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下暗
商永光给如棠订了一周之后去伦敦的机票,也安排好了住的房子,以及在那边接应的管家。趁着天气好,如棠的伤也好多了,商永光让文姐给如棠收拾行李,打包衣服。如棠还穿着睡衣坐在床上,商永光让人丢掉了如棠放在家的画具。
“反正他以后用不上了。”
如棠光着脚下了床,一开始是要抢回来,商永光连一幅画都不给他留。之后如棠索性大发脾气,自己把东西都砸了,他宁愿自己毁了,也不让商永光的人碰一根手指头。商柘希站在楼梯口,一动不动听着房间里的声音,这才有了如棠要离开自己的实感。
他一天一天看着如棠被摧折,如棠什么也不吃,也不说话,眼里的光也一点点没有了,被关在家里让他比死还难受。商柘希下班之后,花了所有的时间守在他身边,如棠早没力气了,每天像干枯的花一样安静,蜷缩在床上。
像一个囚犯等待死刑。
中间商柘希跟商永光吵过一架,结果可想而知。
如棠的外公旅游去了,没有人能站在如棠那边帮他,商柘希没有更好的办法,心想不如就顺着商永光的意思,把如棠送出国一段时间,总有一天他会把如棠接回家。可是如棠去了伦敦,也要被商永光安排的人监视,他这样的状态,商柘希真的怕他没等到回家,精神就先出现了问题。
如棠唯一一次有了情绪波动,是因为商柘希打开钢琴弹奏了一首小时候他们经常会联弹的曲子。如棠出神听楼下的音乐,眼里的光一点点拢起来,文姐以为他好了,拿起食物赶紧喂他,如棠说:“我什么也吃不下。”
他已经绝食四天了,每天只喝一点水,一开始他对商柘希的呼叫还有反应,现在商柘希来碰他,他也不想理他了。商柘希心头冒出一个恐怖的念头,那就是如棠被这么困下去,他真的会死。
商柘希试图用抚摸唤起他的反应,时隔很久,他又一次吻住他的嘴唇,如棠终于看他一眼,商柘希说:“到了那边,我会每天给你打电话,发消息,每天都会想着你,我很快就会接你回家,等我好不好?”
“你不会的。”
“我不会丢下你。”
“一开始你每天打过来,然后你一周打两次、三次,你身边有了别人,最后你会忘了我,跟一个女人结婚。那就是,我们的结局。”
如棠仿佛看到了那样一幕,急促地呼吸着,他喘不上气了。他抓着商柘希的衣服,几乎奄奄一息。他这么伤心,商柘希也一起伤心死了,商柘希不知道还要怎么证明,把自己的心挖出来吗,或者他们都不活了。
商柘希丢下他的那一晚,是如棠永远的心结。
商柘希说:“小棠,你想要我怎么样?”
如棠望了他很久,终于说:“我想……吃你做的炒饭。”
商柘希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几天如棠不吃东西,他也没有胃口,什么也吃不下,整个人消瘦了一圈,如棠看在眼里。
“现在吗?”
如棠点点头,商柘希放开他,松一口气站起来,想吃东西就好多了,怎么样都好说。商柘希说:“我去做。”
商柘希下楼打开冰箱,备菜、开火,文姐吃了一惊,听说如棠要吃东西了,赶紧多做了两道菜。太久没吃东西的人不能一下子吃得太饱,文姐炖了粥,炒了菜丝,又把鱼肉煨得烂烂的,跟炒饭一起,每一样都盛在很小的盘子里送上去。
如棠坐在床头,发怔看窗外的阳光,商柘希进门看他这幅样子,很怕他又不吃了,不过如棠转头轻声说:“哥哥,一起吃吧。”
他几乎连拿筷子的力气也没有,商柘希喂他,如棠吃了没几口摇头,商柘希不认可地看他,不拿走,如棠就接过勺子,把那一勺炒饭送到商柘希嘴边,商柘希不吃,如棠也学他神情,不认可地看他,又摇摇头。
商柘希生了气似的,扭头不理他了。
如棠拉他的手,把勺子又送近一点,商柘希还不理他,如棠声音还带点沙哑,哄小孩一样“啊”了一声。商柘希冷冷瞪他一眼,终于看他了,夺过勺子一下子全塞进如棠嘴里。不好好吃饭的是他,饭做了,还不好好吃的也是他,在这里搞这些花样。
但如棠把炒饭咀嚼完了,咽下去了,然后如棠放下勺子,说:“刚才我想,如果你不吃,我们再也不能一起吃饭了。”也许是因为炒饭好吃,如棠的心情平复了很多,连商柘希也不再那么紧绷。
如棠把另一双筷子塞给他,又说:“不知道为什么,看你生气我就不难受了,我就喜欢惹你生气。”
“你存心的。”
“是啊。”
商柘希拿起小碗,又想起他那句“再也不能一起吃饭了”,低头说:“你还有什么想吃的吗?”
“鸳鸯鸡粥,我想吃鸳鸯鸡粥。”
“这好办。”
“你能去给我买吗。”
“好。”
“再陪我待一会儿,我想在晚上吃。”
“好。”
如棠笑了笑,拿起勺子又开始吃炒饭,一小口、一小口,但努力。商柘希觉得那个笑容有些太可爱了,惆怅又可爱,如棠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也会做的,别说只是去买一份鸳鸯鸡粥。
商柘希排了一个小时的队,买到了鸳鸯鸡粥,回家的路上街口有三轮车卖花,他下了车买了一把小小的香豌豆花,如棠今天穿了蓝色格纹的睡衣,这一把香豌豆花也是蓝紫色的,可以放在床头。
车子开进大门,他远远看见别墅灯火通明,连玻璃花厅的灯也大亮着,他以为有客人到访,来到车库却没看到有外人的车。
如棠,出事了。
商柘希被一阵剧烈的恐惧撅住了,扭头大步走向灯火深处……难道他傻到自杀了……这么一想,他的那个笑容里有不同寻常的苦涩。商柘希几乎是奔上了台阶,把鸳鸯鸡粥扔给门口的司机,可手里还紧张攥着那一把香豌豆花,他都忘了放下。
花瓣在他手里一路坠落。
所有人都在大客厅里,沉默不语等他,商永光坐在沙发上拧着眉吸烟,商柘希一瞬间想过无数种可能,但有一个最可怕的声音冲上心头。他站在那里,脸色苍白比死人还可怕,手里的花终于掉在地上。
“他死了吗?”
文姐茫然地看他,商永光大吼说:“你在说什么?”
可商柘希还是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额发被风吹乱了搭下来,他看起来万念俱灰。文姐说:“如棠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
“人呢?”
商柘希是冲商永光厉声喊出来的,商永光第一次见他这么失态,像一只愤怒的受伤的豹子,以一种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也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姿态。商永光站起来,说:“你问我人呢,不是你看着的吗?”
商柘希瞟着商永光,转过身,竟然一把揪住了商永光的领子。
商永光睁大了眼睛,他们父子差不多的身高,商柘希遗传了他的基因才有这么好的身形、皮相,可是他毕竟老了。这一刻两个男人面对着面,眼神也直接撞上,第一次平视彼此,这么多年身居高位,商永光投下的眼神充满了轻蔑、谨慎与压迫,可商柘希那年轻凶猛的气势硬生生压了他一头。
那个眼神那么狠,那么赤裸,像是动物要发起进攻,撕咬对手的眼神。
商永光说:“你要反了?”
商柘希咬紧了牙,从嘴里挤出一句:“爸爸!”
商永光瞪着他,拿出父亲的权威尽全力压制他,可这种用力反而像生怯了。商柘希看出来了,这才撤了力后退一步,但还是用那种眼神,看着他说:“如果你不打算负起一个父亲的责任,如棠未来的人生,都只由我来负责。”
“你算什么?”
“我是他哥哥。”
“我是他爹!”
“你不是了。”
“商柘希,你疯了!”
那他就是一个疯子好了,他的隐忍不发换来的是如棠的下落不明,这值得吗。他宁愿自己疯了。
商永光冷静下来,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也不会怪你,但是吵架解决不了事。小棠是我儿子,我不会不管他,他做了什么错事也还是我儿子,我管教他是为了他好,没想到他变得这么偏激。我已经报警了,也联系银行停了他所有的卡,你以为他能去哪里?他哪里也去不了,什么也干不了,很快就回家了。”
顿了一下。
“你是小棠的哥哥。也是我的儿子。”
商柘希不再看他,心无转移。
什么也没听见。
他会自己把他找回来,带回这里。
商柘希回到了房间,桌子上还放着没吃完的炒饭,冷透了。如棠换了一套衣服走的,双肩包带走了,床上整齐放着他的蓝色格纹睡衣,手机关机打不通了,他没带走别的什么,商柘希坐在床边,头低下去。
文姐推门进来,看了看他,手里拿着那份鸳鸯鸡粥。
商柘希匆促地笑了一下。他看到自己的鞋子上有一片湿润的花瓣。
第四十九章 花落涂
商柘希最大的优点是听话,无论是那个喜欢穿红色套装的女人还是商永光曾经都这样说。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如果不会看别人脸色、不听话,如果不会每天早上走1公里帮妈妈买早餐,如果不会在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刻对着董事会低头,直到门合上,怎么能在这个家里好好活下去。
他没有为自己说过什么。
可他也无法为如棠说什么,商柘希知道自己要忍,一定要忍到那个机会到来,他忍了这么多年,不能功亏一篑。
他会因为期末考试不是学校第一名而睡不着,也会因为车祸之后要拄拐杖大发脾气,一百米游泳的速度必须保持在一分钟之内,如果人生稍微偏离了掌控,他就会感到无比痛苦。就算一直不停要求自己做到最好,十八岁的他第一次喝醉之后,吐露心声问如棠,“你觉得哥无能吗?”
