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头好疼啊

同人杂食 | 不打预警,多大人了,若决定阅读请生死自负 | Noli timere

简介: 她隐约有一种预感:她好像在等一个人。那个人特别特别好,所以她也不能太坏才行。

过去十分钟里,戴莉已经偷看他几十次了,看他灰色的眼睛,紧皱的眉头,还有他的手。主要是他的手。一开始还偷偷的,借着整理咖啡豆的机会从睫毛下面瞄一眼,后来就愈发肆无忌惮,因为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手上的文档占据,当她在他散乱地堆满纸张小木桌上放下一小碟提拉米苏,小声道“it’s on the house”,并且又把他空掉的咖啡杯蓄满时——他甚至没有抬头。风铃碰得叮当响,又一位客人走进来,带进一阵夏日的风,戴莉在潮湿的缅栀香气中想,这多不合理啊,伦敦是多么冷漠的城市,却有全世界最柔软的风。

……你在偷懒吗?店主说。他站得很近,肚子几乎贴在她的屁股上。这男人有时真的让她想起她那位继父,但她毕竟不是她母亲,女孩微微一笑,手肘向后一撞,狭小的过道里男人坍塌下来像一头负伤的公牛,嘘——不要吵到客人,亲爱的老板,少女雪白的手按住胖男人胯间:这惹麻烦的小东西,还是割了好,我相信您妻子也会这样想的——她要是知道了小乔尼的事情,该多么伤心呀!她拍了拍他的脸,轻盈地起身,为客人端上一碟海盐乳酪蛋糕。

那年戴莉十三岁生日刚过,继父在她洗澡时试图撬开浴室门。母亲摸着她的头发流泪,告诉她:要听爸爸的话。两星期后戴莉在房间插座后面找到一个针孔摄像机,她选择毫不犹豫地逃离。如今戴莉十五岁,有住处(虽然是和别人合租),有工作(虽然老板是个混蛋),有几个迷恋她的小男朋友(她喜欢他们像喜欢小狗),现在还在自学O水准考试,人生尚未尘埃落定,但足够欣欣向荣。她的室友谢尔曼——雪曼——像吸血鬼一样在晚上醒来,准备上班,涂好口红后在那个埋头苦读的小脑袋上落下一个怜惜的香吻。“小孩儿,”雪曼意味深长地说,“你可以选择一条更容易的路。“

戴莉知道她的室友在说什么,她大可把自己卖出一个比雪曼高得多的价钱。她也知道这句话多么险恶,女孩之间友谊是这样的,爱是真的,嫉妒也是真的。有时雪曼靠在床头抽大麻,目不转睛地看她换衣服,瞳孔涣散,像是在注视一个本应属于她的美梦。

雪曼弯腰翻出一双高跟皮靴,比划着尺寸,好看的鞋子往往没有她的型号,她恨不得削足适履,因此常有客户投诉她的脚很畸形,茧子与水泡太多,倒胃口。戴莉从书本中抬起头,看见雪曼一手提着手袋,从镜子里盯着她,忽然开口:“你是不是也挺看不起我的?”戴莉用纸巾擦掉她牙齿上的口红,亲昵地拍拍她的脸,记得提醒他们戴套,她说。

戴莉天生性格亦正亦邪,没有选择去过另一种更容易的生活,并非出于优良的道德感,而是因为她隐约有一种预感:她好像在等一个人。那个人特别特别好,所以她也不能太坏才行。因为这听上去有点傻,她没有好意思和雪曼说。

伦敦的天气很善变。刚刚还算晴朗,这会儿已经乌云密布,就要下起雨来。下雨了也好,他可能会选择在这里避雨,戴莉擦着杯子,想:他应该是个警察。戴莉熟悉警察的气味,她是警局常客,偶尔自己犯事,大部分时候是去捞雪曼。当年雪曼把她从街上捡回家,理由是“找个人给我做家务和分担房租”,当时她不知道她会在此后的很长时间里,和这个喜欢蓝腮红的女孩儿过一种相依为命的生活,也不知道这个小孩儿会从她自己手里救下她。戴莉回到家,雪曼妆容艳丽,空空如也的药瓶横在室友针孔累累、青筋毕露的手臂旁。雪曼在医院躺了两天,戴莉坐在旁边给她削苹果,她吭哧吭哧啃着,忽然小声地哭了起来。戴莉叹气说,别想那些个狗男人啦!雪曼在她怀里呜呜地说,才没有,我就是觉得这个苹果,好甜啊。

其实戴莉才十几岁,还是个小孩,没有那么战无不胜,只是撑不下去时会想:如果我走了,雪曼还能去麻烦谁呢?就觉得还可以稍微再活一下。雪曼是个讨人喜欢的小麻烦,天性烂漫,早上被戴莉梳洗的动静吵醒,迷迷糊糊地趴着看她上腮红,突然说:你感到害羞的时候,脸会变成淡紫色吗?……而且有很多奇思妙想。有天回来,粗鲁地把戴莉摇醒,神秘兮兮地献宝,说一个中国客人给她推荐了一个音频,睡觉前听一听,可以想起自己前世的珍宝!

戴莉想起了那双手。戴莉看着那双手,拿着档案,端过她倒的咖啡的手,想:我好像认得它,我在哪里见过它呢?

……前世的珍宝。她们一人一边耳塞,听了音频,都做起了梦。梦中,戴莉还是在自己的床上,浑身伤痕累累,动弹不得,雪曼却不在了,只有一个男人,面目模糊,坐在床边。她想问他:你是谁?脱口而出的却是:你怎么才来呀?我等了你好久,我好累啊。男人不说话,捧住她的伤口,以指尖,笨拙又小心地描绘它的形状,一下,又一下,像是想要把它擦掉……他怎么有点傻乎乎的?可那只手的韵律有魔力,使梦中的她也昏昏欲睡。这辈子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在她眼前走过,母亲,继父,男朋友和女朋友,她索取爱的那些人,施舍她一些爱的错觉的人,他们的影子比清晨蓝雾中的远山更不真切,戴莉恍惚地看过去,只觉得一切都是假的;可能过去这十几年都是假的——唯有此刻抚摸自己的手是真实的。她在这只手掌下,一点一点,变回一个粉色婴儿,害羞,崭新,免于伤痛、彷徨、暴力、恐惧,且充满底气:我是被爱的,确凿无疑。那么她就什么都不怕啦!或许她可以不要那么坚强了;或许她甚至可以试着原谅别人,原谅自己。

戴莉睁开眼。雪曼站在光里,推开窗,清晨的风吹进来一些碎丁香,她做梦似的说戴莉……我梦见我变成了一个女人,真正的女人。她转过身来,还是一张男人脸,喉结,胡茬,眼睛肿得好高,显得更小了,戴莉怜爱道:你个死女人,必然靓绝伦敦,全城男人争夺你。两个女孩儿笑起来,笑声老了又死,那种沉默不凝重,只是有点伤心,戴莉望着天花板发呆,忽然也流下眼泪,为了应该在这里却又缺席的一只手。

我让你把桌子擦干净。店主又来找她麻烦,额角贴着一块创可贴,店里没有别的客人,风铃摇晃着,男人已经走了,那份提拉米斯完好无损地放在桌上,店主说喂,臭婊子,你在听吗?戴莉把咖啡杯放到架子上,眼睛追着那个即将消失在拐角的人,一股冲动攥住了她……她总有一天会把雪曼的高跟鞋拍上这个死胖子的秃脑袋,她发誓,但不是现在;而现在,现在她要——她忽然笑起来,把围裙往那张丑脸上一丢——顾不上拿伞啦!她跌跌撞撞,摔了一跤,掉了一只鞋,干脆将另一只也踢了,摩托车擦着马路沿疾驰而过,掀起污水同暴雨一起将她浇透,一只小母鹿,光着脚奔跑,雨像针一样落下来,“先生!”她叫道,声音也好似一只淋了雨的小动物,湿漉漉,模糊发抖,幸好他还是听见了,回过头来,先生——拽住男人撑伞的手臂,隆隆雨声盖不过她的心跳,男人灰色的眼睛倒映出好狼狈一女的,唉,早知如此,今天就不涂睫毛膏了,她的脸现在是淡紫色吗……“我知道你还不认识我,但是,”她勇敢地、大声地说:“但是——我们为什么不一起跳一支舞呢?”

他们一起跳了第一支舞时,戴莉十五岁,邓恩三十岁。此后,他们再未分离。戴莉十六岁那一年,邓恩成了她法律上的监护人;十八岁时,他们开始正式交往。戴莉大学修犯罪心理学,毕业后作为心理画像师加入值夜者小队。次年,在他们的支持下,从戒毒所出来的雪曼开了一家小小的面包店,生意尚可,给她带来财富、尊严、意义,以及爱情;这是后话。他们相遇的第十三年,邓恩在全体值夜者小队面前向她求婚(伦纳德的点子,当然);在她固执的坚持下,三十二岁的戴莉生下他们的小孩,一个幸运的女孩,他们爱她胜过爱自己,爱对方胜过爱孩子,雪曼做了他们女儿的教母,而每一位值夜者都声称自己是她唯一的教父。

史密斯夫妇一直到牙齿掉光了也非常恩爱。邓恩七十七岁,自然衰老,在朋友、家人与爱人的陪伴下,没有病痛地离开。克莱恩协助戴莉处理后事,只觉得她平静得出奇。两星期后的一个晚上,女儿看见她对着丈夫的照片小声埋怨道:怎么总是我来找你啊?下次换你来找我吧!次日清晨,她发现母亲披着父亲的大衣坐在沙发上,像是睡着了。她把父母葬在一起,两个墓碑紧紧挨着,她在他们的墓志铭上写:戴莉·史密斯和邓恩·史密斯没有错过彼此,一起度过了很长、很好的一生。

阿蒙找到他的兄弟时,后者沉于溪底,斑驳水光在他雪白的脸上摇曳,像一尾将死的鱼,鳞片闪亮光。长长的白袍在流动的溪水中鼓起来,摆成巨大的波浪,要带他的兄弟去往别的地方……他想要去哪里?阿蒙窃取对方的念头,狡猾地,只得到一句残缺的:以骨头,以死亡……他冷笑着将他捞起,抚去他身上的枯枝败叶,又去吻他苦涩的嘴唇。阿蒙,他的兄弟仍然闭着眼睛,含糊地呼唤他,他的名字在他们的唇齿之间被嚼碎,你担心我,可是我不会死,这只是我的梦,我不是人类,我不需要呼吸、食物、水……

也不需要睡眠。阿蒙冷酷地说,十指缠绵地没入兄弟潮湿的金发。可是你乐意一直沉睡不醒,你敢向自己诚实地承认吗,我的兄弟,梦境为何使你沉溺,你在梦中看见什么,你为何沉睡如死亡。

我没有,我没有向往死亡……我时刻记得我未竟的使命,我就要成功了。亚当说;眼睑颤抖着,阳光下显得透明,他在欺诈之神的嗤笑中环住对方细瘦的脖颈,手臂像水藻,又滑又凉,阿蒙,你知道吗,我无法空想出祂广博的身影,我只能在梦中想起祂的脸……那最后的时刻,祂注视我,开合的嘴唇,吐露一个古老的咒语,四个音节,将我永恒地困在那个黄昏。阿蒙……你说这是可以的吗,你能否深爱对方,又盼望对方死亡。

