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pph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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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来看厂的俩夫妻今天也到了,领的是16号,做起来还有诸多不适应的地方。今天1号还返工了整整一床货,因为阴影还是什么的没车,当成五袋款就做了。幸好被双针提醒了,否则拉完就更难拆了。6号说早就提醒了他们,结果坐着坐着就忘了小六还有些责备地和男的说,不看版的吗。后来师傅还帮忙和他们一起拆。这两个人的加入让车间原先的分组又有一些细微的变动,17号刚被划到8号他们组,就又被划会新打边的组,现在是有18个车位,三个组,8号老公带五个,小张(另一个打边)带六个,新打边带5个。双针老婆算是正式被老板娘挖过来了。下午的时候他表弟也过来帮忙,6号他们都打趣说双针这下是上高速了。

想起昨天忘写的关于杂款与博弈的一个细节:张洁说他们厂之前做高腰裤头也是,好几个工人都做跑了,语气中带着忿懑和几分无可奈何。而8号又说即使杂款做不赢,哭着也要把它做完。但昨天8号推测不会再来的1号公婆,今天依然来上班了。只是不知道在返工一床货的情况下他们明天还会不会来。之前淡季的时候理想是每天五十件货,现在旺季了则是“加班到八九点就行,只要能睡觉”,但紧接着8号又补了一句“这是不可能的,现在赶货赶的要死”。昨天十点四十下的班,老板娘还和师傅咬耳朵,说果然不应该这么早下班。

今天又观察了一下聚餐活动。师傅是从来不和工人一起吃饭的,要么自己回家煮,要么自己找一个偏僻角落吃快餐。总之每次吃饭的时候 都看不到师傅的人影。

最后一点是写作上的思考。这几天看了太多变化,总想在最后成文的时候也将其安排进来,思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就是万变不离其宗——通过所有变化把握制衣厂的某些不变的准则。比如工人到底是如何看待自己工作的,工厂内部的平衡又是如何维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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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天去了深圳,本来是为了想看深圳的市场,结果张洁带我去了南洋大厦之后发现那里的市场全都拆走了,好像是拆到南油去了。她们是一年前去那里买版的,那时候人还不少。这个市场也是由许许多多个档口构成,张洁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一批还是二批。在海边和他们一家玩了两天就回来了。

今天去厂里发现有两个新车位,是夫妻俩,三四十岁的样子。分的是1号(之前的两个是2号),估计也是刚来的,6号和8号时不时就抻头看一下她们的工序合不合格,8号还过去教他怎么埋小浪。师傅还专门过去和他们讲大小码怎么分(28之后是大码,之前是小码),扫粉的位置怎么注意。之前来看厂的几个女的也没来,只是坐了一下,连货都没分。打边也叫了一个帮手,上午的时候帮他压了一两床货就走了。2号好像开始和工人们熟悉起来了。男2号有一床袋衬少了一个,他先去问1号有没有,发现没有后挠头去找师傅,但6号在后面拼命喊我这里有多的,我这里有,喊了好几声2号才迟疑地回头,终于意识到是在叫他。他憨厚地笑了笑,6号就说你要是没有的话就问我们。双针的老婆也在这里熟悉了起来。今天6号问她叫什么,说是教程娇娇。她在我们厂里干得整张脸都是黑不溜秋的,做起货来比她老公还努力。

这几天货都不少,昨天6号他们加班到十二点半,好像有一个款有一千多件,每人都分了十几扎。不过这也是偶尔,但部分还是一床二三十件。货一多就没有休息时间,每天回家很晚,上班又很早,因此东鹏特饮逐渐成为必备饮品。东鹏是一种类似于红牛的功能饮料。之前17号还说不喝、喝不惯,结果8月份之后也开始从6号那里拿东鹏喝。6号的冰箱一开始是小六自己买的,后来拿出来给大家装水。每个人都是先赞叹一番这个冰箱,然后六号热情地说你也可以用来装水,于是大家都把自己买来的水放了进去。一开始东鹏是六号买的,有一整箱,先是分给8号和双针他们喝,喝了几回之后自然不好意思起来,开始分别自己买,不过买完之后还是放到6号的冰箱。6号打趣8号说,她是上午东鹏下午王老吉,上午喝上火的下午喝降火的。8号到了晚上的时候直叫“现在是什么牛都不管用了”。今天晚上又是加班到十点半,8号说新来的两个估计会被干跑,因为晚上那一床又是要上橡筋脚,但是他们不会。