如棠说:“你已经很好了,很好很好了。”
不是的,他并不好,他糟透了。怎么会有他这么糟的人,他什么也做不了,他还做出了可怕的事。他是母亲的仆人,父亲的走狗,是忘恩负义的儿子,轻薄无情的男人,保护不了弟弟的哥哥,他什么也不是。
他无法为如棠说一句话,他不敢承认自己也是,不敢站出来说,“你也打死我吧,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如棠这一刻的勇敢,让他觉得自己如此懦弱无能。商柘希什么也做不了。
除了在那根高尔夫球杆第二次落下的时候,抓住它。
商柘希半跪在地板上,阻止住了商永光的动作。他一言不发,把如棠抱在怀里,可这样的行动更激怒了商永光,商永光大吼说:“如棠,你不认错,我今天就打死你。”如棠撇开商柘希的手,仰头说:“你冲我来,不要打错了,手抖得连要打谁都分不清了。事实上你也没资格打我,我不姓商,我也没有你这样的父亲。”
商永光望着他,脸上有一种惊人的愤怒,以及自尊心被击垮了的狼狈。
他年轻时也是一个聪明有才华的男人,可他没有钱,一直被人看不起,他的工作、地位是绪家给的,他有的两个儿子,一个不跟着他姓,对他不够有感情,另一个是被精于算计、出身低贱的女人生下来的,现在他年老了,有着自己的帝国,身边围着优秀漂亮的女人,很快要有一个他会捧在手心的小儿子,以他现在的地位,再也没人敢说他的一切是靠绪这个姓氏得来的,可如棠的存在,一天比一天更提醒着他,他活在那个死人的影子里。
那个美丽的、高贵的、腐烂了的死人。
“柘希,你让开!”
“让开!”
商柘希不动,也不能动,如果他不护着如棠,就没人能护着了。可商永光气疯了,对着司机大叫,让他拖走如棠。商柘希要拦住他,司机横在商柘希面前,按住了他的肩膀,司机是保镖出身,强壮得像一座山。
这一下如棠孤立无援了,商永光说:“你就给我待在家里,哪里也别想去,我会打断你的腿。你没有我这样的父亲,我也没有你这样的儿子,那边打点好了,我立刻送你出国!你别回家了!”
“你管不了我。”
“我管不了你?”
商永光又挥起高尔夫球杆,恶狠狠打在如棠身上,一下、两下……如棠一声没叫,也恶狠狠盯着商永光,嘴里还是说:“你一定要打死我,我就算是死了,也不会向你认错,我没有错。”
一记球杆挥在如棠的头上,文姐大叫了一声,跪在地上哀求,“董事长,别打了。”如棠伏在地板上,摇摇欲坠又坐起来,商永光一看他那眼神就恼火,连如棠头上渗出鲜血也不管,又挥下来打他。
商柘希刚把司机按翻在地,扑上来看如棠。这一下打在了他后背上,力道又狠又毒,他震了震,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如棠。商柘希是从来不哭的人,如棠第一次在他眼里看到真正的泪。
掉下了眼眶的泪。
如棠一辈子也忘不了他的眼神,那么复杂,那么让人心碎,商柘希不是希望他低头认错,也不是希望他住嘴,他更不是认可父亲的权威,他心疼得要死了,可如果他不是这么沉默,这么隐忍,如果他不叫停如棠的反抗,也许商永光会把如棠活活打死。
“停下来。”
“我求你。”
商柘希一句话没说,但如棠读懂了他的眼神,他们两个能怎么办呢,还能怎么办。顺从还是反抗,这是一个问题。
别哭了,你不要哭。如棠也好想哭,他是出车祸之后咬着牙做康复都不哭的人,小时候被欺负了也没哭过的人,如棠一直以为他没有眼泪,如棠说,哥哥,你掉一次眼泪给我看看,我就给你一千万。他从没哭过。
如棠不再说话了,连眼神也暗淡下去。
商永光看到如棠破了头,终于放下手,喘着气坐在沙发上,冷静吩咐:“叫医生。”如棠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疼得厉害,好像真没力气走路了,商柘希要抱他,如棠扶着他的手站起来、又跌落下去。
商柘希还是把他抱了起来,不知道衣服下被打成了什么样子。他不舍得碰一个指头的人被这么伤害,如果不恨,那就太便宜他们了。他抱着他走上楼梯,如棠抱着他的脖子,声调也微弱下去说:“哥,楼梯太长了。”
真的好长,好像走不到尽头。
雕花栏杆的阴影也蒙上了脸,流转,暗淡。
商柘希往上走一阶,又走一阶,一直走到尽头,说:“我们到了。”
如棠半夜发烧了,身上紫一片、青一片,留下了很吓人的淤痕,他打了止疼针,可还是疼得厉害。如棠怎么没喊疼,只是商柘希一看他潮湿的眼神,就知道他不好受,他自己也不好受,但忙起来就没什么感觉了。
如棠推着他的手,非要他也去打止疼针,他才去了。
王医生扔了针头,无奈叹气,他为这个家庭服务了二十年,早明白商永光是什么德行,也知道商柘希不少的秘密。
商柘希说:“今晚睡在客房吧,麻烦你了。”
王医生说:“小商总,不是我说,难怪你会——”
商柘希看他一眼,王医生欲言又止,最后说:“商总,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商柘希接下去,说:“这本经要怎么念,也要你来写一笔。健康是很重要的,尤其对于一个年老的人来说。”
王医生一震,低头收拾药箱。
“一年前,你就说过这话了。”
“他心脏不好,我当然要更关心一下。今天生了这一场气,等会儿去看看他吧,提醒他吃药。”
商柘希的语气是平静的,于是王医生的语气也静下来,说:“当然。”
过一会儿商柘希回到卧室,文姐问他吃不吃东西,他摇头。如棠吃不下,他也吃不下,他哪里也不想去。
“小棠,真的会被送走吗?”
文姐这么问,商柘希止住脚步,却说不出话。
如果商永光铁了心送如棠出国,他怎么办,他没有足够的能力,也不能立马翻了脸,如果当初他选择了余静初,或者去找周欣然,有一份稳固的婚姻来助力自己的事业,商永光绝对不敢动他。
他要怎么办,要怎么做。
他太没用了,到了这种地步也必须忍气吞声。
“我让厨房煮两份银耳汤,你看如棠醒了,教他喝一点,你自己也是。事情总能解决的,这里是你们的家。”
文姐不再问,默默下去了。
商柘希目送她离开,合上门。如棠侧对着他,他以为如棠睡了,没想到低头一看,如棠眼角缀着泪。在如棠的心里,文姐是半个母亲,当年她从保姆一步步做成了管家,也从年轻妇人变得老了,是看着如棠长大的。
之前他赌气说要出国,也只是赌气,他怎么放得下这里的人和事。文姐、厨娘,甚至本质好心的司机大叔,他救的小猫小狗,一起在咖啡厅打工的好朋友,给他当模特的女孩,还有那棵树——
还有他最不能放下的。
商柘希说:“你想哭就哭。”
“我不要。”
“你想跟我说说话吗?”