他在每一个梦境中回到那一个黄昏。祂曾说:要有光,便有了光。于是当祂陨落,天边的那个太阳,金色的无根的头颅,也失去光芒;两个太阳摇摇欲坠……世界再无光亮。河海呼啸逆流,高山夷为平地,作物野蛮生长,大地重归黑暗,铅灰色的天空翻滚着逼压下来,这是末日的景象;直到祂金色的血液,液体的纯粹光明,自祂庞大身躯上见骨的伤口,喷泉般涌出,奔流于地上,形成河流与山脉,将一切又再次照亮……闪烁的金光,在所有生灵的,在叛徒们的面容之上缓缓跃动,这是天地间众神之神最后的恩慈与光辉;每一只兽,每一个人,每一个神,每一个天使,每一个高举着匕首的叛徒,都在此刻为造物主之死而流下眼泪……人人高声问:主啊!您要去哪里,是什么使您蒙罪?……自此人的灵魂中有了空洞,风吹过,便有回响。

亚当站在神殿的台阶之上,一个称职观众,远远地见证父亲的死亡;祂那光辉的身躯轰然倒塌之时,他看见他的父亲向他投来远山一样的目光,神色宽容奇异……祂在对祂宠爱的儿子说什么?四个音节,缓缓移动的嘴唇,像一个古老的咒语,将他永恒地困在那个黄昏……父亲闪金光的血液倾泻在他脸上,是迦南地的奶与蜜,两个太阳沉下山去,他饱饮后想,当那些叛徒天使贪婪而哀伤地饮父亲的血,啖父亲的肉,他们是否也会和他产生同样的联想:舌尖上这甘甜涩凉的滋味,是无限接近却无法抵达的爱。……就像此刻他的兄弟吻他,他抚摸着他苍白的脸颊对他说,我亲爱的兄弟,你知道吗,我只能在梦中想起祂的脸,祂对我说了什么呢……

是什么呢,祂最后对他说了什么呢?亚当每每从梦中惊醒,夜晚的露水落在他的脸上。这是他无法破译的密码,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语言,一个古老的咒语,

将他永远困在他杀死父神的那一天。

阿蒙,我亲爱的兄弟……你说这是可以的吗,他们像两株越缠越紧的水草,你能否深爱对方,又盼望对方死亡。

叛徒们向他请求帮助,他可以选择服从或死亡。毁灭魔狼的从神对他说:加入我们的事业,不要在全能的上帝巨大的影子中瑟瑟发抖,我们要建立,属于我们自己的自由神国。亚当听了,闭目不言。铁与血的红天使对他说:男孩不能成为男人,直到他杀死自己的父亲。亚当听了,充耳不闻。可他父亲黑暗的半身,天使之王的王,对他说:亚当,我看见你,我看见你的眼睛……亚当受震荡,流了泪,萨斯利尔与他交谈三天三夜。黎明之中,他坐在窗前,目送他离去……他没有参与刺杀,但也没有提醒他的父亲,这对阴谋家们来说已经足够。父亲斩落又一个古神,带着新的权柄凯旋而归,与天使们坐在长桌前用最后的晚餐。烛光在叛徒们的脸上忽明忽暗,这位众神之神微笑着,蘸一点饼,递给亚当……祂走下神殿的台阶时他们动手了,一只只苍白的手高高举起,匕首使祂成了金色的泉眼……而祂远远地看着他,吐出一个咒语,将他永远地困在那个黄昏。

父亲陨落后,永恒的伊甸园腐朽坍塌,在花园最后的残影中他的兄弟疯了似的将他摁倒在溪水中,你做了什么,他黑色的眼睛因惊怒而烧得发亮,祂是我们的父神,你怎么胆敢——不要指望我会原谅你——

……我也永远无法原谅我自己,但你不像我,阿蒙,你不像我那样爱他。兄弟俩瞪视对方,瞪视对方眼中的自己,两张相似的脸,一模一样的绝望;失去父亲的两个孩子溺水了,黑波没顶之时他们抓住一根稻草似的亲吻对方,阿蒙,亚当的声音碎在喉咙里,我会拼起祂,我会拯救祂……多年以后欺诈之神无情地嘲笑他:恭喜你,祂将成为你的撒拉路。你把祂击碎,又要把祂拼起来。亚当站在风里,手指握紧胸前银质的十字架,太阳光使他的眼睛疼痛流泪,他说不是的阿蒙……祂怎会是撒拉路,祂即是耶稣啊。

祂是耶稣,祂将复活,我是这一奇迹的头一个观众,当我向祂伸出手去,祂会对我说:不要摸我。……我想这是祂的剧本。你知道吗,我的兄弟,我有一种预感,祂知道一切。

父神远山似的目光注视他,祂的神情如此宽容而奇异,祂的儿子饮祂金色的血时,年轻哀伤的面容被祂最后的光芒点亮……这时他想:祂知道一切。或许也知道萨斯利尔在那三天三夜里对我说过的话,那黑暗的天使说亚当,我看见你,我看见你的眼睛,我和你是一样的,可你不明白吗,祂站在太远太高的地方,所以击碎祂巨大的影子吧,不要跪在祂的腿旁……只有祂死后,我们的爱才可能抵达,你与我的理想乡。

那么你抵达了吗,你抵达了吗,沉睡的萨斯利尔?你获得了神力,如此多痛苦因这力量而生,人却要称它为:非凡。

他有时感到惊奇:祂死了,他竟然还活着。正因如此,他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沉进溪水之中,像躺进一个棺材;蓝鸟掠过他金色的眼睛,一种天真的模拟游戏……他的兄弟总会将他湿漉漉地捞出来,冷酷地亲吻他,就像这一天一样,亚当,我的兄弟,我亲爱的偏执狂。他说。告诉我,你为什么向往死亡。

我没有……

改改你这坏毛病,不要对一个欺诈之神说谎。今天,你的兄弟为你带来一个好消息:我验证了我们的猜想,那位有趣的愚者先生的确来自我们父亲的故乡,关于祂最后的咒语,或许你可以在他那里找到答案。

那位棕发棕眼,看上去平凡无奇的青年,听到那四个音节后,流露出惊讶的,甚至怜悯的眼神……像是懂了什么似的。亚当想:这真奇怪,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告诉他。然后青年给他讲了那个故事:名为恺撒的英雄,如何被政敌刺杀;刺杀者们黑压压的头颅之中,他看见他深爱的、高贵的挚友花瓣似的面庞,在他死去之前,他凝视他的眼睛,还有你吗,布鲁图?他哀哀地说。

恺撒为何而死,亚当喃喃地问,他为何不得不死呢? 青年回答他:他因爱蒙罪,他的罪行是过于伟大,他死于爱他的叛徒。 原来如此……谢谢你。亚当微笑着,你说得很对。叛徒布鲁图斯的确爱着恺撒……他爱恺撒,他将永远深爱恺撒,他无法不爱恺撒。

他的声音像个苍白的影子。

谜团得到解答,他终于明白那个四个音节的咒语……父亲死去的梦境应声而碎,他破了名为死的囚笼而出,却踏进另一个名为爱的。当他的兄弟再次在他梦境中的溪水里找到他,他终于可以平静地对自己承认他真正的欲望:我想要回到,回到,回到祂的身旁,哪怕以骨头,以死亡。

简介: 原来生命里很多事情,沉重婉转至不可说。


在我初次见到他前,我就知道我会死在他手中了。

每一个占卜家都该晓得,万事万物,是生是死,开花结果,皆是命数。家族兴衰是,我举目无亲、独力苦苦支撑是,他会杀我也是,不过是命中注定。而如果你能看见命运,你也会同我一样敬畏它又妄想能掌控它。为此,他总是对我说:你太傲慢了,我的朋友;世事无常。

其实他傲慢自大远甚于我,他蔑视命运,是个肆意妄为的凶徒,拥有政客的手腕与艺术家脾性,喜怒无常但意志坚定,使朋友与敌人同样头痛不已;总之,是个生命力非常野蛮旺盛的家伙。因此我在报纸头条看见他的死讯时,十分讶异。因蒂斯的皇帝遭人刺杀,数个窟窿流成红泉眼,死得这样彻底,可我还活着,怎会如此。他明明是我注定的谋杀者,是恶鬼要来索我命的,在我与他漫长的交往里,这一点我从未忘记。

赶到因蒂斯时国葬已结束。白枫宫前车水马龙,这年头,英雄与悲伤都容易过期,几十年前,白枫宫的台阶上,我们站在一起,肩并着肩,欢呼声将我们托起;一星期前他死在这里,台阶青砖洇一点清洗不净的神血,光辉万丈,但被万千子民天真懵懂地踩过,变得灰污肮脏,不可辨认了。罗塞尔,你一生追逐权力,要名垂青史,可曾料想到这个结局。

我小心地绕过去。两名侍卫戒备地盯着我,我走上前,请求与公主殿下见面,我说我名叫查拉图,是皇帝的,一个朋友。


她在海上的冒险我有所耳闻,果然比记忆中长大许多,只是面露疲色,想必近日四处奔走,忧虑甚多。但毕竟年轻,心还有力,爱恨都凶猛,身体也强壮,穿长靴,步子迈得很大,儿时起她便走路极快,大步流星,像个小将军,有时骑她父亲给她做的小木马,鞭一甩,十分威武。长成的公主也在端详我,摇头:你不是查拉图。查拉图失踪已久,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目的,你怎么得知他与皇帝的事?

我的确是查拉图,我答道:但不是你见过的那个查拉图。我是偷天换日、以防万一,占卜家欺弄命运的一个小把戏。

你是说,类似本体意外死亡时的一个后手。她明白过来,若有所思,拨一下头发,然后笑:嗯,让我们看看,你要如何证明自己。

她这话完完全全继承了她父亲的派头,幸好的的确确有一件只有我知道,而其他人不知道的事物,使我得以自证;她听了我的描述,眉头一松,点头,对一个女孩吩咐道:嘉德丽雅,将它取来。那女孩年轻,总有一种很渴的神情,看了看我,又忧心忡忡地看向公主,一眼,又一眼,才领命去办了。公主好似没有察觉,只对我笑道,闲聊般:我们在他的卧室发现这件遗物,无人知晓怎样使用,不知道先生可否为我们解惑。


……这个号码,你要记住,忘了自己序列几也不能忘了这个。听到没有?……拨动这个圆盘,耳朵贴在这里,嘴巴对着讲话。嗯,这叫打电话。

这个东西,我只送你,你偷偷的,不要声张,他耍耍花枪:不然手底下那帮废物岂不是要随时打给我,烦得要死。我笑他:恐怕还是担心女人来找!白枫宫永无宁日。他也笑起来,好似有些得意,也不晓得在得意什么。过了一会儿又忽然抓住我,低低地:查拉图——

他活着时,这号码我一次也没有用过;竟是在如此境地下派上用场,果然:世事无常。我按下最后一个数字,嘉德丽雅掌中的电话应声响起。


皇帝的旧友得到了应得的礼遇。我们聊起她父亲,她看上去不很热衷,然而除了罗塞尔,我们也没有别的好聊。因蒂斯公主殿下涵养无懈可击,但言谈之间并不掩饰对我的敌意,我终于揣摩出她话语中的另一层意味,不由骇笑:为女人的想象力。莫非你认为是我夺走了本应属于您母亲的……您误会了,公主殿下,我和你父亲——我们并不如你们以为的那样。