我问8号,有没有可能跟师傅说我只做五袋款,杂款的货就不要分我的。8号很奇怪我会提出这个问题,并坚决地说不可能不分货。即使是迪迪姐大姑一开始来的时候完全不会,也必须要分杂款。哪怕每床少分一点也不能不分。如果大家都说只做五袋款,那杂款就没人做。并且如果自己不想做杂款,也必须得有人捡过去才行。分了货就要做,这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工人的自由并不在此处——除非他不在这个厂干了。好像存在一个微妙的平衡/控制约束和抵抗关系。

因为加班变多,吃饭也变成了一种聚集场合。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带饭来厂里,新打边看起来也是个单身汉,而4号公婆俩有时候也不一定做饭,17号就承担起订饭的工作。每次一到饭点,6号他们都会先等17号的餐到了,然后拿出自己带的饭,几个人一起凑在冰箱那里边吃边聊。晚饭的时候会更热闹,因为大部分人都只会带一餐,晚饭通常都是定快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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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新双针带来的车位今天没来干,似乎是早上来了但是又走了,师傅还是给他分了货——这床货就落到8号手上。双针的老婆在他旁边帮他干,也是做双针,这样的话三个组也就勉勉强强地开起来了。有一床货是翻单(就是之前的单又下了一遍),足足有一千零五件,一个人分了六七十件。这又让我想到之前的问题:赶工游戏的迷思。做得快和做得多之间是存在一种微妙的张力的。对于工人来说,人的体力和手艺是有限的,每天最大的出货量就那么多,做得快不过是早点下班而已。但如果加上师傅这个因素就变得不一样了——开几床货是由师傅决定。而师傅开货需要考虑工人的进度,如果工人进度太慢,拼命开货结果还是做不赢,出货量不会真正提升——只有车位多、开的组多,出货量才会大。就像六号说的,装后袋的两个人一天从早干到晚其实是能干三千件的,但问题是老板娘不舍得再买机器。而且工人也不乐意每天做太多件,8号说要是每天都做200件她就要走了——当然是开玩笑的,但这也充分证明没有人愿意加班。她们昨天回家都十二点多了,而那床要上橡筋的裤脚也没上完,还是拖到今天才做完。(一句题外话,杂款做的时间是五袋款的两到三倍,甚至更多,小六根师傅说要把工装裤的单价提到九块钱一件)。至于货好不好卖、能不能卖,就是老板需要考虑的事了。但最终其结果会反馈到厂里的每个人身上:如果货死掉了,那么下一阶段就不敢开太多货,这样每个人的工钱都会变少。而工人做得再快,可能也只多会一天多做一两床货,因为厂里的订单量就这么多,做得再快如果没有新的订单话也无济于事——就像淡季的时候每天就上半天班一样。中午回去的时候在电梯里听楼上下来的人抱怨,说因为老板把杂款的单价压得太死,好多人做了两天就走了,导致货出不来,就在厂里狂骂师傅。

昨天晚上8号她家公给我们三个送的饭。老板娘从今年二月份的时候就眼馋她家公,想挖他来自己厂里,因为她家公打边比她老公还好。但是她家公不原因,因为在这个厂做的不顺。说白了是没有哪个厂是老板一天到晚盯在厂里的,所以做不习惯。今天中午老板娘还又和排比的抬杠来着:还是老生常谈的问题,排比的觉得老板娘差的太严,但是又配不上她给的单价,也就是几分钱的事。而且原来的厂出货快,哪怕做一千件都不用加班——车位手脚快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查的也没那么严。8号说现在我们厂里最快的15号到那个厂也就是个小菜鸟。哪怕自己的厂没货都不愿意到这里来做。艾乐帆之前的厂里做得最快的是原先的7号,公婆俩,后来因为开始严抓质量,就不干了。那个时候抓的质量比现在还严,因为当时标准刚定下来,所有人都不习惯。现在慢慢好了,而且有些小的差距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天下午来了好几个人看厂。发现这些好朋友结伴来看的八成留不下来,但夫妻俩一起的话就会可能性大一点。先是有五女三男,有70后的,也有80后的,在厂里看了好一会,主要是看出货的细节和是不是杂款。她们来了之后,老板娘终于把我旁边那块地方清理出来,整整齐齐拖了三辆车子。后来又来了一货男的,也是看了挺久。还上车子试了一下,说是后天再来。8号说有个男的穿的像电工,我回忆了一下,好像是穿着蓝色短袖衬衫。他来的时候8号刚好在问我袋位好不好订,然后我惊讶地问她:“这是你弟弟?”小六说他好像是在4楼干的,做的是毛货,原先在老厂还是3.6一件,结果搬到新厂反而还降价了。其中的原因小六他们也不知道。至于这个男的为什么不能明天来上班,我没太听清。

