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头好疼啊

同人杂食 | 不打预警,多大人了,若决定阅读请生死自负 | Noli timere

高中女孩克莱恩,父母慈爱,家境殷实,乌托邦乐园里长大,十六岁还是清清白白一双婴儿眼。因为为人可靠又勤劳,所以从小到大都是班长。高一那年,她遇见班长生涯中最棘手的刺头同学,阿蒙。

除了性别,阿蒙是克莱恩的反义词,黑卷发及腰,肩膀瘦削雪白,眼珠漆黑,像口井,深得邪性,看云看树看草,就是不大看人。谣言中,她爸爸嗜赌,逼她妈妈卖淫。那女人美得如同妖魔,出殡时,镇上每个男人都往她棺材前放一株血一样的玫瑰花。……少女阿蒙,长着她妓女妈妈的脸,课桌被情书和零食塞满,有个男生跟人打赌,找阿蒙表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总之这人后来三天没上学,再出现时瘦了一圈儿,从此听见阿蒙的名字就瞪着眼睛羊癫疯似的发抖。

阿蒙,又美又邪门,没有朋友,人人怕她。但这时的克莱恩还是个清白小孩儿,尚未被好奇心杀过,看见深渊,不晓得该跑,好在也没有傻到跃跃欲试,要拿自己的头丈量它多深。两人平安无事、毫无交集地过了一个春天……然后,夏天到了,一次重要考试前,班长克莱恩临危受命,去给吊车尾的阿蒙同学开小灶。

阿蒙看一本书,头也不抬:去你家自习?好啊,你拿满分,再来找我。

克莱恩又见到阿蒙时已经是一个星期后,她把每一个科目的满分卷子摆到她面前。阿蒙却笑了,说班长大人,我的满分指的不是这个啊。……她带着她穿过夏日午后形形色色的街道、霓光灯牌和人群,来到一个游戏厅,指着一个跳舞机说:要满分噢。克莱恩“哦”了一声,奔赴考场似的,书包放到地上,表情严肃地上前去按了按按钮:怎么没反应?

阿蒙笑:要投游戏币的。

克莱恩满头大汗地苦练两小时,把舞跳成广播体操,好在机器毫无审美,肯赏她个满分。她回头去找人,结果阿蒙根本不在旁边……克莱恩很轻易地找到她,她被一群头发花花绿绿的男孩女孩拥簇着,玩台球,少女的脊背压成一张矜贵的弓,谁也不看,惊叹声中,一杆清台。见克莱恩摩西分红海似的切着人群过来,表情也不咸不淡的,学会了?来试试这个。

等克莱恩把所有项目都“试”过一遍,夜已经深了。克莱恩整个人都累软了,嘟囔着,这些玩意儿好玩吗,我怎么觉得不好玩。阿蒙说是吗?可你这人还蛮好玩的。克莱恩又傻傻地“哦”,还不忘问:那我过关了吗?来我家学习吗?阿蒙给自己点根烟,吸一口,月光与尼古丁托着她那张雪白的脸,黑漆漆的眼睛隐在烟雾后面,盯着克莱恩,毒蛇盯上一只鸟,在考虑如何一鸟三吃。克莱恩,你可真是个小孩。她说。

第二天,她果真来了。后来,她几乎天天都来。授课过程中,克莱恩发现阿蒙远比她更聪明,甚至比她更博学,满脑子奇奇怪怪的知识。每天老师留的卷子做完,阿蒙就给她讲中世纪酷刑、亚马逊猎头族、邪神崇拜与她收藏的德国“鼠王”。原来,她也可以温和、善谈、充满魅力,只要她想。

莫雷蒂太太也被迷倒。这位太太,被丈夫养在家里的一只小鸟,人到中年,还是身体小小眼睛亮亮的,变着花样让保姆给两个青春期女孩儿做饭吃,晚饭过后,还亲切地让司机送阿蒙回去,一问地址,又发出一声同情的响亮叹息;即使是她,也知道那片社区多么声名狼藉。她那片因为克莱恩太乖而无处安放的慈母心,一股脑地倾注到问题少女身上。克莱恩有点醋,阿蒙只是笑:我不真的是她的女儿,可以供她表演善良,又不伤筋动骨。克莱恩,你敢赌吗,如果你真的成为我,她还会不会像如今这样爱你?

克莱恩没有成为阿蒙,但她有时候会觉得,阿蒙在成为另一个克莱恩:她在逐渐取代克莱恩在这个家里的地位,仿佛某种寄生虫,蚕食宿主。有次她午睡醒来,撞见很静谧的一幕,客厅的沙发上,一个闭着眼的阿蒙正躺在她妈妈的腿上,像一对真正亲密的母女,母亲温柔恍惚的白手掌轻抚女儿年轻的头颅,水藻似的头发四面八方地泼出去,一张漆黑的蛛网……网住每一个莫雷蒂。莫雷蒂太太是被殃及的池鱼,这张网的正中央躺一个克莱恩·莫雷蒂;她难逃一死,早已注定。

阿蒙偶尔会留宿,睡客房。但克莱恩有时第二天醒来会发现自己在她床上,怎么回事?于是偷偷录像。视频中,她在黑暗里穿着一袭白睡袍,光脚,梦游似的敲开客房的门,敲三下,咚咚咚,阿蒙阴影浓重,黑卷发肆意流淌,无声地打开门,微笑,抱住她。

我会梦游吗?我会在梦中寻找她,来到她身旁吗?这是克莱恩头一次在自己身上发现疯狂的潜质。她想到一个词:自投罗网。

克莱恩的确总是想着她。不晓得她经历过什么,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为什么会活成一把刀:总想切点什么。她很难不让自己被她吸引。清清白白的羊犊脸女孩,她等待刀尖已经太久。

夏天尚未过去,刀尖已然落到砧板上,可怜的莫雷蒂一家,即将分崩离析。常年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的莫雷蒂先生,这天终于回到家,恰巧碰到克莱恩领着阿蒙往外走,克莱恩乖乖喊爸爸,男人的视线却越过她,看另一个女孩。他问:她是谁?……睡觉前,又沉默地,对太太说:以后,不要请她过来了。太太纳闷,不舍,还是顺从地应了。可阿蒙这天吃着她亲手煲的汤,忽然落泪,说:您就像我亲生母亲一样。那甜稚的语气,听得一旁的克莱恩毛骨悚然。太太却只觉得自己胸腔里的颗心,给小鹿轻轻撞了一下,软得一塌糊涂,再说不出驱逐的硬话。

她会为此后悔的。她的确为此后悔了。夜晚的花园里,太太看到丈夫如何给女孩点烟……也看到他的眼睛,比打火机蓝色的火苗烧得更亮。她忽然明白自己大错特错:那句“不要请她过来”是一座城池弹尽粮绝的垂死挣扎,可因为她妇人之仁,那城已然彻底陷落。眼珠漆黑、拥有月亮阴面之美的少女神像,她丈夫要在它面前下跪,恨不得捧吻那条在月光下泛蓝的雪白小腿……神魂颠倒。

怎会如此。她好恨。那颗好人软弱的善心里淬出一点点怨毒,倒把她自己给吓到。一切都乱了套。

一家之主都成了她的奴仆,她已然成为这家中最有权力的人,进出如入无人之境。阿蒙。阿蒙是什么?十六岁女高中生,克莱恩·莫雷蒂的朋友与同班同学,赌徒与娼妓的女儿,邪恶的少女神像,一把杀人的刀,一个历史性事件,一道分水岭,将莫雷蒂一家的历史划分成“前阿蒙时期”(pre-Amon)和“后阿蒙时期”(post-Amon)。阿蒙也是一个形容词:阿蒙的(Amon-ful)、非阿蒙的(non-Amon)、无阿蒙的(Amon-less)。比如说,时间是非阿蒙的,阿蒙是莫雷蒂一家的林肯,拯救他们于时间的奴役中。他们齐心协力地把房子里最后一个钟表捣烂,但也没有回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生活,只以阿蒙的命令与需求来划分时间。墨绿色的铁幕把太阳与莫雷蒂一家彻底隔绝,这栋房子唯一的光线源自于烛台和电视。

(此处省略若干关于阿蒙如何精神控制莫雷蒂一家的掉san描写)

生活摇摇欲坠,只有少女神是不朽的。通过崇拜我,你妈妈可以成为她从未有机会成为的女人,而你爸爸,他只要被我看一眼,就重回十六七岁,浑身yin茎累累,红头涨脑,哪一根都笃信自己可以把生活这婊子操翻……你明白吗,可爱的莫雷蒂小姐,隔着我的脸,他们可以重新爱上自己。阿蒙若有所思地,抚摸朋友的脸,说:可是我看不透你,克莱恩,你有什么欲望,你想在我这里得到什么……我能给你什么?有人看到清清白白的一张纸,会想在上面写诗画画。我嘛,我只想撕了它。

他们软弱、自私、不够爱我,但我原谅他们。可我不原谅你,克莱恩说,羊犊脸女孩,年轻的爱恨掺杂在一起:我永远不原谅你。

不要原谅我……恨我吧。谢谢你,克莱恩。

(克莱恩向外界求救成功,邻居带着警察破门而入,发现虚弱的莫雷蒂一家,莫雷蒂夫妇无知无觉地在地上爬来爬去,阿蒙从此消失了,但是在她消失的那天晚上,克莱恩好像梦见她来向她道别)

她不是没有心,只是她的心也被她当作游戏的一部分,想要玩得开心,得把自己也玩进去,她是老练玩家,深谙这一道理。这些她都不会告诉克莱恩。她在她眼睛上轻轻吻一下。别了克莱恩。以后要变得聪明一点,不要再被骗啦。

克莱恩很坚强,努力让一家人的生活恢复正轨,在接受一段时间的心理辅导后,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他们再也不提起那个名字,克莱恩坐在餐桌上,看着烛光里相敬如宾、言笑晏晏的父母,心里却有一丝怀疑:事情真的结束了吗?窗外月亮很好,晚风呜呜地吹着,她站在风里,想,那个关于阿蒙的夏天,也许永远不会过去了。

简介: ”You should have run, little girl, when I told you to.”


女侍应听见房间异响,像是有人尖叫,于是深夜里披起睡袍,举着烛台,光脚敲门,斯帕罗先生,她小声地呼喊,有晃动的影与光自门缝流泻出来,在她雪白脚背上涂出成一块忽明忽暗的磷火,尊敬的冒险家,斯帕罗先生,她继续敲门,房内却无人应答,那引她而来的声响也没有了,静得出奇,反而显得诡谲起来,她狐疑地,把耳朵贴到冰凉的门板上,听见有什么——布料?床单?——窸窣地摩擦着。

门板忽然猛地颤动起来。

深夜里,女孩面前,一扇门蓦地哐哐战栗,此情此景,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渗人,她不由想起看过的奇谈小说,又想到冒险家先生敌人诸多,恐惧里生出担忧,反而使她鼓起勇气来,砰砰拍门:斯帕罗先生,斯帕罗先生!您是否需要帮助?

这次终于有回应了……可爱的,小姐——声音自门后嘶哑地吐出来,断断续续,层层叠叠,倒像是许多个人同时说话——我无事,您不需忧心……

可是,斯帕罗先生,鸡皮疙瘩顺着脊背攀爬,她高举烛台,试图用微光驱散鬼魂,牙关直打颤:……您听上去不太好,您生病了吗?