……只是一些,我斟酌着:——浅薄的友谊。

她显然不信,但我没有说谎。好友间无话不谈,知根知底,可我与他私下相处,大抵是沉默的。偶尔也有冲动,想要问点什么,比如罗塞尔, 你是因蒂斯执行官,睥睨众生的知识皇帝,你为什么仍不快乐,你为什么长久凝视天边的月亮,是不是没有人群与酒,你就觉得寒冷孤独;你为什么永远好似一个局外人,不在这里,不在任何地方,你从一双女人大腿流浪至另一双,找不到可以上岸的地方。

……诸如此类,我没有问出口。

沉默是因为,生命里面很多事情,沉重婉转至不可说。

他话多,但他同样也没有问过我:查拉图,你的童年发生过什么,你爱过什么人,你做什么样的梦,当你凝视梦中的湖泊你看见谁的脸,家族责任这么重,你有没有一个瞬间想要逃跑——他没有问,可我有种奇异感觉,我觉得他都知道,这就是罗塞尔·古斯塔夫这个人的可怖之处。他这人行迹荒唐,实则聪明冷漠太过,连失控也精打细算,恰到好处,能为他所用。然而如果一个人太无懈可击,就会让人无法信赖,毕竟太过聪明的人之间,总是要自信拿捏住了对方命门才有底气将信任交付的;我拿不住他,他拿不住我,因此友谊肤浅,他与我之间,不问过去,不谈未来,不论因果。

浅薄友谊。只能如此。

他忌惮我家族余威,玩弄帝王权术,大搞制衡,意图限制密修会发展,因此白天我们针锋相对,近乎水火不容,但晚上他又是另一回事了。他打电话给我,在深夜与凌晨,声音沙沙,黑暗中好似很近,又很遥远。查拉图,我这里下雨。查拉图,新厨师手艺不好,晚餐没有吃饱。查拉图,有些女人胸好小,在我掌心像一只鸽。查拉图,贝尔纳黛给我捶背,她今年长高八公分,好乖好乖。查拉图,我梦见一只金色大鸟,翼展足足三米,它飞进月亮。查拉图,查拉图——

他叹气。为什么你总是沉默,你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

电流声呲呲作响。听筒中传来低低的风声;起风了。

他没有等到答案,最终他说,……也不是想要打给你。他声音很静:只是在黑夜里,我会想起你。


次日我收到电报,几位管事请求会面,一问方知,几处分会出了大纰漏,一番调查后发觉——幕后黑手竟是现任因蒂斯执行官的某位心腹!我听了汇报,登时哈哈大笑。好一个罗塞尔·古斯塔夫!瞧这混账东西,我养出来的好学生,你说可恨不可恨?管事们见我乐不可支,笑得浑身颤抖,不由面面相觑,我摇一摇头,说没事,这样刚好,我需要这样的提醒。

提醒您什么?

提醒我恶鬼终究是恶鬼,我笑道:迟早要来索我命的。


时至今日我们仍然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决定前往月亮,正如我们无从得知在月亮上他找到什么,使他遗忘自己。但我们因此失去父亲;归来的是一个恺撒,昏庸无度,日益疯狂。……他的记忆出了偏差,忘记许多人与事——其中包括我最小的弟弟博诺瓦。

……我告知你,因为我明白这个房间中,我不是唯一一个在失去的。

公主殿下摇摇头,示意我不必多言。

她终究是个公主;罗塞尔和玛蒂尔达把她养得很好。她对我有敌意,仍然能公允宽容地待我,对我有仁心,比她父亲有风度得多……贝尔纳黛闭上眼,五官柔和舒展;她沉浸在回忆中。

……我父亲去往月亮那天,他开心似小孩,穿一身金,张开手臂向月亮飞去,好似一只大鸟。有一瞬间,我以为他不会再回来。


这是一个意外;他是一个意外。我们在海边。我们本不应该在海边。我们此刻应该在距离费内波特四百公里的一个沙漠。我们从因蒂斯出发,原本准备开着他刚发明的钢铁怪兽越过国界线,而之所以要这样做,唯一原因是“没有人能想到因蒂斯的皇帝会用普通人的方式潜入”。罗塞尔为此兴奋许久;这叫“自驾游”,他说。他在一个清晨用石子砸开我的窗:我们一起冒险吧,桑丘!——我发现我无法拒绝。鬼使神差。

很不幸地,“由于动力系统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问题”,汽车“抛锚”了。于是我们坐在海边,等待,不晓得等什么,或许是等待太阳落下海平面,月亮升上来。罗塞尔并不沮丧,反而挺满意的样子,在哼一首歌。刹那间,我忽然有所启示:他是地上天使,却不断发明凡人的手段,这不是在开拓,而是在模仿,模仿另一个地方,另一种生活。

他活在过去之中;局外人,不在这里,不在任何地方。因此可以神一般冷漠,关心人类,不关心人。

……查拉图,他看过来: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不知道他在我脸上看到什么,他忽地烧起来,抓住我手腕,凑近了——我按住他的肩膀,不可以,我万分冷静地说。没有人会知道,他轻轻说,查拉图,只有星星知道……他哄我,他眼睛好亮,他凝视月亮太长久,以至于眼底也流淌月光,莹莹的白,又深又凉……我还是摇头,不可以,罗塞尔,不可以。他压抑着,可好似很激动,我们不必如此,我们已经困在这里太久——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你和我——他站起来,走来走去: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去哪里?我们可以去月亮上,他肯定地说,没有因蒂斯、玛蒂尔达,也没有查拉图家族。我说,然后呢?罗塞尔,然后是什么。

他便不说话了。晚风吹着我们,红月亮一点一点爬上来,美丽荒芜如幻梦,且不可抵达。我们坐了好久,看海对面的远方,见那灯一盏盏地亮起,一盏盏地灭去……他也一点一点灭去,变凉,最后他点点头。查拉图,你说得对。你比我厉害,比我冷静,你总是对的。其实我什么都没有说,道理都是在他心里的,是他说服了自己。他这样聪明,不会拎不清。

好比多年前的那一天,他跟我说,查拉图,我要结婚了。我说,恭喜。一会儿又说:你确定吗?他笑道,你现在又晓得要问我!有什么区别,我这样年轻,为何要早早拖一个无辜女人进坟墓,可是你们不都比我确定吗?他看着我,惨惨淡淡地冷笑。查拉图,你能看见命运,那么你能不能看清自己的心。……其实看不看得清又能怎样,万事万物,是生是死,开花结果,皆是命数。希望是无所谓的,有的只是一条疲惫老狗似的生活,而生活就是发生了的事,可是大部分事情都不会发生。

爱也不会发生,但死会。

突如其来,又如约而至。

他死在他最好的地方,白枫宫的台阶上,曾经我们站在一起,肩并着肩,欢呼声将我们托起,那也是我们最好的时候,以为只要联手便无所不能。他达成多年夙愿,不显得多么欢欣,只是慢慢地、稳稳地走上去,人群浩浩汤汤涌来,无数双高举的手冲散了我们,他回头来寻,如隔山海,因逆光而面目模糊,越过黑压压的人群对我微笑,嘴唇缓缓移动——

查拉图,他说:世事无常。



……那毫无生机的影子活了过来,就在我眼前,血肉灵性渐渐充盈,呆滞眼底荡出两轮月亮,非常洁白——他果然没有死透!罗塞尔·古斯塔夫!这人狡诈至此,怎会不给自己留后路……他从预言中踏出,向我走来;犹如命运的奇迹,犹如命运本身,一些洪流疼痛汹涌地洗过我,我几乎要脱口而出:好久不见……这时胸口一痛,我有些茫然地,低下头——我终于看清楚自己的心,给他攥着,原来是雀鸟一样。

我说过:一些浅薄友谊。只能如此。

我早就知道,在初次见面前就知道,他是恶鬼,要来索我命的。我死过,不止一次,人们都说,死前会看见自己的一生在眼前一幕幕重播,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但我在每一次死亡时看见他,总是他,都是他,我回到白枫宫的台阶上,我们走在一起,忽然被欢呼的人群隔得好远好远,他回头寻我,嘴唇无声,只用眼睛呼唤:查拉图。原来生命里很多事情,沉重婉转至不可说。他还是坐在他的汽车前盖上,自在地荡着一条腿,轻盈像只金色大鸟,笑着伸手,向我。我握住他,风托起我们,我知道我们会到月亮上去,确凿无疑,正如我也知道他是恶鬼,来索我命的,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在心里说:来吧。



全部都是二设(大鞠躬

简介: 相传宝石与爱及眼泪有关。


若问第四纪所有大人物之间,哪一位行事作风最为嚣张跋扈,恐怕“门先生”伯特利·亚伯拉罕,还要更压战争天使梅迪奇一头。至少人们常常看见那位个性乖张难驯的红天使将一头火红的长发仔细笼在黑纱下,褪下被血污黑的铠甲,身上只披单薄黑袍与雪白月光,赤足步行到真实造物主的教堂礼拜时的虔诚模样,堪称乖巧。而门先生呢,任何帝王、真神也不被他放在眼里。所罗门帝国最盛时,人人都要为黑皇帝的滔天权势颤抖不已,唯独他一人,懒散惯了,不肯走路,每每驱着马车闯进宫;最惊险的一次,差点没把某个抱着小皇子的侍女给踩死,叫所有人都捏了把冷汗……门先生却在皇帝面前辩解道:马夫黑夜之中视物不清,那侍女怎么又偏要自己撞上来?所罗门听了,竟然哈哈大笑,摆了摆手,没有再追究。

其实所罗门皇子皇女众多,一个一个,皇帝自己名字都记不全,哪怕真踩死了,也不见得多么在意;这不代表皇帝可以容忍别人挑衅他的权威,因此所罗门对门先生那份特殊,大家都看在眼里。相传门先生在少年时是所罗门的学生,长成后侍奉过皇帝,曾有过一段独宠的殊荣;可惜帝王的爱必须要是博大、公平的,所罗门短暂地爱了一下他,便又去爱许许多多的其他人了。黑皇帝待他不薄,诸多老情人中,唯独对这个最容忍、长情——人们茶余饭后纷纷议论着:就连“那次”,也没有计较!