另一个补充性细节是,小六经常和我说观察他们这些最底层的人是怎么生活的,但这也表明他们宁可使用这个表达,也不会称自己为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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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涌镇是个非常小的镇子,真正人口大量聚集的只在一条街上,以九龙门牌坊为首、布业城为尾,再往东走就是有钱人的住宅区,往西走就是洗水厂的聚集区。北边就是沙溪了。走在路上,制衣厂的人非常好认。只要是脖子上、眼睑下、手臂上粘的成片成片的蓝灰,必定是制衣厂工人无疑。只要在厂里呆上三五天,指甲里和衣服上的蓝灰就已经洗不干净了。哪怕再爱干净,每天都反复搓洗,也架不住日复一日的灰尘漫天。

昨天搬了家,就没去厂里了。8号因为女儿发烧送去市里的医院,也没去厂里,不过前天也整整坐了两百件,算是做的够多了。中午去送了个饭帮了下忙,但没分货。她今天还说呢,小孩要是一直发烧的话可能是遇见脏东西了。6号还建议她用红袋子挂个鸡蛋驱邪。6号说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做法,要按照自己地方的来。她们还问我我们老家有没有类似的做法。我表示闻所未闻,8号说是因为我没做过妈妈。但我晚上问我妈,我妈坚决表示有病就去医院。哪怕反反复复?也去医院!总有科学的原因。她的评价是可能8号和六号老家都很落后,所以会有迷信。

今天新来了两个车位,话不是很多,但是也很随和。强嫂还叫他们:“老乡!后袋哪个阴影要不要车?”23号家的儿子去技校军训了。本来说不想读技校,但是干了两个月之后每天累的要死,被他爸乖乖送去上学了。下午两三点的时候4号的女儿来了,安安静静地在7号原来的位置上写作业,偶尔帮爸爸妈妈剪个线之类的,递给我多余的单排的时候脸都是红的。四五点的时候之前走掉的新双针又回来了,还带了一个车位。这个男的东看看西看看,老板娘殷勤地帮他把车子拖来拖去。他还问6号是做五袋款多还是杂款多,老板娘就在旁边拼命找补,说一个月十床里有一床可能是杂款,不信你问他们嘛。

一些细节:8号的马克笔没水了,她叫我直接去找师傅拿。我问她师傅不会要回来吗?她偷偷笑着说师傅才不会管,他有整整一筐的笔,没有比了他就直接管老板要。在这样一件小事上好像也存在某种微妙的权力互动关系。既存在上下级,但也存在下级的抵抗和捉弄。由此延伸的是当时的罢工事件。工人清楚地知道自己拥有劳动力资本,并且这是老板在短时间内难以轻易替代的,然而他们对自身资本的利用并不是为所谓解放而斗争,而是为了赶走不符合车间互动规矩的厂长。因为厂长大骂工人,不给好脸色,还总是在做完货之后才让人返工——这是最重要的。我目前还不能找到这其中是否和自由存在什么联系(或许并没有什么关系),但其中一定存在什么管理层和车间都默认存在的潜规则,而双方所共同要维系的都是车间的正常生产(厂长的挑刺让工人没法顺利做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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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是由之前关于前任的那个梦想到的)

如果说,我是说如果,人类在做梦的时候会有一只妖怪窥伺在旁边心怀不轨呢?

昨天晚上,我梦见我的前男友回来找我,问我能不能去我家借宿一晚。我牵着他的手,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梦却在此时戛然而止。第二天醒来后,我还在回想那个梦,倍感奇怪,因为前男友似乎并不长梦里的样子,而且梦中人除了“前男友”这个身份外竟然没有任何姓名和形象。我在半梦半醒间推开房门,却骇然发现门外蹲着一只轮廓模糊、身量在半米左右的古里古怪的活物。它周身弥散着灰色雾气,看不清五官和四肢,也没有什么气味。

“啊!”我尖声大叫,猛地关上房门。

门外的活物似乎会发出人类的声音:“喂喂,那个,实在不好意思,我好像被困在你家里了。”听起来还是个幼童。

“鬼啊!”我在房间里继续尖叫,企图用声音吓退对方。

“我不是鬼!”门外的鬼怪听上去有些崩溃,“我是靠吸食人类在梦境中产生的情绪为生的梦妖,我只是一时不小心才流落此地。”它继续解释道,“真的没有恶意的!”

