。

我们在那里立了好久,俯视着那没有肉的脸……那尸体躺在那里,显出一度是拥抱的姿势,但那比爱情更能持久、那战胜了爱情的熬煎的永恒的长眠,

已使他驯服了。



至此,可以结案了: 狡啮慎也在幻想中和槙岛圣护一起度过了高中——不只是高中。 如果你也看到那张床的话,你也会立刻明白的。


我问他:他在听吗?现在。

我努力让自己的不要显示出太过火的讽刺或者敌意: 他可有发表什么高见?

我的朋友沉默良久,摇了摇头。

……他只是坐在那里,高高地……似笑非笑,像是在嘲弄似的。

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看着我们。更确切地说,他在看着我。

他重复道:

他在看着我。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次日,我将狡啮慎也铐上手铐,塞进精神健康省的黑色吉普车。我为我的朋友做了唯一一件我能为他做的事;他从此成为西比拉时代唯一的、最后的精神病人。

出乎我意料的是,狡啮慎也并没有太过激烈的反抗。后来过了很久,他告诉我,治疗没有效果,不过可能本来就是不必要的。

那天之后,我再没有见过槙岛圣护。他说。


故事讲到这里,想必已经足够精彩,不必再加码。不过,还有最后一件事。

小朱,你曾说过,有些事情,早在他们见面前就已经注定。我一直在思考你的观点。我所熟识的那个狡啮慎也是如何一夜之间被消抹的呢?或许这是一个过程,就像死亡。或许死亡早就发生了,且一直在发生,只不过积累过某个点才被人分类、发觉。你知道他是因为佐佐山而开始吸烟、练体术的吗?他身上那野蛮的、凶杀的可能性,那佐佐山引出的部分,由槙岛圣护完成了。西比拉时代不会有精神病人;他已超越了这个时代。在狡啮慎也此人身上,我能把握住的始终只是无关紧要的一部分,重要的那些并不能属于我。只是还有一件事,关于狡啮慎也已经忘掉的那个真正存在过的高中生,不知为何,我感到必须要告诉你才行。

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放学后我去了他家,我们说好一起为期中考试温习功课,我却趴在化学课本上睡着了。可外面的蝉又实在太吵,便迷迷糊糊、半梦半醒的,就在这时,好像听见我的朋友在轻声哼歌:

我走过,走过死一般的街头 带着你,你呀你 在我的头脑中

那是鲍勃·迪伦的《相思病》。我心里想着,好小子,之前你还装傻糊弄我,可算被我抓住把柄,回头再好好盘问你……

可夏日午后的阳光实在太好,我很快又睡了过去。我做了许多个十几岁的、孩子的梦。等我醒来时,我已经将我的审讯大计忘光了。


这就是我想要告诉你的,关于狡啮慎也的一切。

***

老人靠在墙上,轻轻地打盹儿。他们蹑手蹑脚地离开居酒屋,锁上了门。他们走在凌晨三点的街上。有一会儿,他们都没说话。

到了分别的时候,宜野座伸元说,今天的“不提那个人”挑战也失败了。

再接再厉,常守朱道,下次一定会成功的。

他们挥手,告别。

后现代西比拉病人

说真的,其实这事儿没听上去那么惨淡,挺滑稽的。狡啮慎也成为西比拉时代最后一个精神病人。他被送进隔离所的那一天,精神健康省下所有具备执业资格的医生、护士都来了,把屋子挤了个水泄不通,连走廊里也站满了人,接头交耳,窃窃私语。《实用临床色相学》和《心理色相评定量表大全》里有没有这个?没有。《色相护理学》、《犯罪系数健康的临床维护与预防》呢?也没有。天呐,看看我在这本老掉牙的书里找到什么,精神分裂,妄想症,幻觉?幻觉?那是什么,是类似在没有投影设备的情况下,看见了全息投影吗?妄想?是一种需要想象力的活动吗?可想象力又是什么?是指历史教科书中所记载的愚昧旧社会那样,在没有以西比拉系统为核心的指导体系的黑暗时代里,于无边的痛苦、焦虑、疯狂中体悟自己的生活吗?人们踮着脚,伸起一条条细长的白脖子,一时间房间里长出一片白桦林似的,人人都想要看一眼这位西比拉时代最后的精神病人,握一握他的手。病人坐在中间,说了一句话,他的声音被盖过去了。见他开口,所有人肃穆地静了下来。您说什么?

狡啮慎也说:“我能抽根烟吗?”

“烟,”西比拉的人们说,“烟又是什么呢?”
狡啮慎也拒绝了服用阿塞那平、氯氮平、伊潘立酮、鲁拉西酮、奥氮平、喹硫平、利培酮和齐拉西酮的疗程。精神健康省没有太过坚持,反而松了一口气;这样他们就不必为了这一个病人而特地进口一人份的阿塞那平、氯氮平、伊潘立酮、鲁拉西酮、奥氮平、喹硫平、利培酮和齐拉西酮了。几次紧锣密鼓、严阵以待的会议后,他们最终为狡啮慎也规划的治疗方案是每周一次的常规心理疏导,每次至少一小时。接下来的近十年时间里,抛开由于外出任务导致的缺席,根据隔离所的数据记录,他供接受了大约220个小时的疏导疗程。其效果是十分惊人的:病人话虽少,但每一个和他接触过的医生,都感到自己的人格及专业能力有了长足的发展(并且习惯了烟味)。反过来的疗效就很难说了。当然,这是西比拉系统重点关注的特殊病例,他们往往在报告中写道:患者病情稳定,稳中向好。这不算假话,因此不影响他们的色相。狡啮慎也自入院以来便没有再产生过“幻觉”、“妄想”,稳定得很。西比拉没有下达允许他离开隔离所的指导文件;狡啮慎也同样并没有提交过这类的申请。这是内战。他进行的是自我放逐。

但您总得说点什么吧,小医生快哭了。

“我最近可能烟抽太多了。”

“您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他可是领了上司的军令状来的。据大家说,上司的上司的上司西比拉系统似乎对于这个病例的某些细节非常在意,可是他的前任们全部都失败了。小医生认为自己前途堪忧,心中十分忧愁,“关于,呃,”小医生翻阅着档案,那档案薄得惊人,他很快就找到了入院时知情推荐人宜野座伸元先生给出的参考意见,

“——槙岛圣护。”他用一种读食品标签成分表的语气念道。

病人把刚点的烟放进嘴里,笑了。

西比拉时代最后的精神病人狡啮慎也对于为难医生、使他们的生活更艰难没有兴趣。他知道所有人都在等他说点什么。这里所有的医生、官员、了解内情的人都在等。有耐心看到这里的读者也在等,因为到目前的一万多字为止,槙岛圣护的戏份实在太少了。你们上没上过床?接没接过吻?手总牵过吧,这不是个爱情故事吗?西比拉系统尤其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兴趣;他怀疑是那只曾属于藤间幸三郎的大脑在作祟,很上瘾地扮演某种偷窥癖上帝。槙岛圣护是有这种魔力的,死了那样久,生者仍无法自拔,十分着迷。“说点关于槙岛圣护的事”;所有人都在等他说点什么。可是他能说什么?从何说起?这太后现代了,朋友,相信我,你会想念那种根基坚实的现实主义,好像叙述者的回忆是可以信赖的,好像碎片只是碎片而已,好像坚固的东西还没有消失,好像我们还有可能把握真理。

……彻夜长谈,那幻影在他的头顶笑道,声音仿佛来自湖底;他想起杂贺老师家中见过的、常年被茶水浇透的老壶具在烛火下的幽光。你真的存在吗——穷凶极恶、死不足惜的罪犯首领;他凭这一种白色辨认他,那冰冷的火——还是你只是我头脑中的声音?在念与念之间,他等待刀尖已经太久,提毗坐在湿婆的腿上天真发问:你真的存在吗,还是你只是我头脑中的声音?生死真空之地,将死而未死的全部奥义,在双引号之外,在每一个导数为零的坐标点中,你真的存在吗,你想没想过上帝还会引用莎士比亚,还是你只是我头脑中的声音?人要如何割去一磅肉,又不流一滴血,平平无奇的钢琴曲,天天见面的宿敌,应该要变成什么关系?双倍的欲望是爱情,双倍的爱情是疯狂,我拒绝了服用阿塞那平、氯氮平、伊潘立酮、鲁拉西酮、奥氮平、喹硫平、利培酮和齐拉西酮的疗程,因为深渊长久地焚烧我,一个人如何获得∕对另一个人的权力?目前可以公开的情报是这个:他们确实曾经牵过手。他又换了一本安妮·卡森。现在是《红的自传》了。

你真的存在吗,还是你只是我头脑中的声音?

你看,我说过,这太后现代了,你会想念根基坚实的现实主义。好像死去的东西还没有消失,好像我们还有希望把握住什么。


“狡啮先生。”

他把烟蒂攥进手心。

“你有意识到你已经沉默了近一个小时吗?”小医生说。他如今看上去是真的要哭了。


刚刚那只烟还没吸几口呢,狡啮慎也心想。他现在真的非常需要一根烟。他忍住了;还有一件事要完成。精神健康省隔离所大门外,常守朱已在车中等候。西比拉时代最后的精神病人狡啮慎也坐在诊疗室里,第221次说出那句:我未曾见过死人已有十年。

五分钟后他们在公路上飞速骋驰,一路向北,像逃亡亦像追逐。至于究竟是要抛下、还是要找回某些事物,正如生活中的许多瞬间,当事人自己往往也说不清楚。

号外号外

女士们、先生们,

这是人们在福楼拜之后需要忍受的一种小说:故事的开头,我们看见他们驰骋在公路上。一万字后,他们还是驰骋在公路上,并且没有任何情节发生了。不过,在管卷宣召极其强烈的要求下,在我们允许狡啮慎也和常守朱完成十几个小时的驾驶,终于抵达曾经的出云大学、如今的自动化病毒配给中心之前,我们必须得先向您进行以下事件的汇报:

狡啮慎也没能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他举着枪撞开门时,管卷宣召躺在那里,早早咽了气。管卷宣召不满极了。诸君,且听,时隔多年,管卷宣召仍有话要说。他,“仓稻魂神”病毒系统的开发者,实现日本战略性食物自足的第一大功臣,用他非常难吃的高能燕麦以及燕麦衍生制品塞饱了西比拉时代的每一个人的胃——这要是在海另一头的邻国,所有的小孩子可是会甜甜地称呼他为“管卷爷爷”的,直到他们长到六十岁为止!很可惜,西比拉准许的英雄史观里只容得下西比拉三个字而已。通行教科书里都是什么“系统经过精密的计算,粮食产量” 、“在以西比拉为核心的英明决策下,超中赶美”,诸如此类的;看在退休金待遇还算大方的份儿上,这些也都勉强忍受着了。要说这天有个唇红齿白的小后生上门拜访,张嘴闭嘴“管卷老师、管卷教授”,他心里是很高兴的,不仅谈兴大发、倾囊相授,甚至向他展示了他珍藏的《北海道的燕麦之路:血与泪的历史》、《高能燕麦嫁接指南》、《燕麦变种全知道!美味又营养:一日三餐!》及副册《下午茶与宵夜!》等绝版书籍,就在他转身去地下室拿给印着他头像的20周年纪念版高能燕麦压缩饼干时,谁能想到,那眉清目秀、笑意盈盈的孩子竟冷酷地袭击了他!

对方很是斯文地吃着一块印有他头像的压缩饼干,蹲下身来,踩着他的手,用一把剃刀细细地,为他修面……还神情那样认真,干一件大工程似的。他看见自己那张肿胀、苍白、落了一些饼干屑的脸被打理得光滑无毛。那孩子也透过镜子端详着,叹一口气。老师,告诉我,好吗?好真心实意的样子:让我们省略掉那些不太愉悦的环节……当然,他还是被残忍地杀害了。甚至这也可以算了;想得开算是他的一大优点。死人何必计较身前事?但是,这个——这个就未免太过分了!现在的年轻人呀,不感激、尊重前辈也就罢了,这样子做怎么能行呢?请问他的尸体难道是某种留言信箱吗?干脆做一个杂志情感专栏好了,知心管卷爷爷为你答疑解惑,欢迎全日本青年来信,寄到管卷爷爷的眼窝、喉管以及十二指肠,你来我往、隔空喊话、不亦乐乎!

死去的管卷宣召很不高兴。但生者听不见死人那不满的哼哼,这是自然的。另一个不敬的黑发小子一边嘟囔着“抱歉啊,老头”,一边抬起死人的下巴,抚摸喉间的致死伤,在死人的哼哼声中把今日那第二封青年来信塞进管卷爷爷湿漉漉的喉管信箱里。他要给刑事一班的同事——现在是前同事了——留下线索,以防他没能成功杀死槙岛圣护的那个万一。小后生此等动机,大义凌然,管卷宣召认为勉强可以忍受。使管卷宣召感到大为不满的其实是十分钟前的另一件事。这家伙仔细观察过他尸体上的每一处伤口,随即察觉到什么似的,将两根手指深深探进他的眼窝信箱之中,掘出了本日的第一封青年来信。慎重展开,上书一句戏谑妙语:“他等待刀尖已经太久。”——一语几关?谁等待刀尖,谁等待太久?黑发小子把纸条握在手里,转过身去,好一阵子,浑身发抖。管卷宣召以为他是震惊、愤怒,绕了一圈才发觉,他在笑。

看来当代青年不仅失去了尊师重道的美德,还具备十分扭曲的幽默感。礼崩乐坏,礼崩乐坏呀!幸好他的眼球已经被挖出来了。没眼看,真没眼看。

刑警小队姗姗来迟之时,管卷宣召正向地府司的工作人员告着状呢。“燕麦……现在的年轻人……想当年……”工作人员大为头疼,翻了翻生死簿,果然,又是那一位,大杀特杀,legendary!工作人员站起身,拎起镰刀,很高兴地和管卷宣召握一握手。他终于找到摆脱这位贡献重大、理应要上天堂请上帝品尝高能燕麦的管卷教授的理由;他要去加班了。大杀特杀、义务劳动的地府编外人员槙岛先生即将送来另一名亡魂,姓氏为征陆,其职业是刑警,这位可敬的中年男士为保护自己的小孩而死于一场爆炸之中(右侧一栏里上帝写下小字备注:请等他凝视过伸元君的眼睛再带他走。字迹旁有可疑煽情泪痕)。这是将发生在人间十九个小时后的事。而此后再过一小时,鼎鼎大名的槙岛先生本人也将莅临他忠实的地府。工作手册里是这样写,本是这样注定的了。

过了一会儿,工作人员只领着一个亡魂回到了地府。奇哉怪也!地府的大家也对此议论纷纷呢。或许上帝对槙岛圣护的灵魂另有安排;关于这一点,我们便不得而知了。

这真的太后现代了,朋友

缺乏想象力大有好处。

人需要这样的朋友;尤其当你急需一剂苦涩但健康的现实主义。

自从那次事件后,“仓稻魂神”自动化病毒配给中心的防御系统迅速实现了迭代升级,如今配置了国境线同款的武装多隆,实现了对高能燕麦铜墙铁壁般的保护。曾经的出云大学教学楼是进不去了,不过这也不是他们此行的重点。二人对时间的计算刚刚好;眼下正是黄昏。他们绕着设施走了一圈,散步似的,随意地聊着天。常守朱问狡啮慎也是否知道槙岛圣护的墓在哪里。狡啮慎也听到这个问题愣了一下,就好像死人才需要墓;那家伙不需要墓。那槙岛圣护的尸体,后来去了哪里?是公安部的清理人员处置掉了,还是西比拉派来的部队销毁了?总不能是没有人管,烂在麦田里,成了不知道哪个倒霉鬼吃下肚子的高能燕麦了吧……

也有可能被西比拉捡回去了,常守朱提议。它们对着那大脑上的枪洞痛心不已,拍着已经不存在的大腿,恨不得用不存在的嘴唇去亲吻,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呀!那不同寻常的邪恶思想、那能使系统进化的多样性、能进一步使我们迈向全能的罕见才能,就这样被浪费掉了!发出通缉令,全力绞杀那个可恶的狡啮慎也!