至于“那次”是哪次?又是一段十分精彩的皇家秘事。那时所罗门以前所未有的荒唐架势,爱上一个普通妇人,将她与丈夫生下的一双儿女接到宫里,从教育到吃穿用度,甚至比皇子皇女还要更精细用心。可妇人对于帝王的求爱,仍表现得犹豫不定,所罗门只是宽宏一笑;一次幽会之时,皇帝夹起鱼眼睛,放进她的盘子里,那妇人无知无觉地咽下,又觉得不对:鱼哪里来这样大的眼睛?仔细辨认,竟是丈夫的人眼!当场晕厥。醒来后,她终于点头,成为皇帝最受宠的情妇,一时风头无双……有人以为所罗门色令智昏,要抬举这个平民妇人做皇后;事实证明是他们杞人忧天,但所罗门对她的用心与真情,也可见一斑了。

就在这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某个附属小国进贡了一块红宝石,传说中由人鱼公主的心尖血化作,成色之纯,世间罕有,小国使者绘声绘色地描述:偶尔夜里,宝石主人将能听见遥远的海汐声中,隐隐传来人鱼公主悠扬的哀歌。黑皇帝命人拿宝石给那女人做了项链,岂料门先生爱宝成痴,得知此事,势在必得,连夜进宫讨要。黑皇帝无奈,便命旧爱新欢共聚一堂,自行商讨。谁知半小时后,门先生便笑意盈盈地独自出来了,浑身鲜血却比他手中宝石更刺目。

皇帝震怒,亲自出手,将伯特利·亚伯拉罕关进牢狱之中。好事者接头交耳:他这样试探皇帝的底线,好运要用完啦!提审之时,门先生仍是不肯下跪,皇帝叹息一声,温和问道,伯特利,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吗?话音刚落,满堂哗然——这难道,是要痛下杀手了?皇帝真的……?——门先生微微一笑:还有一句话,想要对陛下讲。所罗门道:朕洗耳恭听。门先生道:这里耳目众多,诸多不便,不如陛下您附耳来听;大可放心,我手脚都受缚,不能拿您真神之躯怎样。所罗门便对着侍卫扬声道:放开他。然后果真亲自上了前。门先生老老实实的,当真没有做什么古怪手脚,只是靠在所罗门耳边,说了一句话。所罗门听了,愣住,半晌方叹息一声,摸了摸门先生的头发:你啊……没了后话。此事,便这样不了了之了。

哪怕在门先生背叛帝国、所罗门陨落多年后,人们仍然对当年这件事津津乐道:生死攸关之时,门先生到底对所罗门说了什么,竟能化险为夷?就连造物主的幺子、时天使阿蒙都对此十分感兴趣——此时图铎与特伦索斯特联合执政,双方表面十分和睦,背地里却是暗流激涌,阿蒙与门先生怀揣着各自的动机,效力于亚利斯塔·图铎,暂时结为同盟,私交甚密,常常一起饮酒。门先生听了阿蒙的问题,晃一晃酒杯,笑道:你真想知道?……画像中的异国女王,年轻美丽,额间坠满珠宝,王冠上铭刻:Sheba;两个酗酒的天使承受她自灰白蛛网后投来的疲惫注视,门先生对她举起酒杯,懒洋洋地一扯嘴角,那时,我对他说:老师,学生擅自尝过了,师娘明明水儿没我多,活儿也不怎样好,在床上一定不比我更能让您尽兴!

阿蒙简直乐不可支,黑袍裹住手肘支在绿丝绒桌布上,肩头不断耸动,差点碰倒手边的琉璃鼻烟瓶。门先生喝一口酒,又道:我好久没那样喊他了。没出息的老家伙,一听那两个字,当即就硬得走不动道。阿蒙扶眼镜的手都在抖,伯特利,伯特利·亚伯拉罕,他说,我很早就知道你,我一直对你感兴趣,你果真——超出我的想象。

门先生微微一笑,任由自己陷进丝绒椅子里。他总是显得懒散,早年被人娇惯出来的毛病,改不掉了。少年时的东西,他有时想:是要跟着人一生的。苹果木在炉子里噼里啪啦地燃烧,温度混着美酒与焚香的气味顺着皮肤攀升,火光在宾客的水晶镜片上跳跃,映出一个美丽又轻慢的男主人。伯特利·亚伯拉罕喝了太多酒,愿意允许自己醉过去了,恍惚之中,好似听见有人在隔壁房间咳嗽,他默默想:是谁?……我说了,我很早就知道你,一直对你感兴趣,阿蒙说。噢,天使之王端详银镜中的自己,是吗?他摘下自己两只手上的五只戒指中之一,自胸前的口袋掏出一片古董蕾丝去擦一小块水晶放大镜至一尘不染,方才将宝石举到眼前端详:五克拉黄金红宝戒指,他记得未打磨的原石本有足足十克拉,足够美轮美奂,但仍比不过当初他横刀夺爱的那颗,人鱼公主的遗物;那的确是他见过最美的宝石,多么可惜,他一天也没有戴过。

我是不是真的喝多了,门先生想,有人在咳嗽,是谁,阿蒙的声音好遥远,仿佛山洞里的回音……我假设你没有看过我父亲的圣典,神子笑道,可惜了,你应当看一看的——尤其是你,尊敬的门先生,伯特利·亚伯拉罕;圣经中,也有一个亚伯拉罕。我时常疑心祂赐予名字时便蕴藏了命运的答案。祂是全知全能的父,祂从未错过,你知道吗?

据说,门先生却道:那里面也有所罗门的故事。不错。圣典中的所罗门,他也有一个学生吗?阿蒙想了想:这好似是没有的。不过有一位希巴女王,智慧的所罗门王爱慕她。门先生点点头,摇摇晃晃地起身,身上的宝石叮当响,希巴女王,噢,我想起来了,我以为我忘了,但是我记得。所罗门王与希巴女王。阿蒙说,是的。门先生说:所罗门王与希巴女王,他们站在一起,相亲相爱,肩并着肩。

阿蒙见他出神,举起银烛台,也与他一起端详那副画像。希巴女王孤身一人,身披靛青薄纱,饱满的胸脯比缀满她裙袍的珍珠更洁白;面容却衰老,在烛光下,女王白发苍苍,颓败疲惫如一段被遗弃的旧时光……时天使伸手,轻轻拂去画像上的灰尘与蛛网,便见女王在他的指尖下一点一点恢复青春,仿佛时光回溯,往事倒流,老的变了新的,过去的又成了现在的——森森烛火在她宝石镶制的瞳仁中闪烁,她活过来,灵动地对他们眨了眨眼。时天使惊讶地看了看她的脸,又看了看身旁的门先生,忽然明白了什么;然后,他明白了一切。

所罗门王与希巴女王——他们本应站在一起,相亲相爱,肩并着肩——不得不说,这很有意思。他笑着扶了扶单片眼镜,夸赞道:画得很用心,很美。门先生漫不经心地回道:主要是人美。阿蒙笑道:简直想聘请这位技艺精湛的画师为我的陵墓做壁画。门先生哈哈笑道:人已经死了,还活着也请不到,人家转行啦!去做了——公务员。那笑容有几分讥讽,不知道是向谁的。或许是向他自己,他的确是所罗门最坏的学生。他不是没有尝试摈弃自身那些来自所罗门的部分;但那意味着摈弃全部。阿蒙,他说,我听见咳嗽声,是谁,他藏在哪里,我找他不见。

他第一次在幻觉中听见咳嗽声,是在所罗门的葬礼上,宾客诸多,女人过半,每一个都为死人垂泪穿黑;而他,伯特利·亚伯拉罕,黑皇帝亲爱的、变节的学生,斗篷与匕首的幕后黑手,竟身穿一身火焰般的宝石长袍,出现在那不对称的雪白大理石拱门下……他怎么敢!他来做什么?被议论的主角却面无表情,好似一阵风穿堂而过,直向灵柩台奔去,人群窃窃私语,又不敢阻拦,仿佛红海为摩西而开,让出一条旱路——

他在新寡的女人们的尖叫声中掀开皇帝的棺材,将那颗人鱼心尖血深深嵌入死人的眼眶。但愿人鱼公主会在每一个夜晚为你唱哀歌,老师,因为你是盲目的,你的眼眶空空如也。他十四岁时,他亲手给他穿耳洞,烧得滚烫的金针刺进肉里,那时他多么年轻,不明白这是怎样的穿透、入侵、标记、占有,只是茫茫然,疼痛流泪。那男人却十分满意,倾身吮掉他颤抖的耳垂上的一滴血,为他戴上生平头一对耳坠,透明如泪水、如月光。相传宝石与爱及眼泪有关,他说:不知是否如此。……他教他的,他一直记得。门先生笑了笑,手指用力:即使曾是真神,眼球也是柔软的,那么你的心为什么这样硬?爱情是盲目的,人是善变的,世界是虚无的,而你是正确的,老师,宝石与爱及眼泪有关——


它们是痛的爱女,

而我爱你。


TBC

所门老情人,多年前和平分手,做回师生君臣,但由于个性不合,关系还是无可挽回地走向破裂了。有一天,门和皇帝吵完架回到家中,吃完晚饭,越想越气,他其实城府不浅,有必要时也可以卧薪尝胆,但唯独受不得皇帝给的委屈,所罗门的小公主,只吃jb不吃苦,凭什么啊你个老东西??想要直接传送到皇宫找所罗门算账,于是疯狂开门,奈何黑皇帝早就让手下的审判者在皇宫范围内设置了“此地禁止传送”。

门当然知道他早已失去任性的特权,只能像其他人一样驾马车进宫,但这个事实从未像这一刻这样如此明确而难以撼动地摆在他的眼前,使他难堪。他冷笑着,继续试着开门……不是不愿意死心,而是存心要让自己死心。

然后忽然他就成功了。传送目的地是皇帝的寝殿,他自己也没想到竟然就嗖的一下过去了……他有点尴尬,所罗门也有点尴尬,所罗门身下的小男孩就更尴尬了,看着臭名昭著的亚伯拉罕大人凭空出现,一时不知道该捂鸡儿还是捂脸。

于是门成了现场最不尴尬的一个,反而坦荡起来。所罗门把自己抽出来,给紧张兮兮的小情人裹好,披上一件夜袍,看着自己最好的、最不听话的学生,有点无奈地,你怎么来了?他下面还翘着,在袍子上顶出一大包凸起,门看了一眼,就笑起来,皇帝陛下龙马精神,是帝国的福份啊,又径直走过去掀被子,捏着小情人煞白的小脸蛋儿,漫不经心道:长得还和我挺像。

所罗门谨慎地观察他的表情,说:……嗯。门又哈哈大笑,乐不可支:放屁!这张脸哪里有半点像我的地方?皇帝拿捏不准他,又舍不得赶人走,一旁的小男孩看见平日里雷厉风行、狠辣决绝的帝王被亚伯拉罕大人这样冲撞还不敢回嘴,深觉自己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皇家秘事,生怕自己掉脑袋,就差没抖成个筛子,却被门一把捞过去,要小孩儿伺候自己。小孩儿下意识回头看一眼所罗门,用眼睛软软求助,皇帝对他笑笑,拍拍他的屁股把他往门那边送,说宝贝,伺候好门先生,重重有赏。

所罗门调教人的手段一绝,这点门作为所罗门的学生兼老情人,比谁都清楚,不愧是这老色胚床上的孩子,活儿绝顶好,一根舌头又乖又甜又周到,门爽得上天,脚趾都缩起来,所罗门没忍住,捉着脚踝送到嘴边亲一口,却被门一脚蹬脸上,皇帝震怒,天子威严岂容这人如此冒犯!然而一看门这一张沉迷在情欲中的脸,粉红流汗闪亮沉迷,那股火又发不出来,这是他的学生,他的臣子,他的情人,他的半个儿子,万千个漂亮小孩里他唯独偏爱的那一个,他拿他没有办法,真心实意。

门边被伺候边摸着小孩儿头发跟他聊天,有一搭没一搭的,问名字,年纪,姓氏,家里人康不康健,和善得出奇,仿佛塞着人家嘴巴的jb不属于自己,小孩儿很艰难,挨个答了,亚利斯塔,图铎家的私生子,十五岁,托大人的福,父母身体健康无忧,伺候陛下两个星期了,还有很多东西要学。门又问,陛下对你好不好?阴茎狠狠抵进那个湿润柔软的喉咙。小孩儿涨红了脸,低眉顺眼、感恩涕零地说:陛下英明神武,皇恩浩荡。门先生仰头大笑:这老东西!疼你的时候,叫你以为世界也可以给你,要你感恩知足,实际上心里精明着呢!给你的,你不准不拿,不给你的,你不能索要。你去要他的王座,他的皇冠,要在他的墓陵为你开辟一个位置,要他疼你又为你守贞,爱你又放你自由,你看他给不给你?亚利斯塔噎得流泪,不敢作答,门先生觉得没趣了,抽出来,冷冷淡淡的,皇帝笑着抱住他,抚摸他的头发,他脑后的反骨,问,玩够了?