这个怪物竟然能像人一样思考,话里似乎有一点逻辑。但让我接受这个世界上存在妖魔鬼怪的事实还是有些困难。梦妖似乎察觉到我的抗拒,开始背书一样地在门口说道:“这个世界上当然有精怪啦,除了我这种妖之外,根据诞生途径以及生存方式还分为鬼魂和精灵,目前皆属于鬼怪事务管理局进行维护和管理。总局下设东南西北中五个分局,分管不同地区的相关事务。我也是有编制的!每天都需要维护梦境不出现异常,只是昨晚出了点岔子罢了。”

我暂时停止尖叫,小心推开门,低下头,正好和梦妖大眼瞪小眼——如果它真的有眼睛的话。我盯着它,发出质疑:“呃,可是梦里无论出现什么异常都是合理的吧?毕竟是做梦嘛。”

梦妖的身形动了动,似乎在挠头的样子,“话是这么说……但也有意外的嘛,比如做梦人出现过于强烈以及负面的情绪,这个时候我就需要让对方醒过来。”

听上去有几分道理,我继续问道,“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梦妖好像突然难为情了起来,哼哼唧唧地磨蹭了半晌,左晃晃右晃晃,过了好一会才小声说道,“我在你的梦里发现你身上味道特殊,闻起来格外好吃,于是我一时贪心,想把你当成长期稳定的梦境情绪来源。我还特意问你能不能待在你身边,你也同意了。但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到这里后我的妖力半点都使不出来,甚至想走也走不掉。”

见这个梦妖没什么威胁,我终于找回一点胆量,挺直了腰杆,开始仔细梳理其中的逻辑。但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所以我梦里的前男友其实是你假扮的?”

梦妖继续磨磨蹭蹭,吭哧了一会才承认道,“也不全是吧!我本来就是有幻化梦境的能力啊!我可以随意穿梭在人类的梦境里,心情好的时候可以挑一个角色进行扮演,无聊的话在一边看着也行的。”好吧,果然梦里都是假的。我的前男友怎么可能像梦里一样可爱。

然而我很快便发现其中的异常:“不对啊,如果你对我没有恶意,为什么想要跟着我?万一天天和我呆在一起,你让我的精神状态出现异常怎么办?”

梦妖听了这话,像是终于被击垮了一般泄了气,半天也不做声。原来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也不知道谁才是冤大头。

我正准备把它一脚踢出家门,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我从猫眼里向外张望,看身形似乎是个女人,于是我放心地开了门。对方比我略高一点,穿着一身西服正装,打着领带,脚上是平底皮鞋。她梳着中分,扎了一个低马尾。她的五官干干净净,画了一点眉毛,嘴唇没什么血色。她向我微微低头,开口是一个干燥的嗓音:“您好,我是鬼怪事务管理局东区分局日常维护部的办事员,特来回收本局逸散在外的相关鬼怪,在此为对您造成的不便深表歉意。”

幸好梦妖之前向我解释过了,我对这个角色的出现倒也没有意外。鬼使神差之下,我张口冒出一句,“那你是人类吗?”

我问完之后才发觉有些唐突,紧张地望着她。不过她也并没有被冒犯的样子。她停顿片刻,始终保持微笑地问我,“您是如何定义人类的呢?”我挠挠头,不确定地说,“有鼻子有眼、有七情六欲、还会思考的哺乳动物?”

她深深地看着我,说道,“那我自然是人类了。”

除去这个小插曲之外,她简直让人如沐春风。虽然对方一直是公事公办的口吻,我却对她提不起恶意,况且也没什么坏事发生——毕竟我在昨晚做的也算是个美梦了。我本着待客之道,拉开门请她进来,“外边不方便说话,你还是进来再说吧。”她看了我一眼,点点头,弯腰脱了鞋,把鞋子板板正正地摆在屋外,穿着袜子走进屋。我这才注意到,她连指甲都剪得十分规矩。

我为对方倒了杯水,请她坐在客厅。她接过杯子,却依然站在客厅。梦妖可能是觉得丢人,恐怕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就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卧室门口连一个影子都没有。我顿时感觉有些不好意思。她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安慰我道,“梦妖妖力低微,跑不到哪里去,你不用为此担心。”但紧接着又说,“不过它的出现可能会扰乱你周身气场的平衡,引起其他鬼怪的关注。保险起见,我部将在今夜子时派出其他更为强力的鬼怪保护你的安全。”我开玩笑地对她说,“这是在以毒攻毒吗?”她也笑了笑,“也可以这么说。你无需为此准备什么,只要照常入睡即可。等到我们确认情况安全后,会再次联系你的,并带梦妖回去。”听这口气像是缉拿归案的意思,我在心里暗暗为梦妖幸灾乐祸。