“不。”
一片寂静中,如棠听到商柘希长长的呼吸声,压抑着的,连叹息也不算。
商柘希弯下身捧住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
“那你听我说。”
“小棠,如果你再来一遍今天的事,我怕我冲上去杀了他,或者什么也不要了,抛下一切带你走。我差一点就那么做了,你不知道我……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多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有办法。如果你离开我,我会活不成的。”
“我不会认错的。”
“我没有叫你认错。”
“我已经活不成了。”
如棠倒向一旁,想要脱离他的手心,商柘希说:“你看着我,你不要我了吗?”如棠说:“哥哥,我感觉我要死了。”
“嘘——你不会。”
商柘希抱紧他,像小时候那样一个只为了拥抱的拥抱,他用力箍着如棠温暖的身体,仿佛真的怕他死过去了,如棠也用力抱紧他。
仿佛,怕自己连死也不能死在他怀里。
第四十八章 高尔夫
“六岁的时候,我打开那个房间走了进去。妈妈结婚后的房间一直封闭着,外婆连我也不让进,她把我抱在膝盖上,给我看妈妈的照片。如果你是个女孩子就好了,外婆这么对我说,然后她又改口说,还好你不是女孩子。外婆在藤椅上午睡,我在阳光下溜走,悄悄打开了门,我爬到梳妆台上,看到镜子里长头发的自己。那是一个梦幻的天堂,妆奁里都是昂贵的宝石,漂亮的发夹,还有巴洛克羽毛头饰。后来在十四岁的一天,我又回到这个房间,我戴上妈妈的珍珠项链,穿上她的白色礼服,还有一双可爱的手套,我坐在梳妆台上对镜子里的自己微笑,他走进来看到了。”
“你在干什么,哥哥说。”
“他站在那看着我。我回头看他,什么也没有说。我把手撑在梳妆台上,没有下去的意思,他走过来揽住我的腰,把我抱下去。哥哥说,如果被爸发现了,他会打你的。我说,你不会告诉他的。哥哥说,你为什么要穿女人的衣服。我说,你不会告诉他的。哥哥说,小棠,脱下来。”
“我说,不。”
“他的眼神很严厉,他伸手来脱我的裙子。我说,不。他拉下了我后背的拉链,解开女式内衣,又摘下了我的手套,白色礼服虚虚挂在身上,我扶着他的手臂,试图制止他的动作,他拉下我的手,把我剥得干干净净。”
“我赤身裸体站在他面前,他看着我。他说,你不能穿这些衣服,以后不要穿了。我说,为什么。他说,你是一个男生。我说,我不在乎。他脱下他宽大的外套,披在我身上,他说,我在乎。”
“他低头,看着地面。又说一遍,我在乎。”
如棠一直分不清,那一天的商柘希生气脱下他的裙子,是因为介意他扮做女人,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就像他也分不清自己今天的逃离,是因为那些人看向他的目光,还是只因为商柘希。
但他模糊地感觉到了什么。
他踩着满地落叶穿过马路,不去看身后,可他感觉到了。商柘希一直跟在他身后。他穿过路中间的车子,好几次他以为自己要撞上车了但他没有,他从玻璃橱窗下走过,他在里面看到洁白的新娘婚纱和自己失魂落魄的影子,以及商柘希的影子。
“不要跟着我。”
如棠对那个影子丢下一句话,接着往前走。他走过好多好多店,身边走过好多好多人,背双肩包的女孩,出门买面包的妓女,翻垃圾桶的乞丐,打电话的男人,哇哇大叫的小孩子,骑自行车的运动员,一瘸一拐的女人。他好像不是自己了。那种模糊的感觉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重得他受不了,他觉得自己要倒下去了。大街上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相爱或者不相爱。
他看着这一切发生,商柘希也是。
如棠忽然明白了,那种感觉不再模糊了。商柘希让他脱下来,不是因为他讨厌,也不是因为他喜欢。
因为太艰难了。
如果他爱他,就太艰难了。
一刹那痛彻心扉,陌生男人的手伸过来,关心问:“你没事吧?”
如棠抬头看他,他不认识这个人,也看不出他是真关心他,还是别有用心。恍惚中,如棠伸出了手,但被商柘希一把抓住了,商柘希没看男人,只是用力盯如棠一眼,拉着他往前走,手握得太紧,如棠手指很痛。
“当我以一个幻象在梳妆镜里看到他,我好像离他近了一点,当我面对着他,却好像离他更远了。”
因为太艰难了。
电话响了两遍,商柘希才想起是订的那家私房菜打来的。他站在阳台上又点一根烟,接起电话,对方说已经过了预定的时间,问他是否要取消行程,商柘希在走神,顿了两秒才说:“好。”
他放下手机,但铃声很快又响起来,商柘希接起,秘书说:“资料先发过去了,剩下的我还在查。”
商柘希挂了电话,点开来看,映入眼帘的是年轻女人的生活照片。
商柘希往下滑,私家侦探又更新了她的近况,女人只有二十八岁,一个人住在香山别墅,怀孕八个月很少出门,一周前在公园散步,两天前跟朋友出门吃了饭。再就是今天,出门逛街买了两个包包,然后跟商永光拜访了算命师。看起来很平常,商柘希让他们查得仔细点,还真的查到了什么。
他们一起去找算命师,是给孩子起名字的。商柘希眼里闪过冷意,手指停留在那个名字上,商若林。
姓商,从木。
也许因为天气越来越冷,商柘希只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就感到浑身冰凉,他掐灭烟头退回房间,如棠坐在餐厅仍旧一动不动。商柘希提前让厨房做了如棠喜欢的几样菜,又把勺子塞在了如棠手里,如棠也一口没吃。
气氛太不寻常了,连见惯了兄弟俩冷战的文姐都觉得不对劲。这一次不像冷战,像暴风雨之前的平静,门外传来汽车声,一直开到门廊下,一听就知道商永光回家了,汽车引擎声更加重了心中的不安。
大门被打开,沉重的脚步声走上台阶,还没看到人,就先听到了商永光的声音:“如棠人呢?”
文姐放下手里的平板,厨娘放下正在剥的葡萄,推着门的司机向门里扫了一眼,关上门之后伫立在门内,商永光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跟在商永光身后的生活助理,弯下身帮提男人拖鞋,但商永光不打算换。
他目光扫过每个人,停留在如棠身上。
商柘希正要动,文姐一把拉住他的袖子。
自从上次剪了月季花,商永光很久没发过脾气了,这次看起来比上次更可怕、威严。商柘希毕竟出身不正,小时候惹商永光生气,商永光二话不说踹了他一脚,这个家的每个人都知道商永光对商柘希严苛。
但商永光没对如棠动过手,也许让他发发火、骂一顿,也就好了。旁的人上去劝只会让老头子更恼火。
如棠早有预感了,等待宣判一样,回身看他。
商永光走近了,他端详了一会儿如棠的脸,如棠看起来很平静。商永光换一个姿势对他,如棠也不动,于是商永光抬手扇了如棠一个耳光。他的手劲太狠,如棠的脸立刻浮肿起来,通红一片。
“丢人现眼。”
“畜生。”
文姐被吓了一跳,吓得捂住嘴巴,其余人也震惊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商柘希立刻上前,把如棠拉到身后,但商永光冷笑:“好啊,你还护着他,你还想替他挨了打?”商柘希说:“爸,别动他。”
商永光点了点头。
如棠捂着脸抬头,商永光巡视一样走到沙发后面,挑了一根高尔夫球杆,又回到他们面前。
“如棠,你长这么大,我从来不舍得打你。你要学艺术,我让你去了,你不想剪头发,我也准了,从小你什么也不缺,被所有人捧着长大的,平时我是怎么对你哥的,都不舍得那么对你。但现在,你简直变成了畜生。”
“你当同性恋!”
商永光的眼里只有嫌恶,仿佛连吐出这个词都觉得反胃。
他这话一出,偌大的商家宅邸回荡着空虚的寂静,窗户紧闭着,仿佛连风声也被吞没了。文姐等人不敢有任何表情,他们知道,商永光让他们在场只是为了更让如棠感到羞辱。让他们用目光对如棠扔石头。
商柘希看着那根高尔夫球杆,目光轻抖着向上爬,定在商永光脸上,但商永光只是盯着如棠,又说:“到这种地步了,学校都通知我了,你也没脸去学校了吧。明天你去退学,这学别上了,我送你去欧洲学商科,反正你不是也想出去吗。给我认个错,说你以后改了,这事我当做没发生。”
“说话。”
商柘希正想要回头,但如棠竟然说:“我没有错。”
“你说什么?”
“我没有错。”
商永光神色大变,气得额头的青筋都暴起来,他拄紧了手里的高尔夫球杆,仿佛那是一根拐杖。
商柘希深深皱眉。
“你去不去?”
如棠抬头,声音冷硬而执拗:“我不退学,我也不去欧洲。我就在这里。”
“你还要不要脸?”
“我没有错!”