没有,善良的女孩,千万个声音鬼森森地重叠,我非常健康……

斯帕罗先生,亲爱的、崇敬的冒险家,她哀哀地恳求道:您受了重伤,让我进去看看您吧!否则我实在无法安心——

……不,要,进,来,那个声音说,乖女孩,你应该转身,离开,跑,趁现在——你该死的——那个声音忽然变了调,冒险家的声音自那湿漉漉的重重鬼音里探出一个恼怒的头,女孩听见憧憧鬼影放声尖笑起来——你他妈,不准——冒险家压低嗓音,像是忍耐着什么——你给我进来——

这句话不是对她说的;但女孩会错了意,颤抖着自腰间摸出钥匙,飞速打开了那扇门——

她会为此后悔的;她很快就后悔了,钥匙咣当一下掉在地上——她看见一双惨白的脚掌在她眼前摇晃——死人,一个吊在房顶上的死人!——很多个吊在房顶上的死人,无风自动地飘荡,像是屋顶倒长出一个尸体森林,投下道道黑影……烛光之中,漆黑的影子蠕动了起来,沙发上,墙角里,窗边,桌旁,坐着,站着,爬行着,许许多多个乌鸦先生,一个一个地扭过头来,微笑,嘴唇猩红,眼瞳漆黑,遍地磷火——天啊,没有眼白!——抬手扶住单片眼镜,同时开口,嘶嘶蛇信在她耳旁吞吐:

晚,上,好——

女孩放声尖叫,手中的烛台打翻在地上,火苗在木地板上燎起,很快烧到那张四柱床……很抱歉让一位可爱的小姐看见这个,火光与层层红缦之间,面目模糊的疯狂冒险家对她说……他在做什么?冒险家的身子以一种怪异的韵律上下颠簸,骑马一样,完好无损的半边脸晕起湿润的潮红,两腮严酷地绷紧了,似乎在极尽忍耐;用一只手拽住被单,但露出的比遮住的更多,那褥子盖住他的下半身,诡异地流淌着膨胀起来——仿佛还藏了另一个人——她亲手缠上去的绷带已经松开了,斯帕罗先生胸口的大洞渗出血来,肋骨闪亮光,她透过那血肉模糊的肉洞,看见窗后滴血的红月亮——

……你应该跑的,冒险家半边身子上是疯狂蠕动的乳白蛆虫,左眼球在空空如也的眼眶中骨碌碌地转动着,滚落到她雪白光裸的脚掌旁,那褐色的瞳仁仍盯住她的脸;那张爬满蠕虫的面庞在红缦后起起落落——他被抛到浪尖上吗,或者他在骑马——你应该跑的,冒险家叹息着、呻吟着重复,眯起仅剩的右眼,他在骑马吗,他的脸好红啊——在我让你跑的时候……远处鸦鸣凄厉地划破夜空,吊住的尸体与漆黑的男人们同时咯咯笑起来——

我一定是在做噩梦,女孩想,否则她怎会看见一个天使,亦或是魔鬼,自那无止尽的层层水红色中钻出来,去倾身亲吻祂的新娘……她彻底昏死过去。

简介: 我又看见圣城新耶路撒冷,由神那里从天而降,预备好了,就如新妇妆饰整齐,等候丈夫。

克莱恩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血红池子之中。

三天前他被魔鬼崇拜者虏获,每日沐浴以鲜奶,喂以沾露的水果,他将成为他们的圣处女,在即将到来的邪神祭祀中,以这位虔诚正教教徒的童贞纯洁,取悦那主宰淫欲的魔鬼。两小时前,一次失败的自救中,他将藏匿于袖中的、已然打磨锋利的餐刀连续挥舞,扎进两个大动脉与三个眼球;如今他醒来,发现自己身处祭坛上,只有一袭白袍,冰凉柔熟,包裹他一丝不挂的身体。祭坛呈倒扣的穹顶状,盛一些血红液体,是鲜花与果实被碾做泥的尸肉,和着致幻毒品与葡萄红酒,湖泊般的红池没过他因镇定剂而虚软的脚踝。

人人以为克莱恩已无路可走。没人知道,此刻他舌头底下还压着一块细小刀片。一个女信徒被派来为他清理多余体毛后,他把它偷偷藏起来。

祭坛之下,一片黑压压的头颅,信徒们面目模糊,男女老少,赤身裸体,异常丑陋,眼神狂热,直勾勾地,注视着祭坛上那被献祭的羔羊;他们朝着他的方向,下跪,高呼,朝圣般膜拜……垂怜吧,我们欲望的主,神被放逐的次子,阿蒙!他们高举双手呼喊道——克莱恩回望去,逆十字架立于他身后,蓝月光自教堂长窗探进来,照亮高高悬于十字架上那颗生蛆的、带王冠的头颅;腐烂的死人居高临下,俯视众生,不远处,画像上的圣母,宝相庄严,慈眉善目。

刀片将他脸颊内侧的嫩肉划出一个小小的伤口。克莱恩不动声色地把刀片取出,放在手边,又舔了舔自己的血,腥味使他头脑清醒。

呼吸,克莱恩,呼吸, 等待,思考,耐心。

在大祭司高呼三遍阿蒙的尊名后,所有的蜡烛同时熄灭,三秒战栗的、紧绷的黑暗过去了,烛光又悄声无息地重新燃起……人人皆知,

祂已降临。

信徒们纷纷落泪,伸出手,高声呼喊:我的主!……而克莱恩看见祂,古老邪恶的神子,裹在如有实质的黑色迷雾之中,无形无状,无面无貌,没有人可以窥见那超出人类经验的真容。一时之间,乌鸦起起落落的嘶鸣划破夜空,黑色的鸟儿洗着月光,发了疯病似的猛地扑上教堂每一扇窗。迷雾缓缓翻腾……阴影之中,无数猩红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祂的祭品。

他们对视。

克莱恩几天以来头一次感到绝望:当他对上阴影中,那数不清的,一只只邪异的、兽样的猩红竖瞳,他便明白祂是不可战胜的,这是一场因挑错了对手而毫无胜算的战争……圣处女躺在浅浅的碗中,被红色湖泊打湿。烛光之中,月亮之下,皮肤雪白,潮湿鲜红;魔鬼将以任何祂喜欢的方式享用信徒为祂献祭的礼物。

窗外的乌鸦仍在癫狂地嘶鸣。

呼吸,克莱恩,呼吸,思考, 要如何逃离,要如何自救。

以阿蒙为名的,古老的神灵, 他望着黑雾中密密麻麻的红眼睛,在心里默念: 您是否能听见,我呼唤您的名。 您渴望见证童贞的堕落, 我承诺将以另外的方式取悦您; 请您注视我,享受这场演出,并向我许诺, 在得到我甘愿的准许前,不会触碰我的身体。

乌鸦的嘶鸣声戛然而止。

克莱恩屏住呼吸:凡人大胆的请求是否会惹恼邪恶的神灵?魔鬼会因他的逾越而把他的血肉撕成碎片吗?……那缓缓翻腾滚动的黑雾之中,传来非人的、野兽的沙哑低吟,仿佛就在耳旁,又仿佛来自地底的深渊,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异……战栗顺着克莱恩的脊背攀上来,同时他明白:祂默许。

于是他跪在祭台上,膝盖没入红池中,掀起白袍,露出两条光裸细瘦的腿,用绵软的手掌抚上自己童贞的、柔软的阴茎。

每一双眼睛都盯着他:人类的,神灵的。

纯洁的圣处女,在邪神的注视之下自渎。

众人的视线针一样扎在他身上。恐惧,加上自己青涩的手法,使他无法勃起,可如果他不能实现对魔鬼的承诺:一场精彩的堕落演出——他将难以承担后果。他闭上眼睛努力想象,他的男同学们讨论性时都会讨论什么?丰满女人,柔软皮肤,芬芳胸脯,水蜜桃一样软绵绵的臀部……毫无作用。他耳边响起一声沙哑的轻笑,那古老邪异的、来自深渊的声音,贴着他耳廓响起:

看样子,对我夸下海口的你需要一点帮助。

克莱恩讪讪地:原来你会说人类的语言……

如果你也活了上万年,会点儿什么都不稀奇。我今夜可爱的小新娘,你的名字是什么,让我看看,克莱恩·莫雷蒂?好的,年轻的莫雷蒂先生,现在,倾听我的话语,让我支配你。

首先,爱抚你自己,熟悉你的身体。你从来没有思考过它,是不是?它是与生俱来的,存在得如此理所当然,像一个备受忽视的原配,莫雷蒂先生,这是不可被原谅的浪费:你必须要发现它的美。用你的右手,缓慢地,抚摸自己的脸颊、脖颈、胸膛、腰身……对,继续向下,你的阴茎、腿弯、脚踝、可爱的脚趾头。揉捏它,抚摸它,体会每一个部位肌肉和脂肪分布比例不同;感受,在你细腻敏感的指尖下,哪一块皮肤像温凉的绸缎,哪一块像轻柔的天鹅绒?

你做得很好,莫雷蒂先生。现在,你要想象你的父亲、你敬重的神父,你眼前浮现出他们的面孔……然后你发现,他们也在那群绑架你的恶人之间,端坐在那观众席里。你感受到了吗?他们一双双严厉的、失望的眼睛,在距离你不到三米远之处,此刻正牢牢注视着你裸露在外的根茎——观看他们的好儿子、好教徒,如何下跪,用一双祈祷的、翻阅经文的手抚弄自己,亵渎神明,去取悦一个异教魔鬼……你自慰的丑样被他们看了个光。他们正在暴怒地撸动着自己的阳具,莫雷蒂先生,他们一边意淫你,一边盘算着要如何惩罚你这堕落的小娼妇,比如让你趴在他们的腿上,柔韧的腰身隔着布料抵住他们坚硬的阴茎,并命令你撅起你赤裸雪白的小屁股,用他们铁一般无情的手掌狠狠地拍打它……

你有反应了,莫雷蒂先生,你在发抖;作为一个处子,不得不说,很有天赋。继续,不要停,让主宰欲望的魔鬼教导你如何取悦你身体的神庙……太过粗暴了,莫雷蒂先生,不要握得太过用力,你应该对它温柔一点,它如此懵懂,色泽纯洁,一个粉色的新生儿……羞耻使你闭上眼睛,但你能感受到吗?我看着它的眼神多么饥饿,你能感受到我的视线在燃烧吗?莫雷蒂先生,你是否想知道,我的幻想中,此刻的我正在对它做些什么?