“什么啊,”他忍不住发笑,“这不是很有想象力吗。” “看它们后来那个抓捕力度,可能确实是这样想的也不一定。” “嘛,谁知道呢。”

狡啮慎也那副全然无所谓的语气,使常守朱又想起宜野座伸元“眼睛向前看、向后看”的理论。只向前看的家伙,为何要故地重游呢?他们走到了那条麦田间的小道上。作为新人监视官的她就是在这里,胆战心惊地扒住了那辆卡车,深爱秩序、也被秩序深爱的女孩要以正确的方式实现正义;她决心把她难缠的下属抢夺回来,自那早已注定的命运手中。不自量力。那人对准她的脑袋,扣动了扳机……但狡啮慎也已经追了上来。他回过头,思索了一秒,把那把左轮扔在了她身旁的地上。是昏迷前的错觉吗?转身离去前,他好像轻轻笑了一下,对她。

“……其实意外的小心眼啊,那个人。”常守朱说, “你记得吗?诺娜塔时,我用头盔袭击了他的后脑。在这里他便踩住我的脑袋——同样的部位。”

公正的狡啮老师站在常守朱小朋友这边。“不仅小心眼,而且非常任性啊。”

常守朱在心中莞尔。明明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嘛。

任性地追了上去,又任性地离开了。

现在他们可以这样并肩站着,谈论当年的事了。为了抵达这一阶段,他们经历了多少事情,付出了多少时间?不过,这样已经足够了, “我回车里等你。”她说。

“嗯?” “开车好饿,想吃蛋糕。我带了提拉米苏。”不会给你留的。 “在这点上还是像个女孩子嘛。” “‘还是保留一点女孩子气更好’——那时候,可是你这样对我说的呀。”


***

人需要这样的朋友,你永远能相信他们基于现实的准确判断,正是因为他们没有过分丰富的想象力。西比拉时代最后的精神病人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那些眼睛,那些呓语。他回来啦!他是来寻找,还是来放下什么?他们真的没有上过床,没有接过吻吗?两万字了,求求你快告诉我吧!说点关于槙岛圣护的事情!那虚空中的,麦子里的,泥土下的,贴着他的,偷窥狂眼睛,从踏入麦田就开始了吗?还是更早,当他开着车?这全部都是他的想象吗?这太后现代了。他现在十分需要他的朋友宜野座伸元在这里。他需要一些根基坚实的现实主义。或者至少是更坚固的第四面墙。

“啊!他怀疑自己已经疯了,可怜呐真可怜!”那些声音呓语着。“要不要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给他看看?”“同意,那家伙在哪儿呢?”“ 卡尔·荣格呢?”“ 同意,荣格专业对口。”“ 弗洛伊德只会宣判他为阳痿晚期吧?”“ 啊,可怜的家伙!”“可怜的力比多!”“可怜呐真可怜!”“他们真的没有上过床吗?”“要不他俩一起?”“ 可他们还在闹别扭呢,互不相见……”“那迈克尔·巴林特?”“玛丽恩·米尔纳?” “海因茨·科胡特?”“真好,西比拉时代还能出一个精神病人。”“真好,真难得,不枉圣护君——”

狡啮慎也开口了。他说:“他在哪里?”

“要不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阿图尔·叔本华?”“弗里德里希·尼采?”“阿道夫·希特勒?” “理查德·瓦格纳?” “现在你们只是在胡乱提议死去的德国老白男人的名字吧?”“齐格弗里德!不该忘了杀死了恶龙的英雄齐格弗里德!”“对对,齐格弗里德!”“ 必须谋杀齐格弗里德!”“用一颗子弹;一颗自己射出的子弹!”

“他在哪里?”

“你是神经病吗?”“你不是神经病吗?我们不都是神经病吗?”“谋杀一个人,就是谋杀自己,慎也君,你已经明白了吗?”“你们真的没有接过吻,你们真的没有上过床吗?”“你跨过去了吗?你通过犯罪获得新生了吗?”“这是内战!慎也君!你剥开了世界意志的层层隐喻吗?”“胡说八道,狡啮慎也已经死了!齐格弗里德被一颗自己射出的子弹谋杀了……”“荣格!荣格!你瞧那里有个可怜人,”它们突然异口同声地说:

“——他只身走进荒野中!”

“槙岛圣护,”狡啮慎也只是问,“他在哪里?”


霎时之间,万籁俱静。

仿佛那四个字之中蕴藏着什么他自己尚未参透的奥义,无形中按下了那红色的紧急暂停键。无数双透明的眼睛挤在半空中,猛地凑近他的脸,盯着他并缓慢眨动。微风拂过冬日的麦田,发出细碎涛声。他忽然意识到它们在等他说话。海水已经没过鼻腔。他的确不得不说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自海底浮上来。

我不是后悔。他听见自己说。

海水涌了出来。

狡啮慎也

我不是后悔。
“说点关于槙岛圣护的事情”。所有人都在注视他,等着他开口。都快两万字了,拜托!可是说什么呢?从哪里开始说起?

说他们第一次见面?大家都知道的。船原雪事件中,他身中数枪、濒临昏迷之际,“槙岛”从那张模糊照片里走出来,从三年一筹莫展的噩梦中走出来 ……虽然很想要与你彻夜长谈,那幻影在他的头顶笑道,声音仿佛来自湖底:但现在显然并非合适时机,狡啮慎也。这令他恍惚。那家伙把这四个字念得见血封喉,又仿佛揣摩把玩太久以至于过分熟稔,使他想起杂贺老师家中见过的、常年被茶水浇透的老壶具在烛火下的幽光。在他视野中且能捕捉的一角中,是两双小腿,同样细瘦;两对脚踝,白与更白。那浅色九分裤之下、乐福鞋之上……一个穷凶极恶、死不足惜的罪犯首领,比女孩子还白,像什么话?他拽紧这个念头,像在陷入失血的甜睡前抓住一个枕头。即便后来常守朱在记忆中提取罪犯面容的尝试失败了,他也有全然的信心能够仅凭这一种白色在一千个人中辨认他。他等待刀尖已经太久。

说他和死人在幻觉中的谈话,说死人如何在他的体内呼吸?他逃离日本、流亡印度期间,结识一位婆罗门教的托钵僧,僧人怜悯他,教他一些吠陀经,提毗坐在湿婆的腿上天真发问,那毁灭之神眷爱她,向这位女神原型透露了终极的秘密:呼与吸之间那细微的转换停顿,乃是生死真空之地,将死而未死的全部奥义……狡啮慎也常疑心已死之人就住在那里。已死之人也在别的地方巡览,如国王巡览领土。他能感到他的跳跃与翩跹,那种比轻更轻的重量,要是不屏息留神就无法精准地衡量。槙岛圣护:他在念与念之间,每一个导数为零的坐标点中他一闪而过。有时候他在双引号中与他对话;更多时候他在双引号之外。

“你有见到上帝吗?那位造物主。” “或许算是有吧……” “祂有没有告诉你祂准备把你关在地狱第几层?” “你觉得自己长得像地狱第几层?” “上帝,是被一群唱诗班天使托举着,高坐在宝座之上的长胡子老头吗?” “祂没有可以被人类理解的形象。非要说的话,像个小孩子。” “嗯?” “很爱生闷气,但也很愿意主动和好。喜欢笑,又总是哭鼻子。规矩很大,心却很软。而且出人意料的,是个幽默的家伙。大概是这样的吧。”

“我以为你会是个anti-theist,认为上帝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自由意志的压迫什么的。” “我确实有这样的想法。我也这样和祂说了;当然,不用我说祂也知道。” “那你这家伙辩赢上帝了吗?” “跟小孩子有什么好辩的啊?——我们两个相互打量着,估计都是这样想的……不过我还是问了祂一些事情。我对祂的看法感兴趣。”

“是关于祂如何看待你这类恶人的吧?” “西比拉那虚假的乐园中容不下我的位置,因此它要求我成为它的一部分;在上帝及祂理想中的乐园,又将如何处置我呢?” “少卖关子。快说。”

“祂说祂本就是完整的;义人在祂之中,我亦在祂之中。自由地经历着种种世事、走在各自道路上的每一个人,乃至每一棵树、每一朵云、每一只飞鸟,都在祂之中,从未分离过。我说我不理解。人的观念中,总有种种对立之分。祂答我以问题:圣护君,在穷途末路的时刻,安东尼奥该怎样还给夏洛克一磅肉?人怎样割下一磅肉,不沾一滴血?——上帝还会引用莎士比亚,这是自然的,不过我还是没忍住,笑了半天……那么你怎么想呢,狡啮慎也:人要如何失去一磅肉,又不流一滴血?”

“你们还聊了什么?”

“没什么了。我起身向祂道谢,告别。我告诉祂我仍有未了结之事。祂思考了一下,神秘兮兮地,从祂脚下川流不息的洪流中取了一滴水,放在我的掌心。

“应该够用啦,圣护君,祂说:按你们人类目前对时间的理解,这一滴,便是一千年。”

——“说点和槙岛圣护相关的事。”说什么呢,说谁能猜得到,无恶不作的槙岛圣护是个——至少他幻想出的那个,至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对神有信仰的家伙?说他一边购买他要的番茄、甜品,他要的俗套爱情小说,一边无数次问自己,你真的存在吗,还是你只是我头脑中的声音?还是说那一次:他在中东联合执行任务,走进沙漠后设备失灵,和部队失去联络,他扔掉所有负重、用光饮用水后徒步超过五小时,忍不住为这种黑色幽默在心中暗自发笑,判官在他的生死簿上写:并非死于战争、谋杀、癌症、寿终正寝或者某种孤胆英雄式的古典英雄主义,狡啮慎也将于一次无聊的外勤勘查中如同一只蜉蝣晒干在将近70度的烈日下?还是说这个:他们确实牵过手。因为这时死人的幻觉出现了。死人贴在他耳边……半透明的幽灵,用那雾气朦胧的手覆住了他的。使他晕眩的,是太阳的温度吗?他下意识地反握。他什么也没有捉住。心碎的时候你会怀念那种根基坚实的现实主义,好像我们还能把握住什么。他支起身,看见亡灵的影子如同海市蜃楼遥远。他不知道自己又走了几小时,也没有注意自己是怎样走到下一片信号区的。他只是盯着他,并且追逐。

有一天他突然心生不满,对死人说,宿敌可不是需要天天见面的关系。 哦?那天天见面的宿敌,应该要变成什么关系?

在他想出一句郑重又不失严厉的俏皮话之前,那家伙已经狡猾地消失了。


说点和槙岛圣护相关的事吧。说众星捧月的高中生槙岛圣护?说他的幽默感,他绝妙的讽刺;他对书、对音乐的审美品味?他在他的脑子里放过一首平平无奇的钢琴曲,菅野祐悟的《楽园》,当时在麦田中进行游戏,我想到的就是这首曲子;死人的面庞月下露水般朦胧……说他(假装)枕在他的腿上,朗诵一本安妮·卡森,丈夫以他令人炫目的美丽说:双倍的欲望是爱情,双倍的爱情是疯狂。而双倍的疯狂是婚姻女诗人补充道。夫妻做到这个地步还剩下什么?那么,如果我说,当我每每望进镜子里却看见你的脸;当我只要闭上眼就能感到你在我体内轻轻呼吸;当我忍耐你的精神低语着蚕食每一寸平假名;当我的记忆被重命名、以至于我成为自身最不可靠的后现代叙述者;当我已经完全不能分辨看见世界的这双眼背后是我的意志、还是你探出头满怀好奇透过我;当我无法溯源脑中冒出的想法究竟源自我自己、抑或是你双引号外的间接引语;当我任深渊的冷火长久地焚烧我、并必须时刻调动意志抵御体验它全部深度的渴望;那位亲爱的天才诗人安妮·卡森女士带着她的古典希腊语、萨福造诣、T·S·艾略特奖及腰封上苏珊•桑塔格的推荐语能否权威地诊断我,回答这简单的乘法问题,这应当计算为几倍的婚姻、几倍的疯狂?


一个人如何获得∕对另一个人的权力?

他又换了一本安妮·卡森。现在是《红的自传》了。

我不是后悔。

我只是想明白了。偷窥狂上帝,我来告诉你我的答案。穷途末路的时刻,安东尼奥该怎样还给夏洛克一磅肉?人怎样精准割下一磅肉,不流一滴血?人失去肉就会失去血,这是当然的,然后人就会死掉,或者更糟:陷入隐秘而持久的癫狂。

我已经明白了。人造的乐园是虚假的。必须痛苦,必须疯狂。道路狭窄,而且笔直;上无天堂,下无地狱。对立的便是一体的;肉与血相依。深渊曾长久地凝视我,我见识过黑暗深处那冰冷燃烧的生命,我拼尽全力抗拒过;但那火烧透了我。我从此无法知道另一种生活。我不是后悔,我只是想明白了。

好吧,可能我就是后悔了。

独一的上帝,对于我的回答,你是否感到满意?


***


他止住了话头,等待着。

那些虚空中的眼睛已全部消失了。舞台清了出来。他独自站在金色的麦田中。这一幕似曾相识。好像有一声轻笑,或是咳嗽,自遥远处传来。他以为自己能听见幻觉中的答复,或许,来自一个像小孩子的上帝?他等了一会儿,又一会儿,只有涛声。一首钢琴曲奏了起来。

——等等,钢琴曲?

槙岛圣护

……像晚期莫扎特和李斯特各切一半,搅匀后洒上一把J·S·巴赫。那自克莱门蒂的某个行板乐章跋涉而来的一连串琶音也来参与派对了嘛。

说不上杰作,但那种平庸并不让人讨厌。在西比拉的世界,也只能有如此缺乏风格的模仿作品了吧?