这一刻,商永光的眼神冷得像刀子,可如棠的眼神也一样恨,一样冷。如棠说:“爸爸,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我也不改。”
商柘希回头,不想听他说了,如棠错过身走上前,说:“我唯一的错,是我不够勇敢,没有保护好我爱的人。”
商永光没说话,但嘴角在抽动。
窗户那边传来响声,几支高尔夫球杆被风吹倒了。
风把虚掩的窗子吹开了,窗帘下透出黑咕隆咚的夜色。文姐走过去,想要把窗子锁好,她忙乱地拉着窗户,可外面的树叶声很响,她以为下雨了,收回了手,才发现没有水点。那为什么如此沉闷。
水晶吊灯被吹得晃了晃,洒下的光晃一下,晃在了商柘希的眼角。商柘希这才看到,高尔夫球杆的铁光也在半空中一闪。他扑过去抱住如棠的腰但迟了一秒钟,球杆猛抡下来,一半打在了如棠身上,一半打在了他身上。
第四十七章 肖像
商柘希回家是在大半夜,司机把车停在车库,察觉到后视镜的视线,回头看人,但商柘希不是在看他,也不是有事要吩咐,而是对着后视镜检查自己的衬衣领子。司机匆匆一瞥,看到他领口上有一抹口红。
“给我吧。”
司机立刻递上副驾驶的纸袋,里面是替换衣物。商柘希拿出衣服换上,又把旧衣服放进去给他,司机默契收起来,准备等会儿拿走丢掉。
商柘希不太在乎司机怎么看他,只是在乎如棠怎么看。本来也没发生什么,吃完饭去打牌,赵现海他们点了人,那种场合他少不得敷衍一下。如棠多心,看到个口红印就要以为他在外面玩女人,这种事没必要让他知道。
商柘希下了车,四下有唧唧虫鸣,连风也是安静的。他看一眼腕表,十二点了,这个点估计如棠睡下了。一个小时前,如棠给他发消息,说先睡了,当时他多看了一会儿屏幕,赵现海搂着女人,笑说:“哎,查岗呢。”另有一人说:“商总,别惯着呀。女人就这样,你对她好,她就蹬鼻子上脸了。”
商柘希不冷不热地笑。
赵现海又说:“商总不怎么在外面玩吧,改天我给你介绍一个。”
商柘希微笑。
赵现海笑,示意公主又给商柘希倒酒,商柘希无所谓似的,任由人缠上来抱上来,可眼神被低垂的睫毛阴影遮住。
如果把这种男人当做情敌,未免也拉低了如棠的身份。
如棠怎么可能看得上这种男人,但竟然是这些男人在占有如棠,商柘希上车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嘲、冷笑。然后表情又消失,是不是在如棠眼里,他曾经变成了那个样子,是不是有一刻,他看起来也是那个样子。
商柘希一路走到如棠房间门口,手握在门把上推开,房间的灯关了,只有窗边透着些许月光。商柘希开了一盏小灯,照亮整张床铺,他走到床边看了看,如棠睡得很沉,呼吸均匀又微弱,整个人没安全感地蜷缩着。
本来商柘希只是想看看他,看到此情此景,弯身把如棠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露出他素艳的脸庞。
人是很贪心的,光是看还不够,远远不够。一开始只是想,哪怕只是看看他就好了,看到了又想碰碰他、摸摸他,牵手、拥抱也远远不够,牵到手了,又想可以亲亲他就好了,最后亲吻也解不了渴,只想跟他结合为一体。
他也想要占有他、拥有他,想要他身体的每一寸,比任何人都想。他比任何人都更有那种冲动。
这一刻离得太近了,商柘希看得见如棠耳朵上细小的皮肤绒毛,像桃子一样绒绒的,吻起来也一定柔柔的,空气中仿佛有清甜香气,独属于如棠身体的味道。商柘希懊恼地收回手,直起身后退一步。
算了,不能离他太近,不然他管不住自己。如果还跟他一起睡,商柘希不好说自己还克制得住。
“明天见。”
“还有明天。”
商柘希在心里说。
第二天上午,商柘希要先到公司开一个会,他从没说自己要去看如棠的展出,如棠也没说一定要他去看,但商柘希知道如棠期待他去。会太无聊了,商柘希斜歪在椅背上看腕表,投影仪在他身上打下幽暗的光。没一会儿手机震了一下,他拿起来看了看,不是如棠发过来的,就又关上。
等会儿离开展览中心,可以带如棠去喝杨枝甘露,多加冰、多加椰奶,晚上再带他去吃私房菜,点鸳鸯鸡粥、清蒸鲈鱼、葱烧海参、虫草螺汤,吃完了还要来一个香草冰激凌球,两个人散步回家。商柘希对自己的安排很满意,又看一眼时间,发现只过去了三分钟,于是又无聊地靠回去。
开完会下午一点了,又陪商永光一起吃午饭,中间商永光接了个电话,商柘希切牛排的动作放慢,心中一动,他隐隐约约听出了对面是一个女人。商永光的表情不太自然,也不像是对下属说话的语气。
商永光瞟他一眼。
商柘希不动声色低垂眼皮,低头吃东西,心里转了八百个念头。
他一直怀疑,商永光在外面养私生子,这两年他找私家侦探,每天盯着商永光的动作,但商永光藏得很好,找不出证据。不过最近商永光频频往外跑,还是让他查到了,商永光养在香山别墅的情妇已经怀孕八个月。
他不能不早做准备,当年商永光能把他带回商家,保不齐也会带别的儿子回到商家,他不会让任何人抢走本该属于他和如棠的东西。如棠从来不把老头子的遗产放在眼里,也不在乎老头子生几个孩子,但——
如果有人对继承权有觊觎之心,反而来害他们呢。
如果有必要,他要早点下手。
手中交错的刀叉在盘子上清凌凌一碰,商柘希依旧低垂眼睛,把切好块的食物送到嘴边,看起来很专心在进食。他拿起手边的酒,余光往上掀,往商永光那边掀过去,没想到,商永光一边讲电话,一边也恰好看过来。
商永光打量他。
他本该躲的。
也许是他迟了一秒,也许是他的野心已经大到没那么容易伪装,这一秒他没躲,只是用一种无温度的目光迎接父亲。
商永光看进他眼里,他也看进商永光眼里,两个人隔着一张桌子对视,直到侍应生把奶酪放在他手边,半挡住了商永光的视线,商柘希拿起腿上干干净净的雪白餐巾,丢在桌子上,仿佛上面溅上了血污。
等侍应生离开,商永光又看到了自己年轻的儿子,商柘希那副表情却消失了。他又低下眉眼,说:“爸,我先走了。”
“Violent Delights。”
商柘希站在三幅组画前面,看到这一组作品是这样命名。参观者陆陆续续从他身边经过,有人停下驻足,有人接着往前走,大部分是学生,也有买手、收藏家、青年艺术者。右下角的角落很不显眼地标着作者名字。
卡片上印着的小字,绪如棠。
这一整面墙虽然窄,但在进门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并且只放了这一组画,还是吸引了很多人停下欣赏。布展用的都是绸缎与真花,商柘希低头可以看到脚下堆着芳香的百合,蓬勃的花与阴郁的肖像画,形成了更鲜明的对比。
身旁有人停下来小声议论,似乎不是什么好的评价,商柘希又往前走。场馆并不小,人有点多,他找了一会儿才看到如棠。如棠站在那跟人说话,商柘希没有上前打扰,回头又去看展览。
这种形式看如棠的作品有一点陌生,商柘希停在一尊雕塑面前,是很小巧可爱的一只手,仿佛要跟世界握一握手。
商柘希记得这个,当时他问如棠,那是他自己的手吗,如棠郑重说:“是你的手啊,是你小时候的手。”
在商柘希的记忆里,他没有这么可爱的手,他只有无力的手。
如棠说:“我都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呢。”
“给我合张影。”
“你拍完,我也拍啊。”
两个男生挤过来,其中一个装作要跟那只手握一握的样子,另一个举起手机给他拍。商柘希看一眼他们胸前的牌子,理工系的,虽然两个人不懂艺术的样子,但玩得很开心。商柘希背过身,不由得也笑了一下。
好像如棠去比萨斜塔,也要做出推斜塔的样子。
商柘希走走停停,在前台拿了一杯咖啡,又回来看到了如棠。不知道是不是没睡好,如棠神色看起来有点严肃。
“你也来了啊,绪先生。”
正当商柘希考虑要不要走到如棠面前,庄维走到商柘希身后,生硬地打了一声招呼,商柘希本来不想搭理,还是回头看了一眼,没什么表情地看他。如棠姓绪,庄维理所当然认为,商柘希也姓绪。
“这里还不错吧。”
“我刚才也喝了一杯,用的咖啡豆很好。”
“如棠是今天的焦点。”
庄维没话找话,商柘希看向别处,敷衍地喝一口咖啡,一副不想交谈的姿态,庄维说:“不过,你也担心学校论坛上说的是真的吧,那个在半小时之前发出来的帖子对如棠的恶意太大了。”
商柘希动作一顿,转过身体。
庄维看出他的表情不像装的,好像真不知道。
“你不知道吗?如棠没有跟你说吗?”