邪神在他耳边的描述细致而色情;可怜的处子,这辈子都没想过还有这么多花样。而他哪怕不张眼也能够感受到,黑暗中那数不清的、非人的猩红竖瞳极具压迫性地紧盯着自己,把他从头到脚舔了一遍又一遍。他微微睁开眼,透过模糊的视线,看见昏暗烛光之中,信徒们已经开始一场淫邪丑陋的交欢盛宴……但邪神每一只红眼睛视线的终点都落在自己的身上,祂看着他,只看着他。羞耻给他的欲望火上浇油,他的膝盖猛烈颤抖,梦游般挪动大腿与臀部,像是想磨蹭点什么。可他的双手实在太过笨拙了:我不行,我不会,我弄不出来……

邪恶的神明又笑了一声:

或许,我可以给你一些额外的帮助。放心,莫雷蒂先生,我不会触碰你,我会遵守游戏规则。

教堂的长窗砰地打开了,一群乌鸦飞到祭坛之上,乌云般把这可怜的祭品笼罩……克莱恩要被逼疯了,他无法描述,这些红瞳鸟儿坚硬的喙如何叵测又狡猾地啄吻他每一寸皮肤:洁白的胸膛,大腿内侧娇嫩的软肉,还有那根勃发的、流蜜的阴茎;一位年轻的普罗米修斯,钉在高加索山脉的岩石上,秃鹰盘旋着,日夜啄食他新生的皮肉与内脏……伤口与欢愉同样多,他流着血,呻吟着,在红池中手脚并用地爬行,手掌碾碎黏腻的果肉,花瓣与羽毛缀满他雪白的脊背;深蓝的月光下,童贞的圣处女,自天国坠落,伤痕累累,红与黑倾泻在他白色山茶花般的身躯上,美得像个罪,姿容放荡又端庄……血液似的葡萄酒在他皮肤上蒸腾,又钻进他的鼻腔;他头昏脑胀起来……这位虔诚教徒在邪神的低语中射了精。

他筋疲力尽地躺下,闭上眼,不想去听那魔鬼得意的笑声。

当一个信奉正神的处子头一次遇见激烈的爱欲,他的灵魂是否会发生震动与改变?他发觉这具向来被他忽视的肉身中,竟然存在这样鲜活的——甚至美丽的——一股性欲力量,供他开采与支配,这和他在教堂被告知的并不相同:它是害羞的,却不是羞耻的;是私密的,但不是罪恶的。他发现并非只有神无私的爱能够使人融化,私欲也同样可以……在这私欲疯长、压倒信仰的时刻,克莱恩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一种情绪:仇恨。

并非针对那位邪神:克莱恩反倒感激对方所展露的宽容与风度——虽然他知道在那魔鬼看来,这只是一次别有情趣的小游戏。这仇恨的对象是这群绑架他、囚禁他、错待他的邪教徒;他想起过去三天里的种种折辱,那种溺水般缓慢没顶的绝望……他下意识摸了摸泡在红池之中的细小刀片。

会读心的魔鬼说话了: 你想要他们死。

是的,克莱恩坦然地说,他们犯下罪过,却将罪证销毁,法律难以帮助我实现正义,而从他们的娴熟程度上来看,我不是他们的第一个受害者,可我想要成为最后一个。我要他们死。

我可以帮助你,魔鬼引诱道,你可以和我交易。

您要什么,我能给您什么。

以命换命,是否足够公平?他们的生命归于死神,而你的,归于我。我不会苛待你,我只是想——和你玩一个更久一点的游戏。 …… 你有五分钟考虑时间。 不必,我现在就答应你。

你知道这意味着你属于我,我可以任意支配你的思想与身体,快乐与痛苦都只能源于我的恩赐。

少啰嗦,动手吧。

魔鬼笑了,围绕它的黑雾缓缓弥漫,向四方奔腾着铺开来,很快便覆盖了整个空间……虚空中探出许多只生鳞片的、苍白的手,盖住克莱恩的眼睛与耳朵。等他重新夺回自己的视觉与听觉,他看见,

尸横遍野。

无情的邪神干脆地处决了自己的信徒后,迫不及待地讨要祂应得的奖赏。在人类反复的请求下,祂变换做人形;在那黑雾缭绕的人型生物试图亲吻他时,克莱恩的指尖闪过一丝刀光——

可他手中的刀片在下一秒变成了一朵玫瑰花。

黑雾后那张瘦削苍白的脸似乎笑盈盈的:你不会真的认为这小把戏会有用吧? 克莱恩平静地苦笑:总得试试吧,我这人就喜欢垂死挣扎。 这很不错,我恰好热衷于看人垂死挣扎。

克莱恩挑了挑眉,把那朵刀片变成的玫瑰花送给了魔鬼。魔鬼带着一种奇异的天真神色接下那朵玫瑰,轻轻吻一下花瓣。然后他们做爱,在尸山血海中。

克莱恩无法接受自己在仇人的安排下被迫成为魔鬼的祭品,但如果把童贞作为一场为他达成目的的交易的代价,他又可以很爽快;对他来说,这是他杀与自杀的区别。虽然这样说,但当邪神把他摁倒在鲜红的祭坛上,在荡漾的红波中挑逗地亲吻他,而那只有鳞片的、介于爪与手之间的手掌拂过他的皮肤时,他的身体还是成了一片含羞草……不由自主地拒绝与闭合,出于某种突然而来的恐惧——他畏惧失控——他忽然意识到他在和一位掌司性欲的邪神做爱,而对方几乎可以只靠语言就让他抵达死亡一样激烈的高潮——

毫无胜算。

邪神周身的黑雾缠绕着他,圣处女躺在红波中央,眼前出现一片脉动的黑光……祂双手所到之处统统活过来,又在它们离开时再一次死去。这和被自己爱抚完全不一样;那四处游走的嘴唇与生倒刺的舌头更是能把人逼得几近失控。克莱恩感到自己仿佛身处海上,随着海浪一波一波地身不由己地摇曳,透明的海水在他身体下冰冷地沸腾,他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都在熊熊燃烧……当一片含羞草被强硬地逼迫着打开自己瑟缩的叶子,内部被入侵的感觉如此难以言喻,雄性之间的性爱的确是战争:一方开拓、占据、征服,而另一方必须咽下酥麻的屈辱,低下头颅表达臣服——吗?随着汹涌波涛颠簸的人类伸出手,总想抓住点儿什么,让他可以在过分激越的肉体快感中保持一丝清明……

当邪神掐着他的腰,强势而不容拒绝地用那淫秽的阴茎将他童贞的身体玷污——‘亚伯拉罕!亚伯拉罕!’——谁在呼喊——天使说:‘你不可在这童子身上下手,一点不可害他。'……魔鬼的肉具在他体内随着呼吸勃勃地、充满威胁地跳动……他又听见,是谁在说——“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淫欲邪恶的神野蛮地咬着羊犊洁白的脖子,使他流血——“看哪!神的羔羊,除去世人罪的!”——处子的前列腺被魔鬼污黑的阳具死死钉住:太快了,太快了——我们要欢喜快乐——他不由流泪,求求您——将荣耀归给他——一波一波地将他泼进太阳,不要——我又看见圣城新耶路撒冷——他濒死般说——由神那里从天而降,预备好了——魔鬼微笑着与小教徒同步念完最后一句:

就如新妇妆饰整齐,等候丈夫——

邪神与人类共同迈上极乐的高潮。

圣母的蓝眼流下一滴血泪。自天国坠落的圣处女,已成为魔鬼的新娘。

后记: ……太难了我再也不想写肉了(抹泪 继续做我的快乐儿童向写手(呸

第二次诸神黄昏来临了,好多人和神都死去,末日之光也在这场战争中陨落。作为惨烈的胜利者,愚者先生带领塔罗会幸存的成员建立起新秩序,一起打造一个不再那么疯狂、混乱、悲伤的新世界,他做得这么好,没有人知道,这位新世界的神,其实还是比较喜欢做个没有非凡力量的普通人。平凡地生,平凡地死,平凡生活,有家,有日子,有人等他。

可惜命运使他一睡三万年,这些都与他无关了。

又过了五百年,新世界变成旧世界,也出现一些新的敌人,但总的来说尘埃落定、欣欣向荣。克莱恩把自己的本体和力量留在人们为他建造的神殿里,自动回应信徒与属下的祈祷,又偷偷捏了一个序列3的分身,离开星界,下凡到人间玩,买一间离海不远的小房子,养一条丑丑的流浪狗,做一份邮差的工作,每天骑着自行车到处兜风。邻居们都很喜欢这个样貌斯文又乐于助人的年轻人,见他还没有成家,很热情地给他介绍姑娘,克莱恩焦头烂额,说不用不用,谢谢大家,我不孤单啊,我跟阿蒙过,挺好的。

阿蒙是他给那条狗取的名字。

这天他又送走一位热情大婶,劫后余生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纳闷儿地想,我孤单吗?多个人会不会真的更好?

他于是从历史缝隙召唤了一个阿蒙。

虽然克莱恩的分身只有序列3的实力,但是本身有接近造物主的位格,召唤出来的历史虚影,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话,是不会消失的。

克莱恩很恶劣地想:你活着时总欺负我,现在落到我手里,看我怎么欺负你!然后用手指在阿蒙那张不再狡猾、促狭或微笑的脸上戳来戳去。阿蒙那双很黑的眼睛只是看着他,懵懂平静,虚影是纯粹的力量化身,没有人格意识,也不会说话的,只能做一些基本的本能动作,比如说走、坐、眨眼;也听不懂别人说话,除了一些战斗指令,比如打和跑。

但是克莱恩还是很喜欢跟他说话,从深渊的污染到邻居的八卦,什么都说。他发现大婶们说得对,多一个人的确更好,至少一开始他是这么觉得的。因为克莱恩是召唤阿蒙的人,所以他去哪里阿蒙就跟到哪里,克莱恩吃饭他坐在旁边看着,克莱恩睡觉他躺在旁边看着……一天晚上克莱恩半夜惊醒,一睁眼就看到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自己,吓得一哆嗦,生气地踹了对方一脚。对方平静地看着他,忽然用嘴唇猛地撞了一下他的脸,力气太大,倒把自己的嘴唇给磕破皮了。克莱恩哭笑不得地想您这是干嘛呢,认命地给他上药。

就这样过了几年,克莱恩带着两个阿蒙搬了几次家,生活死水波澜,没什么变化。因为永远得不到回应,日子久了,愚者先生就有点不耐烦起来。他以为自己是生气,其实他是觉得委屈,但是他自己也说不清在委屈什么。总之,出于种种不好的情绪,在某天给阿蒙洗澡的时候,他决定毫不留情地欺负死他。他恶狠狠地啃遍这具不会反抗的身躯的每一处角落,又滑下去给阿蒙口交。阿蒙那双黑眼睛腾起雾气,微微张着嘴低哑喘息,抬手缓缓抚摸克莱恩的头发,那表情很无辜,分不清是迷茫还是沉迷。

克莱恩给自己做了润滑和扩张,把阿蒙按在浴缸里,跨坐在他身上自己摆动腰身,边动边轻轻抽他耳光,我讨厌你,克莱恩眼睛湿润,大声说,我讨厌死你了听见没有!阿蒙当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玻璃似的黑眼睛映着他的脸……克莱恩动了一会儿觉得有点累,停下来歇一歇,阿蒙这时却捏着他的腰把他翻过来,自己大开大合地抽动起来。即使在欲望升腾的时刻,他的表情也依然如此平静……他轻轻用自己的嘴唇撞了一下克莱恩的唇。克莱恩看着他,忽然就觉得自己什么火都没有了。

算了算了,克莱恩一天下了班,看着房子透着暖光的小窗子想,这就是邪神大人的美丽人生,有家,有日子,有人等他。可以了,他很满足了。

好景不长。

最近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的小邪神搞事,克莱恩生活的小镇上发生很邪恶的大规模流血事件,克莱恩不管做多久的神,骨子里都还是觉得自己是个人,见不得普通人因为非凡者之间的斗争而流血,于是动用了某些愚者的权柄,平息了这次事故。但那个小邪神也因此顺藤摸瓜地,发现了克莱恩只有序列3的分身,并且派了一个序列1的天使摸进家门要报复。克莱恩打不过,但毕竟本体是个序列0,苟还是能苟的,大声让阿蒙赶紧跑,但是阿蒙却不顾他的指令,已经挡在了他的身前,和那个天使战斗起来。

天使打不过神子,受了重伤,跑路了,但是阿蒙也力量消耗太多,要消失了。

阿蒙抚摸克莱恩湿漉漉的脸,用嘴唇撞了一下他的眼泪。那双黑眼睛很亮,很平静。

不,哭,阿蒙断断续续地发出单音节,丑。

克莱恩抱着他逐渐消散的虚影又哭又笑,想,这家伙真的好过分啊,活着的时候欺负他,死了都五百年了还欺负他……他流了一会儿眼泪,另一只阿蒙在一旁温柔地舔他的脚踝,他觉得有点累了,于是轻轻地睡着了。睡着前愚者先生迷迷糊糊地想,明天,他还会再召唤一个阿蒙的。

简介: “找到你啦。”

病患仍在昏昏地睡,像只冬眠的蛹,嘴唇比裹住他的被子更苍白,只露出一小节易碎的咽喉。午后的好阳光不能惊扰他的睡眠:一位年轻护士坐在病床旁,逆着风与光,投下一片凉爽黑影,将沉眠者笼住。安德森推开门时,女孩正念一首诗:递给你们那种黑暗吧/说出我的姓名/带我到他面前,苍翠的春色自她背后的窗延漫进来。……她抬起头,回敬安德森的视线以甜笑,指了指禁烟标志。安德森冲她咧嘴,对烟雾探测器吐个大大的烟圈。

病人还在休息。她合上诗集,轻轻说。

而犯罪永不眠。安德森回道。

他打开病房的电视,粗鲁地调大音量,新闻女主播神情严肃:警方仍在追查失窃钻石的下落。这颗价值逾300万美元、重达70克拉的裸钻……画面一转,一支支黑黝黝的话筒伸到警方发言人的嘴边,闪光灯闪个不停:我们相信它被从一个展示柜中窃走。怪盗A宣称对此次事件负责,我们尚未破解他在现场留下的信息之确切含义,但警方一定……绳之以法……

——还没破解?