打着哈欠,有些百无聊赖的,看对位的音律忽近忽远地缠绕,右手颤音爬升,爬升,追逐,蓄积着下坠的可能性,来追我吧,在最后一个八拍前,请务必怀着恶作剧的心情,那样紧张的快乐,把这规规矩矩的4/4改造成圆舞曲节拍……玩得这样尽兴,该说感谢款待。死亡愿望?不不,对生或对死的贪念,都是自我中心的体现,在人的种种弱点之中,唯独在“傲慢”这项上是被豁免的,可以有这样的自信。藤间幸三郎,那认真地说着什么“圣护君,全能的愉悦、预言者登场的伟力”的模样,未免实在……糟糕,伤口更痛了……总之,被杀掉也不会有什么意见,但要说被西比拉那种终极无聊杀掉,还是算了。过分追捧萨德的人,果然在审美上十分可疑,应当为那本现代思潮社的初版《不道德繁荣》感到惋惜……

是不是太享受了呢?竟胡思乱想的。能看见左侧后臂屈腕肌群下尺骨连着半透明的筋膜,无法计算失去几品脱血液。还在这里玩你追我赶的游戏,大事不妙呀!钢琴演奏其实是令人讶异的体力活,力量无法支撑是不行的。瞧,行差踏错,两只膝盖绞在一处分不清你我,在这流淌夕阳的金钢琴上踏出连连的一片惊悚错音……已经不是为了夺命而奔逃,仅仅是想要好好品味这难得的开心时刻罢了,直到用尽力气为止,晚一些,再晚一些,跌落像一颗音符攀至极处张力泄尽、回归稳定态,得到了终极的解决——

来罢!追上来了,那牙齿森森的低声部!皱起鼻子跟寻血味,变奏着那平庸的主题,闪烁冷光的狭长左手已然逼近到足以投下笼罩过头顶的不详阴影,可是,真糟糕,曲子还没奏完,太阳也还没有下山呢……

对方似乎听见了这份心声,鼻子喷着热气,刨了刨地面,耐心地等待着。

……那么,在最后的和弦前,仍有时间可供分辩。对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完全没有恐惧是不可能的。要论不甘心,却也没有多少。说到底,那一直期待着、等待着的,究竟是怎样的一把刀尖呢……
……一粒麦子,落进地里……唉,是你。

果然是你。

已经足够了。这样刚刚好。

这一时刻,远比曾经最好的想象还要更完美、更平静。

“……你觉得,你还能找到我的替代品吗?……”

终章

在那些那些三流爱情小说里,故事的终章总是发生在第十年。

三年太短,显不出忠贞节烈;五为单数,不够圆顺吉利;八年嘛,不上不下,不如凑个十年一轮回吧?那些可爱的女性作者大概是这样的想法。十年,听上去着实气势惊人。若要对着阿拉伯数字进行通感游戏练习,那么请听例题:

数字“1”是独一的、自在永在的造物主;数字“2”是看似对立实则一体、无法共生又无法独存的阴阳太极;数字“3”是自认道成肉身、傲慢的伪神先知西比拉;数字“4”是钢琴乐声中,微风与膝盖骨压弯淤青的红麦穗;数字“5”是清脆的上膛声中五发357麦林弹壳与一滴女孩的眼泪同时坠落,为她无法夺回一位友人自命运手中;数字“6”是抛下虚假乐园、任性游戏的欢乐;数字“7”是一把不甘被遗弃在楼梯拐角处的旧剃刀;数字“8”是破碎的平光镜,及最后抚过的、父亲的眼睛;数字“9”是仍差临门一脚的恒久忍耐,舌尖含住糖果;数字“10“是一类枪口,是犹太卡巴拉及毕达哥拉斯派的宇宙结构四分律,是无人知晓多年前击碎颅骨的一颗子弹杀死两条性命,是神圣的、圆满的几何之圆,为始亦为终,无始亦无终。狡啮慎也坐在诊疗室里:我未曾见过死人已有十年。请屏住呼吸,不要眨眼,在一拍心跳的时间里,我将带你回到原点。
他看着他;他看着他。
此时此刻,狡啮慎也明白自己的健康是确凿无疑的。西比拉时代即将痛失它最后的精神病人。他没有生病,完全没有。怎么可能是妄想,怎么可能是幻觉呢?他根本没有这样好的想象力。他绝对想象不出这个——更想象不出这个笑。把书架上的爱情小说全部看一遍也不行。一口气天底下的爱情小说全部吃进肚子里也不行。

冰冷的铁贴着他。他握紧了枪。

接着,就像猎物的尾巴从鼻子前掠过时一样,他遵循了一条好猎犬的本能:
他急急地、紧紧地追了上去。






他来时是秋天,我却总记成盛夏。

我原先的室友突发怪病,不知道要在医务帐篷隔离多久,团长暂且为我安排一个新人同住。他远远招呼一声,就听有人一路小羚羊似的跑来,背对着光喘着气,对我说,“是你,我知道你,我来的第一天,就看见你表演啦!你究竟是怎样做到的?把你蒙起眼来和那样大的狮子放在一起,狮子却一爪子也摸不到你,全让你给躲了去。”他那银面具边缘被秋天的日光照得金灿灿的,脸颊处还粘了片红艳艳的落叶,也没去管它,笑眯眯地将扫帚换了只手,倾身过来与我握手。他手指有力,但很瘦,而且冰凉。

我也听说过他:新来的小孩儿,据说家里发生过火灾,毁了容貌,从此走到哪儿都盖着小半张面具,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来。每每见到他总是个笑模样,和每个人都打招呼,面具后的那只完好的眼睛深深弯起来,好像真的非常、非常高兴见到你。“别名就叫司麦迩(Smile)吧,”大家纷纷道。团长拉着他在我身前站定,彼此介绍几句, “说来也巧!娃娃(Doll)同你岁数相当,生日前后只差几天而已。”团长顿了顿,看看他,又看看我,笑道,“又都是半边脸、蓝眼睛,照镜子似的——还真是有缘了。”

当晚演出后我带他回了我的——我们的——帐篷。他微微一弯腰,进了帐,面具后的蓝眼睛滴溜溜一转,一一掠过那补丁帐面、生虫木板、破洞草席以及发霉的小木桌,似是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他走到铜炭盆处,用木棍拨了拨那两块奄奄一息的灰白碳块,扭头问我,“过阵子要下雪了,我们靠这个过冬吗?”我将上铺的位置指派给他,他爽快应了,爬上去的样子,像生怕把那木梯踩折了似的。我却思忖着:他真的有十五岁吗?甚至比我还矮一些。

这时他忽然喊了一声我的名字。“你来了也有两年,是资历最深的老人了,怎么至今还要跟别人挤一个帐篷?”他问得无比轻松,似乎只是随口一提,也没有介怀我的避而不答。又听上铺窸窸窣窣一阵动静,忽然一只手从上面伸下来,指缝间夹着几根五颜六色的糖果,给剔透的玻璃纸包着,露出兔子、小熊、姜饼小人儿的样式:是凡多姆海威公司的高级货。“观众席摸来的,”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嘿嘿一笑,“你拿一个,算封口费。”我没有拒绝,随手抽出小熊糖果,塞进抽屉里。

他又待开口,我适时打个哈欠,合上眼。“你的问题好多,我的问题却只有一个。你讲话的口音,是哪里学来的?”

“哦,这个,”他也跟着打个哈欠,“在一个伯爵府邸工作过几年,摸了点东西,被人发现了……回城里看到巡演广告,过来碰碰运气,混口饭吃。”

我记起他是负责后台及打扫工作,园区各个帐篷都要出入的。

“你放心,”他好像又猜到了我的想法,语气颇为意味深长, “我这回不偷东西。”

“那你偷什么?”

“偷——你的心。”他又把脑袋伸下来,烛光里笑着看我,“小娃娃,你给不给?”

我给他喊得好不别扭,看也不看他,只在心里冷冷地一笑,撑起身来,将床头蜡烛吹熄了。

他在生活上是非常娇气的,藏也藏不住。最开始那阵子,他连自个儿洗个脸都会弄得自己一身淋淋的水,咬一下嘴唇,眼神还特别无辜。叠被子、打水、剥板栗也不会,每每眼巴巴地咬着手指,等我终于受不了,帮他一一处理。有几次我一大早被他吵醒,迷瞪瞪地睁开眼,还没有完全醒来,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蹭得我颈窝痒丝丝的,却是他凑在我耳边吐气,小小声哀哀求助道,“……袜子,袜子不见啦!”他逆着光站在那里,只穿一只白袜,另一只脚光裸地蹭着小腿,粉红的脚趾也紧张地曲了起来,很是为难、害羞似的。在吃东西这件事上,他更是难伺候极了,禽肉、马铃薯吃得非常矜持,从来不情愿主动拿绿蔬菜,要是不小心打多了,还会一脸为难地拿个叉子拨来拨去,咬个嫩尖尖就不要了。然而甜点却能拿满满一盘,捏着个小勺慢吞吞地挖着,吃两口就忍不住要舔着勺尖儿傻笑一下,说是以前工作的那宅邸,执事人很坏,待人刻薄,实在把他给馋坏了。

他适应得很快,举止、口音无不迅速向我们靠拢。所有人见了他,都要情不自禁地绕路过来,“小司麦迩、小司麦迩”地叫着,揉揉他的头,说两句亲亲热热的话。他总是乖乖地应下,又怕冷落我,转头冲我缓慢地、调皮地眨一下眼,好像一种郑重又狡黠的暗示,“我跟你最最要好,我永远最最喜欢你”。这样的频频示好却只让我感到疲于应对,每每夜深人静时听着上铺均匀的呼吸声,满心不详预感,来来回回地揣测、琢磨:他百般讨好,究竟图谋什么?想着想着,便不大安稳地睡过去了。

不知捱过了几个这样的夜晚,只觉得秋天转眼便过,渐渐地入冬了。雾气朦胧的伦敦迎来了一八九零年的第一场雪,我们一伙儿人呼朋唤友、大呼小叫地去踩雪,他本性之霸道暴露无遗,威逼利诱、撒泼打滚儿的,回回非要当头一个,他没踩过的新雪,别人是碰也不准碰的。有了第一场雪,自然也很快有了第二、第三场;于是雪似乎也不那么稀罕了。伦敦褪去种种颜色,泰晤士河也结了冰,更觉得萧萧条条,素枝挂雪,鸟雀不飞。天光乍现时遥遥望去,天地间竟似唯剩黑白二色而已。随着冬天越来越冷,我的脾气似乎也越来越坏,常为一些小事,莫名与他大动干戈。“……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在团长的帐篷附近乱转?”

我火气直冒,焦躁难言,憋得心里发苦,声音愈发大了起来,“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他刚进帐来,浑身凛冽雪意,发上挂了些霜,垂成湿漉漉的一缕缕黏在额头上,原来是用围巾裹了些热烘烘、还冒着白气的烤板栗,急匆匆回来要与我分享。听我如此发难,他自是十分错愕,那副万分雀跃的表情还没完全消失,眉头就已经皱起来,低声压抑道:“你究竟怎么了?之前……还好好的。”我尽量绷住了声音,板起了脸,硬起一颗心,在他的视线下,把热乎乎、圆滚滚的栗子一个一个地扔到垃圾袋里,又全数往帐外泼了出去。“你百般示好,别有所图,”别再靠近我,这很危险,“可我身上又有什么可图的?我只不过是个……懦夫。”

他像是很震惊地看看我,又看看帐外,脸也冷了下来。

“你当我是什么人。”他的语气几乎是不敢置信的,“竟敢……”

其实他这话说得极为古怪,不过我当时浑身发抖,只觉胸口气血热涌,已经全然不管不顾了。我三两步冲到那摇摇欲坠的木桌面前,猛地拽开抽屉,里面全是一个多月以来他流水般献给我的礼物,一个反手便将那攒了小半个抽屉的糖果、玩具全部扔掷到地上。“你送的东西,我一个也没有碰过。”我低声说,努力遏制内心大吼大叫的冲动,“还你,全部还给你!……还清了,什么也不欠你。”

他坐在床上,脸色隐在黑暗之中。烛光摇曳下,我既看不清楚,也不大敢看。只知道他好似一直盯着我,伸手拂过一块玻璃糖纸,捏在手里,缓缓揉成团。竟然笑了一下,”好,你好得很。”

他这样平淡,甚至是含笑的,我却一动也不敢动了。他站起身来,跨出帐去,没有再看我一眼。走得那样急、那样快,帐门帷幕都没有合拢,反倒叫风吹得翻了上去,冬日的风夹着雪花呼呼地灌进帐内,连最后的蜡烛也吹熄了去。帐篷里变得又黑、又冷,一丝人气儿也没有了。……他真的回来过吗?我心神恍惚,看见我床上还放着他的围巾,木然地想:他不戴这个,会不会着凉呢?转念又觉得自己可悲、可笑,不由哭了一会儿,直至头痛欲裂,便在一地糖果、玩具中间蜷起身子,胡乱地睡了。


大伙儿都很快地发现了我们二人间的嫌隙。有多事之人试图使我们重归于好,自然也是徒劳无果。我每日独来独往,行尸走肉般,胡乱地吃、胡乱地睡,只觉得生活已老,全无滋味。强自忍住种种煎熬,漠然心道:这两年不也都是这样过来的,才一个来月而已,还能就习惯不来了?至于他,那更是厉害得很了,也不知道忙些什么,从前便常常无故消失,如今则完全人影儿也不见一个。如此度日如年地熬过一个星期,我也渐渐地着实死了心,一点点残余的妄想也没有了。我对自己劝说:这正是我想要的。该就是这样了罢。

却说这天晚上,晚场的演出如常进行,说是高朋满座、人声鼎沸、沸反盈天也毫不为过。然而,我刚踏着鼓点声被蒙住眼睛推进狮笼,心里便已然警铃大作。我能蒙眼训狮,别无其它本领,无非是我天生五感敏锐过人,尤其是耳力,较常人更胜十倍不止,蒙上眼睛也能凭细微动静听声辨位、预判狮子的攻击,再一番挪腾躲闪罢了。今天这母狮却是极度古怪,行动之凌厉、肃杀远超往常,阵阵狮吼长啸更是滴滴泣血般,仿佛怒极、恨极、哀极,竟然——要完全地发狂了!我手里的鞭子没了用武之地,脸上层层面罩又紧紧系死,一时摘它不下,只能苦苦支撑,心中飞速闪过种种思绪:我下午受团长委托,卖掉了它刚分娩的小狮崽……难道身上仍沾了它孩子的气味?