“我是对绪如棠同学有一些误解没错,我对他的私生活持保留意见,但我也看不上那种在背地诋毁别人的行为。”
四下的声音像水流一样清晰,在会馆里流淌,商柘希忽然意识到,刚才在门口听到的话不是空穴来风。
“同性恋。”
“画的是他自己吧。”
“勾引老师。”
“下流、阴暗又低俗的作品。”
“不检点。”
“看不出那么开放。”
“他看起来就会跟男人上床哇。”
“不愧是艺术生。”
“好脏。”
“好脏。”
庄维拿着手机,想给商柘希看那个帖子,但他看看那张照片,又看看商柘希,不敢递出去了。
帖子说,如棠跟方步青恋爱上床。
身边也有很多人低头看手机,翻出了那个帖子确认主角,纷纷的议论,像水流一样冲刷商柘希的耳朵。
那是一张方步青没展出过的,十分私密的,以如棠为模特而画的裸体画。
色情大胆的程度,连庄维看了都脸红。
商柘希隔着人群看如棠,他一个人站在那,站在自己的雕塑旁边,看起来平静严肃,他早就注意到了人群投来的异样目光。
攻击的,轻视的,不齿的,看热闹的。
太多人在看他了,在婚礼上逃婚的新娘都不会吸引这么多目光。如棠终于抬起下巴,用一种端直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他看起来太平静了,反而让人觉得他没那么痛苦,他可以承受。
直到对上了商柘希的眼睛。
如棠一开始是迷茫,仿佛没想到他在这里,然后他睁大了眼,神情像跌碎的冰,那几乎是一副要哭的表情。商柘希拨开人群,只走了一步,如棠立刻后退一步。他今天在这里,是带着他心爱的每一幅作品。
可现在,他又退了一步。
“下流、阴暗又低俗的作品。”
“他看起来就会跟男人上床哇。”
“好脏。”
如棠回头,丢下大理石和商柘希,头也不回走开了。
第四十六章 身躯
“人一定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吗。哪怕不是自己想要做的事,只是被命运推动着去做的事。”
如棠披散着头发坐在桌子前,在日记本上写一句又停下来,另起一行写。
“我并不是不想告诉他所有事。我无法开口是为了我自己吗,我不知道。之前我以为自己会用这些事伤害他,对他说,哥哥,这都是你造成的。现在又不想看他伤心。”如棠写不下去了,冰凉的蓝色笔帽抵在下巴上,皱眉压抑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写。“按他追求完美的个性来说,他一定会不停自责,怪罪他自己,所以我觉得自己也可以承受一切。我好像也确实可以承受一切,我还是好好的。”
“曾经我一直认为,失去他会是我生命中最不能忍受的事,后来我失去了他,我也还是好好的。也许人不会因为失去另一个人而死去,只是会一直伤心,一直伤心。这一点我早有体会了。那天我问他,你还记得你高中出车祸吗,哥说,记得你抱着医生哭吗。他提起这件事是笑的。哥哥,可你不知道,那天我在病房外看着你,一边等一边哭,我从来没有那么怕过。哥哥,我永远不想再经历一次了。我心里想的不是如果你死了我也活不成,而是如果你能好好活着,那我愿意牺牲一切。我在脑海里把自己所有可以失去的东西放在菩萨面前,我摆满了贡品,财富、地位、青春、身体,没有什么身外之物是我不能失去的。我一直认为,是我那一天的祈祷起了作用,你安然无恙,手指头也都好好的,所以我不介意有人向我拿走那些。反正我问过你,你可以为我去死吗?你说,可以。那么我也可以。”
“我很讨厌拿出一副严阵以待、安安静静的姿态来对待大理石。他们永远不知道自己刻出的雕塑为什么会那么笨拙,哪怕他们面对最肉感的模特,也只是在拙劣地描摹一具肉体,一个身躯。方步青说,你好像崇拜肉体,那是他们对我下过的最浅显的结论。我崇拜的不是肉体,不是梨子的表象,而是梨子背后那甘甜鲜美的本质。我也并不崇拜任何艺术品。我不崇拜任何人。”
“我不完全喜欢男人阳刚的身体,但我喜欢它处在一个阴郁的画面里。他好像是一块切开的梨子躺在盘子上,我闻到了腐败的香气,甘美而坏。任何人一个人走过来都会说,他并不符合大理石那刚硬圣洁的特质,也不够是一个雪白的梨子。有一段时间,我给他的备注是,我可爱的梨子。他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说。他是一个腐坏的、甜的、成熟的梨子,我可爱的梨子。”
“缪斯的意义从来不是坐在那让人拙劣地描摹线条、身躯,让人复刻双眼看到的东西,只是那样的话,拍照不就好了。我感觉得到他们的内心。人的肉身从来是健壮而又脆弱的,体验激情,也遭受苦难……也许电影、小说的创作形式是为了表现时间的流动,玛德琳小蛋糕在舌头上塌陷,可雕塑是为了留住永恒,我怎么才能让人类那么复杂的情感只凝固在那一刻,仿佛被爱神一箭穿心。”
“大理石是易朽的,他是永恒的。”
如棠写得断断续续,太过于入神,以至于商柘希推门走过来他才猛然惊醒,如棠匆匆合上本子,收在抽屉里。商柘希穿着浴衣,走到他身后了,带来一阵芬芳的香气。商柘希拿起他的一把头发,说:“你在干什么?”
如棠说不出来话,扭头看他,正要猜他有没有注意自己的动作,但商柘希的注意力在他湿润的头发上,说:“不吹干就开着窗吹风?”
“哦。”
商柘希这才看他一眼,伸手把手指擦在他脸颊上,抹上了一道冰凉水痕,像是泪痕。如棠别过脸。商柘希关上窗子,拿了吹风机又回来,站在如棠身后给他吹头发,说:“十点了,不困吗?”
“困。”
在很吵的嗡嗡声里,没人再说话。
如棠很想擦一擦脸,留下的水痕让他觉得瘙痒,像是真哭了。但他毕竟没哭,风太暖和了。
“等你忙完这次的展出,我带你去香港玩几天。”
吹风机的声音停了之后,商柘希对如棠下了一个通知,他站在那缠吹风机的线,从镜子里看,表情挺平静。
商柘希空了手,倚在镜子旁往里看,如棠和他在镜中对视片刻,移开目光看镜子外的他。商柘希还是只看镜子。如棠知道他为什么说,在这里他们说不出口,眼线太多了顾虑太多了。商柘希想要他们坦白一切,并一起承担。
可到了外面,他们管得住自己吗?
“爸不会同意的。”
“别管他了。”
“你没想过,如果他知道了会怎么样吗?”
“我也不是第一次做错事。”
如棠沉默看他,商柘希靠在那,依旧看着镜子。乱糟糟的桌子上放着五花八门的颜料、摊开的书、一杯没喝完的牛奶、管状润唇膏,以及放食物的托盘。商柘希穿一身黑色,仿佛融入了房间的阴影,只有衬衫扣反着一点漆色,规规矩矩地扣到了脖子,像是被一只手掐住了无法回头。
商柘希伸手,指尖搭在冰凉镜面上,触摸到了镜子里的如棠。一开始只是碰到如棠的肩膀,之后又摸上了脖颈,最后是脸庞,仿佛他是在触摸一具真实的身躯,如棠一动不动,商柘希的手指也落在他脸庞上不动。
镜花水月,都是幻聚,但商柘希就是想抓住这一丁点幻觉。
如棠闭一闭眼睛,又睁开看他。如果他管不住自己,他就该把头偎在商柘希的臂膀上,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柔软的脸颊上,但他管住了自己。他们没有任何接触,仿佛这样就可以克制肉体的渴望。
可商柘希的手指贴在他镜中的脸上,仿佛他低一下头,就能吻得到它。他再低一下头,就能任凭他探进他的领口,脱下衣服变得赤裸。如棠扭开头,站起来,装作要上床睡觉,他走得远了。
商柘希的手还贴在镜子上,贴着他小的身影。
如棠坐在床边,把枕头拍蓬松了。商柘希慢慢放下手,说:“我让医生给你开的药,你吃了吗?”
如棠说:“吃了。”
商柘希说:“你晚上应该可以睡好了,每天还是要坚持吃。”
如棠说:“我问了王医生,他说我前两天没睡好是因为rush药物的副作用,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商柘希说:“忘了说。”
商柘希说:“晚安,睡吧。”
如棠说:“晚安,哥哥。”
商柘希走了。关门声响起,如棠趴在枕头上,整个的心都空了。
艺术展的前一天,如棠收到了匿名短信,当时他正检查完陈设走出展览中心,手机震了震,他打开来看,只有简短的两行字。
“去死吧,同性恋。”
“明天就去死。”
如棠抬头看周围,三三两两的学生从他身边走过,每个人看起来都不像发短信的人。他站在原地,血液几乎凝固,抓着手机发怔。庄维跟在他身后,看他不走了,奇怪说:“你在干嘛?”
如棠看他一眼,庄维被他的脸色吓到了,说:“怎么了?”