一回头,克莱恩已经坐起身,睡眼惺忪,皱着眉头,正往自己背后垫一块消毒水味的枕头。那护士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可病患声音实在沙哑,安德森只好屈尊纡贵地给他倒杯水,嘴里还叼着烟,烟灰落到水杯里,咝咝溶开:

哪儿能呢?就一小破纸条,这要都解不开,那帮废物都辞了算了。 那新闻里? 不方便给媒体透露嘛。你猜破译出来是什么:「你是否也爱一个法西斯?」——操。

克莱恩躺回去,脸上阴影深重,看不清表情。

小王八蛋,多少年没回贝克兰德,一回来就为难人啊……就这一句话,没头绪了,调查进行不下去。队长不让我问,怕刺激你。可你说还有谁更了解他?毕竟是你一手——

「每个女人都爱慕一个法西斯/踩在脸上的靴子,」克莱恩闭眼,喃喃道,「野兽般的你,野兽般野蛮的/野蛮的心。」

啥? 普拉斯的诗。他应该是在引用这句。 ……听起来像是个婆婆妈妈的爱情故事。谢了哥们儿,或许算条线索……安德森嘟嘟囔囔地倒着往外走,忽然想起来,对了,那个小护士,挺漂亮的,你认识?他回想她的胸牌。名字叫莫娜?

镇定剂使我一天昏睡二十个小时,原谅我没有机会和医护人员联络感情。克莱恩说。告诉队长,我们需要一个新的调查方向,这纸条是个死胡同。

你怎么知道?

对方苦笑:你知道那首诗叫什么吗。

奥黛丽·莫雷蒂的心理诊所迎来一位未预约的不速之客。女人神情恍惚,白手腕上道道猩红,不深,色彩艳丽,触目惊心。此时距离下班时间还有十五分钟,莫雷蒂医生接待她,自医药箱飞速翻出消毒液、棉棒、无菌纱布,又请助手为这位女士倒一杯暖茶:告诉我,是什么困扰你?……女人有些恹恹地,墨绿绒布沙发将她苍白的身体一点一点吞陷进去。

我想和您谈谈他,最终她说。谈谈我的爸爸。

你知道这首诗叫什么吗? 安德森瞪着他。 ——《Daddy》。

……我的爸爸,我该如何向您描述他。他是我选择的家人,我的爱人,我与他相遇于我五岁时,之后十三年里,每个清晨,我们相拥醒来,白被单下,四条腿光裸纠缠:孩子的,大人的。医生,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奥黛丽手上包扎的动作一顿。绿眼睛对上她的——他的。她怎会还不明白对面不善的来者是哪位?这哪里是心理咨询,这是一场示威。她叹息一般,呼唤丈夫养子的名字,

阿蒙, 她说。

怪盗A过去几年来于世界各地犯下多起大案,行事高调,声名鹊起,如今回到贝克兰德,作案手法更天衣无缝——他熟悉故乡,如同故乡熟悉他。案件一筹莫展,邓恩挂上电话,戴莉好不容易给他养出来的那点婴儿绒毛似的新发也要掉光了。毕竟局长的口水喷的也不是他的脸,安德森把案卷翻得哗哗响,尚有闲心开嘲讽:克莱恩啊,你说你是不是小时候给他看太多柯南,好好一少年杀人犯,怎么就被你养成个怪盗基德。

这帮警察跟阿蒙何止是熟,简直知根知底。阿蒙小时候还总会跑这儿等他爸爸下班,爬到椅子上吸一盒牛奶,瞅人时安静地扑扇着眼睫毛,细白的小腿挨不着地,晃啊晃的……谁能看得出这小孩是个天生的反社会人格,五岁时涉嫌杀害自己亲生父母?一男一女两具人形黑炭,一碰就酥,体内查出过量安眠药,身体表面还化验出汽油残留。虽然最后因为年纪小又证据不足,案子也没结,可这孩子谁敢收,被几个福利院当皮球踢来踢去,有次被挺着个大肚子办案的戴莉碰见,袖子一掀,小孩细细的胳膊上青青紫紫,好大一片。怀孕女人见不得孩子受苦,脑子一热就把人带回来了,又开始后知后觉地犯愁:给谁养?小猫小狗都不能送给不晓得人品怎样的人呢,只能从身边抓壮丁。

克莱恩临危受命,刚大学毕业的处男,忽然升级成爸爸辈人物,很慌很懵。戴莉摸着他的小手,跟他推心置腹,好说歹说地劝服了……阿蒙也没异议。克莱恩·莫雷蒂。他琢磨着戴莉告诉他的人名。这个名字他记得的。那个烧房子的晚上他坐在警局的椅子上,人人对他侧目而视,什么眼神都有,就这个面嫩的小警察,平常地看他,说话时会蹲下来平视他,忙得脚不沾地还记得递给他一盒牛奶。阿蒙被他那对畜生爹娘喂过氨水、海洛因和尿液,可那天晚上是他头一次喝牛奶。他觉得牛奶是这世界上最好喝的东西。

出于女人神奇的直觉,戴莉觉得克莱恩震得住这成精的小孩儿,所以才把阿蒙塞给他的——可她万万没想到震得这么住!蓝腮红的女人风风火火地踹开门,一个文件夹朝克莱恩的头掷过去,克莱恩·莫雷蒂,她说,我们组不吃不喝破译了一星期的密码敢情好是供你父子俩隔空调情呢?!

安德森跟达尼兹勾肩搭背地狂笑,邓恩擦着冷汗过去哄老婆,老尼尔赶紧打圆场:哎呀,小阿蒙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啦,怪盗这个职业选择还是很好的啦,这,怎么都比诈骗犯杀人狂好一些嘛……克莱恩哭笑不得地敲敲桌子:有完没完?!干活儿呢!他下次的目标,有眉目了吗。

弗莱抽了一张报纸铺在桌上:珠宝展,还是在贝克兰德,最受瞩目的展品是这条绿宝石项链,价值连城,属于一位日本公主……这要是出了问题,会变成外交事故,那帮老头子紧张得很,安保下了血本,全都是真刀实枪。他的视线转向克莱恩,严肃道:如果你和他有联系,替我转达我的忠告——这次请不要出手,即使是他……尤其是他。

克莱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他没有联系过我……已经三年。

三年前,奥黛丽·霍尔成为奥黛丽·莫雷蒂那天,他和他十八岁的养子大吵一架,自此分道扬镳。阿蒙刚走那阵儿,所有人当克莱恩易燃易爆炸,需轻拿轻放,连戴莉对他都轻声细语起来……然而他没流眼泪,每天照常吃饭,顶多因为不习惯一个人睡觉,偶尔失眠(他跟奥黛丽分房睡)。他按部就班地生活,只有一次出了纰漏:在地铁站,一个穿校服的女高中生抱着一本保罗·策兰的诗集,克莱恩走上去,笑着说宝贝,找到你啦。

差点没被当成变态送到警察局。

要说为什么会闹这样的乌龙,得从阿蒙十五岁那年的怪盗志向说起。这个职业仿佛为他量身打造:充分解放他欺诈与盗窃的天性,找到漏洞、利用bug、突破防线、薅人羊毛,斗智斗勇,妙趣横生,永不无聊。克莱恩一奉公守法的良民,对自家小孩的志向表示支持,这时他还没意识到:怪盗需要擅长乔装。所以他也万万没想到有天他会回到家,看到一个女孩,穿着蓝白校服裙,坐在镜子前,转过头来,对他微笑,爸爸,她用低柔的嗓音说。

十五岁的养子,介于少年与少女之间,眼睛与锁骨十分幽深,那种美丽很能迷惑人。在他的要求下,可怜的养父托住那雪白的下颔,贴近了,用笨拙的手指帮他画眼线。男人做得这样小心翼翼,甚至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可是笔尖还是戳得太深,阿蒙颤抖起来,婴儿似的粉色眼皮,睫毛湿润脆弱,流下一滴黑色的泪……克莱恩只觉得这滴泪,滚烫柔软,流到自己的心中某个幽微之处去,有什么东西挣出来,又破了。

大事不妙。

养父当机立断,在它空置多年后,勒令小孩必须利用起那形容虚设的“自己的房间”。奈何小孩睡不安稳,禁令实施的第三天,他又一次在深夜惊醒,光着脚,踏碎一地月光,穿过黑且曲折的走廊,无声地打开一扇门……房间的主人正在熟睡,他从雪白被子下方钻进去,孩子的四肢开始跋涉,越过男人的脚、小腿、腰腹……克莱恩被身上的重量压醒,睁眼,就看见小孩自被子下伸出两只漆黑的眼睛,在月亮下,坠了露水,湿淋淋的。小孩的嘴巴一言不发,眼睛却在说:爸爸。

五岁就有胆往亲生父母身上淋汽油点火的小法西斯,哪里可能这样爱哭?克莱恩知道这是诡计,是陷阱,可这小孩傲慢得要死,如今肯放下身段哄骗你,做家长的,怎能不给面子往里面跳。分房睡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直到克莱恩婚礼那一天,早上七点,他们仍四肢纠缠着相拥醒来。十个小时后,他们分道扬镳。

那天究竟发生什么事情,没有第三人知晓,奥黛丽隐约有些猜测。当时她来寻自己的新郎,发现更衣室紧锁,然而隔音不佳,隐约声音传出来——他们在争吵,交织成一片无法识别的嗡嗡声,震得薄薄门板都在颤动……奥黛丽只听到最后一句:总之……来一个我弄死一个,您试试……要我怎样,看着另一个小孩管您喊爸爸?!

门唰的拉开了,未婚夫那位素未谋面的养子大步走出来,看见她,眯起眼,又轻笑着朝她举杯致意。细碎的泡泡自粉色酒液爆破着上升,他像是醉了,可说话又好似很清醒,他说小姐,偷听不是个好爱好噢。……五分钟后,她替她的新郎系好扣子,整理好松开的领结,并毫不意外地,在亲吻对方发红的嘴唇时,尝到蜜桃气泡酒。这是她亲手为自己的婚礼挑选的酒啊,女孩子的坏品味,酸酸甜甜的桃子香精,像她一意孤行地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时的心情。即将成为她丈夫的人抚摸着她的头发,犹豫着说,奥黛丽,我们…不要小孩好不好?