“杀人啦——狮子杀人啦!”终于场外也有人发现情况不对,一时间嘈杂混乱至极,推挤声、尖叫声不绝于耳。似乎有几个胆大的站在远处,拿着长棍、石头等事物尝试戳刺、投掷,终究是连给狮皮划个口子都没能做到。我心里苦笑一声:我这条谨小慎微地保了两年的小命,没成想今天就要折在这里。事已至此,鼓声竟还未停歇,想是那高台之上的聋子鼓手还没发现情况有异,十分卖力地将一双大锤抡得咚咚作响,一下一下,无不合着我的心跳,简直催命一样。这时却听笼门锁链处传来清脆一声,有人闪了进来,森然低喝一声:“别动!”我被那气势所摄,乖乖地服从了,后来才晓得当时我一只小腿离狮口不过一寸,只差毫厘。 ……来人手中拿着一把武器,我仔细听来,像是一把匕首;奈何攻势十分疲弱,有灵巧速度、亦有招式章法,只是似乎身体瘦弱、手上没什么力气,甚至砍不破巨狮的一身糙皮,只像剥皮似的绕着滑了一圈儿。我心中大急,这不是来白白送命吗?待到一群观众撤离到了自觉安全的距离,又踮着脚尖儿、远远地瞅过来,见我们二人与狮子缠斗,倒觉得有一番别样精彩,那叫一个平日罕见的刺激,还有些荒唐浪荡之人,稀稀拉拉地喝起彩、鼓起掌来。这时又听那人命令道:“你诱它跑几步,然后立即躺下。就是现在!”这是让我以身作饵了!就在巨狮张着血盆大口,喷着阵阵腥臭热气向我袭来的那一瞬间,他蛇一样轻巧又冰冷地滑了进来,一手撑在我头侧,旋即,便听一声刀刃没入的钝钝肉响……

观众那头静了一瞬,接着便是一阵掀翻帐顶的口哨声。人们举着手、跺着脚,欢呼尖叫,不断将一朵朵鲜花、一波波飞吻投来。

得手了?!我终于有余韵,狠狠一把扯下蒙眼的头巾。挡在我身前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他一手撑地,一手斜斜上刺将刀刃送入那血盆大口中,狮子阵阵痉挛呜咽,眼露凶狠绿光,显然是痛极难耐、极欲咬合,简直想把他一条手臂齐根叼去,那把匕首却死死卡在那里,直使得刀刃往更深处推去,叫它进退无门、动弹不得……鼓乐恰好也奏至最终章节,那半聋鼓手双臂肌肉绷紧、高高鼓起,又是狠狠抡击几下,似终是身心大快、酣畅淋漓,浑身是汗,得意大叫道:“这首新谱的鼓曲,名为《心服》,是取自恺撒大帝‘我来、我见、我征服’的典故。纵观天下之事,无非心中服与不服、愿不愿意而已。今日给大家献丑了!”……简直前言不搭后语,乱七八糟!然而全场的声音好似逐一远去,竟似一个也不能传进我的耳朵里。我茫茫然,一时之间,只觉得不知是谁的汗、谁的血,这样纷纷地倾落在我身上。那小半张银面具上全是暗红血迹,衬得一张脸愈发森白泛青,望之骇人。他好似笑了一下,又好似没笑。“现在你欠我一条命。”他声音不大,清晰、平静,“——你还不还得清?”这句话仿佛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他深深看我一眼,齿间流下淤血,便软倒在我怀里,没了声息。

按说他只是受惊力竭,歇一歇也该没事了。奈何他本就瘦弱体虚,身体根基不好,如今正值寒冬,再遇上这样惊险的一出,竟是连绵地病倒了。他在医疗帐中躺了几日,始终高热不退,反反复复,不见好转。我只要有空闲,便会来探望他。这会儿他脸上细密地出了一层汗,眼角也红得厉害,睫毛纠缠着一颤一颤,口中嘟囔些胡话,显然已有些神智不清了。我刚坐到床边,给他掖了掖被角,蘸着酒精的绵巾还没碰到他的脸,他忽然警惕地一睁眼。“你来了,”那眼神清醒无比,真把我吓了一跳。可他再开口,我便知道他还糊涂着。“你还是来了……哥哥。”

我从没听他提过自己有个兄弟。“这地狱般的日子,我已经过了五年了。”他看着我,又似越过了我,语气飘忽,“真不敢想,要是命运弄人,使我再活过五年,我生活中没有你的日子就要比有你的日子更长了。从前人家总说,我像你的影子……现在我大了,是否越来越像父亲,越来越像你?我如今看着镜子里,已然不能分辨我究竟是看见你的脸,还是我的脸了。葬仪屋那点审美低劣的小把戏……我想你定然是万万看不上的。哥哥,我总是感到你在我的体内呼吸。我是你活着的肉的器皿,等待你借尸还魂的那一天……”

他这话听来缠绵悱恻,腔调和表情却冷淡至极,使我心头顿时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怪异,只觉得毛骨悚然,不敢深想,直给他胡乱略擦过脸和脖子,便端着水盆急忙逃出帐去。好一会儿把毛巾冲过冷水,放到晾架上,还觉得自己一阵脸热心跳,连冬天的寒风也吹不凉了。

好在他终究是年轻,尚不至于被一场热病夺走。他回到人群中的那天,我们正聚在食堂,远远地瞥见了他的身影,一下子全都呼啦啦地站了起来,餐盘也都差点扔了,嘴里一叠叠“小英雄”、“小司麦迩”、甚至“小赫拉克勒斯”地喊着,一双双手接连将早早备好甜点、糖果、玩具之类的小玩意儿,手忙脚乱地全数堆到他面前。他重病一场,人也憔悴轻减了一圈儿,见之立即眼睛放光,美滋滋地,甜甜道谢,那喜不自胜的馋猫儿模样,惹得大家又是一通打趣取笑。连团长路过看见,也赞了他一句:“小孩匕首使得不错。” 前两天团长把那暴起伤人的巨狮剥了皮,送来给我们做过冬的被褥,睡起来别提多暖和,对他手脚冰凉的症状正适合。他也半点不谦虚,一边享用着众人进贡的糕点、甜食,一边舔舔嘴唇,拆了一把袖珍玩具手枪,虚张声势地瞄准我,看着我笑道:“其实,我还是枪使得更好!”气氛这样热烈,好不热闹,眼见着帐顶也要掀翻了去,我这个正儿巴经欠他一条命的人,反而渐渐地被挤到外头去了。我也不甚在意,特意落了一点距离,只是在后边儿慢慢地跟着、看着。他被人拥簇着,一路笑闹,浑身闪闪发光,像朵花儿一样,却忽然回过头来,趁无人注意,又偷偷冲我俏皮地、狡黠地眨一下眼。

就这样,我与他和好如初了。

后来回到寝帐,终于只剩下我俩二人,我逗逗他:“还戴着那张面具做什么?你生病,老子天天给你擦身,哪里也都看光了。”他耳朵红了起来,嘴上却一点也不害臊,说:“嗯,有何感想?”我老老实实说:“我当时在心里暗骂一句——团长怎么能说我像你?他瞎了不是?”他好像完全地知道自己的漂亮,笑吟吟地:“这又是什么意思?我长得什么样?”我偏不肯让他得意,只做个鬼脸,大叫一声:“像猫一样!”

这话是一点不假的,他的确是像猫一样。那是一张……习惯了被取悦的脸,绝不该是一张我们这类出身的人能拥有的脸。可他身上的古怪之处,又何止这一两件呢?仍记得有一回,我外出办事,中途折回帐中、要拿件东西,却在门外几十步处停下了,我那过人的耳力此时发挥了作用,隔大老远便听见他在帐中讲话。可是,他又到底在与谁,用这种语气谈笑呢?该是极熟悉的嗓音,此刻却十分地陌生: “……意外……生病,节外生枝……没时间了。陛……必须……”更奇怪的是,他分明是在与人对话,我却再怎样竖起耳朵,也没有听见另一人的声音。只听他短暂地顿了顿,又一次开了口,这回好似带了些笑意,又有些冷酷,甚至有些低低的妩媚: “……你又……不吃这套。我瞧你喜欢的是……”便听得一声脆响,像是有人毫不留情、兜头打了谁一耳光。

这究竟怎么回事?难不成——有人袭击他?我心下大乱,顾不得那许多,虎头虎脑地冲进了帐去,却见他一脸无辜地坐在我床上,手中捧着一本书。我这样急忙忙地进来,带起好一阵风,吹乱了书页,也熄灭了帐中的蜡烛,一时之间,便只剩下一点雪光、月光,层层叠叠的暗影无声地压罩下来。

“你怎么啦?看你急的。”他合起书来,迎着雪光仔细看我,嘴唇好像比平时红些、湿些,愈发唇红齿白,看上去乖得不得了。“我小说看得入迷,忍不住自言自语。没吓到你吧?”我连连摆手,环顾帐内,只觉得各色摆设都与平日毫无二样,丝毫没有他人来访的痕迹。我头脑一阵阵抽痛、晕眩,茫茫然中仍是觉得十分古怪,喃喃道,“你有没有觉得,今天帐内的黑影……要比往常更黑、更长一些?好似有什么,在微微搏动似的……”他轻轻一笑,很关心地,走上来扶了扶我,说我应该是太过疲惫了。我走到外面给风一吹,才发觉背心湿漉漉地扒在身上,已然被冷汗浸透。

我在心里摇一摇头,思索无果,便把这事放下了。

渐渐地进入了十二月,他不见人影儿的时候越来越多,回来得也越来越晚了。这事儿只有我知晓。没有人察觉有任何不对劲之处,毕竟他份内的工作,每天都完成得十分完美;大家都惊奇地夸赞道,小司麦迩总是做得又快、又好,他打扫完的区域,连一粒灰、一根头发丝儿也别想找到。我默默心说:老子压根没见他拿过一天抹布、扫帚……但这句话,像许多其它事一样,全给我嚼碎了咽进肚子里。

又是一个他夜不归宿的晚上,我听着雨点打在帐上那噼里啪啦的声响,闷闷不乐地发了会儿呆,翻身睡下了。结果到了后半夜,却给他弄醒了。眼睛勉强睁开一线,头一个想法是:“好冷。”冬季的雷雨仍在持续,倾盆而下,气势愈发惊人,他刚刚喝完酒回来,身上酒气浑浊混着雨气清冽,脱去风衣,一身薄薄的白色里衣倒没怎么被打湿。他的银面具硬邦邦地压着我下巴,一张迷朦醉脸伸到我鼻子下面,愣愣地打一个酒嗝:“小娃娃,你喝不喝酒?”见我没答,便十分不满地用鼻子来撞我,那鼻尖儿,冻得我一哆嗦。酒不应该是越喝越暖和吗?他身上还是凉得泡过冰雪一样。

我低声说:“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怎么不回来。”他轻笑,“不是你生日吗?”

我见他这手足乱挥的模样,赶忙接过他手中攥着的酒瓶,把他两只手捉住按好:“戏团的酒……还是少碰为好。”他说:“是我的酒,西西里来的……朋友,嗝,刚送的!”我心下一松,就着瓶口一闻,才感到酒香扑鼻,在这寒冷的雨夜中分外诱人,充满了温暖的承诺。大半夜的,我俩怕招来别人注意,蜡烛也不敢点,摸黑把暖烘烘的狮子皮铺到了地上,又挪近了炭盆,烤火取暖。此时外面已电闪雷鸣、大雨滂沱,连带帐中也全是脏雪地的泥腥味儿,我俩毫不介怀,席地而坐,笑笑闹闹,在一片雷雨声中,以月光下酒。他有时在某些小事上雅致得惊人,十分坚持,这会儿不知道打哪儿摸出个水晶杯,舔着杯子边缘,一点一点地倒着喝。我没他那么矫情,就用平时吃饭的瓷碗和他干杯。一碗又一碗地下了肚,只觉得身上越来越热、越来越畅快,就连何时帐面补丁破了,开了个口子往里呼呼灌进风雨,竟然也没注意了。

他醉眼望我,问我:“这是你生日。你……还有没有什么没了结的心愿?”我心中一动,便在他含笑的注视下十指交叉,在心中许下一个愿望。他见我决意不肯告诉他,大为不乐,哼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想的什么。”“……说出来就不灵啦!”我作势要去捂他的嘴,大惊小怪地叫着。

他在病中把我错认、胡言乱语之事,我深深地放在心底,是一个字也没有对他提起的。如今他喝了酒,自己倒先讲起此事。我措手不及,忍不住支支吾吾:“你会认错,是不是,我……哪里像……?”

他否定得飞快,几乎使我感到被冒犯。“你倒有些像……从前的我。”

我盖住他的酒杯,不允许他避重就轻、绕过话题:“这又是什么意思?”

没成想他根本不接茬儿,眼珠贴着他的小酒杯滴溜直转,巴巴地去掰我的手指就要来夺,恨不得整个身子都要扑上来了。结果醉得手直抖、愈发没力气,眼角也急得红了起来。我十分得意,反手把他杯中的残酒一口喝掉,又哄着给他再倒一杯,感到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一阵阵发涨。他是真醉还是装的我不晓得,我自己却是实实在在地醉了。“你那位兄长……”

他轻描淡写,“有完没完了,人十岁就没了,能有什么好说的呀。”好似不耐烦了。外面打了好大一声雷,闪电撕开天幕,隔着帐面都把他的脸照亮了一瞬。他干脆背过身去,专心地研究帐面上破掉的裂口。我分明感到他是在糊弄我,仗着酒劲儿,破罐破摔、不依不饶, 满嘴“哥哥”长、“哥哥”短的叠叠追问。见他不理我,我脖子红通通一片,四肢并用地爬靠过去,忽然在心里“咦”了一声。我原以为他是捏着那处裂口,要把它合起并拢,不让风雨进来;然而他分明是玩着那处裂痕,非要使它越来越大。本来只是一个小小的破洞,现在已经有人的半身那样高了……可见此人天生性情极端,比起弥合,更爱破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此时正值隆冬,凄冷的暴风雨从他亲手撕裂的那个大洞中呼呼地泼进来,连带着整个帐篷都摇摇欲坠、苦苦支撑,他所坐着的地方,也已然积成一个水洼,他就这样冷冰冰地坐在一片凄风苦雨中,毫不在意似的。帐篷的粗糙纺线布帛,在他细长的、柔和的手指下,一根一根地迸开,发出徐徐撕裂之声。

我没由来地一阵晕眩,喃喃道:“……你与你哥哥,究竟是……”

只听天边轰隆隆一声惊雷,地面好似都跟着震动一瞬。一道闪电撕开天际,天地在刹那间只余一片雪白。狂风夹着雨丝灌进帐来,竟把那最后的碳火也浇熄了去。

我终于看清他黑暗中的神情,一时骇然,心中又痛又惊。

“……你就非得……问这个。”

他被风雨打湿,声音也透着阵阵朦胧雨气似的,又好像从极低的地方传来。他微微偏过头,很专注地看着我,又像是完全地越过我去……暗室之中,他那只完好的眼睛乌黑乌黑的,瞬也不瞬,好似燃烧一团奇异的、无光的火,看上去既冷淡,又脆弱。我永远也无从得知,这一刻,他究竟在想什么?只见他忽然高高仰首,自喉间挤出一声“哈”,将那张银面具粗暴一掀,便伸一只手盖住我的眼睛、另一只则探去与我十指交扣。他把我压在淋淋雨水之中,俯下身,覆住了我的嘴唇。

那其实是非常纯洁的、孩子的吻。像一片春天的雪花,落在嘴唇上,很快便化去了……什么也不能留下。

我醉愣愣地,满心只想:他为什么看上去这样绝望?