如果连庄维都看出方步青喜欢他,不排除别人也发现了,也或者在他某一次跟男人约会时,有人恰好撞见了。展出的名额有限,他本就招来了一些风言风语,难保有人因此对他怀恨在心。
“没什么。”
“喂。”
“我说了没什么。”
如棠语气很严肃,转身走下台阶。庄维摸不着头脑,看着他消失在人群。
回到家已经是七点钟了,如棠看商柘希不在,找了一圈又问文姐:“他还没回家吗?”
文姐说:“没有。”
如棠心神不定,发短信给商柘希,问:“你在哪?”
商柘希很快回复:“在应酬,怎么了?”
如棠说:“没什么。”
正坐在餐厅包间里的商柘希拿着手机,想了想,打字:“有一个酒局,我可能要晚点回家。”
如棠没再说什么。
商柘希今天穿了三件套西装,的确是谈正经事,见正经人。他还想再打一行字,又放下手机。
他靠在椅背上,点一根烟,漫不经心听琵琶似的。
小屏风后,是珠玉乱坠的琵琶声。
过了好一会儿,包间外有人走近了。如急水的扫弦声里,皮鞋声也格外清晰。有人说:“赵总,今天一定要不醉不归啊。”
被称作赵总的人笑了笑,说:“好。”
赵现海被引着走进包间,转过了金丝屏风,第一眼看到那个年轻男人。
来酒局之前,他就听说了这位小商总的名号,年纪虽然轻,手段却不得了,朋友说要为他引荐一番,赵现海没怎么放在心上。今晚见着了,只是看到一个侧影,心头突地有一种熟悉感。
他年纪很轻,有端正优雅的肩背,过分优越的相貌。
桌上搁了烟盒,富春山居。
赵现海站定了,想不起为什么觉得熟悉。朋友说:“赵总,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商柘希,商总。”
商柘希才动一下,放下夹烟的手,抬头看过来。
赵现海微眯一下眼睛,心头闪过不舒服的阴影,他几乎立刻判定,这是一个不择手段、野心勃勃的男人。
因为商柘希对他微笑着,眼里却没有笑意。
注:
1“大理石是易朽的,他是永恒的”化用米兰·昆德拉“坦克是易朽的,梨子是永恒的”。
2“镜花水月,都是幻聚”引自袁枚《子不语》。
第四十五章 看琉璃镜里
一整个下午,如棠没再跟庄维打照面,可流言扩散开提起方步青的事。
如棠知道方步青回国了,方步青给他发过消息,只是他没回。几个月之前,他跟如棠之间的关系就传得不太好听,他太欣赏如棠了,到了无法掩饰的地步。如棠给方步青做过裸体模特,到方步青家里吃过饭——事实上也确实跟他睡过。如棠本来在写方案,慢慢变成用力划笔尖。
方步青给他发消息,约他晚上见一面。如棠不想回,方步青又给他发了好几条,方步青说,他多么想念他,他想见他一面。方步青在家等他。如棠不认为方步青有什么作用,就算方步青不认识他,站在他的雕塑前也要说一句,他比不上他。
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他就是比任何人都好。
他甚至年轻,美丽。
方步青几乎是哀求他,求他多做几天模特,求他待在他身边,方步青说他会为了他做出一件最伟大的作品。但如棠穿上衣服,说:“你捏不出更好的东西了,我们没必要浪费时间。”如棠的声音没有刻薄的成分,只是在阐述一个可悲的真相。
他没什么好后悔的,不论是跟方步青,还是跟赵现海,也许这只能怪他自己。商柘希不能够爱他,这些男人爱他,所以他接受了,就这么简单。
“还好带了伞。”
“天气越来越冷了,早知道多穿件外套。”
如棠套上风衣,背着书包往外走,听到策展方的工作人员这么说。他没带伞,看一眼天空决定冒着小雨走。他刚走两步,走廊的暗处却站了一个人,拿着伞走上来,说:“绪如棠,你要去哪。”
没想到还是庄维,如棠说:“有事吗?”
庄维忽然激动起来,说:“我知道你要去哪,我都看到了。春天的时候你去他家里过夜,一晚上没有出来!”
如棠没什么反应,平静看着他,这跟庄维想象中的不一样。
“你们怎么能在一起?”
“没有在一起。”
庄维愣住了,花了好一会儿才消化这句话,如棠走下台阶,庄维举着伞在后面跟,说:“那更过分。”如棠不理他,招手打出租车,车子在路边一停,如棠上了后座,庄维跑到另一边也跟着上了车。
如棠古怪看着他,司机回头问:“去哪?”
庄维报了一个地址,方步青家的地址。司机当然不开,又看如棠,如棠说:“走吧。”
他找方步青本来也是为了艺术展的事,他想撤除自己的部分作品,不是为了私事。庄维要跟着那就让他跟,他没什么心虚的。车开到一半,文姐打电话关心行程,如棠说自己要去一趟老师家,等会儿会让司机来接。
庄维待在旁边一动不动,如棠心想,人家说呆若木鸡,庄维就有够呆的。
下了车,庄维坚持把伞往他头上移,庄维自己的肩膀被雨淋了半湿,如棠又心想,不好说到底呆不呆,反正是有点笨。
这条路他已经很久没走过了,当时……他在绝望中不知道要去哪。他不敢回家,只能找到了方步青。他还记得,他裹着毯子在方步青的床上,方步青坐在床边安慰他,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如棠没办法面对商柘希,请求方步青打到家里。
只有方步青亲自打电话给商柘希,扯一个理由说他们在外面写生,那一天商柘希才会放心他在外面留宿。如棠只是没想到,在他痛苦流泪的时候,方步青却跪下来吻他的手,又吻住他的嘴唇。
他记得自己反抗了,但方步青说:“如棠,我很早就爱上你了。”
男人都是强奸犯、伪君子和骗子。
门铃响了三声,没人出来开门。如棠走上前又按一遍,电灯把他的手和脸照得雪白。
庄维还打着伞,如棠站在他前头,蒙蒙雨丝洒下来,银色小针一样没在如棠的身上。庄维把伞移过去,又移回来,但如棠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动作,沉默看着门,在想事情。庄维又把伞移到如棠头顶。
门就是在这时开的。
方步青站在门口,他戴一副金丝框眼镜,人瘦了,四十多岁的年纪,本也容易显出疲态,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看起来格外疲惫。庄维许久没看到方教授,一想到他们师生勾结运作,正想发出质疑,方步青身后走出了一个人。
门里门外,灯下灯外。
两边的人好像都因为这个意外怔住了。
庄维看看方步青,又看看那个身姿挺拔的男人,再回头看看如棠,这一帧沉默拉得无比漫长。
方步青紧紧看着如棠,脸色惨白。
而男人的目光落在如棠身上,才又去看给如棠撑伞的庄维。
庄维今天穿了件牛仔衬衣就出门,对比之下,对面穿长风衣的年轻男人称得上是矜贵。庄维从来不是在意外表的人,他个子也不矮,可在男人的目光下,他莫名打量起自己。
这个人是……方教授的儿子,还是亲戚、学生?
庄维在心中暗自揣测,年轻男人直接看进他眼睛,庄维打了个寒战。
四个人各有心事,打破沉默的是如棠,如棠对男人说:“你为什么在这里?”
年轻男人说:“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同学?”
如棠没说话。
庄维擦擦手心,正想开口,年轻男人说:“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去接你。我跟方教授谈了一些事,他现在需要休息一下,可能没心情见你们。”
“走吧。”
男人的语气很平静,好像一切合该由他来安排。庄维上前一步站出来,跟男人对峙,说:“你是谁啊?”
几乎在同一时刻,如棠说:“哥哥。”
庄维愣在了原地,他一直听说如棠有个哥哥,没想到是这样的人物……难怪那门口停着一辆劳斯莱斯。
没有任何人能阻止商柘希带走绪如棠,不管是方步青,还是庄维,都没有资格说出制止的话。
商柘希不再看庄维,走上前拎住如棠的手腕。
风把树叶吹得乱摇,落了一地湿润的树叶,商柘希是牵着如棠走的,那么远也可以看得出他手上用了力气,商柘希走得不快,但如棠踉跄了一步才又跟上,两个人的风衣衣角都在风里翻飞。
庄维还愣着,两个人走远了,如棠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也没有看方步青一眼。庄维后知后觉看一眼方步青,方步青盯着如棠的背影。他看起来像是大病了一场,随时要倒下去。
商柘希查到方步青身上并不困难,既然他确定了电话时间,那么以电话为锚点查下去,就可以拉起真相的船。在那一通电话的第二天,如棠不回家反而在方步青那里,一定有什么异常。
哪怕这个真相是他无法接受的。
商柘希不着急摊牌,他在等,等更深的真相水落石出,也等如棠主动向他倾诉。如棠没再问他为什么去方教授家里,商柘希也就不主动提。两个人回家的路上,商柘希不跟他聊别的,默默开车。
过了半天,如棠伸手切歌,故意切掉商柘希喜欢的每一首歌,商柘希无动于衷。如棠说:“你是哑巴吗。”
“是。”
“那我不跟你说话了。”
“行。”
如棠撇嘴看窗外,看一会儿又看回过来看他,是生闷气的样子。
商柘希这一招以退为进很有用,如棠最受不了别人冷待自己,而商柘希又是一个冷战天才。如棠受不了他进一步,也必定受不了他退一步。
如棠气得肚子疼,回家一停车,商柘希解开安全带,如棠探过半个身子打他一下,商柘希看了看他,撑开伞下车。如棠解开安全带,跟在他身后,但商柘希步子大,如棠跟不上他。伞也打不到。
在外人面前拉他的手,回家了就把他扔身后。商柘希这种行为像在扮演一个相敬如宾的丈夫。
如棠不走了站在原地,商柘希多走了两步才回头看他,撑着伞走回他面前,漆黑伞面倾斜在如棠的头顶。如棠把手里的书包砸进他怀里,商柘希不吭声接住。
如棠说:“走这么快干什么?”