克莱恩·莫雷蒂真的是个好男人,一个适宜的结婚对象。在她向他求婚,而他明确地告诉她,他或许永远无法爱她时,她在心碎中,反而愈发确信自己的选择。那天他们坐在餐桌两端,距离遥远,她在烛光里流了泪,问他,我对你来说是什么呢?我们一起出游、约会,相处和洽,你为什么不可以爱我呢?

奥黛丽,他说,你美丽而智慧,我非常、非常喜欢你,和你在一起,每一刻都轻松愉快。

可惜爱是很多东西,她喃喃道,唯独不会是“轻松愉快”。

他们面对面,都苦笑起来。

最后我还是嫁给了他,她心平气和地对沙发上的不速之客说,他们谈了许久,助手已经下班了,诊所只剩下他们两人,我们互相欣赏尊重。这一段婚姻比世上绝大部分婚姻要好。

对方很尖刻地说:即使你不忠,有许多其他情人?

让女人守活寡,未免残忍。奥黛丽苦笑,我说谎技术不佳,你觉得他会不知道吗?这不妨碍什么。他的状态因你的离去一度很糟糕,我是他的眼、手与拐杖……阿蒙,不止那焚尽一切的才是爱,我只知道爱也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我爱他,而他需要我。

是啊,他需要你,像冬天需要热水澡。她丈夫的养子说,多年轻,二十出头,还是个孩子呢,而我于他百害无一用,他还是爱我。

语气只是陈述,不是炫耀,因此更伤人。昏暗灯光不能照亮他黑暗的眼睛,那神情纯洁邪恶,一字一句地。他说我是他的孩子,是他年轻的新娘。

我是你的孩子,是你年轻的新娘。

在一些晚上,梦中的养子会抚摸他的脸,吻他恍惚的耳廓,如此对他说,一遍又一遍,正如十六岁那年起,他发觉自己的欲望与情感后所做的那样。梦中他的嘴唇很凉,回忆里的却滚烫。不可以,这是不可以的,男人喃喃道,你是我的小孩啊,我大你这样多,宝贝——他被他闹得连养子八岁前的称谓都出来了——我们一定是哪里搞错了……痛苦而迷乱。小孩任性,不听不理,两条腿跨开骑坐在他身上,又按住养父挣扎的手,力气好大,像把活鱼按在砧板上,他的嘴唇落在每一片能落与不能落的地方……不是亲生的,为什么不可以?养子哄他,如果你想,我们就放弃这一层关系,好不好,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在游戏里,我们不再是父子了。

他顿了顿,把舌尖上的“爸爸“吞下去,低低地喊,莫雷蒂先生。

多么生疏的称呼,他从来没有这样喊过他。漫长的日子里,他们早就长到一起,肉缠着肉,骨头连着骨头,这一声“莫雷蒂先生”,抹去的不仅是他们过去作为父子相处的时光,还有身体里的对方、身体里的自己……以及一个孤儿全部的安全感。他不断被人错待、抛弃,是他给他一个家,他不要做他爸爸,那他怎么办?……任性小孩,在自己提出的游戏里逐渐苍白,面无表情,眼睛渐渐湿润,这次不是一个让人心疼他的诡计。养父忙把那不住战栗的身体抱在怀里,却被推开,孩子问:你是谁?

是爸爸。 小孩还是固执地:你是谁? 是爸爸,宝贝,是爸爸。 是爸爸吗? 是的,你是我的孩子,宝贝,我非常爱你。

那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两条孩子的胳膊蔓藤般缠住男人的脖子,嘴唇贴在他坚硬的锁骨上,缓缓移动,爸爸,他问,你在吗?

在,我在,只要你回头,爸爸永远都在。

他没有想到时隔三年再次听见他的声音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在报纸头条上看到怪盗A死讯的早上,他在语音信箱里发现一条留言。……我见过你妻子了,聪明女人,我蛮喜欢她。可是我上次见面时对她不礼貌,我要送给给她一块绿宝石,和她的眼睛一样美,请求她原谅我,然后我们三个人生活在一起,爸爸,我们和好,好不好,我想回家……他的孩子说:爸爸,爸爸,你在吗?

他甚至能想象出他吐出这两个字时眼睫如何蝴蝶般颤动。

奥黛丽。在陷入一星期来的第一次睡眠前,他躺在妻子的膝头说。我只记得他十八岁的面容,和二十一岁的尸体,我有三年没有看过他的脸。

奥黛丽温柔地抚摸因安眠药而终于沉寂下来的丈夫,心想不是的,他有偷偷去看过你。

递给你们那种黑暗吧,说出我的姓名,爸爸,说出我的姓名,带我到他面前——

他已经来到他面前。

那天阳光很好。他没有着急吻他。 他想他们尚不老,争吵与和解都来得及,时间,还有很多、很久。

梦里,养父说,找到你啦。而他的孩子则甜蜜地、不安地,一遍又一遍,爸爸,爸爸……你在吗?

在,爸爸在。

只要你回头, 我就,

蒙克百合

简介: 没有开过的花未必不美。

班上人缘最好的女孩是奥黛丽,她真诚、智慧又美丽,是童话里走出来的公主。班上最受信赖的女孩是克莱恩,个子小小的,很能干,和大家关系都友好,但也不见和谁非常亲近。班上最奇怪的女孩是阿蒙,独来独往,自成一派,长得好看,是话剧社的女主角。其实她为人有趣,不难相处,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有点怕她。唯一一个不怕她的是克莱恩,可是这两个人的关系好像也不太好,阿蒙总会找克莱恩的麻烦,克莱恩只是宽容地笑一笑。

阿蒙不喜欢奥黛丽,这女孩长着一张没被欺负过的脸,血管里流阳光,非常无聊。阿蒙更讨厌克莱恩,这份讨厌是很没道理的,克莱恩对她还不错。她刚转学来时,被一些女孩子霸凌过,她本人倒是不着急。兔子挑衅毒蛇,毒蛇需要着急吗?但克莱恩帮助了她,让那些女孩受到惩戒,还邀请阿蒙加入话剧社;她本来只是想帮这个新来的女孩找一些可以结交朋友的途径,后来她发现对方不需要朋友,但表演很好,怎么讲,歪打正着。

阿蒙演技好。她是个天生的小骗子,骗术精湛,舞台上还是生活里都收放自如,她跟善良正直的人八字不合。她觉得奥黛丽的善良是太阳的光晕,是仙女下凡的慈悲,而克莱恩不一样,克莱恩的善意是:我和你们是一样的。她也有限,但她还是努力施舍,发传单一样递给每一个人一些小小的善意。阿蒙也被发过传单,但她没有被收买。她太知道发传单是没有指向性的,和你是谁、喜不喜欢你无关。她觉得这个人好讨厌,所以想要逼她进入窘境,想要看她不再游刃有余。她没成功过。

然后有些事情发生了,她看见了克莱恩的破绽,她尚不知道自己会也跟着一起碎了。历史老师在课上提问:古代战争中,一座城池陷落,需要多久?好一个故作有趣的问题。热烈的讨论使阿蒙感到窒息,她溜出教室,上天台,想要抽一根烟,却撞见克莱恩也翘了课,听见动静,回过头来,脸上湿漉漉的,在阳光下闪亮……她很平静,微笑着,和她打个招呼,与她擦肩而过。阿蒙抽了好多支烟,抽每一支时都在想:她为什么而哭呢?一只蝴蝶落在她酸涩的心上……这时,一种顿悟降临了,她忽然明白:原来城池陷落,只要一瞬间。

后来的一个夏天,话剧社举办年度演出,《恋爱的犀牛》。领导的、老师的、同学的一双双眼睛在看着,聚光灯如何把少女们雪白的脸点亮,克莱恩被蒙着眼睛绑在椅子上,阿蒙坐在她旁边,一只手扶住她的大腿,她多么希望可以看见对方红绸下的眼睛,又不让自己此刻泄密的眼睛被对方看见,她开口了:

“你就站在楼梯的拐角,带着某种清香的味道,有点湿乎乎的,奇怪的气息,擦身而过的时候,才知道你在哭。事情就在那时候发生了。

“……事情就在那时候发生了,我被击中了,我手无寸铁。这是一个生于和平时期的人身上能发生的最具毁灭性的灾难,而你这罪魁祸首清清白白,一无所知。”

她改了台词,剧本不是这样写的,她在临场发挥,但没人会在意。一个小骗子把自己的心泼出来,揉进戏里去,明明带点嘲讽又漫不经心的笑,语气也平淡,但所有人都看见她在为谁焚烧……这一刻剧场建在她鬼影重重的漆黑睫毛上,随着她每一次清浅的呼吸起地震,这份美丽都是给一个人的,观众接收到溢出来的那一点零头,已经足够搅得人人不得安宁:她冷笑他们就收杀,她抬眼他们就绽放。克莱恩被红绸蒙住眼睛,她有些不安,心怦怦狂跳,舞台这样大,她知道自己被困住了,却不是被身上的绳子,阿蒙的手摊在她的腿上像个冰冷的陷阱,这是个疯子,她在狩猎,可她不要,她不要自投罗网。红绸下的眼睛流下一滴眼泪。

庆功宴上大家都喝了不少,作为社长的克莱恩被灌好多酒。阿蒙还是清醒的,没人敢灌她,她坐在这样热闹的桌子上,和大家一起吃火锅,可这一切还是与她无关。凌晨散场,克莱恩醉过去了,大家面面相觑:谁知道社长家住哪里?阿蒙把她接过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我知道,我送她回去。

其实她也不知道克莱恩住哪里。她只是心怀贪念,不肯把她交给别人。克莱恩脸红红,呼呼睡着,小小的鼻翼含羞草似的颤动,她把她抱在怀里,心想,她好小只,好轻啊,像一只骨头中空的小鸟。她想带她去一个好看的地方,有晚风,有小溪,有星星,松鼠的大尾巴从榆树上窜过去,月亮落在她们的怀里,然后或许她们就可以聊聊,她那天为什么而哭呢?可惜现代城市钢筋水泥,哪里能找到这样的地方?她抱着她走啊,走啊,漫无目的。要是能这样走一辈子就好了,她发现自己那颗冰冷的心里,有个细小的声音在想。

可惜没有尽头的路是不存在的。总是会结束的,痛苦会,夏天会,爱也会。克莱恩醒来时,发现自己枕在阿蒙的大腿上,路灯在对方半边雪白的下颔上留下光斑,阿蒙坐在长椅上,眼睛看着前面的人造湖,脸藏在烟雾里,面无表情的,不知道在想什么。见克莱恩醒了,她掐了烟,问:想吐吗?克莱恩坐起来,摇了摇头。她们就都不说话了。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有些东西,不必说,两个人都知道,两个人也都知道没有结果。生活不是事事必须有结果。不为人知的种子,它可以开花,它也可以死在土里。这是她们经过刚刚的演出达成的新默契。晚风把少女的眼睛吹得很凉。

阿蒙看着她想,她睡着时,她们离得好近。醒了,就变得好远啊。她忽然说,今天是我生日。克莱恩“啊”了一下说,我不知道,我没准备礼物,怎么办。阿蒙说我替你准备好了,已经寄放在你身上,现在,我要把它收回来,你闭眼。克莱恩顺从地照做了。阿蒙的影子将她笼住,然后,一片雪融化在她的嘴唇上。原来夏天也会下雪的吗,原来雪是烟草和雨水的味道啊,克莱恩迷迷糊糊地想。没有被红绸蒙住的眼睛也流下一滴泪,为这个终将过去的夏天。

简介: ……无数蠕虫在他的半张脸上疯狂地蠕动,冒险家捂着左脸,咯咯笑道,怎么,尊敬的时天使阁下,您想和我结婚吗,您想嫁给我吗,您在等什么,来啊——

夜深了,女侍应拉开被笃笃敲响的房门,一位乌鸦似的先生湿漉漉地伫立门外,一手拄着黑色的雨伞,又抬手扶了扶单片眼镜,笑着:晚上好,请问,格尔曼·斯帕罗先生在吗?女侍应蹙眉道:您是冒险家的朋友吗?对方闻言,似乎被逗乐了,一根手指摩挲着自己苍白的嘴唇:嗯,可以这么说,我是他的……一位朋友。

女人迟疑了一下;可下一秒,这可怜的凡人被盗取了“怀疑”,于是爽快地让开一步,打开房门。斯帕罗先生睡下了,她说着,带着客人进入房间:他喝了很多酒……在对方看不出情绪的漆黑眼睛下,她的脸忽然红了起来,胡乱指了指床幔之间衣襟大敞,露出一片渗血绷带与精瘦腰腹的疯狂冒险家,我……我在帮他清理——

谢谢你,你做得很好。客人看着她,温和地笑一笑;一股奇妙的力量推搡着她,使她不由自主地朝着出口走去,房门在她身后合上的一瞬间,似乎有什么自她的记忆中消失了——谁在她耳边低语:可那些不该看的东西,可爱的小姐,就请你忘了吧……

这当然不是神子第一次看见愚者先生睡觉的样子,可上次毕竟是几个月前了,他的确有些怀念;于是他伸手,兴致勃勃地捏了捏他的脸,又隔着绷带,按了按他胸前的伤口。他并不着急杀他,眼前的猎物手无寸铁,他可以慢慢来——吗?