门低低冷笑,还早得很呢!所罗门,老师,他在他耳边轻轻说:我要您在崇拜您的小情人面前趴下,给我搞。皇帝摇摇头,很怜爱地:宝贝,这,就由不得你了……

插入的动作很突然粗暴,不用什么润滑,他跟了他那么多年,整个人都是这老东西的形状,门又痛又爽,心头火起,哭着扇皇帝耳光,皇帝不容他放肆,捏住他的手腕,低头亲了亲。图铎小孩儿很有眼色,跪下,用嘴唇与舌头为两位贵人助性,门把手指塞进小孩儿嘴里,你这小情人可不简单啊,他对皇帝笑道:看看这对蓝眼睛!演技精湛,一条小心藏起獠牙的毒蛇。陛下就不怕养虎为患?……怕什么?所罗门也笑:又不是没养过。……那我问你,门道:到寝宫的传送,你为什么没有禁止,你为什么给我留了门,你敢不敢回答我?皇帝看着他,不说话。

其实他们都知道答案。哪怕是现在,他在他里面,最亲密无间的时刻,他们也站在两岸,遥遥相望,隔着爱恨,僵局无解,进也不能,退也不能,烦死了,门想:干脆杀了算了。后来他果然杀了他,还杀了两次,不过这是后话。此时此刻,他们都还活生生的,肉贴着肉,呼吸对方的呼吸,门爬到皇帝身上,居高临下地瞅着他,悲悲切切地喊:所罗门。皇帝:嗯。所罗门,你个老东西,我恨你,你听见没有?我恨死你了,我要你不得好死。皇帝吻一吻他的额头:我知道,我都知道。他们拥抱着,一起射了精。

这个图铎小孩的身体不是特别好看,阿蒙想:太瘦了。他这么瘦,是怎样单枪匹马猎杀一头狮子,又是怎样猎杀狮子一样猎杀自己兄弟的?少年在月亮下整个人白得泛蓝,肋骨根根分明,时天使顺着支棱出来的琵琶骨一路摸下去,比起爱抚更像某种解剖。他刚从外面回来,皮手套上的残雪融化在亚利斯塔的皮肤上,雪水流下去,亚利斯塔哆嗦起来。阿蒙忍不住不太礼貌地和他从前另一个对象作对比:另一位显然要风情得多——另一位熟到溢汁。但是当这个十几岁的小孩转过身,尖下巴埋在蓬松的狼毛领子里,一双蓝眼睛恹恹地投来,比他身后落地窗外冬夜惨淡的天光更凉,尊敬的神子殿下,小孩冷冰冰道:我已等候您许久。伸出一只手,在肩上一抚,一粒青涩的果子把自己剥开,黑氅落到他光裸的小腿下——这处子胆大包天,竟一丝不挂。

造物主的幺子经历过最好的,眼高于顶,嘴很挑,但当图铎家不受宠的儿子在烛火里,光着两只雪白的脚,踏过血色红毯,无声朝他走来时——他没有拒绝。他不会向任何人承认,但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确被打动了。这小孩手段用尽,溺水之际,错把一根稻草当作大陆,为了上岸而孤注一掷地贱卖自己,却又偏过头藏起嘴唇不肯接吻,眼神自眼皮下斜斜递过来……阿蒙评价:有趣,但不知好歹。因此阿蒙多年后再想起这一晚上,认为接下来的事是情有可原的——他吐出了另一个名字:梅迪奇。

亚利斯塔冷淡的蓝眼睛却瞬间烧了起来。他揪住黑袍前襟,凑近了,迫切的吐息扑在神子的脸上:……梅迪奇大人,他低低说,您和他——疯小孩直勾勾地盯了他几秒,睫毛直闪,嘴唇忽地压过来,不一会儿就靠在对方身上喘气,又咯咯笑起来,有点神经质地:您也这样吻过他吗,嗯?您都亲过他哪里?舌头堪称凶狠,横冲直撞,那劲头简直像是他嘴里藏了个梅迪奇,小孩儿翻箱倒柜地要把那家伙翻出来!阿蒙扶了扶单片眼镜,若有所思地笑一笑:……浑身上下,每一处——怎么?亚利斯塔问:包括他的翅膀?是。他的红发?嗯。脚趾?你认为呢?年轻的图铎直哆嗦,抱住他:……Show me.

少年滑下去为他口交,吸了两口又吐出来,肉棒很煽情地贴在脸侧,问他,您和他操过吗,这一根阴茎曾经进入红天使的屁股吗?还是您别的分身?阿蒙也笑:每一个我,每一根我,都干过他,年轻的图铎先生,这能够让您感到满意吗?亚利斯塔点点头,便又把那根鸡巴纳入嘴里,舔得仔细。这样精明的疯子少见,精明疯子发起痴来更少见,阿蒙觉得好玩儿,便细细描述和梅迪奇过往的情事:他和梅迪奇在他父亲的教堂,十字架悬在他们头顶像天启的剑;他偷了奥尔尼娅的衣裙给梅迪奇穿,那珍稀布料被体液浸透无法归还;梅迪奇发动战争,受伤截肢,他跪下来,手指插进伤口里,温柔地亲吻过露着骨头生新肉的截面——真实的幻想的掺着讲,图铎家小孩激动不能自已,发抖呻吟,他的野心使他未来注定要成为一位真神,一个帝王,全世界最具权力的男人,但这不妨碍此时此刻,在他的少年时代,他光听着关于梅迪奇的故事,就能翘起阴茎冒着水儿射精。

梅迪奇倾倒众生,梅迪奇知道自己倾倒众生,而且梅迪奇十分慷慨,谁都可以拥有一小块梅迪奇,谁都可以上他的床,分开他的腿。通常人们会形容说:像个荡妇一样,可对他则不,不是因为敬畏战争天使的伟力,梅迪奇的确是不一样的,他是最美丽挑剔的嫖客,帝国是个被他征服的婊子,人人皆甘心做他的娼妓。人们以为梅迪奇放浪形骸,没有真心,可是亚利斯塔知道,亚利斯塔见过,这位天使曾经如何将自己整个儿地向另一个人献出去,下跪,流泪,膝行,抱住那个人的腿,吻祂伤痕累累的脚背:求求您,求求您爱我吧;入侵我,鞭打我,完成我吧——可是那个人不要他,不需要他,只是看着他,看美丽的天使因真诚渴求而丑态毕露,竟然决定拿起一只画笔,这样怜爱地、残忍地,将他这一刻的模样凝固成画框之间的永恒,这幅画在漫长的时光里,依次经过命运天使乌洛琉斯、真实造物主与黑皇帝的手,如今被图铎家主与古董珠宝、高级封印物及一些机密古籍一同锁在地下密室。这位图铎伯爵自以为天衣无缝,对自己最不受宠的儿子的野心一无所知,因此他当然也不晓得亚利斯塔已经掌握了随意进出的方式,不晓得亚利斯塔在十二岁时便看过那幅画了,并且就像他的父亲一样,时常在那幅画面前沉思、意淫、射精。

那是亚利斯塔生平第一次射精,十二岁,充满恐惧——这是什么?这席卷一切的恐怖,是什么?……高潮时他在晕眩的黑光中恍然大悟:不错,我死了。我死于爱,死就是爱,而爱是恐怖。青春期时他与许多淑女上床,也和特伦索斯特偷尝禁果,舒适像洗热水澡,可那股比死更像死的激情,只有画像中的梅迪奇能让他体验。十二岁,多么小。如果他的启蒙不是如此极端的美丽与惨烈,或许他本来可以爱一爱别的、健康的人。但是儿时他于密室中遇见被囚禁在画框之中的红天使:膝行,流泪,朝圣,手指插进自己的下体,除了红发与火焰一丝不挂,那种美丽倾泻在他年轻的心脏与阴茎上,他人生中其余的可能性就都被掐灭了,像他的精液一样抹在一块丝绸手绢上被扔进垃圾桶里。一切都向着无可挽回的毁灭驶去。

不过这都是后话。十二岁的亚利斯塔,耐心等待,等待爱,与死,与性,一波一波地退去,万分冷静地想:那个人一定既不准梅迪奇靠得太近,但也不要他死心,不要他走;像对待一块美丽忠心的鸡肋,天真、为难、宽容而且无动于衷。梅迪奇从来不是谁的囚徒,他自己画地为牢,为了取悦对方而甘心套上狗链;可是那个人还是不要他。那么便无所谓了。梅迪奇活成一场流动的盛宴,将自己慷慨浪掷,现在,黑皇帝只手遮天的时代,谁都可以拥有一小份梅迪奇。

两个小时前梅迪奇姗姗来迟,宴会在他到场的那一瞬间才正式开始,人群活了起来,抬头仰望,注视天使身着华服从旋转楼梯走下来,黑纱下红发如流,皮肤雪白,额间坠一块血滴宝石,垂眼微笑——嘲笑——斜斜递一个眼神,整个舞池都沸腾,人人争着抢着,都确信那一眼是送给自己的;在场五十七人,谁都拥有五十七分之一的梅迪奇。亚利斯塔不想要五十七分之一的梅迪奇,亚利斯塔想要全部的梅迪奇。十二岁后的每一个生日他都许愿:总有一天,我会用战争天使的胫骨做出一支最趁手的箭。如今这一愿望已经许过八次,但他有耐心,知道不是今晚。今晚,今晚他有一个机会可以拥有全部的梅迪奇。

壁炉熊熊燃烧——有些太热了,亚利斯塔想;他在门边,踌躇,看见跃动的火光下,红天使倚在黑色纱幔间,在乌木、朱漆、金叶与梦妖雕刻之中,喝了太多酒,皮肤上的味道闻起来像烈酒加鸦片,甜蜜而且见血封喉,当断臂的天使沿着图铎老宅幽深的长廊行走,旁人被他吹过,就也醉了。而现在,梅迪奇就在房间里,就在床上,壁炉很热,没有开窗,梅迪奇的气味更热烈,亚利斯塔出了些汗,屏住呼吸,他不敢,知道哪怕多吸一口气,他的眼睛就会泄密,显得太过着迷;这样他便输了。梅迪奇是一场战争,而亚利斯塔向来是不肯输的。

……图铎家的小孩儿,是吧。梅迪奇发话了,声音沙沙流过。他没有问他的名字;他们都知道他不会记下的。亚利斯塔应是,柔顺地走上前去,梅迪奇笑了笑:你父亲教过你怎么伺候人了?亚利斯塔顿了一下,是的,梅迪奇大人。俐落地跪下,四肢并用,爬到红天使的腿边,又仰头看他,努力做出一个狗一样的眼神,忠诚,恳切,湿漉漉,伸着舌头等待主人向他抛一个永远不会来的球;父亲说梅迪奇大人喜欢这样。亚利斯塔骗术精湛,但这一刻他没有准许自己深究,自己究竟几分真心几分演。天使的头发火焰一样,雪白面容笼在阴影中,似乎扯了扯嘴角,呼吸,小孩儿,他抬起对方尖削的下巴:……你想把自己憋死吗。