在她快要离开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还没不知道她的名字,有些不好意思地叫住她,“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她回过头,弯着眼睛回答我,“我叫安堂。”

—— 我送走她后,有些怅然若失,一转头却发现梦妖就缩在角落里,不由得有些好笑,“你刚刚跑到哪里去了?”它可怜巴巴地挤了几滴眼泪,挥舞着手臂说:“你不懂!安堂真的很可怕的!”接着就是嘟嘟囔囔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我抬脚进屋,并不想搭理这个肇事怪,可是被梦妖抱住腿。“又怎么了?”我十分纳闷。它恳切地对我说,“千万不要招惹她!千万!”我对胆小如鼠又嘴里吐不出几句真话的小妖怪并不信任,只以为它是害怕惩罚所以才说这些话,却没想到这句忠告竟然是真理,只是那时候早已来不及。我在后来已经不太记得我和安堂初见的场景了,好像一切都是平淡而模糊的,隐匿入平凡日常的洪流,但我清楚地明白,所谓的平凡是如此的脆弱,在我想要抓住它的时候早已彻底溜走,并再也不会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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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上午真的累疯了。昨天说好要来的车位早上确实也来了,但是一床货刚开始包袋布的时候被8号提醒了要从反面包,他说不习惯,就撂挑子走人了。关键是给他的货已经分好了,于是这一床和下一床的货全都落到8号手里,加起来整整有九十件!我屁股刚一落座就开始马不停蹄地帮8号包袋布订商标。好不容易这两床货做完了,师傅又已经开了下两床货。整个上午就没有闲下来,连中饭都是8号老公回家吃之后帮我们带的。更不妙的是,我和8号拼命赶货的时候,新双针已经压好了其他人的货了,就差我们的弯袋没压。他闲坐了得有一刻钟,最后在中午的时候决定走人。他走了大概也就一个小时之后,新打边也在吃饭的时候走了。车位跟不上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怀疑也有双针在旁边阴阳怪气冷嘲热讽的原因。昨天晚上又一扎货正要拿到他那里,双针皮笑肉不笑地说,怎么不拿给小温(新打边还是新双针我也不记得)?今天中午还在新双针走后呆在冰箱那里和6号4号他们说那个双针压得让人不习惯(8号在旁边找补了一句,说那个人拉得还是比较小心的)。6号回忆说当时双针刚来的时候也让人不适应,后来就好了。8号老公刚来的时候只带了三个人,不过那个时候是疫情,所有厂都不招人,所以即使打边有好几次想走,8号都劝他留下来再看看。新招的两个人接连都走了,即使这两天零星有过来看厂的人也大多只是张望一下,聊一两句,呆不了一会就走了。小六说现在找厂的都是飘来飘去的人,本身就不会一直待在一个厂里。

下午两三点的时候强嫂来了。她是前一天早上八点从四川坐大巴回来的。她整整休息了三个月,她女儿好像也过来了,两个人两张票四百多块钱。她还说让她女儿明天到厂里来和我讨教一下。师傅还说特意申请,给每个组配了一个拖车,这样找货拿货的时候就省力很多。前幅通常在打烫那里,打烫他们不敢开风扇,因为一开就会把膜都吹跑,因此那里热得很,去找前福的时候都会闷得一身汗。

昨天想到的:所谓生产端、设计端和消费端的审美差异。车间里关心的袋布包的漂不漂亮是看袋衬那里皱不皱,其余的还有线直不直,针距密不密,在二批以及下游市场那里是最细枝末节的东西,共同被归入做工问题。而后者最关注的是洗水颜色和版型——而这是完全在车间里看不到的。而设计师做出来的很多版在下游市场并不畅销,即使他认为自己一定能做出爆版。好像是完全割裂、但又彼此知晓的三个端点,其联系非常暧昧,游移不清,然而必须要对对方有所关注:车间必须要知道设计出来的版型需要什么步骤,设计师必须知道这个版要想做出来得需要什么辅料、工艺才能达到标准;设计师需要知道下游市场的潜在需求,而二批需要把握设计理念才好向自己的客户推销;同时车间出的大货一定会被各个环节的客户仔细审视,一丁点马虎都会被立刻挑出来,甚至会要求返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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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八月了。很惭愧地讲,最近一天比一天去的晚,今天到的时候已经八点五十了,我去的时候8号正好在包袋布,于是我就坐下来闲了一段时间。碰巧在这个时候,新双针和新打边带过来的车位来看厂。老板娘就把我的车子给他试。昨天老板娘还说要把我的车子让出来,结果一个新的车位都没来,甚至还跑了一个——7号说太热了不想干了。中午吃完饭回来的时候就见他提了一个兜子往外走,老板娘赶忙叫住他,使劲劝他留下来,但他还是走了。8号说他把自己的压脚卸下来了,肯定是不会再回来了。7号和17号他们说是觉得太热,不过老板娘说是他觉得累,做不下来。上午的时候老板娘还特意搬了一个电风扇到他们那边去,结果也没用上。8号的邻居也不愿意来,一方面是质量查的严,另一方面是她那天正好看见6号他们在车开袋的那个款,麻烦得很,所以不愿意做。有可能明天会有新的车位。11号(就是我之前记错成23号的女工)还说,要是再开组的话她就可以回来了——他原来就和8号一个组。