手下的身躯转换成秘偶的一瞬间他便察觉到不对,可下一秒疯狂冒险家含着酒味的沙哑嗓音已经懒懒地自身后响起,冷冰冰的枪管隔着黑袍抵住他的尾椎:……阿蒙阁下,趁人之危可不是一个好爱好,嗯?

尊敬的愚者先生。神子笑吟吟地打招呼,您确定您要在这样的状态下和我进行这场游戏吗?恕我直言,您恐怕——毫无胜算。

格尔曼瞪着他,两秒后他决定他说得对,于是扔开枪爬上床,把自己的秘偶踹了下去,并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蛹——反正反不反抗都赢不了,那么他决定先睡一觉。阿蒙躺到他旁边,用手肘撑着头,饶有兴致地瞧他,克莱恩此刻这幅做派可和平日里截然不同,愚者先生,他说,从对方的左脸上一抓,捏住一条灵之虫,指尖揉了几下,然后狠狠一掐……格尔曼发出一声痛呼,从被子里伸出两只愤怒的、控诉的眼睛。阿蒙咯咯笑着,偷走被褥,又盖在他们的身上,让它把两个人的头颅都笼住。

克莱恩,温暖的黑暗之中,他又一次轻轻喊道:你胸前的伤口有萨斯利尔诅咒的气息。 阿蒙阁下,这可真是一句睿智的废话。冒险家毫不留情地说道——阿蒙怀疑他或许有起床气——要是没有祂的诅咒,这伤早就好了啊。 所以今天的你绝对赢不了我。 格尔曼打个哈欠:您能不能跟我说一些我不知道的?

结局毫无悬念的游戏并不好玩,阿蒙笑眯眯地说,指尖陷进伤口之中;绷带红透了,渗出一泡血来,他一脸无辜,把手指头上那抹红色舔去:我今天可以不动你。

冒险家狐疑地看着他。他加了一句:作为补偿,愚者先生,你得陪我玩点别的——至少,你得陪我聊聊天,这不过分吧?

我以为您与您的分身们之间的交流已经足够满足您的社交需求。 但我们都很喜欢你,克莱恩。 谢谢,我知道我很有趣,格尔曼面无表情:我简直有趣死了。 阿蒙笑着揽住他的腰,凉凉的嘴唇催眠似的,轻柔地在他的后脖颈上碰了碰:……濒临失控的你格外有趣。但也很危险吧?我可以帮你解决,只要你—— 别说了。格尔曼又打个哈欠:无论你说什么,我都当你在拐着弯儿骗我准许你上源堡。 ……能言善辩的时天使阁下千载难逢地卡了壳。

冒险家冷冷一晒,忽然翻身撑起双臂,两条腿跨坐在阿蒙身上,居高临下地:你!亲爱的欺诈之神,狡猾,奸诈,不可信赖,眼皮下藏着一千个造物主也无从预见的诡计……但是这其中,至少有一个,是我知晓的,时天使阁下——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阿蒙几乎是有些无奈的:我又对你做了什么?

……你寄生了我,你寄生了我的脑子,是不是?克莱恩似乎有些得意,阿蒙这才发现:他好像真的醉了,一双醉眼,带着一种孩子似的的冷笑,忽然凑近了,让神子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疯狂冒险家苍白冷硬的脸上,那些细微的、柔软的汗毛;像杏子皮上的绒毛……他这一次猜错了,错得离谱,虽然克莱恩的确很聪明,阿蒙这样想着,但也总有一些占卜家也永远不会知道的事,比如他不会知道他为何会对这些婴儿似的绒毛感到熟悉……在神弃之地永不终结的夜晚,神子欺诈了自然规则,坐在沉睡的凡人身旁,蠕动的指针凝滞在青黑古老的时钟表盘上,时间被拉得很细、很长;天使在摇曳的火光下看着人类,心想,他看上去好像很疲惫,在梦里也鹿一样警惕,眉头紧皱,他睡得不安稳——他在说梦话——他梦见什么,他说了什么……他靠近了去听,占卜家的吐息软软地拂过他的耳朵;他的睫毛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你寄生了我的脑子!冒险家嘟嘟囔囔地说,忽然手臂泄了力,倒在天使的怀里:……不然为什么你总是会在我的脑海中出现呢?

造物主之子不需要心跳。他是造物主分娩出来的纯粹的非凡,浑身上下每一寸血肉都是谎言,包括他胸膛中那颗虚假的心脏——可谎言也会汩汩流血吗,谎言会像现在这样,勃勃地,恼怒而快乐地跃动吗,克莱恩,克莱恩·莫雷蒂,可爱的愚者先生,唉,可惜,他注定的谋杀者惋惜地摸摸他的脸,想:他必死无疑——

……你总是这样——你不准再用那种眼神看我,冒险家眯起眼睛说,酒气热辣辣地喷在天使的锁骨上,小丑尖利的指甲慢条斯理地搔刮过天使脆弱的脖颈,在喉结上划出一道粉红的血痕——就好像你,你想要——他们对视两秒,格尔曼撑起自己俯视他,忽然给了他不轻不重的一耳光:就好像你是他妈的蓝胡子,即将爱怜地砍下自己宝贝小新娘的头颅!……无数蠕虫在他的半张脸上疯狂地蠕动,冒险家捂着左脸,咯咯笑道,怎么,尊敬的时天使阁下,您想和我结婚吗,您想嫁给我吗,您在等什么,来啊——

阿蒙发誓:是对方先动的嘴,是他先欺上来的,自己只不过是从善如流地迎了上去;他也同样确信,愚者先生此刻的眼睛非常清醒,甚至饱含某种冷冰冰的审视,以至于许多年后,神子仍不知道这一晚的占卜家究竟醉没醉……后者冷酷地咬破了天使的嘴唇,在酒精味与神子的血沫中他们交换一个比死更像死的吻:……可别委屈了堂堂造物主之子,他含含糊糊地疯笑——我们甚至可以多喊几个有分量的证婚人……

不用偷对方的想法,盗窃之神也知道,冒险家正在心中挨个高呼真神之名,祂们的注视犹如一根根针刺在他们交缠的四肢上,阿蒙吃吃地笑起来,充满技巧地,用自己的舌头将对方喉咙里的挑衅堵回去,亲爱的愚者先生,他轻轻地说,声音化在对方滚烫的舌尖上——你可真是个疯子……他们激烈地纠缠起来。天边忽然乌云滚滚,电闪雷鸣,暴雨砰砰怒击着玻璃窗,小臂般粗细的银白闪电凄厉地劈来,与红得滴血的绯月之光一同点亮两张同样沉溺又冷笑的脸;神灵的注视自星界投下,在那些或惊怒、或冷淡、或充满恶意的视线之中,两人的纽扣叮叮当当崩落一地,神子的手自冒险家大敞的衬衣下摆伸进去,在对方细腻微凉的腰身上来回抚摸,又放肆地向下探得更深……

时天使想,即使是占卜家,即使是占卜家也有不知道的事,比如在神弃之地,他第一次在他面前睡着的晚上,他如何良久地注视他颤抖的睫毛,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那样轻柔地偷走了他的噩梦——当然,第二天他们图穷匕见,那句“源堡归我,命运归你”也的确字字真心;即使是占卜家,即使是占卜家也不能窥见命运的真容,明天的事谁能说得准啊,或许明天末日就来了,群星归位,世界溺亡于自星空倾斜而下的硫磺火湖之中;又或许世界没有死,然而明天他们之间赌上性命的猫鼠游戏仍会继续,他可能会愿意捧着他切口参差不齐的雪白头颅吻一吻,可杀他时他们都知道他不会留情面——但那总归是明天的事了,不是吗,至少眼下,现在,此时此刻,他们仍可以分享一个终将过去的夜晚,以及半个尚未接完的,每一位神与人都记得,但今夜之后永不会再被提及的吻——

古老的钟楼浮现于他们的身后。时间,被拉得很细、很长。

一个男孩儿降生那天,血月泛蓝,群星出现异动,有四龙争霸之兆,非凡世界为之震动,所有拥有命运权柄的人都在那一瞬间抬起头,知道:又一个大人物诞生了,他将出生两次,死去两次;大陆因他而得到统一,又因他分崩离析。这个男孩儿的姓氏是所罗门。

不出所料,所罗门果然成为一代枭雄,一统大陆,在亚伯拉罕、图铎、特伦索斯特等家族的辅佐下一步步走上至高的权力,六神为他加冕,所罗门头戴皇冠,转过身去,下面千千万万个人跪倒一片,爱他的人渺小模糊,看不清楚,杀他的人粉色狰狞面容却自黑压压人群中跃出,分外清晰,他知道这就是皇帝的一生,杀很近,爱很远。被爱和被恐惧之间只能选择其一,他毫不犹豫选择后者,因为恐惧远比爱更安全。后来他有机会得到一个孩子毫无保留的爱与忠诚,他亲手将它推远,这孩子长成后杀他两次,这是后话。

一年秋猎,贵族子弟都牟足了劲儿要在皇帝面前表现自己,其中最出彩的是特伦索斯特家的小孩儿,因为单枪匹马猎杀一头狮子而风头无两,皇帝论功行赏,把那小孩儿叫上前来一看,机灵倒是很机灵的,但有种天真无邪的模样,像一把好刀,还没见过血。皇帝问他是怎么猎杀狮子的,特伦索斯特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只好承认:不是自己一个人做的,是在一个朋友的帮助下完成的。哪个朋友?原来是亚利斯塔·图铎,灰扑扑又很瘦的蓝眼睛小孩儿,在诸多兄弟忌惮又不屑的眼神中出列,跪倒在黑皇帝眼前。