接下来的事,更是不合常理、如梦似幻了。

就在他万般痛苦、浑身发抖之时,我竟是眼睁睁地帐中黑影无声地滑动起来,徐徐地向他伸去,那样黑、那样细长,好似有什么在笑着,用一只只鬼影重重的手,将这般瘦弱、雪白的一个小孩子完全地、紧紧地环抱住了。这时一阵狂风袭来,只听撕啦一声,终于是把我们这伤痕累累的帐面给吹翻了过去,层层乌云在头顶笼罩,地上、床上、狮皮上全是湿淋淋的水,又听阵阵雷声如虹,震起水面波纹片片。他只穿一件里衣白袍,浇了这许久雨,布料本是湿哒哒地贴在身体轮廓上,此时却被刮得高高卷起一角,什么也遮盖不住,猎猎鼓动着。在那团团黑暗中,我影影绰绰地看见他的脸怪异地扭曲了起来,已经从全然的痛苦,掺杂了一些更复杂、更难耐的东西。便听他气若游丝、艳声沙哑:“我……快要冻死了……你……他妈还……”过了一会儿又是带点哭腔的:“够了没,我不要了……”我直觉地明白那话并不是对我说的,却是对谁,对什么?……他两条细瘦的手臂快要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腰一塌,便和我的下半身紧紧贴合在了一处了。那两条腿果然是冰河中捞出来的一样,我忍不住张开四肢,把他圈住,满心只想帮他暖一暖。他呜咽颤抖着伏在我身上,被雨浇透的小动物一样,浑身不住地往下滴水,却是一张沉溺欲望、艳色逼人的脸,在我颈间急促地吐着热气,也把那一小片皮肤吹得热起来。这场隆冬的雨小了一些,却还没停,他的呼吸简直是此时此刻的救命稻草,是全世界唯一还有温度的事物,是严寒中湿漉漉的春天。我看他那个表情,出十次精也够了的,整个人早该要射空了,然而我们的姿势使我分明感受到……我一阵阵目眩,咽着口水,向下探去,只觉他器物不俗,却果然还是软的。他在我怀里稍稍一挣扎,皱眉闭眼呻吟着:“不要……碰我。”

他其实一直不太喜欢和别人有肢体接触。旁人和他勾肩搭背,他都会几不可见地皱皱眉,这我是知道的。我有过几次性经验,不是不识情欲的雏儿,刚刚给他一团孩气地亲了几下,只觉得温情可爱,现在却有些耐不住了。他这样子,这声音,实在是……我十分地尴尬起来,尽力支起腿抵住他,拉开一点距离。他却也察觉了我的勃起,显然非常好奇,用他那一贯只许州官放火的作派,伸出一根手指,犹犹豫豫、十分矜贵地,只肯用一个指尖向下划……他那指尖也好冰凉。我被他隔着层层布料轻轻碰一下,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刺激,立即腰眼一酥,射了出来。待回过神来,简直是羞愧得背都要熟了,感觉自己做了极大的错事,简直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好在他完全不懂,他还问我,我的裤子怎么热乎乎地湿了。我真怕他以为我尿了裤子,赶紧结结巴巴地解释一番。他又问我是否能给他看看我的精液。

“你都十五了,还没有……么……”

“……我家只有一个大人,他说……我还没长成,这对身体不好……”

他的脸一半像娼妓,一半像处女,既艳靡又天真。我想象了一下他手上捧着我精液仔细研究的样子,就觉得自己要死了,急忙在心里狠狠扇自己几下。这时他又仰起脖子,万般痛苦地唔了一声,眼中又是湿光涌动,满面潮红,简直要在一片严寒中蒸出热腾腾的白气来……显然是还没结束了。

我讷讷的,“你到底怎么了……”

他几乎要被弄得神智不清了,断断续续地。“祂在……舔我。祂很饿,要……忍不住了……”

我看着他的脸,忍不住又射了一次。

是谁浇灌,以无尽的黑暗;是谁催熟,以没顶的欲望?是谁不要精液、摒弃肉体,全然不理那些尘归尘土归土、现世易朽的把戏,是谁乌云般吞噬星光,把选中的爱子拖进没有光能够抵达的阴影世界中独享私藏?

又是一道隆隆惊雷。闪电照亮天际的那短短一瞬,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长长的黑影紧贴着他,与他交颈缠绵。那样深深地掌控、贪婪地爱抚,使孩子的整个灵魂都为之战栗。……像一条流着口水、霸道护食的狗。

祂竟抬起头,向我若有似无地一笑。

“……我看见了……你的魔鬼,”我喃喃说,“——祂是来索你命的。”



我晕睡过去,但并不安稳。中途几欲醒来,十分焦急,迷迷瞪瞪地呢喃,“帐篷、帐篷”,却有人捉住我的手腕,按进被子里塞好,在我耳边轻声说:“你且睡吧。”我对那人很是信服,便安心地蜷起身子,沉沉入眠,只是恍惚觉得,好似有人好像坐在一旁,看了我很久、很久。我也不晓得究竟昏了几小时,只是睁眼时帐外的天仍是黑的。我先是摇了摇头,感到自己并没有怎样宿醉、头痛;再然后,才想起了之前的事……这光怪陆离的咄咄怪事,是真的发生过的吗?我从床上支起身,眼看这帐篷明明是完好无损,连个新鲜的缝线、补丁也找不出来,床褥、狮皮无一不干燥、温暖,帐中没有任何一处有洇湿痕迹,一时头脑更是混沌。究竟,是不是……一个声音却在心里冷冷问:若那是梦,该算春梦,还是噩梦?我立刻尴尬得无地自容起来。自个儿坐在床上呆呆地想了片刻,忽然火冒三丈,勃然大怒:他跟他自己哥哥亲嘴,却搞得我浑身别扭,活像是老子……跟他乱伦。哪有这样的道理?!便披上外套冲出帐去,要找他理论。

尚未破晓,雨早已停了,雪面上结一层冰,在月亮下微微闪光。两把椅子摆在帐外不远处,一把此时空无一人,他则坐在另一把上,懒懒地倚靠着,正用脚尖踩着冰面玩。他也换上了一套干干爽爽的新衣服,方才那全身湿淋淋的样子,真像是梦里才有的一样了。我注意到他披了一件从未见过的白氅大衣,又戴了一个毛茸茸、坠着许多小球的帽子,那尖尖的小下巴埋在厚实的白毛毛里,一只眼睛给眼罩盖着,像个脆弱的白毛团子,显得比平时还要更小、更女气。我一见他这个样子,什么火气也灭去了;其实他这一身做工繁复华贵,显然造价不菲,这图穷匕见的时刻,他装也懒得装了……莫名一阵惆怅,不由微微苦笑起来。

这小白毛团子听见我的脚步声,头也不回,遥遥一指朝东的方向。“我在等日出。”

我要是信了他这鬼话,便白与他相识一场了。我扬扬下巴,笑道:“过生日、看日出,用得着……带这个的吗?”

他伸出一只戴着戒指与白蕾丝手套的、小姑娘一样的手,拾起放在身旁的银色手枪来,利落地摆弄几下,一声脆响,弹夹弹出几颗子弹,落在他掌心。他抛过一颗给我,看我矫捷地接住,勾了勾唇,做一个开枪手势。“这本来是我要送你的生日礼物,” 他这个人,把杀我讲得这么平常、坦荡。“不过……我又改变主意了。”

他扭过头去,望向远处连绵的山丘,右手下意识地轻轻转动着拇指上的蓝宝石戒指,似乎是在斟酌、思考。

“三日后,我会派人来接你。”他最终这样说。“你将独自乘船前往德意志,无需收拾行李,那边有一位……家族世交,见到我的印章,自会帮助你安顿下来。从此往后,你过怎样的生活,需靠你自己的双手创造。……不要再踏上大不列颠的土壤——至少我还活着时不要。”他的声音低下去,“小娃娃,我说得够清楚吗?”

我如此惜命的一个懦夫,此时该是满心劫后余生的欢喜。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只是……

“……能不能推迟些?”我的声音很低,但我知道他听得见,正如我也知道他是否听见都不影响他的决定。我还是这样说了。“我还有一些……非常、非常想做的事。至多两个星期,不,只要几天!完事便走,永永远远……不再回来。”

他果然露出一个毫无回旋余地的表情,学着从前我对他说教、告诫的那种语气对我说:

“听话。”

我眼眶一阵发热,心里也沉甸甸的,强自忍住了。我哑声道:“我有一件事问你。只有这件事,你绝不可以骗我。”他用脚尖踢了一下自己身旁的椅子,那意思是让我坐下。我却反倒三两步绕到他身前,俯身逼近了他的眼睛,一字字地问:

“那巨狮偶然发狂、暴起伤人,是否也是你的设计?”

他惊讶,向后退着拉开一点距离,迎着我的目光,认真地、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既不屑、也毫无必要在此时骗我。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感觉自己一直以来隐隐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是落回了肚子里,浑身筋骨都松快、轻盈了。便也抬脚跨步,往他旁边那把椅子上一坐,心道:这把椅子是特地给我准备的,还是方才有什么别的人坐在这里?这念头刚刚浮现,便听他说:“……你的问题很多,我却只有一个。”

他没有看我,神色平静自若。我呼出一口白气,也望向东方的天际。冬天的日出总是很迟的,此时天边已是一片苍苍的鱼肚白,太阳却还没爬出来。而地平线延伸更远处,只见座座灰蓝山丘连绵地隐在雨后的薄雾之中;新雪的味道灌进我的肺。雪与他:我可能一生无法摆脱这样的联想。可他来时是深秋,我又总记成盛夏。四个季节里他要霸占最为水火不容的两个,世上竟是能有这样的人的。可是,“三天后,德意志”,他的语气像个不容违抗的国王。

“……马戏团的内幕,我确实什么也不知道。”

知道太多的人没有命在,我向来心里雪亮。

乌鸦扑楞楞地落在白腊树覆雪的枝干上,在他的身上投下一片薄影。它侧过头梳理着自己的羽毛,我没有注意到它看了我一眼。

“不过,我却知道什么事是我不该知道的……团长每两星期会离开三天。回来时,身上有海风的味道。”

他垂下眼睛,无数利害算计自那双眼皮下瞬地掠过。“谢谢你,足够了。”

我不由偏过头来上下打量着他,掂量他这句道谢的诚意。蓦地想到了什么,吃吃发笑:“你这样子,与你刚来时相差太多,给旁人看见,要心碎的。”

“那你呢,”他抬手打了个哈欠,又理了理领口被雪水打湿的白毛。他看上去很累,却也不介意再陪我闲扯两句——毕竟就此一别,永无再见,“比较喜欢哪个我?”

“……两个你,几个你,都是你。”

冰面在两把椅子下碎裂、融化。几颗松果掉落在雪地上,一条毛茸茸的褐色尾巴贴着树根一闪而过。天还是灰蒙蒙的,周遭的帐篷已经有了些许窸窣声音:人们陆陆续续地准备起身了。打水、穿衣、洗漱、训练、表演,装聋作哑、视而不见,迎接这马戏团中日复一日、新的一天。这是两年来我闭着眼睛也能完成的一套流程,直到有人横插一脚、大闹天宫,我却要为此悄悄松一口气,就好像我心底藏有某个我自己也不知道的部分,一直在等这样一个人,劈开我又也……拯救我。

起风了。

他似乎这样说了,或许是我的想象。

太阳终于一寸寸地露了脸。登时雾气升腾,雪色闪闪,气象万千,金光万丈。每上升一寸,我脸上便渐渐地愈发地热、愈发地明朗;他却那样安静地端坐,整个身子隐在一片长长的黑色树影中,平宁而疲惫。我忽然想起,他那时大病一场、缠绵病榻,高烧中将我错认,便是拉着我的手,痴痴道:“这地狱般的日子,我已经过了五年了。”却不知他到底是过着怎样的日子呢?说到底,我连他的真名也是不晓得的。

“——看,日出。”

他凑在我的耳边小声说。这时候又有点像个小孩子了。


在天完全地变亮前,他轻轻道, “小娃娃,你给我唱首歌儿,好不好?”

我心中一荡,想了想,便开了口:

汤姆,汤姆,一个吹笛手的儿子 偷了猪,又跑走 小猪被吃了 汤姆被打了 哭喊著跑向 街道的尽头

汤姆,汤姆,一个吹笛手的儿子 从小就学吹笛子 却只会吹同一首 只会山丘那头路遥遥 越过山丘,跑向远方 让风吹走我头巾

汤姆的笛声好响亮 男孩女孩都停下,听他吹 越过山丘,跑向远方 越过山丘,跑向远方……




魔改马戏团·上 完


看明日方舟的风雪过境剧情,嗑到奇怪的cp:菈塔托丝x妹妹休露丝x妹夫尤卡坦(((我的口味是不是越来越清奇叻……………………




布朗陶家姐妹和小男孩尤卡坦青梅竹马,一起学习、玩耍、打猎。休露丝在书本上看见一个新词,跑去问尤卡坦,尤卡坦于是向她解释了什么是“春天”。接下来几天休露丝强撑着不肯睡,日夜睁着一双大眼,非要等待“春天”的来到,菈塔托丝受不了,冷嘲热讽一番,又对傻妹妹说:谢拉格没有春天。菈塔托丝聪明,成绩最好,尤卡坦较她差一些,每次分数都刚好比她低不多不少的一点点。菈塔托丝知道其实尤卡坦才是他们之间最聪明的那个。她常看见尤卡坦给休露丝讲功课,休露丝同样一个问题问上三四遍,他也不生气。休露丝耍脾气,把书本扔到雪地里,尤卡坦冒着风雪一本一本捡回来,在炉火旁把纸张与衣裳烤干,晚上还是发了高烧。休露丝眼泪汪汪,信誓旦旦要加倍努力,报答好友的宽容与耐心,后来的测验中,果然有了一些起色。休露丝很高兴,尤卡坦也很高兴,用染色的羊毛扎了一只小鹘鹰送她(对于希瓦艾什家的小宠物,休露丝向来眼馋),休露丝爱不释手。又过了一段时日,休露丝故态复萌,尤卡坦送的礼物也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偶然间被菈塔托丝捡到,菈塔托丝怀揣着自己也不理解的心情,把它收藏了起来。

大家都说菈塔托丝会是一个优秀的继承人。她时而尖牙利齿,时而异常沉默,而且心性坚韧。无论爷爷怎样骂,菈塔托丝从来也不哭。休露丝很小的时候,见姐姐挨骂,常常为姐姐哭,后来长大了一些,更知道要为自己哭。她没有为尤卡坦哭过,尤卡坦从不给她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三个小孩首次参与圣猎,这是谢拉格贵族间约定俗成的成人礼。休露丝看上了远超她能力范围的猎物,菈塔托丝劝阻不及,尤卡坦因此负伤。他们回到营地的帐篷之中。菈塔托丝冷静地给他包扎、上药,休露丝不住流泪,托起他的头,小小的女孩忽然给了他一个混着咸与锈味的吻,呆呆地、以前所未有的目光看了他两秒,随即面红耳赤、没头没脑地跑了出去。菈塔托丝听见尤卡坦在心里叹息、微笑。

她自己也叹息、微笑。有些事情发生了,从此不会再一样。成人礼后,他们不再拥有孩子的特权,世界将更痛苦、更复杂。她会成为布朗陶家的正式继承人,然后是家主;而他会在某一天替代休露丝,成为她的二把手、她的下属、她手中最趁手又甘愿的一枚棋。——他当然也会是她的妹夫。如果他们都乐意,偶尔还能追忆往日情分,和乐融融,称彼此为老友。谢拉格的雪光之中,他们三人的未来确凿无疑地铺在她眼前。他们都长大了,这很好。她与尤卡坦独处时,两人总是非常沉默。

几年后的一日,她在爷爷的病榻前漫不经心地聆听老头儿高声咒骂,满怀久病之人对世界一视同仁的恶毒,诅咒自己的儿子、孙女,诅咒希瓦艾什那对豺狼般的野心家夫妇、佩尔罗契家鼠目寸光的懦弱小子,也诅咒耶拉冈德,赐予他统领谢拉格的伟大宏愿却未赐予他足够时间(以及才华,以及眼界,菈塔托丝略带讽刺地想)。老人的面色红润发亮,语气慷慨激昂,散发着濒死的辉光,突然紧紧攥住女孩的手。“菈塔托丝,菈塔托丝·布朗陶!”老人的眼冒精光,一字一句道:“你做得到吗?——你做得到吗?!”