商柘希说:“你只要跟着我就好了。”
如棠低下头,要把书包拿回来,商柘希拎在手里,仍旧撑着伞往前走,如棠只能两手空空走在一旁。商柘希个子高,伞也打得高,对于如棠来说空间十分开阔,有一个人拢了温度过来,仿佛四周的暮色都没那么暗了,晶莹雨珠在伞沿上滴落。
如棠不抬头,也感觉到伞是完全向自己倾斜的。在他的视野中,商柘希抓伞的手因为用力而骨节分明,是很直观的性感。如棠握过很多次这只手,青色的血管像树的脉络,这个人也像树一样可靠。
他们一起淋了很多次雨,但只要是商柘希来打伞,就会为他撑出一个开阔的空间。商柘希之所以是商柘希,也许是因为他会游泳,也许是因为他工作努力,也许是因为他模样英俊,但更多是因为——
商柘希脚下一顿,瞥向身边的人。
如棠抓住了商柘希握伞的手,轻轻把伞面往他那边偏移一分。
第四十四章 击
如棠休息了太多天,老师打电话过来。学校有一个展要办,定在了周五,如棠的不少作品会展出,他得跟一下活动。
商柘希盯得他很紧,至于商柘希自己,只要一下班就会出现在如棠的视野里,跟他一起吃,一起睡。商柘希没再试图碰过他,但如棠知道,商柘希在忍。
或者说,商柘希介意他跟别人睡了。
但如棠怎么也没想到,赵现海给他用的药有副作用。回家第二天晚上,商柘希终于发现了,如棠朦胧睡着,商柘希打开台灯,把他叫醒说:“你怎么了,你吃了什么?”如棠睁眼看他,他不知道自己脸颊潮红,身上也都是汗。
如棠下意识往他身上贴,对他笑笑,好像不认得他了。
“你是谁?”
“我是谁?”
商柘希的心凉了半截。
如棠没有一点意识,商柘希在新加坡的那一个星期,他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在家待着,对于发作根本没记忆。
商柘希扶住他的脸,又问一遍:“小棠,我是谁?”
如棠倒在他怀里,他软得不可思议,像水一样在商柘希臂弯里融化,又像小猫一样在他怀里挠,把他挠得痒了。商柘希拿开他的手,给家庭医生打电话,如棠又从后面粘他。医生很快赶过来,一番检查之后,谨慎地问:“是被人用了rush一类的药物吗?而且……剂量不小,副作用很大。”
商柘希瞳孔一震。
“不过我还要回去化验一下才能确定成分。这类药物有成瘾性,会让人产生幻觉,也会让人醒来之后情绪低落,接近于……毒品。”
如棠穿着睡衣偎在商柘希身上,乖乖看医生抽血。商柘希抱着人,眼睁睁看着医生扎针,他觉得那根针是往自己心上扎,把他的心头血也抽干了。家庭医生离开之后,商柘希把他平放在床上,说:“好点了吗?”
如棠说:“哥,别走。”
他难受,商柘希也难受。折腾了大半天,药的副作用不只有幻觉,还有令人难堪的生理反应。如棠在他身上寻找,商柘希实在受不了,拿皮带把他的手捆住了,过了一会儿又觉得,应该把自己也捆住。
等如棠老实一点,商柘希去浴室,打开水龙头洗脸,让自己清醒。
他双手撑在洗脸台上,对着镜子看自己。到了这种地步为什么还忍,就差那一步而已,但也许是近乡情怯,他一天比一天想要他,也一天比一天更不敢碰他。万一进不去,又失败了,万一他做不好。
过了好一会儿,商柘希才又回到房间,他一回到床上,如棠偎在他肩上,很粘人地在他身上寻找清苦的味道,商柘希冷漠推开他。
活该。
商柘希带着气无处发泄,背对他不管他。如棠仿佛也觉得了,过了很久,如棠把脸贴在他背上,像小小的蝴蝶落在花上一样小心翼翼。
商柘希闭着眼,但气消下去,心像一点点干瘪的气球。他转回身,面对着如棠,解开他手上的皮带,折腾这半夜如棠也没力气了,眼皮垂下去,困得没有意识。商柘希把人拥在怀里,如棠安安静静偎着他。
世上最漂亮的蝴蝶也要回家睡觉了。
商柘希感知着他的呼吸、他的脉搏,如棠活生生靠在他心口,但呼吸又是弱的,仿佛他呼一口气就吹跑他。这一刻,商柘希突然什么也不想求了。哪怕这辈子只能是哥哥的身份,哪怕他们永远不能相爱,他只要如棠健康平安,一生顺遂。
他什么也不求了。
如棠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商柘希也决定暂时也不告诉他。早上醒来,如棠还以为只是做了一个噩梦,他头痛欲裂,坐起来面对空荡的房间,商柘希不在了。
他一定是脑子坏掉了,昨晚梦到自己跟商柘希一起睡,还一直主动缠他。如棠下床,懵然走到浴室,一推门看到商柘希在洗澡。
如棠顿了一下没有动,商柘希也顿了一下,又挤洗发水。如棠一边挤牙膏刷牙,一边看商柘希的背影,商柘希的身材很模特架子,欣赏好看的肉体又是人的天性,如棠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商柘希关掉淋浴,拿着毛巾一边擦头发一边走了出来,如棠转头对着镜子刷牙,商柘希来到他身后看了看镜子,说:“早上我去送你。”如棠满嘴都是薄荷泡沫,连反对的机会都没有,商柘希在下半身裹上浴巾,走了出去。
如棠手上的动作慢慢停下。
他本打算跟商柘希保持安全距离,没想到商柘希先退一步,看起来清清白白。像在晚宴上跳完了一支圆舞曲,他们一起回到商柘希伸手邀请他的原点。十二点的钟声响了,商柘希的手也放下了。
其他人踩着拍子又开始跳下一支舞,但他们隔着华丽的人群对望,谁都没有再提离开这个宫殿手拉手冲下台阶去爬那棵树的事。
早上厨房准备了蒸蛋饺和豆浆,如棠一向爱吃蛋饺,坐下之后拿起筷子就要吃,商柘希拿走他面前的盘子,换一个盘子给他。如棠的筷子跟着过去,商柘希说:“这是虾仁的,我那个是牛肉的。”
文姐把盘子放错了位置。
如棠无声收回筷子。他们偏爱的口味不一样,但按以往他会夹走商柘希的一只蛋饺,又送给商柘希一只蛋饺,两个人都高低尝一尝咸淡。
如棠喝一口手边的豆浆,但商柘希把一只蛋饺夹给他,又从他的盘子里夹走一只蛋饺,然后若无其事吃饭。
开车的时候商柘希的手机响了,如棠本来不想管,商柘希瞥一眼屏幕,手还把在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要拿手机。如棠替他捡起来,接通了放在他耳边。商柘希看他一眼才开始说话,如棠正想骂他开车还接电话,忍住了。
商柘希挂了电话,想了想,又让如棠给王先生打过去,如棠瞪他一眼,拿起手机给他找人。商柘希谈完事,扭头一看如棠在打瞌睡,人歪在了椅背上,却还给他举着手机。商柘希没有叫醒他,拿走手机,俯身放下遮阳板。
车子开在种满法桐的路上,遮阳板发挥了作用,盖住如棠合上的眼睛。树叶的阴影也落在如棠的脸上,水光一样闪闪烁烁。风从半开的副驾驶窗子吹进来,如棠的衬衫被风吹的微蓬,鬓边的发丝也被吹动。
商柘希专心开车。
商柘希看在眼里。
如棠在学校忙了一天,同样有作品要展出的一个同学跟他看场地,说:“如棠,这次展出有三分之一都是你的作品。”
如棠不知道这个,满脑子在想布展的设计,他低头在笔记本上写想法,随口说:“是吗?”