皇帝问:是你帮助特伦索斯特杀死狮子的吗?亚利斯塔回答:是的,陛下,特伦索斯特非常英勇,占八成功劳,我只占两分而已。黑皇帝:哦,是吗?亚利斯塔又说:特伦索斯特出一半力,我出另一半。皇帝盯着他,微微一笑,并不说话,也不叫他起来,亚利斯塔只好说:狮子是我杀的,我把全部功劳给了特伦索斯特。皇帝又问:你这样小的一个孩子,怎样单独猎杀一头狮子?亚利斯塔答道:等待,陛下,再强大的活物,被匕首捅进心脏也一定会死的,只要保护自己,积攒力量,耐心等待,孩子也可以将雄狮一击必杀。

黑皇帝哈哈大笑,对一旁翘着腿吃石榴的伯特利·亚伯拉罕说:这小孩日后必成大器。门先生抬起头来微笑,嘴唇比石榴更红,非常美丽。诸多小辈之中,黑皇帝最欣赏这三个孩子,他果然没有看走眼,每一个都非常有出息,并且最后勾结起来,一起杀死了黑皇帝。门先生抚摸皇帝死去的脸颊,轻轻落下一个吻,一滴泪,又仰天大笑,开门离去。特伦索斯特满手是血,跌坐在地上哭泣,图铎抱住他,抚他的背,像小时候他做噩梦时那样安抚他,特伦索斯特忽然有一些真的伤心了,他说亚利斯塔,我们杀死了自己的老师与父亲,这是一个噩梦吗?但我从这个噩梦中醒来,却只发现自己跌入另一个更糟的噩梦里,在这个梦里,我们不再是朋友了,我与你为敌。

亚利斯塔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要求一个坦诚的答案,特伦索斯特其实很聪明,他不想被骗的时候,亚利斯塔是骗不了他的。有一刹那,亚利斯塔也有一种真诚的伤感,只是一瞬间,然后就过去了,他用手绢细细擦掉特伦索斯特手上的鲜血,指甲缝里的碎肉……我们不能永远在孩子的美梦里,特伦索斯特,我们都长大了,不是吗?特伦索斯特笑了笑,点点头:你长大啦,这很好。

第二天,图铎和特伦索斯特成为执政官,得到六神的祝福,联合执政的时期开始了,他们联手铲除黑皇帝和真实造物主的残余势力,这是最后一件他们能够一起完成的事情,两个弑序亲王从此展开互相狩猎的征途。大陆上无数个教堂彻夜燃烧,梅迪奇家族的女人和孩子被大批处死,邪神座下的两个地上天使不见踪迹,阿蒙和亚当一起追杀梅迪奇,一次差点得手,阿蒙笑问:梅迪奇,祂根本不是我父亲,你赌上性命追逐一个幻影的幻影,真的值得吗?红天使摘下头盔,红头发在风里猎猎飘荡,他在火焰里大笑:小乌鸦,你还是个小孩儿呢,你懂个屁!便消失在火里。

阿蒙笑了一会儿,觉得梅迪奇还是那么有意思,又不太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就问哥哥:他说我不懂什么?亚当想了想说:可能是牺牲,与勇气。阿蒙又问:那你懂吗?亚当笑了笑:或许吧,但我与梅迪奇还是不一样的……他是个天使,却把人的感情看得太重了。阿蒙,他们振动翅膀,在云朵间,于高处俯视帝国,起风了,亚当握住胸前的十字架,轻轻说。

起风了;这风一起便延绵百年。期间动荡按下不表,梅迪奇最后还是死在了神兄弟的手里,他们用蘸着天使之血的冕冠为亚利斯塔·图铎加冕,红天使的灵被疯狂执拗的血皇帝囚在执政厅地下长达两千年。来杀我吧,梅迪奇,他身披天使红发与金线一起编织成的华袍,用梅迪奇骨头酿成的美酒装在颅骨中畅饮,让我看见你愤怒的鬼魂,让我夜夜因你不能安眠吧,这样你便是向自己承认我才是你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那个人,梅迪奇大人,梅迪奇。

亚利斯塔·图铎一直在等,但梅迪奇的灵一次也没有出现在他面前,直到他在四皇之战中陨落。阿蒙赶到时血皇帝还剩下最后一口气,陷入死前的幻觉,将阿蒙错认,一把揪住阿蒙的手臂问他,我得到你的恨了吗,我得到你的恨了吗梅迪奇?!欺诈与恶作剧的神灵在那瞬间感到人生的荒谬,一种近乎愉悦的情绪在他心中升起,他靠在皇帝的耳边,轻轻说——亚利斯塔·图铎瞪大眼睛,七孔流血,在不甘怨愤之中死去,阿蒙没有伸手帮他合上眼。

最终冥皇败走,不知所踪,大陆常年的纷战落下帷幕……第四纪曾经风光无限的大人物们,非死也败,纷纷转入地下,此后的很长时间里,三界表面上风平浪静。直到有一天,血月泛蓝,群星出现异动,非凡世界为之震动,所有拥有命运权柄的人都在那一瞬间获得启示:又一位能够撼动这块大陆的人物出现了。一个灰发的占卜家睁开眼睛,在占卜镜之中看到了命运之子:一个少年死而复生,十八岁,落魄贵族,正好奇地摸着自己太阳穴上的洞,伸进一只手指,试图把子弹挖出来。命运在占卜家的耳边说:他会走到非凡世界的最顶端,他的名字注定被永世传颂;他会是你的朋友,也是你一生最危险的仇敌;他会成就你,但你也会死在他手里。而他的名字是——

一些传奇落幕了,但一代又一代,总有新的传奇。

佛尔思和休在大一时成为了室友,一见如故,自此形影不离。连奥黛丽学姐都调侃:你们好像一对连体双胞胎噢。她们就这样度过了大学四年,毕业之后,发现谁也离不开谁,于是决定到同一个城市发展,租房同住。休找了一份法院的工作,而佛尔斯作家路坎坷,薪水十分微薄,好在她物欲不高,平日除了看书和玩游戏,也没有别的娱乐。

她们原本是可以平静地生活下去的,但是有些事情发生了。有一天,休在试图修理一个滴水的空调时,听见佛尔思在房间里喊她:休,我们结婚吧!

休:啊?——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一定是天气太热了,空调坏得真不是时候,她的脸怎么这么烫啊……佛尔斯只穿一只拖鞋,光着右脚,蓬头垢面又非常可爱地走过来,结婚呀,她扬了扬手机,夫妻做任务有奖励加成的。

她们齐心协力,很快便把空调修好了。机器呜呜地吹,休站在风口,感觉自己一点一点地凉下去。砧板上一尾鱼,都做好为食客下热锅的准备了,又被人抛回海里去,庆幸之中,又有一点不甘,干嘛不吃我啊,是我不够好吃吗!

就是这样一件平常的事,在平常的休息日发生了,除了休,没有人知道它多么生死攸关。休终于意识到自己对最好的朋友产生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感情。她慢慢地,想起一些以前的事,一幕一幕,全是爱情露出的小孩儿马脚,于是恍然大悟:原来早在我发现之前我就爱她了,原来我爱她,已经爱了这样久啊。

对于自己喜欢佛尔思这件事,休一点也没有觉得奇怪:佛尔思本来就是全世界最好、最可爱的小姑娘。旁人总觉得,她们两个之间,是佛尔思需要休比较多,其实,休反而觉得是自己更离不开佛尔思。她是那种,为了多挤一点时间打工,会甘心三餐都吃压缩饼干的人;佛尔思却很懂生活,会在出租房里摆一些新鲜的花,还会打着哈欠早起,给她煮完番茄鸡蛋面再去继续睡觉。佛尔思多好呀!别的人什么都不知道。

而且,而且,佛尔思虽然懒了点,但是真的很聪明!有时候,佛尔思会幽幽叹一口气,晃着小脑袋说:我这双眼睛已经看透太多……别人只当她说笑,只有休知道这是真的,佛尔思毕竟是个作家,有作家的敏感,也有作家的冷眼旁观,比如,休总是会想起,她们关于奥黛丽学姐的那次对话。

那段时间,三个女孩儿一起在老人院做义工。奥黛丽学姐漂亮温柔,体贴周到,出钱出力最多;休则做事勤快,手脚麻利;但老人们最欢迎、喜爱的女孩儿是佛尔思,对奥黛丽学姐却总是客客气气的。休很疑惑,学姐没有架子,人多好呀!佛尔思唔了一声,说道:大概是因为奥黛丽学姐偶尔会露出的那种表情吧。

什么表情?

嗯……就是那种……很奥黛丽的表情。

啊?

学姐,唉,学姐是个好人,是天使下凡到人间,生来要为了你的痛而痛,没有人怀疑她多么真心。但是她的脸上,偶尔,会不小心流露出一种神情——那是一种,观光客一样,可以随时抽身而退的人,才有的表情。她在这里,只是因为她选择在这里,可是其他人是没有办法选择的。休,你明白吗?你看到那个表情就会知道,其实你的狼狈不堪、兵荒马乱,都与她无关。

啊……休回想着奥黛丽的面容,明白了佛尔思在说什么:可是,她的出身……这也不是学姐的错啊。

当然不是她的错啦。奥黛丽·霍尔无辜纯洁,人们太想爱她,反而无法原谅她。

休没听懂;佛尔思只是微微一笑。佛尔思什么都看得明白,但她往往什么都不说;她为人温和懒散,灵秀与残忍只藏在字里行间,作家佛尔思下笔如解剖,能切开最幽微的毛细血管。由此可见,佛尔思就是天底下全世界最好、最可爱的小姑娘,如果有人没有爱上她,那一定是因为他们不了解她。休比谁都了解她,所以比谁都爱她,休觉得,这很合理。

每个认识休的人都会夸奖她行动力超绝。可是在发现自己喜欢佛尔思后,休按兵不动。她是个很现实的人,有些事情不是努力去做就会有结果的,世上不是事事必须有结果,她很明白。幸好,休的爱也迟钝,痛也迟钝,如常生活,不觉得难过,只有在一些毫无缘由、突如其来,忽然感到非常爱她的时刻,要屏住呼吸,动弹不得,等待一整个大海,无声而疼痛地流过她……但是这也没有关系。休家道中落,是个苦出身,因此擅长忍耐。小时候生病,难受流泪,妈妈没有钱带她去家庭诊所,就会摸摸她的头,哄她说宝贝,你是个坚强的乖小孩,忍忍就过去啦。

爱情就像感冒。于是休想:忍忍就过去了。

大学时期结交的几个好友在酒吧聚会,其中一个失恋了,喝了一些酒,哇哇大哭。休作为在座唯一一个没有谈过恋爱的人,往常在这类话题上是没有话语权的,这次却一反常态,给出建议,其余人十分惊奇:休这块不肯开花的朽木,也会谈论爱情!纷纷起了兴致,要她好好说一说对爱情的见解。休想了想,说道:爱情嘛,就像感冒。

这都哪儿跟哪儿呀。大家面面相觑,开始咯咯地发笑:你天天和大作家在一起,修辞水平怎么还不见提高啊!