菈塔托丝费了些力气,挣脱死者青黑的、鹰爪般的五指。她没有伸手为他合上眼。

尤卡坦在门外等她。他已经遣散了其他佣人;而她的确需要一些时间独自消化这一切。老卢卡·布朗陶的死亡,以及随之而来将她捉住的命运,在她看见他的那一瞬间变得具体起来。尤卡坦在黑暗里缓缓跪下,爬到她面前,露出柔软的后颈。窗外雪光映得他黝黑泛红的脖颈柔软且白。这是谢拉格人宣告臣服与忠诚的仪式。菈塔托丝突然问道:“尤卡坦,你的忠诚是献给你的朋友,还是献给你的家主?”她想问的问题有许多,问出口的只有这一个。“从今日起,您是布朗陶的领袖,在风雪中扛起千户人家的一家之主。”青年回答道,“但菈塔托丝也将永远是尤卡坦的朋友。”他们都知道这并不完全是一句真话,纵使他多么真心实意。恍惚之中,她听见一扇大门“砰”地在她身后关上。

在黑暗中尤卡坦看见菈塔托丝的眼睛,有一刹那的无措。他低声说菈塔托丝姐姐……我情愿你哭。他这样说着,自己先落泪了。咸味的水顺着他尚有些婴儿肥的脸颊落下来,像一场在太阳下很快蒸发的雨。菈塔托丝笑一笑,几乎没有克制住自己,去抚摸他柔软的脖颈与毛茸茸的头颅。她没有屈服于这一刹那的软弱。她只是忽然很想问尤卡坦,在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如果我也会哭,如果我也有愚蠢软弱、又心安理得坐享其成的天赋,你是不是也会愿意为我而用羊毛做一只小鹘鹰呢?

最终她只是漫不经心、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她未来的妹夫,布朗陶家不光彩的私生子,为了报答老家主的恩情,要为休露丝活,为菈塔托丝死。他们从小就知道了,心照不宣。只有休露丝是被豁免的,拥有迟钝娇憨的特权。谢拉格是片不毛之地,每个人都只有一条窄而确凿的未来,因狭窄而确凿,因确凿而无望,因无望而安详。当她与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坐在火光之中,她的一生自她眼前掠过,那是她再也无法取回的时光,像一份她偷来的、不属于她的礼物。我亲爱的妹妹,你羡慕我所拥有的一切,权力、地位、钱财,你却不知道,我也羡慕着你所拥有的。我时常希望我们能够交换,即使我知道这不可能,我缺乏被爱的天赋,当我感到爱如大海召唤水手般召唤我,我只懂得咬紧牙关沉默忍耐,并因此搞砸一切。

菈塔托丝一贯多思多虑,失眠多梦,梦见妹妹的哭脸,羊毛的鹰,三个孩子背着爷爷手拉手去看铁路与工厂,等待一个不曾到来的春天。谢拉格没有春天。谢拉格与她自己那些没有被实现的可能性与没有被说出口的话语纠缠她,它们说:菈塔托丝姐姐。她刚要追去,又被死人青黑的手拽住:你做得到吗?——你做得到吗?!她醒来,溺水般被汗浸透,冷冷地想,他们三个之间,尤卡坦一直是最聪明的那个。火舌卷起热浪扑打她的裙摆,她的脸。她终于十分自由,十分痛快,满怀恶意,望向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像是望向别的什么人,心想,来吧。






存个旧文

您在为了什么而奔跑呢? 如果您感到劳累,就请吻我吧。




在十七岁的圣诞夜,凡多姆海伍伯爵遇见他一生的恋人。

这个女人不像任何他见识过的女人;或者说不像个女人,不像个人。她苍白的脸上嵌着阴影深重的两颗眼珠,石榴花似的火红火红……她的骨架对于女性来说有些过于壮实了,腰背宽厚,胯却窄,双乳也瘪平。两瓣臀倒是雪白肥翘的,但抓上去也不是寻常女人那般绵软,反而像是白面团里包藏一块名为祸心的黑石头——但她的的确确是极美的。

在男与女的分界线,在人魔平等的地方,在梦与现实的裂缝间,她诞生了,潮湿又赤裸地,向他走来。她说她是莉莉丝。夜之魔女莉莉丝。活色生香莉莉丝。她自黑夜里来,要往黑夜里去。初见的夜里,他将脸颊贴上魔女的乳房,痛苦地、痛苦地进入她的身体——

你知道吗莉莉丝。我的后背太轻太轻,我在午夜逆风飞行。


如果一定要给这个爱情故事找一个起始点,那么伯爵头一回听见莉莉丝的名字,是从恶魔的嘴里。

他们假扮主仆七年。头三年里他们常常斗嘴,可现在他们独处时,寂静要比声音更多。伯爵说“茶”,执事就端上大吉岭;他说“德国工厂”,执事就答“已切断其南非原料的供应”。执事说“客人已得到周到款待”,伯爵就知道自家园林的土壤里又获得了新鲜肥料,明年的白蔷薇会长得更美更好。(伯爵甚至能看出哪天恶魔心情好——比如刚撸完猫——乐意容忍他多吃一块巧克力蛋糕……)

当两个人朝夕相处七年,能说的,早都已经说完了。至于那些不能说的,只能统统死在沉默里。

所以,提起莉莉丝那次,是执事少见的长篇大论了。那晚伯爵换了睡衣,喝完蜂蜜牛奶,任由自己陷进柔软大床里。执事道晚安,吹熄蜡烛,忽然听到他的主人说:

“恶魔,我对你的过去一无所知。” “……您是想听睡前故事吗?” “只不过是这种单方面的知根知底使我不爽罢了。” “这个故事太冗长,恐怕您——” “少啰嗦。”

执事笑了。他说:

我出生在红海。我存在与这天地一样长。在这千万年里,我有时是男人,有时是女人,也有时是巍峨的山,是开花的树,是护犊的母兽,是呼啸过冰川与沙漠的风……您似乎感到困惑。您可是想当然地认为,我千万年来都以人的姿态行走?不得不说,只以自身体验去度量他者,将其他生灵与自然产物都视为自身的奴仆——这就是人类最大的傲慢了。

您问,我是否爱过什么人?很遗憾,爱情之于我,类似于蜜蜂的舞蹈与火车尾气之于您。但的确有这样一个女人(为了方便您的理解,我们姑且称她为女人),我受她影响颇深:我的母亲,我的情人,撒旦的妻子……万千信徒心怀畏惧呼唤她之名。 他们叫她夜之魔女莉莉丝。


伯爵十七岁生日刚过不久,女王举办圣诞宴会,伯爵携带执事共往。一片黑压压的人头里,有一张粉色的、花瓣般的脸分外明晰。那女人也朝他走来,说:“凡多姆海伍伯爵。”她挽住他的手臂。您愿意赏脸,陪一个老朋友去花园里逛逛吗? 他压下心中讶异,吻这位年前远嫁德国的夫人的手背:“我的荣幸。”

他们坐在长椅上,头顶的槲寄生长出莓果点点。她脱下手套时,伯爵注意到她手上的厚茧:“您还在练剑?” “您看起来有些惊讶。”花园中没有旁人,她少女般自在地晃晃脑袋。“不过我也是刚想明白,我握剑不为别人,只为自己。” “您的丈夫可会介意有一个比自己强悍的新娘?” “如果他有这样的念头,只说明我该换一个更值得的人去爱。” “您说得很对。”伯爵望着女人柔而韧的眼睛,声音低沉:“他真是个幸运儿。”

“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剑道……可是伯爵呀,我担心您呢。” “夫人可是听说了什么?” 她笑了:“关于日益狠辣疯狂的邪恶伯爵凡多姆海伍,我身处德国社交界也多有耳闻。”她温柔地摸着他的脸,并拥抱他像姐姐一样。她的声音很轻很轻: “其实偶尔依赖一下别人没有关系—— “哪怕对方是个魔鬼呢?或许他也爱着您。”

伯爵看着她,说好。 夫人的绿眼洞悉一切,于是她叹息。

我想,我从前对您不太公平。但是您也知道的,伯爵。爱情,它犹如热病。 夫人踮起脚尖,从绿莹莹的槲寄生上捻下一枚果实。胭脂红的莓果与她的手指相映生辉。她回过头,对他微笑。用金枝谋杀光明神的盲眼兄弟啊——我不是弗丽嘉,但我宽恕您。您知道吗?您的脸上有“他”的眼睛。

槲寄生下,冯·德布姆夫人——他的初恋他的表姐他的小小女神伊丽莎白——隔着他的脸去亲吻另一人。他小心翼翼地环过少女微微隆起的神圣小腹,他在她的嘴唇上尝到月亮的味道……她轻轻说再见啦,夏尔。他听见自己的胸膛中有什么东西瑟瑟落下。

伯爵想:我并不悲伤,我只是在失去重量。

当晚,执事伺候他刷牙漱口的动作显得格外粗暴。魔鬼把他抱上床,在他耳边说:少爷,您可还记得莉莉丝吗?她以乳汁将我养大,我却在一个晚上杀死她——

他的吐息像风。

考虑到那是圣子耶稣的生辰,伯爵饶恕这个魔鬼难得一见的神经质。伯爵反常的大度事出有因:同样在这个夜晚,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发生了。

在十七岁的圣诞夜,凡多姆海伍伯爵遇见他一生的恋人。 她说她叫莉莉丝。


后来出了这样不大不小的一件事,东印度公司与“昆仑”的合作出了岔子,原本要通过马六甲运往中国的几吨鸦片,在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奉命调查的伯爵带着他的执事闯进刘在伦敦的宅邸,只见昆仑掌舵人在冲天大火里开怀大笑,生蛆的蓝猫娇滴滴地趴伏在他膝头。死人与活人皆是眼皮油红脸雪白,头戴假髻全身戏装粉墨登场——

他抱起他的杜丽娘一步步走进火里,旁若无人、咿咿呀呀地: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伯爵,我为聪明误一生。 燃烧的活人叹笑道。还是那一双似睡非睡丹凤眼。 看在往日情分上,请把刘某的骨灰撒进海洋。我会漂洋过海,回到我的家乡。


你知道吗莉莉丝。 伯爵濒死般吸吮魔女黑色的乳汁。 我一旦停止奔跑,死人们就会追上我。森森白骨手,搭上我肩头。


东印度公司派来交接善后事宜的代表,竟是一位故人。岁月宽待这位孟加拉王子,多年不见,他依旧年轻强壮。只不过是眼睛里有铁,皮肤上有硝烟……伯爵时不时在他的脸上看见阿格尼。

小王子这些年里很有一些离奇遭遇:做了一阵带发修行的僧人,佛学上颇有建树,曾在四方各地展现神迹,引来许多信徒拜他为活佛,他却又去往亚马逊与猎头族同住。现在他回到伦敦,公事做完,便与老友闲谈:舒尔阿族人的文化里,冤死之人回到阳世间报复杀死自己的仇人,其复仇鬼魂名叫Muisak。而在死者首级上擦木炭灰,就能阻止鬼魂的复仇。


(……要是早些知道就好了。索玛望着壁炉里跳跃的火焰,笑一笑。)

总之呀,你可要小心。小王子眨眨眼,那个旧的索玛在他脸上短暂地活过来:千万别被木炭灰沾了头,不然上哪儿去赔我一个好朋友? 我的事不需你费心,倒是你。你在孟加拉的小动作,以及你打着东印度公司的旗号,背着女王所做的事——伯爵绷紧脸:我只不过是消息灵通些,可白金汉宫的那位女士,她手眼通天。

他们都不说话了。乌云聚拢起来,在太阳的面庞上翻滚。暴雨将至。

半晌,王子轻声说:你没有看见我所看见的……曾经孕育土豆、茶叶与香料的土地现在种满罂粟,毒素渗透红色大地,我的子民日夜哭泣。夏尔,夏尔—— 这些话,请说给心肠柔软的蠢人听。如果你坚持以卵击石,我不会帮你。 索玛笑了:你已经在帮我了。

他们彼此深知下一次见面他们便是敌人,于是离别时王子深深拥抱他,并留下真诚预言:夏尔,你着相了。我们都在各自的道上寻找自己,但你得记住,名字不过是名字而已……王子在他耳边叹息:夏尔,我曾想做你的阿格尼。


再听到关于索玛的消息,是在伊丽莎白难产去世的三星期后了。佛终究是佛,不是好政客。人人道女王没几年好活,已经是个老糊涂了,没人料到垂死的母狮还有这等雷霆手段。作为谋逆者曾经的朋友,伯爵被邀请观赏一场秘密处刑。太阳,火神的儿子拼死也要守护的太阳,竟然是被烧死在火中的。

在好友皮肉焦熟的香气里,他与女王共进下午茶。

女王说:“人老了,心就软了,见不得血腥,只好效仿中世纪的惩戒所——新厨子做糕点的手艺怎么样?” 伯爵笑道:“陛下选择的人,自然不会出错。” 女王也笑:“弟弟啊,你向来是最叫我放心的一个。”

他并不感到悲伤。伯爵回到府邸后想道。我只是在失去重量。

他的后背背负太多黑暗,他的后背太重又太轻。每一个晚上它都尖叫,它渴求一个紧紧紧紧的拥抱,让它窒息让它死,只有在死里他才能感受活……于是他名叫塞巴斯钦的魔鬼就来了,带着他的黑暗他的美,来填满他羸弱小少爷憔悴的背。可是这是行不通的,历史黑沉沉地横堵在他们的胸口——

他和他都太过聪明了。


莉莉丝,我亲爱的莉莉丝,我为聪明误一生。 请你抱住我,勒紧我,亲吻我,杀死我。 于是魔女回答: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伯爵还是被多疑的女王放逐,几轮明升暗贬,只得离开伦敦去处理亚洲事务。 他走过这片有人甘愿赴死也要守住的大地。罂粟味的帝国主义之风拂过,所到之处只留下寸草不生的红色泥土,殖民地的人们与他们深爱的土地一同被吸干养分,去喂养那个不断跳动的、名为大不列颠的巨大肉瘤;他们有干枯的身躯和没有焦距的眼,社会达尔文的愚昧使他们在自己的国家沦为奴仆……白人于金字塔巅峰享用午茶,瓷器是枯骨胜雪,糕点里全是粪便,而红茶中掺着人血。这是万能的隐形之手也不能抚平的苦难,重商主义最厚颜的鼓吹者见了也要哑口无言。可是索玛啊。

我不因弱者弱而垂怜。

如果给被奴役的可怜人一个机会去成为主人,你猜他们会是怎样可恨的嘴脸。


风从他的两侧呼啸而过,远方有死人在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伯爵疲惫地闭上眼。 腐朽的人类走向自我毁灭。大不列颠坍塌在他眼前。


莉莉丝,我曾试着去理解他们为何赴死。 可是我的后背,它太轻太轻。

他想自己是一个不祥之人。爱过他的人们都溺亡在火山灰下面;命运的墓碑太高太陡,他挺直脊背一点一点爬上去……他的后背太轻太轻,他在午夜逆风飞行。

但是,但是——


……您可还记得夜之魔女莉莉丝?

魔鬼的红眼烧得两团黑火,他是黑暗他是美,伯爵被迷惑,伸手要去摸——

我杀死我的母亲我的情人莉莉丝,因为她进入我的园子偷吃我的果实……我施肥,我浇水,我剪废枝、除杂草,赶走所有害虫和坏天气,所以我的果实,只能属于我——

魔鬼居高临下地捏住他的下巴,微笑。 他说少爷啊。 您是否真心爱恋莉莉丝? 夜之魔女莉莉丝,艳光四射莉莉丝。

他的眼睛是黑火。石榴花滴下血来,一排接一排一路焚毁从嘴巴烧到食道烧到胃袋与胸膛……他问如果我不是个魔鬼呢?如果我不是您的魔鬼呢?