梅迪奇打量他,看不出是醉是醒,红色的眼睛对上蓝色的——你害怕我。他肯定地说:为什么?……少年鼻翼颤抖如羽翼奇异的小鸟。梅迪奇充溢他年轻的肺。他在这里,他想:梅迪奇,梅迪奇。他跪着,流汗,等待那只冰凉的手离开他的皮肤,才停止颤抖,低头亲吻天使的靴尖,想起父亲的教诲:接下来,为梅迪奇大人脱靴。

这不是一件易事。梅迪奇穿过膝皮靴,一排银质系扣雕刻镂空玫瑰与倒吊的十字架顺着小腿从下至上延伸,穿脱都繁琐,梅迪奇凯旋归来,只剩一只手臂,更不肯亲自动手,几个小时前红天使从另一位情人的床上下来,想必那人也像他这样:双手捧住天使的胫骨,温顺垂首,袒露脆弱脖颈,万分耐心地将闪着冷光的金属扣子一颗一颗系好——亚利斯塔伸出手去……梅迪奇却放肆地后倚,笑得漫不经心,靴子踩到小孩儿脸上,碾了碾——

用嘴。

他说。

一股古怪的恼怒划过亚利斯塔的心头:他发现自己居然享受,这种被击溃、征服的感觉。仿佛他又一次十二岁,站在画像前,残疾、乞求、迷恋、无可救药。他俯下身去,张开嘴,用那在特伦索斯特的屁股里练出来的灵活舌尖,舔上金属扣子——他也是要求那位情人用嘴给他穿上靴子的吗?……银色玫瑰生出利齿划破柔软的舌面,血与铁和天使芬芳的血肉同样冰冷、腥甜,没有错,这是梅迪奇,战争天使梅迪奇,婊子嫖客梅迪奇。亚利斯塔抬起头时满嘴鲜红,梅迪奇啧了一声,嗤笑:你怎么这么笨啊。又把他捞起来,吮掉笨小孩儿嘴角的血。这是一条蛇的血,天使想:年轻恶毒,仍懂得爱。……那小孩儿在他怀里恐惧发抖,梅迪奇忽然便明白了——

你害怕我,他说,你喜欢我——你爱我,是不是?

他乐不可支,笑得浑身发抖,十足混蛋,摇摇头:你好惨。亚利斯塔不说话,闭上眼睛寻找红天使刻薄发笑的嘴唇,被避开……图铎啊图铎!年轻的孩子蔑视爱,尚不懂爱是恐怖,

梅迪奇怜悯道:你完了。

爱。很少有人在他的面前提及爱,除了特伦索斯特。可爱的、娇贵的、愚蠢的特伦索斯特,叽叽喳喳的、总是能轻易拥有一切的特伦索斯特,光着一只脚,站在清晨花园的中轻轻呼唤:亚利斯塔,男孩儿逆光,声音忧伤,如果你爱一个人永远比他爱你更多,你会怎么办呢?亚利斯塔碾碎一支玫瑰,笑道:我会毁了他。特伦索斯特也笑:而我——永远不会让他知道。……亚利斯塔心想:由此可见,特伦索斯特是不懂爱的,他以为爱是害上一场小病,可以被忍耐,可是我懂,英明的梅迪奇大人,你错了,十二岁我就懂了,死就是爱,而爱是恐怖。

……梅迪奇大人,尊贵的战争之神,你坐在这里,高高在上,无懈可击,对一个晚辈肆意折辱,可我见过你,我小时候就见过你啦,而就在这栋宅邸,某个地下室之中,一个永不凋谢的你手捧流血的真心,问那人:我已爱您多少个百年?你跪着,圣洁的苦行者,膝盖鲜血淋漓,行过的荆棘都开出花,你腿间也有一朵花,娇嫩,流汁,鲜红,曾斩下古神头颅的手指深深没入花骨朵,极尽放荡地干着自己,指尖与大腿在神国永不落的太阳下闪水淋淋的亮光,你对一个不曾回应你、却画下你的痛苦淫贱的残忍之人乞求:请您肏我,完成我吧,主啊,因为我是残疾的。然后你狗一样向祂爬去,给我一个孩子吧,主啊,让我身体里有您,让我与您同行。梅迪奇,大人,你的屄好似血色熟裂的山茶花。

——我想抽烟。梅迪奇说。把它找出来,塞进我嘴里。不打仗的时候,他笑了笑:我总是喜欢含着点什么。亚利斯塔爬上床,感觉自己的膝盖陷进去,某种软绵绵的捕兽夹;他陷进去,陷进梅迪奇里,他已经没办法掩盖自己的过分着迷,双手在天使的身上游走,摸过大腿、腰腹、胸前、屁股,伸进每一个有口袋和没有口袋的地方,我找不到,大人,他轻轻说,我找不到您的香烟。梅迪奇挑眉,用那只仅剩的手臂握住小孩儿那根早已勃发淌水的阴茎,不是在这儿吗?……他低笑:倒是比你爸的更大。

衣物、珠宝、靴子一件一件地被扔到地上,亚利斯塔用嘴唇膜拜这具身体:伤痕累累,一片常年征战的雪白大地。他尤其认真地亲吻天使断掉的左臂,那因诅咒而腐烂的截面散发焦臭,生出薄薄新肉,羞涩、脆弱,一面没有被人踩过的粉红新雪,被他捷足先登,踩踏以细而贪婪的嘴唇,那么我能不能说这一小块梅迪奇完完全全是我的?我爱你,也爱你淫贱残疾。梅迪奇被他亲得不耐烦,按着他的头往自己腿间去,亚利斯塔顺从地把他含进嘴里,龟头挤开咽喉,缓缓吞咽律动,梅迪奇仰头喘息,每一次吐气都风流,腿弯挂在他的肩膀上,夹紧他的头又往下推去,让这个识相的小孩儿把舌头伸进他的屁股……红天使被舔得舒坦,边喘边笑,好似夸了他几句,亚利斯塔没有听清,他满嘴都是梅迪奇鸡巴的味道,觉得自己要疯了,指尖插进那个呼吸一般收缩的小洞,只敢进一点,就又拔出来,看它恋恋不舍地挽留,翻出一小圈水淋淋肥嘟嘟的粉肉……让我进去吧,图铎小孩儿恳求道,勃发狰狞的阴茎抵住两瓣肉屁股猛地搏动,太烫了,梅迪奇低低尖叫,让我肏您,梅迪奇大人,求您,他缓缓推进去一个头……梅迪奇却反身,不客气地扇他一巴掌——

不可以。

他用一种不容商量的语气说:我的身体是主的教堂。

亚利斯塔不敢置信,被卷入嫉妒与愤怒的风暴,脱口而出——您是否也这样对待黑皇帝?梅迪奇笑了,骑到他身上,不轻不重地扇他耳光:那么你是皇帝吗,嗯?小屁孩儿。梅迪奇把亚利斯塔的手放在自己的阴茎上,对方的鸡巴如活物般在他汁水泛滥的臀缝间充满威胁地勃勃跳动,烫得他直哆嗦……眼前的梅迪奇骑他,不可侵犯,要他臣服,凛然如国王,可亚利斯塔听见另一个梅迪奇,在他耳边说,哀哀地,我想要一个孩子。此时此刻,地下室里的红天使仍流着眼泪,吻那人的脚背,给我一个孩子吧,主啊,让您属于我,让我属于您;十二岁的图铎在他面前撸动阴茎,年轻稚嫩的脸上写满恐惧……两个梅迪奇,在他眼前摇晃、交替、重叠,两个都美得让人心碎,没有任何一个属于他,血色熟裂的山茶花绽放又碾碎,爆裂汁液鲜红胜血,不错,死就是爱,而爱是恐怖啊!——高潮时亚利斯塔揪住梅迪奇的红发,拉近他,他不应在这个时候谈论爱,太煞风景,但他还是问了,梅迪奇,大人,洪流之中他疯狂地、绝望地、断断续续地说,如果您爱一个人永远比他爱您更多,您会怎么办?

……我会忠于祂,红天使的声音自丧钟声里传来,因为忠于祂就是忠于自己。……在那一瞬间,亚利斯塔偶然窥见命运的一角,得到一点隐约启示,明白:一切都向着无可挽回的毁灭驶去,确凿无疑。巨大的快感与悲哀同时降临在他的身上:你会为而祂死吗?梅迪奇答道:我为祂而活。两个亚利斯塔·图铎与两个梅迪奇同时流泪、射精。




一袭亚麻白袍的神父站在画像前,手举烛台,仔细端详。画得很美,是不是?皇帝与神子并肩而立,笑道,每一笔都饱蘸性欲,像是一场盛大而又道貌岸然的——他斟酌着字句:意淫。

亚当闻言,愣住。眨了眨金色的眼,也笑了起来,握住胸前银质的十字架,带着一种孩子般天真清澈的神色,慈悲地、轻轻地说,梅迪奇他……的确非常、非常美丽。


二人身后不远处,一具天使尸体横陈,红发流淌,血如瀑下。


梅迪奇放下马尾,一头红发泼下来,衬得脸更雪白,可还是那种惯有的轻慢姿态,好似除了艺术他不会为任何事情认真……这人平时看亚利斯塔,从不肯抬一抬眼皮,哪怕他是他钦定的男主角;他刚刚递过来这一眼,倒是有所不同,斜斜刮过来,由上到下,眼里带钩子,直往人心上痒处咬,那眼神很荤。亚利斯塔知道舞团里没有人见过他们的老师跳舞,那么,还有没有别的人见过他放下头发多像一个婊子,还有没有别的人见识过他此时的眼神?……梅迪奇向他走来:现在,我是独属于你的奥尔加。

快要凌晨十二点,舞蹈教室只剩他们二人,半小时前这个他们在这里排练舞剧,魔鬼勾引纯洁的公主奥尔加,勾引,懂吗,用你的指尖,气味,眼睛——主要是眼睛——狩猎她,攻击她!攻击她!……众目睽睽下,十二面镜子映出十二张不耐烦的脸:图铎先生,可爱的小处男,你要流动,不要精准,你是在跳舞,不是在做他妈的广播体操。……距离演出只剩半个月,接下来的留堂顺理成章,女主角与伴舞们劫后余生地散去,梅迪奇反而和缓下来。亚利斯塔,你太紧绷了。他说。是什么束缚你,是什么让你闭合,你害怕失控,为什么?无所谓,无论你在顾虑什么,他笑了笑,抬手摘下发圈,长发血似的泼下来:我的男主角,我会撬开你像撬开牡蛎。

……而现在,他说,我是独属于你的奥尔加。

这个奥尔加很主动,姿容淫荡,眼神天真,她贴上来,把魔鬼的手捉住,顺着肋骨滑倒腰,锢住……抚摸我,她对魔鬼轻声说——感受我……她狡猾地滑出魔鬼的怀中,错开那双陷阱般充满渴望被填满的手,狩猎我,又偏过头让对方看见她傲慢的、挑衅的眼睛,攻击我……用花形容一个男人通常显得奇怪,可此刻的梅迪奇的的确确让亚利斯塔想起玫瑰。没有人会用“女性化”形容他,性别与他无关,一朵玫瑰需要性别吗?他是野生的,原始的,自然的;他是刺,也是花……那柔韧的四肢间移动起来有某种酒神式的怠惰,却不滞重,像花瓣柔腻、轻盈、肉沉沉……声音沉哑,仿佛吟唱魔咒:侵占我,标记我,完成我,我的魔鬼啊——