于是,现在是多了一个打边和双针,但车位并没有相应地多起来,导致原先的打边和双针带的人变少了,这样分的货也少了。双针说如果只带四个人的话他就不做了。8号嗤笑,说老祖不稳定还想开新组,新组还开不起来。7号走了之后,他的货就分给了8号和六号,她俩都抱怨到,根本搞不出来。我和老板娘提起这事的时候她轻描淡写地说,他不做有人来做,况且他做事毛得很。不过老板娘过来转悠的时候她又是另一种语气。8号和老板娘说应该多找几个车位,老板娘咬耳朵地说她也不知道师傅怎么招的,还让8号在她的朋友圈里招——她下午的时候确实在一个大涌工作群里发了招工的信息(这又是昨天提到的工人阶级的称呼问题)。双针要走了,我估计8号她老公也会走,这样8号会不会留下来也成了未知,甚至6号、15号我也不知道会不会一直在这里。下午的时候双针和打边有一段时间双双消失,原来是去其他楼层看厂了,很有可能是去8楼找原来的马师傅了。过了一刻钟才上来,6号急急地喊“靓仔!”,意思是让双针赶紧透露一下消息。似乎是那边说车位不够用,他们要来的话得带个车位,但又不能太多,总之最后是没谈成。8号在之前就笃定她老公不会走,她说因为他和那个师傅不熟。我问六号的时候她却很淡定,她说8号肯定不会走的。到哪里都是做,在这个厂也习惯了,况且老板娘也不会放他们走——说的对象是别人,但其实句句都在谈自己。紧接着她就说,我不喜欢欢畅,在一个地方做得好的话就会一直做。

从工人的名称问题想到的:和布洛维有明显差异。工人做的再快也没用,因为货是师傅按人头均分的,顶多彼此就差一件两件,做得快只会早五分钟半个小时下班,做得慢不过是一直加班——除非丢给别人帮忙做,整个行业的薪资水平都相差无几。师傅和工人当然有本质不同——一个是底薪+提成,一个是计件,但都是开货越多挣的越多,只不过工人并不会因为出货量大而做出决定,开货越多师傅也要担越多的责任,当然体力要付出得少很多。这同时也涉及到态度、情感以及行为之间的张力【attitude VS facts/behavior】不管在什么时候问,8号都会说旺季比淡季号,因为小孩要上学,全家人要吃住,没货就没钱。但同时旺季时一天开七八床货也让人心生怨恨。无论是车位还是双针,都有“做得要吐了”的这种牢骚。难道他们心里没有一点消极懈怠的情绪嘛?人毕竟不是机器,甚至连机器也需要保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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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自称想到的:一个首先在名义上其次也在事实上并不存在的工人阶级。

昨晚晚饭的时候估计是附近的快餐店老板过来发名片,隆江猪脚饭,今天中午估计17号7号就是点的这个快餐。

今天早上将近九点的时候到的,这个时候她们已经压完一床的比股。没过多久机修师傅背着包来了,包里是像列为施特劳斯所描述的修补匠一样,密密麻麻的全是各种各样的零部件,并通过不同的组合方式加入到机器的结构中,完成不同模式的作业。今天最难做的一床货就是在前福开两个假袋。结果开袋的时候六号先发现有一个裁片在打完边之后小了一分,车位都没有留止口的位置,这样接上去的时候容易被查货的要求返工。8号看了也很生气,和她老公用江西话讲了什么,她老公也过来看了,解释说是因为纸样和裁床没有留容位。这样8号也理直气壮地说那个纸样师傅就是扣扣搜搜的,长得就小里小气的,天天想着给老板娘省布料,不给打边的留一点多余的,而打边的不可能一分不切。后来师傅叫裁床多裁了一点新的才完事。