眼冒红光的魔鬼紧紧箍住主人的脖子,吸食主人的血。多年未曾进食的胃袋涌出太多浓酸,翻天覆地地痉挛着绞起来……他用利齿叼住主人的脖子,又红了眼去摸索主人的手,粗鲁地十指交扣将猎物牢牢锁在怀中——可是不够……还不够,更多,更多,我要更多——魔鬼哆哆嗦嗦,下一秒他就要死去了——


伯爵用一巴掌狠狠扇醒他,又温温柔柔道:

你为何而发抖呢,恶魔。



他疼痛地将阴茎插入撒旦妻子的身体。在他的指尖下,魔女浑身战栗,仿佛下一秒就会死掉……她黑暗而笨拙的阴道将他绵绵密密地包裹起来,伯爵感到晕眩,他将糖果与玻璃片一并吞下肚……在脉动的黑光中,他一次又一次地幻想,幻想自己后背上那生命不可承受之轻,在这一刻缓缓缓缓被填满了——

可他其实是知道的。谎言永远不会有成为真实的那天。 他的后背太轻太轻,他在午夜逆风飞行。

月亮融在他的眼睛里,挂在他的睫毛上,一滴一滴落在他的唇角。月亮。他喃喃道。莉莉丝,你知道吗。月亮,它又湿又咸。 魔女不说话。她只是颤抖。

莉莉丝啊,莉莉丝。 你是夜之魔女莉莉丝,绝色佳人莉莉丝。 你从谎言里来,要往谎言里去。 可是需要撒谎才有资格玩的游戏,我玩得太多、太久、太累了。 所以,莉莉丝, 他笑了笑:

我不愿再见你。


在每一个没有魔女的夜晚,他都梦见石榴花海,海洋里面全是死人,热风灌进他空空如也的眼眶里……夏尔,你着相了。死人从海里跋涉而来。他说:夏尔啊,名字不过是名字而已。

名字只是名字而已。名字只是名字而已吗?可是索玛,你不知道,名字,名字是个害人的东西。我是复仇鬼魂Muisak,我的后背太重又太轻,我背负夏尔·凡多姆海伍之名……而那名唤塞巴斯钦的男人呵——

少爷啊。石榴花燃烧着,每一朵花心都长出一只红眼,一颗颗眼球滴下鲜血:如果我不是一个魔鬼呢?如果我不是您的魔鬼呢?毕竟您爱莉莉丝,夜之魔女莉莉丝,千娇百媚莉莉丝……她从谎言中来,潮湿而赤裸地,带着她漆黑的乳与火红的眼,她要往谎言中去……石榴花烧进魔女的红眼里,花海中两张同样黑暗美丽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们说少爷啊——不,不,闭嘴,他痛苦地、痛苦地说,我不想听——魔鬼,那可是我的魔鬼啊!

……那又怎样呢。

热浪渐渐退去了。死去的少女摸着他的脸。从前有一个魔鬼,他甘愿把自己送到果实的利齿边……伯爵,请您睁开眼,因为这里有人为您而发了热病——


伯爵惊醒时,死人的手还搭在他的肩头。他们趴在他耳边问:伯爵,伯爵,您是否爱过莉莉丝?


于是伯爵捂住眼睛,惨烈地惨白地笑起来。他面向最深沉的黑暗,面向恶魔的巢穴,宛若自语: 把真的成假的,把假的当成真的,只在谎言中袒露真实……这世上哪有我们这样的主仆呢?塞巴斯钦啊——

他终于愿意亲吻他的魔鬼。他亲吻他的魔鬼犹如亲吻死亡。他在死亡中感受到后背上生命真切的重量。 在主人月亮味的嘴唇下,魔鬼不说话,魔鬼只是颤抖。 而不管他如何诡辩,他发抖都不是因为饥饿,而是因为爱情。



“Inspiration is for amateurs —

The rest of us just show up and get to work.”

道:Who are you & Where are you going

  • Define the objective/the person you wish to become
  • Mental grit: the singular most important predictor of success
  • Always make yourself a bit uncomfortable (sweet spot out of comfort zone + literal discomfort from a clean but not to luxurious environment)

术:How to get there – fast

  • Quality (align SMART practice objective with ultimate goal) > quantity/duration
  • Break things down into digestible chunks (skills & practice time)
  • Rest well (napping, sleeping, 3x10 principle, don't do things when feeling fatigue)
  • Instant feedback (correction of mistakes – don't avoid them)
  • Constant evaluation (REPS. To enable meaningful evaluation, goals must be SMART: specific, measurable, achievable, relevant, time-bound)

What did I learn that I did not know before:

  • Grit being the most reliable predictor of success
  • Quality of practice is so much more important than quantity/duration
  • Breaking skills and even practice time down to chunks
  • 3x10 principle
  • Make yourself uncomfortable by situating yourself in a non-distracting yet uncomfortable environment. Is it kind of like 打坐,舒适使人失去觉察?

(1)做好准备:激发动机并为你想要习得的技能做好规划

原则1 Role Models: 盯住你想成为的那个人,大胆地、疯狂地向高手偷师 原则5 主动变蠢,主动犯“创造性的错误” 原则6 清苦的环境有利于注意力的集中

(2)提升技能:在最短时间内取得最大进步的方法和技巧

How to practice more effectively: Finding your “sweet spot” (just a little bit out of your comfort zone)

原则14 完成的高质量练习的次数,比练习时长更重要

精深练习不是用分钟或小时来衡量的,而是用你所完成的高质量的练习次数来衡量的。大体上来说,就是你在大脑中建立了多少新的连接。 – 计算练习的时长 or 计算你的目标达成数量和重复次数 – “我要演奏20分钟的钢琴” or “我要为演奏那首新歌做5次强化练习” – 计划打1小时的高尔夫球 or 计划每局完成25次高质量的挥杆 – 花1小时通读某本教科书 or 制作学习卡片,根据努力程度给自己打分 忽略时间,进入甜蜜区,即使只有几分钟也可以。用目标达成数量和重复次数这样的重要尺度来衡量你的进步。

原则15 将技能分解为技能块,每天都尝试完美掌握一个技能块

技能块与技能的关系就像字母与语言的关系一样。单独来看,它们几乎是无用的,但当小块(字母)组合成较大的块(单词),较大的块组成更大的块(句子、段落)时,它们就能构建出一些复杂而美丽的东西。 第一步,将技能分解成技能块之前,首先在你的大脑中描绘一幅技能蓝图(参见原则2)。然后问自己: 1.这个技能中我能掌握的最小单位的要素是什么? 2.有哪些技能块与这个技能相关? 第二步,反复练习某个技能块,直到你彻底掌握它;第三步,把更多的技能块一个接一个地连接起来,就像你把字母组合成单词一样;第四步,把那些已经掌握的技能块组合成更大的块。循环往复。 设置每日的SAP,即“可实现的最小单位的目标”(Smallest Achievable Perfection)。

原则18 每天练习5分钟,而不是每周集中练习1小时 原则22 直视错误并立即改正

多数人都极其讨厌犯错。错误发生时,本能会驱使我们移开目光,忽视它,假装它没有发生。这种做法是不对的,正如人们所知道的,错误是指引我们前进的路标。一项对大脑的扫描研究揭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瞬间,在错误发生后的0.25秒内,人们会在以下两件事中选择一件——要么认真对待错误,要么对错误视而不见。不同选择带来的结果不同,深入关注错误的人比忽视错误的人学到的东西要多得多。 养成立即改正错误的习惯。 不要畏缩,不要对错误视而不见,直视它们并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问问自己下一步做些什么能够提高自己。认真地对待错误,并且对事不对人。

原则35 采用“3×10技术”进行最有效的练习

如果我们的大脑受到3次刺激,且每次刺激后能得到10分钟的休息时间,脑神经之间的连接会更加紧密。为了最高效地学习某项技能,你需要练习3次,每次练习之后休息10分钟。

原则37 用R.E.P.S.测量法评估练习效果

R:反复达成目标(Reaching and Repeating)——练习是否让你到达能力边缘并达成目标,且这种达成是可重复的” E:投入(Engagement)——这种练习是沉浸式的吗?它能牢牢吸引你的注意力吗? P:有目的性(Purposefulness)——你设定的任务是否与你想要培养的技能直接相关? S:做出强烈、快速的反馈(Strong, Speedy Feedback)——学员是否接收到了一连串关于自己表现的准确信息——我在哪里成功了,在哪里犯了错?

原则38 在精疲力竭之前停下来 原则42 6种方法让你成为更好的老师或教练

  • 用最初的几秒来建立与其他人的情感连接: trust is key
  • 不要长篇大论,相反,要传递生动的信息块: be succinct and vivid
  • 放弃含糊其词的表述: avoid vagueness and be precise
  • 制作一张学习评分卡: measurability
  • 最大化成就感
  • 旨在培养独立的学习者

(3)维持进步:度过瓶颈期,保持热情,为取得长期的成功而培养习惯

原则43 拥抱重复练习

重复练习让人望而生畏。人们倾向于认为它枯燥无趣,但重复练习是帮助我们提高技能的最有力的杠杆,因为它使用了一种内置的转换机制让我们的脑神经运转变得更快、更准确。

原则44 学习蓝领工作者的心态

从远处看,顶级选手似乎过着令人沉醉而安逸的生活。然而,当你凑近了观察,你会发现他们花费大量时间、通过高强度练习打磨自己的技能。他们的心态既不自负也不傲慢,他们完全就是“蓝领”:每天早上起床后,无论喜欢与否,都照常上班。 正如艺术家查克·克洛斯(Chuck Close)所说:“灵感是留给业余爱好者的。”

原则50 有意识地培养勇气 (Grit, mental toughness) 原则51 把远大目标埋藏在心底

Act I: Problem & Decisions – Information overwhelm – A project that hurts to think about – Juggling 5 things at once – Saying no to distractions – Searching for the zone of peak performance – Getting past a roadblock

Intermission: meet the director

Act II: Stay Cool Under Pressure – Derailed by drama – Drowning amid uncertainty – When expectations get out of control

Act III: Collaborate with Others – Turning enemies into friends – When everything seems unfair – The battle for status

Act IV: Facilitate Change – When other people lose the plot – The culture that needs to transform

Information Overwhelm

Central economic problem of scarcity: spend it always with opportunity costs in mind Maximise efficiency: make good use of visuals Reduce wastes: 不必要的后台程序关一关

Mental energy is a limited resource that cannot be wasted. Spend it on something truly important. Therefore, prioritise (which by itself is one of the most energy consuming activity for the brain).

What makes prioritising so hard? It involves picturing something you've not seen; involves imagining and moving around concepts of which you have no direct experience. Partly explains why people think about problems and not solution. Why setting goals is so hard: effective forecasting is difficult because people make decisions based on how they feel today instead of how they would be feeling then.

Creating visuals for complex ideas is also one way to maximise limited energy resources. It helps because they can condense huge amount of information in one single visual. Visual processes evolved over millions of years so it's highly efficient.

A Project That Hurts to Think About

Simplifying + chunking

Juggling 5 Things at a Time

3 solutions: Embed or automate more of what you do: keep practising until it no longer takes conscious effort so it doesn't use the prefrontal cortex but the basal ganglia (Say, “thank you, Basal Ganglia!”)

Get information onstage in the best possible order: sequencing matters. Pick a path of least resistance. If you are decorating a house and can't decide what colour to paint the walls, you're probably missing a higher-up decision about the overall colour scheme you want.

Mix up your attention

Saying No to Distractions

External distractions: best if smartphones can be out of sight, but otherwise I'll just try to use iPhone's focus mode :|

Internal distractions: brain wandering...Need to 大脑清空术

Improve mental braking system by practicing any type of braking, including physical acts.

Inhibit distractions early before they take on momentum. Inhibition requires, first and foremost, recognition, which is made easier if you can explicitly spell it out in verbal terms than if you only have some vague, implicit sense of your desire. Call it by its name LOL. So build up relevant vocab and get used to internal dialogue.

Searching for the Zone of Peak Performance

Bad news: it takes a kind of delicate & precisely right balance of chemistry in the brain to kick the lazy butt of your prefrontal cortex and get it to work.

Good news: you can actually cheat your brain into releasing the chemicals to optimise your performance by visualisation. Visualise something good or something bad (fear heightens alertness and right amount of stress), whatever that works to get yourself going.

简介: 残暴的欢愉终以残暴终结。




(她从未预见在她最冒险的梦里强奸犯的眼睛 baby blue.)

第一次见面莱利把她按在楼梯的阴影里,用牙齿剥下她的内裤,扯出她饱饮经血的棉条,评价:它好像一个茶包。人群近在咫尺,紫衬衫的旅馆经理按着计算器算账,无机质女声响亮地:归零,归零。哈迪兄弟聚集在工会包厢,七个男人打牌、争吵、大笑、放屁,喝伏特加罗宋汤,啤酒瓶叮当响,谈论加姆洛克,莫妮卡,莫妮卡的奶子,加尔特你死哪儿去了?再来二十瓶。你们怎么不干脆来一百瓶?归零,归零。城市蓝色的幽影笼盖在他们身上,她跌坐在比他高两阶的楼梯上,捧住他的头颅,推开又拉近,晕眩着,享受一次肮脏的舔阴。灯光扫过她薄薄的眼皮,地平线在她的瞳仁中燃烧:它是瑞瓦肖,最伟大的城市,所有落魄者的故土,而他是末日战士,带来一场11%的科霍依式强暴。

他撕碎她的书,彻夜在文学的尸体上与她苟合,一片诗碎在他出汗的胸膛,她伸手去摸:这残暴的欢愉终将——干你老母,莱利,耳麦里的人们说:狗娘养的,让你的小婊子安静点。她大笑,凑在他的耳边,她要他们能听见——要工会那群监听的老鼠也能听见——要他们把手伸进裤子里诅咒她,因为这个女人他们永远无法掌控也无法得到,你太疯了,宝贝,莱利摇头,托起她的屁股,干她,又吻她像小鸟绒毛。

卡拉洁,37年的奥兰治小姐,在逃间谍。奔逃不为活命,只是挑剔对手,万千种致死方式中,安非他命都比国际道德委员会更正直可敬。

十个情人眼里有十个卡拉洁,她天生是欲望容器,无形无状。这不是说她得到的爱不够真心——真心去爱一种投射远比爱真实的人更容易;这也不是说卡拉洁可以在异性恋男士间无往不利:有一种人绝不会渴望她,即缺乏想象力之人,如加尔特,自豪又行色匆匆地在他的两家店铺和一辆餐车之间穿梭,对浪漫最叛逆的想象止步于和内向的女下属谈一场不太女权的办公室恋情。每当卡拉洁在下午和夜晚缓缓扶着楼梯走下楼,他看见一个无可救药的瘾君子,一个注定早死的年轻女孩,一个迪斯科婊子,而从未看见折射一万种幻想的瑰丽喻体。

她的确是天生适合被比喻的。即便是提图斯·哈迪也曾尝试修辞,大手越过她因思必得涣散的瞳孔,抚摸她的脊背像抚摸湿漉漉小猫……在提布斯的玻璃工厂里我想起你;他说。难以启齿的柔情使他格外粗声粗气。……烧得金黄,迅捷冷却成花瓶形状。我的意思是,宝贝,你是玻璃花瓶——玻璃花瓶让我想起你——哎,妞儿,哎,他胡子茬后工人阶级的脸泛起红晕,你……你明白吗?