千百个观众肃穆地坐在席中,不存在的红蓝柱光中他们共舞,亚利斯塔分不清谁在带谁旋转,天旋地转中他看见十二面镜子里有十二个公主,每一个都是魔鬼所爱的,每一个都是魔鬼欲毁的,梅迪奇说要流动,亚利斯塔想他明白他的意思了,梅迪奇的确在流动,他是惊骇,他是美,梅迪奇溢满整个空间——我的魔鬼,鞭笞我,爱抚我,爱抚我——梅迪奇的眼睛,梅迪奇的红发,梅迪奇的嘴唇,梅迪奇的嘴唇与气味,他古龙水混着人皮的气味,梅迪奇错了,亚利斯塔想,不是眼神,主要是气味,他的气味,for fuck’s sake,观众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们,每一个都在撸动阴茎,每一根都想操他,狠狠干死他,这是个婊子,这该死的美丽的游刃有余的不会属于任何人的婊子——可他们又同样渴望臣服于他,祂,铁与血,美与欲的神灵,为祂流泪又下跪,牺牲与献祭……

啪。灯忽然全灭了;舞蹈教室陷入黑暗,这不影响什么,反而使那些只属于黑暗的事物更鲜明,这个空间里有什么东西,像一把没有上保险的枪,一触即发……公主的红眼在阴影中冷酷地闪亮,皮肤比月光更雪白,亚利斯塔,她柔柔地贴住她的谋杀者,向后扬起脖子,绷成一张充满邀请的弓,魔鬼,让我看看,你生青苔的利齿……猎物的大动脉近在咫尺,血液在人皮下汩汩流动,这个想法使亚利斯塔无法自抑,他追上去,用鼻子去嗅他血的气味,铁的气味,他的气味,肉贴着肉……亚利斯塔,我的魔鬼,用你的眼睛舔我,用你的眼睛操我……感受我,侵占我,完成我,完成我——独属于魔鬼的奥尔加,独属于他的秘密玫瑰,柔腻、轻盈、肉沉沉;肉沉沉,他的屁股也肉沉沉——魔鬼抓住公主,他抓住他的玫瑰,梅迪奇模糊地呻吟着,蛇似的软绵绵地滑下身,魔鬼隔着两层薄而紧的布料感受公主的肉屁股,他们一起向前碾磨着摆胯……

……我看见你,图铎。不知道是谁率先在黑暗中失去平衡,他们跌落在地板上,叠在一起。亚利斯塔不知道梅迪奇是不是在笑,他听见他说,我看见你第一眼就知道:这是个天生的疯子,每一滴血都是疯的。……是吗,亚利斯塔想问,那我还可以再疯一点吗。一滴汗水流进他的眼睛,又顺着睫毛滴到梅迪奇的锁骨上,他们对视,阴茎抵住阴茎,眼睛凝视眼睛,亚利斯塔面无表情,梅迪奇先生,他低下头,凑得很近,充满迷恋地把对方呼出的气吸进肺里,老师,我还可以再疯一点吗,然后他吻了他,他没有吻他,他吻了他。他吻了他。

他不是他的男宠;他们当然也不是爱人。哪个皇帝会准许爱人比自己更加放浪形骸?“红发的梅迪奇”那超凡的性能力在贵妇中艳名远播,比皇帝本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一次,他们甚至分享了同一个女人。那天梅迪奇闯入皇帝寝宫时也万万没想到会看见皇帝敞着衣袍,大喇喇地跨坐在天鹅绒软椅上,一个女人撅着绿裙下的屁股狗一样跪伏在他腿间,又捧起乳房摩擦皇帝勃发的阴茎,梅迪奇看见那多汁的顶端因被口交而闪水光……女人尖叫着抓起衣物捂住胸部,皇帝为情欲而格外血红的眼睛紧盯不请自来的闯入者,火光中的面容阴晴不定,梅迪奇以为他会对自己大吼:滚出去!……但皇帝却忽然笑了,懒懒地摇动手旁的银铃,这意思是让他过去。大可不必,梅迪奇想,他大可拒绝,他做过太多比这更忤逆之事,不是吗,他为什么要和别人分享一个女人,他为什么要加入——但是,为什么不?

梅迪奇顺从地走上前,一把捞起惊慌的侍女,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女性柔软的口腔中另一个男人阴茎的味道可以使他硬得发痛……皇帝眯起眼睛看着他们,他明白,他的小奴隶在刻意让他看仔细,看清楚他如何吮吻一根刚刚服侍过自己的舌头;那么他这个做主人的,怎好辜负这份盛情?……梅迪奇见皇帝在威严地撸动自己的阳具,于是笑着摸一把侍女的脸:怎么能劳烦陛下自己动手!把怀里软透的女人翻个面儿推过去,掐着腰一折,把那颗漂亮小巧的头颅按到它该在的地方,哄她,乖宝贝,好好舔;女人呻吟着,膝盖打着颤儿吞吐,梅迪奇一个吻就伺候得她快要上天,天啊,要命的,要命的舌头……

泛滥的液体顺着雪白笔直的大腿流下来,梅迪奇解开自己的裤子,撩起她的绿长裙推到纤细的腰部,手指往腿间一探,尝了尝,又恶作剧似的把亮晶晶的手指往皇帝嘴唇上抹去。皇帝皱着眉要躲,没躲开,干脆咬住对方的指尖,利齿割破皮肤……他总是让他流血。梅迪奇抽回手指,捏着女人软绵绵的屁股插入她。他这人向来很吵,就连在床上也是——可一个男人怎么能发出婊子一样的声音!皇帝恨恨地,伸手捂住胯间女人的耳朵。梅迪奇边喘边笑,陛下,他说,然后曲起一条腿,把带铃铛的那只脚踏到皇帝分开的大腿内侧,脚趾若有若无地刮蹭着皇帝漆黑的阴毛与囊袋,叮铃,叮铃,铃铛随着他操干的动作作响……女人被操得娇艳欲滴,浑身泛红,偏过头殷勤地舔吸了一会儿他的脚趾,又回到她的事业去,皇帝情不自禁地伸手:他亲手为他挂上的狗铃铛……顺着脚踝向上,难耐地、仇恨地来回抚摸整条小腿——这见鬼的奴隶是给自己裹了蜜吗?!……他们在情欲中燃烧着对视,眼睛凝视眼睛,梅迪奇忽然揪着他的袍子逼他前倾,红色发梢好似火舌舔过皇帝赤裸闪亮的胸膛,我的陛下,吐息滚烫地搔着皇帝的耳廓,他不怀好意地在他耳边低语:您看上去好像很想吻我。皇帝冷冷地:滚!梅迪奇又笑:您只会这一句吗?亲爱的皇帝,让我来教您吧……

皇帝震怒了:怎么会有人的嘴巴这么脏,他又怎么敢——怎么敢对图铎帝国的皇帝说这些话!这张肮脏的嘴,这根造孽的舌头,就该用什么东西好好堵住……他们的呼吸与汗液交织在一起,皇帝感到阴囊一阵抽搐,在对方夹杂着呻吟的污言秽语里抵达前所未有的高潮。只有他自己知道射精时他想的是谁的嘴巴。

简介: “宝贝,人不能捉住一头龙。”



世界是假的,人是无意义的,死亡是唯一的真实,只有当人意识到这一点,人才能够从荒诞中获得自由。这是皇帝的哲学。他废弃共和制,统治不以法律而以恐惧,与妹妹乱伦,发动许多战争,杀许多人,奸淫臣子的妻,并在第二天送上她们丈夫阴茎泡制的酒……人人说他是个野心的奴隶,一个疯子暴君(他的确是个疯子,人们常常看见他与空气谈话),但如果有人问,他会这样说:其实我只是想帮助人们活在那唯一的真实里,使人获得自由,我不是一个皇帝,我是一位大爱无疆的教师,如果国界线阻碍人学习知识与自由,那么它应该消失。

不自由的人才喜欢谈论自由。皇帝喜欢谈论自由,后来红发的梅迪奇成为他的奴隶,他也开始喜欢谈论自由——异族奴隶梅迪奇不属于这个帝国,他渴望回到故土——整整七年之后,梅迪奇终于不再提起这个词了。

第十年的某一天,梅迪奇跟安提哥努斯打完猎,回到皇宫时已是晚餐时间,侍女低眉顺眼地接过他被森林露水打湿的马鞭、外袍与弓箭,他步履不停,大步跨前,脚踝上的狗铃随着他的脚步颤响。在玫瑰与死人画像的尽头,三个哑仆手捧多枝的火,割去他们舌头之人坐在长桌旁,此时正微笑着摇动银铃,示意他过去,坐到自己腿上;他喂狗一样喂给他一块肉,混着血的肉汁滴落在他缀满金珠与红宝石的前襟,他却舔掉奴隶嘴角边的……皇帝笑问:好吃吗?梅迪奇咀嚼两口,觉出不对,这什么肉?皇帝说,礼貌点,这是亚伯拉罕。梅迪奇瞪着这位尊贵的疯子,捏住对方下巴,把人肉吐到他嘴里,皇帝微笑着咽下去,抚摸他火红的头发:以后不会再有人弹劾你了,我亲爱的小鸟。梅迪奇也笑:狗皇帝,我操你妈。

总管示意仆人们随他出去,合上身后的门。他知道半小时后皇帝会忍无可忍地大声让梅迪奇滚,待到梅迪奇带着胜利者的愉悦神情离开后,皇帝会阴沉着脸在标本室待上一个小时;在这期间,他便可以派人去清理那战争肆虐过的用餐室。而当他端着一盘糕点敲开门,在鸟类死尸与福尔马林的气味中为皇帝倒一杯红茶,皇帝会笑着问他:墨绿色的壁纸可还与他的红发相衬?他将是这里最美、最安静的小鸟。……总管见过皇帝杀太多人,他知道这份杀意多么真切,但他也并不怀疑,几个小时后,一个活生生的梅迪奇还是会被召到皇帝的寝宫里。他是对的。

梅迪奇。皇帝说,虚弱地伏在奴隶的膝盖上。五分钟前他因幻觉而倚着雕刻梦妖的床柱流泪呕吐,黑云抹去他胸膛上湿润的冷光,一只红螯蛛被困在纱幔中瑟瑟颤动,奴隶用指尖压住他泛苦的舌根……我看见她,雪白鲜红,她对我说亲爱的亚利斯塔,蛛网可以捉住一只鸟,月亮与红发笼住皇帝孩子的眼睛,可她说龙会飞进天空里,梅迪奇掰过他的脸,冷酷地吻他。

龙会飞进天空里。皇帝坚持说完,音节吞陷在奴隶血沼般的嘴唇中。她说宝贝,人不能捉住一头龙。


关于一个原本是作为一顿晚餐被卖进皇宫喂皇帝爱犬的异族奴隶,如何成为图铎帝国过去十年来活得最嚣张滋润的人,外界众说纷纭。有人说这两人是仇敌,甚至无法和平地共处一室超过二十分钟;但也有人反驳,皇帝只要几小时不见他,就格外暴躁易怒——君不见三年前,梅迪奇跟皇帝闹翻后溜出去跟安提哥努斯大人出去打了几天猎,等人回来时,偌大皇宫已然空荡许多,侍女少了近三分之一,花儿倒是开得更盛艳,这要感谢玫瑰花圃下那十几具新鲜的少女白骨。