到月底了,这几天陆陆续续有人围着师傅对他的开货单,来核算自己的工资。昨天的后袋两夫妻,今天的打边和双针都在看。车位还没看见有人在对。

下午三四点左右来了好几波人看厂,不知道是听几号说来着,是老板娘在外面挂了招工的牌子,所以才会这么热闹,不过大部分人只是看看,最后只有一个双针和一个打边决定留下来,第二天就上班。老板娘非常热情,当即就要把双针和打边的车子拖过去,结果8号老公放在车位上的东西还没收拾就要被拖走。她老公有点着急,正好信赖的人说明天才上班,先等这床货做完,明天再搬也不迟。老板娘还问8号旁边的车子是谁的——我明明就坐在那里!她说小雨平时在车,然后老板娘才转过头问我,说到时候有新人来了,叫我把位置挪一些,还小声说到时候给我台新的车子——如果我没听错的话。8号的邻居也来了。8号的儿子经常去她家找她女儿玩。她原来的厂也搬了,新厂房离家很远,她还有小孩要照顾,所以想着来这边看看。8号在介绍这个厂的时候自然还是说好话,说这个厂相比较而言不像别的厂那么赶,今天开了六床,每床二十多件,反正大家都是慢慢做。邻居还问了加不加班、装不装袋的问题。听8号说她原先是给单价3.2的厂干的。所以在整个大涌制衣行业单价和劳动生产是有一条相互对应的潜规则的——单价高并不意味着这个厂的老板人好,而是要做的工序多或者查的严。

四点多的时候停电了,机器轰鸣声突然中断的那一瞬间是静默的,但紧接着就爆发了巨大的嘘声。大家都不得不停下手头的事,我和查货的还有拉裤头、容位的几个人在窗边吹风,仍然是就我的身高进行热烈讨论;车位的大多都在找新开的货;老板在不停地打电话。没过多久电就来了。可是还不到半个小时,电又停了。这次的嘘声更加热烈。今天六点左右电再次停了,所有人都先暂时下班回家,吃了饭还要再回来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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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终于下了一点雨,稍微凉快了点,但是回到家之后屁股都很痛,完全坐不了硬板凳。

还是先写昨天晚上的梦吧。我清晰地梦见前男友来找我复合,而我非常愉快并且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但我并不知道这个前男友是谁,他的长相也模糊得很。我醒来之后细细回想,感觉他并不是王松宇,甚至我现在对这个名字都十分陌生,他的脸也不是梦里的那个。我只记得对方给我一种轻佻,但又带着几分天真的味道,总是带着点笑,好像有点之前那个地铁男的感觉,只是我在梦里十分笃定那人就是我的前男友。我梦见他来找我,我们默契地没有提及之前分手的事。我兴致勃勃地带他去十三行,甚至还见了古月老板娘的妹妹。我们一直手牵着手,他好像难为情地说他硬了,我带着几分恶趣味地挑逗他,甚至邀请他直接来我住的酒店。我们还遇见了雷玉儿,她惊讶地看着我们,我恶作剧地想,是的,没错,我们又在一起了——这个梦让我难以忘怀,我真的非常怀念那种快乐、放肆并且随心所欲的快感,但我明确地知道再也不会有了。我本来想醒来之后找赵思远分享这个梦的,但我又知道他肯定会笑话我。我当然想和他辩解,说我早就忘了王松宇,但我知道我并没有真正放下这个人——我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梦见我和他又在一起了,哪怕我早就不喜欢他了。我或许只是怀念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于我的生活中,即使我们彼此并没有一起呆过很长时间,也没有做过多少值得留念的事。仅存的那么一点点,都被我刻意地按捺,只是偶尔会蜻蜓点水般地掠过我的脑海。我很爱梦里的感觉——即使那个对象是模糊的、暧昧不清的,而我又是那么急切地寻找某种确定性。然而为着这点饮鸩止渴般的希望,我宁愿每晚都是这种梦,即使醒来后只剩怅惘,但只要有那一点点满足,我也愿意。