如果两人之中有一个是不明白的,这个人不是卡拉洁。玻璃可以见血封喉,美丽女人也会杀人,因此诸多情人中她最喜欢莱利。她幻想当她吐露自己向死的欲望,露比和提图斯会百般阻挠,只有莱利会沉默,把她操到高潮,然后掏枪崩掉她的脑袋。他可能会射精,但不会流泪。

她也很少流泪。而只有她知道,子弹射进他嘴里的同时他在她的阴道里射了精。宝贝,他说,脸上旋开的黑洞中泛起嘶嘶血泡,,他向她伸出手,孩子的手,——她推开他,拔出仍在充血的阴茎,啵的一声,像拔出一个超大号硅胶假阳具。等待露比去通知大男孩们的期间,她坐在浴缸边缘抽烟,看他一点一点变得靛青,构思一个使他枉死的计谋时她感到子宫中精液温暖,于是心中沉静,怀有柔情万种。

多年后她会想,我的鼻子比我的记忆更能记住马丁内斯。偶尔的梦里,51年3月的马丁内斯涌进肺部:腥咸的海风,受污染的脏雪,覆盖一切的海鸥屎,还有你,你啊你,在每一个清晨顺着风流进来的、散发臭味的你,交织靛蓝与粉色,像个小孩子罚站一样踮着脚尖立在树干的阴影里,头颅低垂,整整一星期。他们都说瑞瓦肖是最伟大的城市,落魄者的故土,可我觉得这是一座巨大的墓,埋葬革命、人道主义,以及每一位荒唐的菲利普。你活过屠杀与核爆,如今你也埋在这里……这一片永恒的冻土。

丝绸工厂中有人在打字。灰域在大陆的边界吞吐。连往加姆洛克的公路上一辆库普瑞斯锐影在骋驰,而另一辆被一位RCM的警探驶入海中。一公里外的瞄准镜里,卡拉洁扶墙滑落,铃兰碎在风里,情人自后院飘来,吹满她的肺。

她弯腰,在掌心细细呕吐。


(但愿 但愿我不曾梦见你的眼睛 baby blue.)



越过瑞瓦肖水湾,海风吹拂着四层高的塔楼,洛桑中心机场如同一个被悬丝网牵扯的魔茧,周身被混合动力飞机包围。月台上,一个年轻女子正在戒断安非他命、巴比妥和酒精;她即将离开这里,前往另一个地方,前往遥远的南方。她在人群中,在这座城市巨大的幽影里微笑。她忽然想起那个警官告诉她,死人曾对他说,我死于爱,

她意识到这是他们唯一一次提及爱情。



怕404,所以搬运一下。原文见此

巫女琴丝,另一个名字叫龙真真,女,先锋诗人,出生于1982年11月5日。2001年5月开始在诗江湖发诗。原居成都,现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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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芦哲峰:

巫女琴丝,大概是2001年5月突然出现在诗江湖论坛上,一出手便让所有人吓了一跳,之后她在诗江湖论坛活跃了两年,天才霍霍,惊艳四座,给大家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2003年后她逐渐淡出论坛,阵地转移到博客,在博客上又写了两年就不见了。她最后一次出现是2007年4月7日,在博客上写了一首《失眠》,之后便彻底失踪,从此再也没有露过面。本期照片,主持人保留了整整20年。巫女琴丝消失十四年了,音讯全无,愿她一切安好。

诗歌小辑: 这个世界何曾说过一句人话(13首) 巫女琴丝


怀念父亲

你死了 我仍不放心 我怕你 半夜逃出 石头砌的坟墓 又来敲门 又把烟卷 强硬的伸过来 让我点燃 我怕你 再一次 把烟灰塞进 我的下半身 让我痛得 无法呼吸

2001.6.1



一个少女对刑场的感性认识

那是个春天 阳光灿烂 光秃秃的小山 有一点点 翻绿的样子

刑场就摆在 小山窝里 背枪的人 立在最高点 围了一圈 像一面铁丝网

二十二个 罪大恶极的人 就要枪决了 就要去见 马克思了

我突然想 露出娇艳的 小乳房 让这些 将死的人 看最后一眼

让这些罪人 也带着小乳房的 美好回忆 无憾的离去

2001.6.4



一个小女孩对公共浴室的印象

一个大房间 北墙有一排水龙头 我进去的时候 看见五六个人 光着身子 让冒着热气的水 从头发上淋下去 离我最近的 一位姐姐 好看的乳房 高高翘起 我盯得她不好意思了 她就转过身去 用背朝着我 小小的圆圆的肩 柳腰肥臀 我想起了父母 房间里的那幅名画 她突然转过头 看了我一眼 很难为情的样子 我好想叫她 一声姐姐 母亲却粗暴的 把我头一扒 我看见母亲 烂茄子似的胸肉 差点哭出来

2001.6.7



淫妇

大家都叫她三妹 现在她五十岁了 大家还是叫她 三妹 生活困难时期 她和生产队长睡觉 报酬是一根红苕 她生了三个儿子 一个像本队 身壮如牛的会计 一个像称王称霸 八三年遭枪决的 王老五 一个像批斗至死的 莲花村小学教师 李小明 三个儿子都像她 有一双笑眯眯的眼睛 没有一个像她的丈夫 现在三妹老了 和一个小伙子同居 住在城里 每年春节回老家 为父母挂坟 认识的人还是叫她三妹 三妹

2001.8.21



阿霞是个妓女

当阿霞抱着我 不松手的时候 把我吓坏了 我推醒她 问她梦见谁了 她说是父亲 拿着菜刀 在后面追她 高中未毕业 就跑出来 到城里打工 现在什么都有了 心里却空空的 总是做恶梦 总是梦见父亲 手持一把菜刀 站在床边 阿霞浑身发抖 四肢冰凉 深更半夜 样子可怕极了

2001.9.30



绝望

如果你死了 我会一样活着 我还年轻 站在阳台上 还会有 非分之想 夜深人静 我唯一能做的 就是抓一把 你的骨灰 放在嘴里 天快亮的时候 我才慢慢咽下

2002.6.18



好色的爷爷

爷爷七十岁那年 在一个夏天 步行到十里之外的 小镇上 找一位卖叶子烟的妇人 一周之前 爷爷买过妇人的烟叶 想再买一些 三十多岁的妇人 抬头就看见爷爷 开口就说 买一把吧 爷爷盯着妇人 睛纶衫里那对 西瓜一样的大奶子 大声说 我摸一把 话音未落 便一手捉一奶子 那妇人只顾秤烟 只顾傻笑 沿着小巷的青石板路 笑声跑了很远 小镇的另一头 也能听见 如果你现在坐火车去小镇 或许还能听到

2002.6.20



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 我天天在掏 时时刻刻在掏 总想把身体掏空 像一面琴 能发出声响 哪怕是噪音也好 这么多年 我的口腔 塞满了石头 我的胸部 塞满了药棉 我的腹 塞满了飞机的残骸 这么多年 子宫塞满死胎 阴道塞满玩具 这么多年 我天天在掏 这么多年 我时时刻刻在掏 这么多年 总也掏不完掏不尽 这么多年 刚掏了 又被塞满

2002.6.21



如果你对妈妈好一点

如果你对妈妈好一点 我就可以为你 生个娃娃 这是真的 我可以对天发誓 我已经忍无可忍了 你这个恶霸 你这个混蛋 做牛做马的妈妈 不能生育是她的错吗 你已经是第五次 打断她的骨头 你不是想后代 想疯了吗 那就冲我来吧 我已经十四岁了 我已经懂事了 我已经从书上知道 如何生儿育女了 但你要保证 对妈妈好一点 不再打她骂她了 你这个恶霸 你这个混蛋 来吧 最好选一个风清月圆的夜晚 你把我带上屋顶 在我望着月亮流泪的时候 悄悄把一粒精子 放进我的子宫

2002.8.31



睡午觉的鸟

一只鸟在树上 睡午觉 梦到自己端着猎枪 朝树上的鸟射击 啪的一声 一只鸟应声而落

它摔在地上醒过来 不知刚才 发生了什么 听听周围的动静 扇扇翅膀 又飞上了树枝

2002.6.21



打工妹

因为4粒钻石 80个打工妹 被迫脱光衣裤 接受老板的检查 内裤脱了 胸罩脱了 卫生巾也取下了 只有子宫和大肠 躲过了检查

2002.8.27



如果有一天我不写诗了

如果有一天我不写诗了 你们很快就会把我忘掉 谁会把过去的事放在心上 谁会去赞美一朵枯萎的花

2002.10.21



一代人

我出生的时候 计生干部肥大的手掌 挡在子宫门口 像土匪一样 不给买路钱 一只蚊子也 别想飞过 我不得不呆在黑暗中 一辈子 只为了 挣张门票

2005.1.24




聊诗会:巫女琴丝的隐秘经验 芦哲峰

巫女琴丝,20年前的传奇女诗人,我相信经历过诗江湖论坛时代的人,对她都会记忆犹新。

20年前,网络刚刚兴起。所有人,包括诗人在内,面对网络这样一个从未有过的新兴事物,都被激起了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和表达欲,所以论坛才会风起云涌。与今天以大V为中心、一个又一个房间式的微博和微信不同,以话题为中心的论坛更像是一个开放的广场,人人都可以发声,众声喧哗纷纭。交流更为直接,也更为自由。网络监管远没有今天这么严格,任何题材都可以触碰,诗人们敢想敢写,敢写敢发,骂架更是家常便饭。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之下,才会诞生出尖锐、偏激的下半身诗歌运动(搁在今天这样的监管之下,是不可想象的)。而这场诗歌运动,又深刻地影响了一代年轻诗人,比如巫女琴丝。

她的诗,即使拿到20年后的今天来读,依然会让人觉得酷、狠、牛逼。诗里面透出来的绝望与狠劲,常常读得人心惊肉跳。其实她的写作题材,并不仅限于性,但她的性诗,在她诗里格外炸眼,也正因如此,让她以性诗闻名于世。然而她笔下的性,全无欢愉,俱是扭曲。有父亲和女儿、老师和学生的不伦之性,有妓女被迫出卖肉身的交易之性,有强奸、虐待的暴力之性,有阳痿、冷淡的无能之性。是什么样的经历,能让一个19岁的少女,触碰这些极端的题材,随着她的销声匿迹,便成了永远的谜。留给我们的,只能是猜测。在她诗里,父亲和老师,从来都是反面角色,反面形象。乱伦,家暴,性侵,都曾反复出现。很多人据此认为巫女琴丝或许真有一个这样变态的父亲。对于这种说法,我们无法证伪,但也不能证真,只能存疑。抛开具体行为的真实性不谈,我觉得巫女琴丝的诗,恰恰代表的是一个女性意识觉醒的女诗人对父权的反抗。父权、男权,都是限制女人自由的枷锁。联想到今天,女权的崛起,可以说巫女琴丝先行了20年。

在中国,“性”这种事,可以做,不能说。私下里,你怎么做都行,就是不能公开说,更加不能写下来。千百年来,禁的不是性,而是性表达。像巫女琴丝,也包括木子美这样的女性写作者,正是因为突破了这种禁忌,才会被千夫所指,当然,也会被一些人念念不忘。

2021.7.7

核心思想: 只聘请最有才华的人 + 让他们尽情自由发挥自己的才华 = 打造最具创造力的明星团队

“只聘请最有才华的人”——提高人才密度

  1. 如何吸引:不吝啬用行业最高薪资
  2. 如何甄别团队成员是否的确是“最有才华的人”:留任测试——“如果TA要辞职,我会不惜一切代价留下TA吗?”
  3. 如何对待并非“最有才华”而仅仅是“努力且达标”的人:辞掉,并且支付慷慨的遣散费

这样做的好处——梦之队一般的工作环境碰撞出梦幻火花,并且为之后的“让他们尽情自由发挥才华”创造了前提。没有必要让那些并非最棒的人自由放手去做,因为后者的点子不会是最好的,判断未必会是最精准的。

这样做的坏处——人心惶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是否会被辞退。安全的心理边界是否是员工愿意冒着风险“放手一搏”的前提?网飞的应对方式:可以询问自己的上司那个留任测试的问题来评估自己在对方心中的位置,通过了便可以放心,不通过便想办法do better。

“让最好的人尽情自由发挥”——自由与责任的平衡

· 自由: 休假自由、财务决策自由(能不能买,给不给报销)、战术决策自由

为了更好地facilitate这种自由以提升员工“自由”决策的质量:

  1. 需要在一切敏感信息上保持最高透明度,培养员工的主人翁意识,对公司的战略目的与现状有精确的了解

  2. 内部feedback:用积极的方式说出具有批判性的话

· 责任:如何管理这种自由不受滥用

  1. 基础原则——在做任何决策前,问问:这对公司的利益是最好的吗? 如果是就做,不是就不要做,否则很难在上司面前解释,并有失去工作的风险。

  2. 情景管理,而不是控制管理:向员工描述想要达到的战略/战术目的、勾勒清晰愿景,让员工自行决定怎么样做是最能够达成这一愿景的

  1. US Army's Mission Command manual outlining 5 principles that are shared by commanders and top executives:
  • Build cohesive teams through mutual trust
  • Create shared understanding
  • Provide a clear and concise set of expectations and goals
  • Allow workers at all levels to exercise disciplined initiative: taking action in the absence of specific instructions when existing instructions no longer fit the situation, or unforeseen opportunities arise
  • Accept prudent risks: the deliberate exposure to a negative outcome when the employee judges that the potential positive outcome is worth the cost
  1. “There are no technical alternatives to personal responsibility and cooperation in the workplace.”

  2. Area 47: contains prediction circuits that it uses in conjunction with memory to form projections about future states of events. If we can predict some aspects of how job will go, we find it rewarding. If we can predict all aspects of the job, down to the tiniest minutiae, it tends to be boring because there is nothing new and no opportunity to apply the discretion and judgement that management consultants and the US Army have justly identified as components to finding one's work meaningful and statisfying. If some but not too many aspects of the job are surprising in interesting ways, this can lead to a sense of discovery and self-growth.

Finding the right balance to keep Area 47 happy is tricky, but in most cases the trick lies in finding the right balance between the two: some contraints + some autonomy/creativity.

  1. Locus of control: how people view their autonomy and agency in the world. Critically influence productivity.
  • Internal locus of control: believe they are responsible for or at least in influence their own fates and life outcomes. Higher achievers. Take more responsibility for their own matters. Less conformity, more difficult to manage. Lose motivation to a job faster than externals since they are more sensitive to reinforcements.

  • External locus of control: see themselves as relatively powerless. More compliant followers and subordinates. More prone to depression.

Locus of control appears to be a stable internal trait that is not significantly affected by experience.

Planning for failure. For instance, always keep things backed up: physical copies or in the cloud. Whatever that suits you. TXT may be a surprisingly good back-up option, because it's open-sourced and much more tenacious against corruption compared to fragile formats such as PDF and Wo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