生前的亚伯拉罕大人认定梅迪奇是皇帝的男宠。这类误解也不算是空穴来风:皇帝甚至曾有段时间命令他的奴隶行走于皇宫之中时须赤身裸体,只可披一件红纱袍。而且,常有人看见他于凌晨时分,头顶月光与露水,衣冠不整地步出皇帝的寝殿……但见过梅迪奇本人的人又往往会对此说法产生怀疑。人人知道皇帝喜欢小母鹿似的美人儿,脖子要白,要细,要适合斩首,最好会唱歌,使尖叫声美妙;而梅迪奇,这人高大矫捷,披散着红发赤裸行走时懒散又危险,他把折辱他的红纱穿得像狮子皮。

只有一个疯子会唤他作“我的小鸟”。


多年后,日益疯狂的血皇帝图铎,在一些偶尔的软弱里,还是会梦到那一天:笼子里的少年被抬进宫殿来时仍在大笑,红发癫狂奔流,睫毛与袍角滚落污血,指尖插碎一颗仍在搏动的藏獒心脏……尊贵的狗主人被黑压压的人头拥簇着,一只濒死的蜘蛛,有气无力地蜷在王座上,恹恹地投下视线。只有皇帝知道他看见什么,使他有了坐直起身的兴趣,绞在绸缎中的手臂给人搀扶着,美貌姬妾制成的人皮靴踏过一个个侍女跪伏的光洁脊背……红玛瑙腰带在梅迪奇眼中被黑铁栏杆割成几段,少年顺着衣角龙形刺绣的纹路向上看去,对上皇帝阴影深重的眼睛。他看着他;他看着他。

皇帝面无表情地一侧头,总管立刻心领神会地附上耳朵,频频点头,恭敬应是,然后微笑着走上前来,恭喜阁下!仁慈的皇帝使你蒙福。从今天起,陛下便是你的主人了。他说。

那时他多么高高在上,连说句话都没有对他说;他尚不知半个月后他会在他怀里为幻觉痛哭流涕。梅迪奇在总管的紧急通知下赶到,跨过红毯上横陈的骨瓷残骸,哑仆们垂首跪了一地……月亮下的皇帝只披着一件睡袍,额头暴筋,蓝眼滴血,朝他咆哮,滚!婊子养的,滚出去!是谁允许你出现在这里?!梅迪奇避开那猛掷而来的古董花瓶,总管命人把身后头破血流的倒霉男仆抬出去,所有仆从鬼魂般鱼贯退下……梅迪奇跨坐在皇帝身上,手指与牙齿咯咯绞紧,光裸四肢在月光下喘息着缠斗,那脚踝上他亲手为他系上的狗铃铛:叮铃,叮铃,珍珠纽扣崩碎一地……梅迪奇越过对方的唾骂声在黑暗中伸手摸索床头柜上的药瓶,拆信刀、水晶瓶与高脚杯叮叮当当地滚到地上,香水在手工毯上洇出一片水痕,玫瑰香气顺着温热的人皮缓缓攀升,他居高临下,用一记耳光使皇帝安静,又捏着他的下巴把两根手指深深插进那粉色婴儿般的口腔中,抵住咽喉,逼它瑟缩着将药片吞咽下去。皇帝艰难地喘息,被迫张着嘴仰起头,涎水闪亮地流进鬓角;可当他抽出鲜血淋漓的手指,皇帝却又不由自主地顺着它们离去的方向追去,去舔吻奴隶新鲜伤口上的碎肉,那神情迷醉——它好似一个长出利齿的阝月道,奴隶冷漠地想,黑暗、湿润而温暖,如此擅长吸吮与被入侵……热潮褪去了;皇帝不知道使他平静的究竟是吗啡还是奴隶的血。


我是被困的,梅迪奇,我无法区分现实与幻觉,皇帝曾经对他说。在一些夜晚里,药物和月亮使皇帝软弱,他会对他讲述那些无时无刻不魇住他的敌人:头颅如何流成海洋,硫磺与火自裂开的星空倾泻而下,密密麻麻的红螯蛛掉下虚弱的网,笼中折翼的小鸟碎在天空里,月亮也碎在天空里,还有龙,火红的恶龙,火红的梅迪奇啊——你知道吗,我听见死人的语言,我无法区分现实与幻觉,梅迪奇,宝贝,我可爱的小鸟,那个婊子,她雪白鲜红,眼睛哀哀地恳求我,她正站在那个墙角,嘴唇却在我耳旁对我说——

你听见什么,我的陛下,她在对你说什么。

她在呼唤我……她说我的孩子,我亲爱的小亚利斯塔,龙会飞进天空里,皇帝喃喃地,

她说人不能捉住一头龙。


梅迪奇在第七年后不再提起“自由”。阳光透过枝叶斑驳地洒在他们的身上,榆树根深入地底将囚住一对恋人,皇帝捏着锋利的园艺剪,剪下一朵白玫瑰像剪断一根舌头,在奴隶的讥讽声中转身笑道,好的,我会放你走的,梅迪奇,我的宝贝,他将鲜花与刺一同别在他耳边:在这朵白玫瑰成为红玫瑰之时。一只金黄蜜蜂落在梅迪奇耳朵上去吮花蜜……可怜的人,又一次、最后一次关于自由的冲突中,梅迪奇笑得佻达又冷酷,你是被困的,可怜的人——但我的陛下,你休想困住我——

这句话真正激怒了皇帝;因为他是对的,而皇帝充满嫉妒。皇帝为月亮上下求索,而他不,因为他不用,皇帝第一眼见他就知道,他生而自由。……皇帝又想起那件墨绿色的标本室,他想起被八岁的他折断翅膀的那些小鸟,小小的身躯在他红而湿的掌心温热地抽搐,他当然也想起已经空置许多年的、他为他量身打造的铁处女——铁钉会咬紧这漂亮的皮肤,而他会吻他,然后注视蚂蚁吃掉他断口整齐的头颅,他哪里也别想去……皇帝兴奋起来,仿佛又回到孩童时期,回到那个林子里,玫瑰与血的气味灌进他年轻的肺,长着翅膀的猎物在陷阱里发出哀鸣,奄奄一息,皇帝微笑着说宝贝——如此柔情万种,托起奴隶下颔,摩挲那叛逆的嘴唇,小鸟骨头在孩子细小的手指下轻脆地折断,羽毛雪白鲜红,孩子用嘴唇爱抚那支棱出来的断骨,怜惜无比——让我告诉你一些真相:你的家乡早已在两年前被我倾覆,你是这世上唯一仍流着那片土地的血液之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梅迪奇,我可爱的小鸟,除了我身边,你已无处可去。

皇帝经常带着残忍的、痛苦的愉悦想象他的奴隶得知真相时的反应,梅迪奇的怒火在他的想象中如此璀璨而鲜活。但事情出乎了皇帝的预料;他从未见过这样空的一双眼睛。梅迪奇离开时安静得出奇,只是和安提哥努斯大人出去打了几天猎,又自己回来了,皇帝曾以为他已经被彻底驯服……可他错了。他们相识的第十年,皇帝又去囚牢里探望他,在潮湿的恶臭与多足的昆虫之中蹲下来,伸手摸摸他的红发。唉,你这是何苦呢,梅迪奇,皇帝满怀遗憾地说,我提醒过你,你怎么会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三个的小把戏,我喂给你那块肉,宝贝,你没有感觉吗,我多么温柔地警告你。你和安提格努斯又怎么会以为,没有了亚伯拉罕的帮助,你们仍能顺利地推翻图铎的皇帝?梅迪奇,我愚蠢的宝贝小鸟,我如此爱你。

梅迪奇不说话。如果他能说话,他会说的。他会挑衅得皇帝勃然大怒,比如他会带着一种冷酷的嘲笑,拖着长调说,可您知道吗,我的陛下,事到如今,您看上去还是好像很想吻我……然而他已经被割去了舌头,没有挂狗铃的那只脚上拴着一根不必要的铁链:脚筋被挑断了,两条塌陷萎缩的腿形同虚设,但皇帝喜欢看他被链子拴住的样子,这让他觉得很有安全感。皇帝给他留了一双眼睛,他喜欢他的眼睛,红色的、燃烧的眼睛;还给他留了两只手,让他可以用手臂支撑自己在笼子里爬来爬去。他还活着,不可思议,但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个红发奴隶,在这样的境地下,仍然像一把等待出鞘的刀。他没有哭,反而是皇帝,有时候会在深陷幻觉的时刻,踏过凌晨四点的暴风雨惶惶地找他,湿漉漉地抱紧他,梅迪奇,梅迪奇,世界是假的,只有死亡与你是真的,他说着,咯咯笑着,流下一滴眼泪。


几年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有一天,皇帝心情很好地踏进囚牢,问他,今天是你的生日,梅迪奇,你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梅迪奇难得正视他一回,指了指皇帝胸前的玫瑰。皇帝问,宝贝,你想要玫瑰?梅迪奇点点头。那我命人给你拿一些来。梅迪奇摇头。你想自己去看,你想去花园?梅迪奇点点头。皇帝想了想,让人找了一把轮椅过来,同意了。

皇帝挥退了随从,推着他在花园里走,他们好久没有这样一起走走了,傍晚的风很温柔,皇帝的心情也有一种奇异的温柔。白玫瑰花圃中,他剪下一朵送给他,这次,他仔细地剪去了所有的刺;梅迪奇没有接,而是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皇帝明白了……风把他的心轻飘飘地吹起来。他蹲下身,想要把玫瑰别在奴隶的耳旁,然后他就看见了,白玫瑰如何能变成红色?这确确实实发生了;一个奇迹。他就不该给他留着这双手的,皇帝想,否则他绝对无法在一秒内用一把园艺剪剪开自己的大动脉。……鲜血喷泉一样涌出来。梅迪奇用眼睛嘲笑他:傻了吧,狗皇帝!园艺剪松松地落到地上,砸碎一只蜘蛛,它疼痛地抽搐着沾染玫瑰香气的透明肢节,一群红蚂蚁密密麻麻地没过它、吃它;他露出一个傲慢的、得意的、孩子一样的笑……后来,皇帝砍了所有反对者的脑袋,以皇后之礼将他安葬,负责殡葬事宜的侍女按摩着他的肌肉,想要消除这种表情,方便她上妆,她失败了。这个笑容永远地凝固在死人的脸上。

总管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些时日。除了最初的恍惚,皇帝对于奴隶的死却好似没什么反应,只是经常自言自语,对着空气勃然大怒,不过他本来就疯疯癫癫的,总管于是放下心来。又过了很久,皇帝已经老了,看着他长大的总管就更老了。有一天,总管看见皇帝在对着天空说话。梅迪奇,他说。总管耳朵不灵光,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陛下,您在喊谁?皇帝说,梅迪奇啊。总管说,可是陛下,梅迪奇阁下已经……皇帝闻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老糊涂了,皇帝纳闷儿地说,梅迪奇不是在那儿吗?他指了指天边的火烧云,笑着:看,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