今天整整都在想这个梦,因为货很多,一天包了有五床的袋布(不过他们开了六床货,早上第一床我自然是没赶上的),做货的时候脑子里只会漫无边际地瞎想。23号一家(那个女工的工号我也记错了,但是不记得正确的是什么了)的爸爸,就是胖子,一直戴着耳机听小说,小六在我后面放歌(六号也叫他小六),8号她老公也是带着耳机。包袋布的时候被8号叫停,教我正确的手势。我之前车过的很多件要是放到流水厂都要统统返工。今天也确实一直在车了拆,拆了车地不停返工,不过确实也因此找到一点感觉。我之前停车字的时候都很用力地向后撤,现在轻轻停住反而不那么累脚。但还是定袋位的时候还是控不住车子,而且粉位和剪口不太好把我,因此很慢很慢才能做完一件——幸好车的还算准,不用返工。

中午十二点的时候依然是跟着8号去他家吃饭。她家公依然在家,这几天都很淡,今天甚至没上班。原来她家公是男装厂的,和女装的淡旺季不太一致。回来的时候正好碰到过年时候的新双针骑电动车带着他女儿。他老婆就要生二胎了,预产期就在这几天。她现在的厂在九龙门那里,就是我们现在的布业城下面一点,振辉就在那边。上楼的时候碰到几个人在拖着好几个大蛇皮袋子出电梯,还正好是我们厂的。他们是专门收布碎的,每个厂都有,但8号也不知道这些布碎能收回去干嘛。

我发现8号很喜欢用一些现代职业/中产语言,比如我说我今天下来屁股痛腰痛,她就会说我们这一行的职业病就是腰椎脊椎病,还有坐骨神经都有问题——这俨然与我对工人没读过多少书、没有多少钱的底层印象不太相符(虽然我这话听起来实在有几分高高在上的感觉)。

早上起来发现窗外乌云密布,登时喜出望外,以为终于要下雨了,结果憋了一天,一滴雨都没下下来。不过在外面风倒是挺大,只是压根吹不到厂里。车间里依然是闷热的。

今天刚坐下开始车袋布的时候8号开始和我聊起杨紫最近上的那部电视剧,幸好我这几天晚上都有看来着。六号还说他老乡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去炒跟,就是一床一床的,起价三块七,8号说自己厂里都有货。而且现在每天下班也晚,下了班也不想动,自然不是那么想去。不过中午和8号一起骑电动车回去的时候正好碰见她家公厂里的一个大姐,好像这两天他们厂里都没什么货,我们回来之前她家公就已经躺在床上了。所以下午的时候8号叫6号告诉她那个厂在哪,他让那个大姐去看看。不过后来也没去成,因为6号只知道厂名,不太知道具体位置,而那个大姐不识字,省得到时候找不着还要找8号的麻烦。另一方面这个厂出货很毛,质量要求不高,但单价也低,所以如果手脚不快的话就赚不到钱。而这个大姐手脚确实不算快。以前8号晚上的时候都去炒跟,炒跟能挣五六百,现在要带小孩,很少再去了。

师傅上午说以后还要开两个组。8号暗暗嘲笑,说哪里开的起来,能有三个组就不错了。开的组多的话出货量就大,这样师傅的提成也会高。17号在旁边开玩笑,说最好都招女孩子,男的不要。现在厂里的单身汉只有17号和7号(我之前一直记错了工号,2号其实是17号)。每天两个人都点快餐,8号听4号说17号家里连灶都没有。现在厂里没什么同龄人,所以很多人宁愿去电子厂,虽然电子厂挣得少,但是同龄人多。好像8号之前提过她有同学就在电子厂。现在虽然厂里很多都是夫妻俩,但要么是改行过来做这个的,要么是在之前制衣很火的时候一块来干的,很少有现在的年轻人过来干这行——虽然贴后袋的夫妻俩看着也挺年轻的。

一个有意思的关系模式是工人对厂里的管理层从来都是持一种讥笑和嘲讽的态度,即使是师傅也没有体恤过。在排队等埋夹的出货的时候15号盯着埋夹的先埋她那床货。埋夹的说师傅让他先压那床他就压哪床,15号听了,转了转眼珠,说,师傅,师傅就是捣乱的。埋夹做货比车位还要卖力,而且他的中指都烂了,可能是之前受过伤。不过8号也提到有的埋夹会把中指包起来,这样就不会被裁片磨到。快到下班的时候排比的老婆来了。他老婆自己有厂,每次都是那边做完了然后过来帮老公的忙——好像制衣行业经常会这样,师傅也经常帮他老婆车,查货的下了班还快步走回家给她老公做法——好像之前听说她老公是厂长来着。更不用提8号帮她老公打边了——虽然也是为了方便自己,有的时候好几床货堆在一起做不赢,只有自己亲自打边才能更早做货。

这两天让人苦恼的是衣服因为沾了裁片的灰总是洗不干净,无论搓多少遍都还有蓝色的毛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