休不服气。真的很像的啊!你看,又不是我想要生病的,是在某一个软弱的时刻,病毒忽然击中了我。人感冒了,也不会死,只是会感觉有点难过,但是其实忍忍就会过去的,不一定需要去看医生,打针吃药,流感病毒会自生自灭,无疾而终……然而,就在我认为我好起来了,我变得健康了的时候,我一看见那个人的脸,一听见那个人的声音,我就会又生病一次。癌症可能一辈子只得一次,可是人这一生,要感冒很多很多次。所以,爱情就像感冒。我哪里说错了呢?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笑得更厉害了,捧肚捶桌,狂笑不止,连那个失恋的姑娘,都边流眼泪边憋笑,场面一时十分失控。休有些手足无措。在这个有点残忍的时刻,唯有佛尔思,静静地坐在一旁;她没有笑。谢天谢地,休松了一口气。佛尔思没有笑就好。

她们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佛尔思运气不佳,瓶子接连指向她,她又很懒,次次都选真心话。一个人问: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谁?佛尔思说:爸爸,妈妈,休。又有人问:如果你未来男友和休发生争执,只能选择一方,你选谁?佛尔思毫不犹豫:休。

后来休经常梦到这个晚上,梦到就在这个瞬间,在佛尔斯收到第三个问题之前,她以千奇百怪的方式幸福地死掉。其中最蹊跷的一次,外星人入侵地球,飞船停在酒吧外,准备带走佛尔斯做实验,她挺身而出,要替下好友,外星统领想了想,对佛尔斯说:可以,不过,你要先回答我的问题,你最近一次的——休急得满头大汗,忽然大叫:此地禁止提问!……可是,在那个伤心的晚上,瓶子还是第三次指向佛尔思,提问者加大火力:你最近一次的春梦中——

休在一旁默默喝酒。没有人察觉,但她要集中精神,单枪匹马与一整个海搏斗。这一次,佛尔思拒绝回答,仰头灌下一大口烈酒。然后,她抬起眼,看了一眼休。

不要啊,休想,求你了,不要,佛尔思,不要这样……

她还是看到了,在某个瞬间,佛尔思的面容上,浮现出奥黛丽的脸。

休,你明白吗? 佛尔思叹一口气。你看到那个表情就会知道, 其实你的狼狈不堪、兵荒马乱,

都与她无关。

她们都喝多了。准确来说,是休一杯接一杯地喝,佛尔思舍命陪君子,但是喝到最后,反而是休更清醒一点。休和朋友们告别,把佛尔思放到床上之后,已经没有力气回自己房间了,她歪倒在佛尔思的床边,绝望地想:我还是好想吻她。在她心中的某个房间里,妈妈摸着小小休的头,说,没关系的,忍忍就过去啦。可是妈妈,小小休回答道,我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坚强,不要那么乖呢?我有时候也觉得好难过,好辛苦啊。妈妈,我也不想的,但我生病了,我可以任性一点点吗……

大海疼痛地灌满她,休想:我在没顶。她侧过头,醉醺醺、晕乎乎地,看着罪魁祸首带一点婴儿肥的、红扑扑的睡脸,越想越气: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坏,又这么可爱的人呢?这的确不是你的错,但我才不要原谅你!我绝对不会原谅你的。……除非你给我做一碗超级好吃的番茄鸡蛋面……

她再也忍耐不住,小声地、呜呜地哭了起来。

有女体查出没

简介: 他们是彼此的初恋。

罗塞尔·古斯塔夫年岁渐长,有妻有子,家庭美满,不再落魄,不再十八岁,政治手腕和忄生能力在贵族圈子里愈发声名赫赫;与此同时,他和他的朋友兼老师查拉图先生愈行愈远,分歧与争吵非常频繁。查拉图其实不明白为什么罗塞尔对他如此不满,他尝试弥补裂痕——我序列更高,我拥有知识,我能窥探命运,占卜家细细数着,声音很轻:我可以为你所用,这够不够?……嗯,罗塞尔转着杯子,笑道:查拉图,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那么你来找我之前,有没有占卜过我会是什么反应?查拉图点了点头。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说,“比回忆更徒劳”——他在心里摇摇头,把它挥走。眼前的执政官还是笑着:你到底在担心什么?我用得着你的地方多着呢!你走罢。两人又一次不欢而散。

他们之间不总是这样的。他认识他的时候才十八岁,他是他初来乍到、举目无亲之时结交的第一个朋友。命运是他们的引荐人,初见时他对他说,罗塞尔,罗塞尔·古斯塔夫,我看见你,占卜家站在高处,神灵一样,面目模糊:我看见你的命运。少年瞪着他,忽然噗嗤一声:您们占卜家都习惯这样跟人交朋友吗?他哈哈大笑,朝他举起一杯酒,喂——懒洋洋的;查拉图,先生,我请你喝酒,你喝不喝?

他们喝空了落魄的古斯塔夫家族残余的半个酒窖。查拉图不胜酒力,大部分进了罗塞尔的肚子里。罗塞尔年轻时真的很爱喝酒,爱耍酒疯,缠着占卜家问:查拉图,你在我的命运里看见什么?他快活地跳到一块石头上,十八岁,真心和野心都年轻,一手指着天空说:我要酒,权力,漂亮女人,我要打造历史,我要成为历史,我要这天地不能困住我!我成功了吗,我实现了自己吗?占卜家喝了一点酒,脸红扑扑的,灰眼睛还是很冷淡,微微张嘴含住玻璃杯沿的样子,又有点乖,嗯,他温顺地说,您实现了不朽。

他不明白为什么罗塞尔盯着他的眼神那么热。

查拉图的确不明白。查拉图活了挺久的,反正远比十八年要久,而且他还是个占卜家,理应比任何人更知晓命运的真容,但他会老老实实地承认,这世界上还是有很多他不能明白的事情。比如在他十八岁的时候(这个欠揍的占卜家也曾十八岁!罗塞尔有点不可思议地想),在马戏团扮演一个低序列的占卜家,有一个忠实常客,一个女人,声音细细的,话很少,每一次来都比上一次更苍白瘦弱,每一次都占卜自己纹丝不动的死期,查拉图不晓得这一切有什么意义,但她好似很满足,只有一次她终于鼓起勇气,对他说出许多话,她说占卜家先生,那张病怏怏的脸上浮现薄薄的红晕,您如此聪明又智慧,请允许我给您出一道谜题:有一个东西,比酒更醉人,比蜜更甘甜,比眼泪更苦涩,比回忆更徒劳,是什么呢?他从此再未见过她;人们说,她悄悄地死在一个春天里,像一场伤心的雪。

……是什么呢?他问过罗塞尔,罗塞尔只是挑起眉毛,瞥他一眼,没有说话,但他觉得罗塞尔好像知道答案。罗塞尔好像懂得很多东西,他十八岁时能写出“我们认为下述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也能写出肉麻兮兮的爱情小说——“我的一生确实是从我认识你的那一天才开始的”,写下这一句时他大声地为他朗读,有些孩子气的洋洋得意;十八岁,的确是个孩子,可惜罗塞尔不能永远十八岁。他陪他长大,看他娶妻,看他生子,看他逐渐威严,逐渐喜怒不形于色,学会欺骗、盗窃、谋反与杀人——第一次杀人后少年呕吐、发抖,查拉图抱住他,像一条蛇蜷住他的共犯——他们一起谋反,他们一起杀人,查拉图觉得命运牵的这个线还不错,罗塞尔的确很好用,他也给罗塞尔带来很多好处,他不明白罗塞尔为何与他渐行渐远,他更不明白他为何对此感到不甘,他们的关系稳定得很——毕竟,罗塞尔比他还精明呢!比谁都多情,比谁都无情的男人,他才不会放弃他,直到他把他最后的一点价值榨干。

查拉图睡觉,做梦,梦见罗塞尔结婚那天,他的学生格外英俊挺拔,分开一众宾客朝他走来,举杯笑道:恭喜我!查拉图,我的良师,我的益友。我要成家啦!我还会有孩子,有很多个孩子。他好像醉了,说话颠三倒四,他们偷溜到花园里吹晚风。罗塞尔按住他的肩膀,他的手很沉,很有力,他说查拉图,你记不记得?我十八岁时你教过我一个占卜法,可以占卜出我能不能睡到一个人。占卜家点点头——他想今天是个开心的日子,他应该笑一笑;这奇特的占卜法还是他为他发明的,怎么不记得?月光、黄水晶、柳枝、沾露水的百合花……罗塞尔指指他,很不满:你这神棍!这法子根本不好使——

黑暗中新郎官酒味的嘴唇压下来,他们躲在一颗榆树下,不忠的丈夫低低地笑:尊贵的占卜家先生,你有没有在命运里预见这个?远处,那个有音乐,有舞蹈,有温度的世界离他们远去了,他好像听见新娘焦急的脚步声,慢一点,他想,小姐,你走慢一点;女人趴在他耳边问他,声音细小,有一个东西,比酒更醉人,比蜜更——智慧的先生,您知晓答案了吗?……查拉图数着自己的心跳,三次呼吸后他的手掌抵住他滚烫的胸膛,推开他时不需要用上什么力气,罗塞尔,他轻轻说:你醉了。罗塞尔笑了笑,嘴唇浪荡,但眼睛惨烈,他说不,查拉图,我做了很长久的一个梦,现在我彻底醒啦!他走到有人与光的地方去,没有回头。查拉图凝视他的背影,他的学生,英俊,挺拔。雨水落在他的脸上。

上一次不欢而散后的几个月里,罗塞尔对他持续地避而不见,总是告诉他:执政官大人非常忙碌。执政官大人的确很忙碌,比如忙着猎艳,他不忠于婚姻,只忠于自己——除了在一个人身上。这一夜他在自家宴会上钓到一个灰眼睛女孩儿,沿着墙角伫立,皮肤苍白,锁骨幽深,因姿态过于安静而格外扎眼;他握住她的手时她颤抖了一下,像一只初生的鸟,他于是知道这是个处子,但她没有拒绝……宴会还没结束他就把她带到床上,把她两条手臂钉在她的头顶,一个受难的圣母,他醉醺醺地笑着:我知道我是谁,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我很贪心,我要酒,权力,漂亮女人!那么你呢,可爱的,灰眼睛的小美人儿,你知道你要什么吗,你知道你是谁吗,嗯?你为什么躺在我的床上,你知道在这张床上会发生什么事情吗,宝贝,他极尽缠绵地在她耳边说:我会干你,干到你求饶……女人微微颤抖,很不安似的,睫毛闪一点楚楚的亮光,罗塞尔想无面人是个好的序列名:没有真正的脸,也没有真正的心……执政官冷笑,蓦地发怒: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女人还是垂首不语。已婚的执政官把她压在身下,怒气冲冲地吻她,很凶很重,女人睁眼看他,有点茫然,罗塞尔忽然伸手盖住她的眼睛:你不要,你不准——他的声音有些恼怒,又很疼痛,他觉得自己好似又一次十八岁——你不准用这种眼神看我——女人听话地闭眼,长长的睫毛尖儿软软地舔过掌心……进入她时他很激动,又很冷酷,贪婪地亲遍她全身,靠在她的胸脯上调情,半真半假,说宝贝,我好贪心,我要酒,权力,漂亮女人,我还要你的心,要你淌血的真心,你给不给?他着了魔似的反复问:你给不给?!冷笑吞没在舌尖上……好苦啊,她在令人晕眩的黑光里想,为被打开的疼痛流下几滴没有真心的泪:比酒更醉人,比蜜更甘甜,比眼泪更苦涩,比回忆更徒劳,是什么呢……

罗塞尔在凌晨独自醒来,耳边仍有那人的余音,他自知是梦,面无表情,披一件夜袍遮住身上的痕迹,去阳台抽烟。不知哪个女仆在阳台摆了百合花,新来的吧,这么不长眼,所有人都知道执政官大人最讨厌百合花。罗塞尔冷淡地想:我这就让人把它扔掉。但他没有动,也没有摇铃喊人,他看着它,白色的百合花,想起很多年前,乌鸦笃笃地啄他的窗,他被吵醒,快活地跳下床,伸头一看,在一个很好的月亮下,他的朋友转过身,盈盈地,面容比他怀中坠满露水的百合更雪白,罗塞尔,他说,他的声音那么轻,那么凉……执政官忘记了呼吸,站在晚风里,看了很久、很久。

他没有向他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