“你不知道,你心爱的方教授从美国进修回来了。”
如棠手上动作一顿,回头看向说话的人。这话一出他旁边的同学脸白了,说:“庄维,你说话注意一下。”
庄维是一个挺拔的青年,看起来模样周正,但说话实在不好听,他走到如棠面前,目的明确,拿出压他一头的气势。
“这种话也不是传了一天两天。谁不知道在方大教授眼里,只有你才算得上天才。他回来办这次的艺术展,也是为了你吧。”
如棠合上手里的笔记本,上前一步直视庄维,说:“有时间在这说可笑的话,不如多捏两件作品拿去卖,不然连饭都吃不上了。”
庄维脸一下红了,上个学期他家里人生病,他去食堂只吃馒头,学校发了他一笔丰厚的奖学金。他一直以为是方教授多么好心,后来意外知道了是如棠的钱。他们没有交集,只是在班上打过几句招呼,他没想到是如棠帮他,还不让他知道。
当初他多么感谢他,后来发现他跟方步青有不轨之情就多么鄙夷。
“话说这么难听,平时那副好说话的嘴脸,是你装的吧。”
“没对着你装,所以你生气了吗。庄维,你很无聊,我还以为你是那种把创作看得纯粹的人,是我看走眼了。”
“是我看走眼了才对。”
“我不需要你的意见。”
如棠不再理他,转身打开笔记本接着写方案,旁边的同学被人叫走量尺寸,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庄维看了一会儿如棠的背影,走上前欲言又止, 而后压低了声音说:“你到底跟方教授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也没有。”
如棠回答得很果决。庄维说不出话,他不信,他都亲眼看到了。而且这一年如棠的雕塑——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如棠抬步要走下一个房间,庄维还挡在他面前,如棠看了看他,平静说:“你想要什么?”庄维恼火说:“我不想要什么。”如棠歪头看他,又瞥一眼他紧张的手,庄维说:“我只是不平。”
“你喜欢我吗?”
“什么?”
庄维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以为听错了。如棠又走近一步,晃到他面前看他,庄维终于后退一步。
“下次要约我,记得别写长信了,打电话就好。但我不一定接。”
第四十三章 缺
在如棠流下第一滴泪的那一刻,商柘希只想伸手拥抱他,如棠长这么大没流过什么泪,几乎每一次流泪都是为了商柘希。也许因为这个,商柘希一动不动不敢再上前一步,好像他是一个笨手笨脚的男人,只要一抱,就会让如棠在自己的怀里碎掉。
可是无动于衷让他比死了还要难受,商柘希低着头,伸手想要碰他,刚一触摸到如棠的脸颊,如棠甩开了他。商柘希顾不了那么多,手掌扶正了他的脖子,弯下身跟他近距离对视,说:“你想打我、骂我都可以,你想不理我也可以,但你先回答我,你说的是什么电话,你在说什么?”
太可笑了,如棠流着泪冷笑。
“告诉我。”
“还有什么必要再提,忘就是忘了。”
如棠发了狠推开他,走出了半步又被商柘希扑上来用双臂箍住,商柘希的力气太大,把他抱得痛了。
“你明明知道,我唯一想要的是你。”
“我做过很多错事,全都无可挽回了,有时连我都不认识自己。有时我想如果你知道我卑劣的真面目,会不会也害怕我。你想要我怎么样,如果我去死,你会不会好受一点?如果我去死,只要你一句话。”
如棠转身要给他一耳光,快要落下,又收住了。
“你拿这种话逼我,谁在乎你死不死,不如我去死。”
如棠拿起书桌上的开信刀,商柘希扑上来一把拽住他的手,开信刀叮铃一声掉在地上。如棠弯身跪在地板上,拿到了开信刀在手里,商柘希用力扯过他的手臂,说:“松手!”
如棠偏不松手。
商柘希把着他的手,让刀明晃晃抵上自己的脖子。如棠抢不过他,商柘希把刀又逼近一寸,看着他,这下轮到如棠说:“你放开。”
商柘希握着他的手,把冰凉的开信刀抵在脖子上,皮肤渗出了鲜血。
“放开!”
“你再吓我,我永远都不理你了。”
“商柘希!”
商柘希夺走刀撂在地板上,如棠又惊又怒,扑上来看他的脖子,伤口不深但看着很触目。如棠又要打他,商柘希伸长了手抱住他,是抱小孩子的那种抱法,只想把他环在胸口,好好爱护着,好像怕有人来跟他抢。
从如棠说要去死那一刻,他已经失控了,他变得凶狠又粗暴,他也真想死。他看起来是那么冷静克制的人,可他的心里住着一个魔鬼,住了很多年,会在一个可怕的时刻跑出来。
商柘希揉紧了人,抚摸如棠的后背,又抚摸他的头发。
灯光拉长了他的影子,投在高高的书架上,是另一个变了形的、阴暗的商柘希,商柘希看着那个影子,心里一阵发凉,仿佛是那个影子化成了人形,走过来,要从他怀里带走如棠。
商柘希更用力地抱他。
如棠低泣说:“你先提的,你存心不让我好受。”
“别离开我。”
“我从来没离开你。”
“别离开我。”
“我没离开你。”
“别离开我。”
又下雨了。商柘希站在阳台上,随手把烟头掐灭。他回到卧房,如棠睡得不安稳,手牢牢抓着被子。商柘希小心攥住如棠的手,从被子上拿下来,然后拉开被子回到床上,歪靠在枕头上看他。
就在刚才,如棠一边给他处理伤口一边骂他。他要回头看,如棠像打地鼠一样把他的头捶回去。
可他不能不看他,这么多年,只要看着他就会安心。无论是小小的如棠,还是长大之后的如棠,都一样漂亮可爱。
商柘希看了看他的脸,又低头看自己的手心里如棠的手。因为常年工作,算不上柔若无骨,不像小时候那么秀气,带着一点倦怠感,但商柘希喜欢他手上的每一处痕迹。
商柘希手上戴一枚很素的指环,他不喜欢戴这些物件,如棠喜欢,那他就每天戴着。如棠很少给自己买东西,却给他买各种戒指、领带,还有手表。如棠说,你不觉得男人戴戒指的手很性感吗。商柘希不觉得,他对男人不感兴趣,也没那么自恋。这么一想,如棠早就表现出倾向了。
如棠说过,我喜欢你的手。商柘希说,我的手怎么了。
他太笨了,为什么没能早点用这双手抓住他,一直不放开。
商柘希怨他、恨他,也怨自己、恨自己,但他没有听错,如棠一直爱他。是对一个男人的爱。商柘希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该心痛。也许还是心痛多一点。
他攥着如棠的手,低下头,吻在手背上。
没过多久,放在床单上的手机亮了起来,商柘希捡起手机看消息。
秘书发过来通话记录,商柘希点开看,秘书查到有一通深夜的未接来电,但在商柘希的手机上没有记录。
只能是,有人删除了这个来电。
商柘希皱眉,看了一眼日期和时间,这个时候他应该跟那位席小姐在一起。秘书果然找出日程,提示他。
“19:00,订花,订蛋糕,陪席小姐吃饭。”
“20:00,陪席小姐看包场电影。”
“22:30,在席小姐家过夜。”
花、票都是秘书订的,所以对他的动向一清二楚,商柘希也从来不隐瞒这个,只是叮嘱秘书不准告诉如棠。
商柘希想了一会儿,下床打给席心帛。当初他们分手闹得不太好看,席心帛大小姐脾气发作,受不了商柘希对自己冷淡,提出了分手,商柘希便答应了。席心帛只是想钓一下他,没想到男人真这么无情,她回头要复合,没几天在高尔夫球场看到商柘希陪余静初打球。
朋友带她去会所,叫了几个模特帅哥陪她,但她怅然若失。好看的男人花钱就可以买到,但好看又有手腕,又肯哄女人开心的男人,可遇不可求。
电话打通了。
席心帛的声音传过来:“喂,你找我干什么?”
商柘希说:“有一件事要问你。”
“我不想回答你。”
“我还没说是什么事。”
“一点诚意也没有,见面跟我谈。”
商柘希沉默了,席心帛冷笑说:“你不敢见我啊,怕我吃了你?”
“出来喝一杯,老地方见。”
这下轮到席心帛沉默了,前男友找上门还能因为什么,为了讨债,为了复合。
“好吧。”
商柘希挂断电话,回到了房间。台灯光温柔地流泻,如棠还睡着,脸蒙在光线里。商柘希写一张便利贴放在床头,“如果半夜醒了,找不到我,是因为我去跟人谈事了。一点半之前会回家。”
想了一下,又写一张便利贴放在床头,“对不起。”
商柘希放下笔,看一眼如棠的脸,这才悄声走开。
商柘希到达酒吧的时候,席心帛已经在了,她穿一条宝石蓝的裙子,无聊地玩杯子。商柘希拉开椅子,坐在她旁边,点了两杯“地狱龙舌兰”。席心帛没有说话,商柘希瞥她一眼,终于开口说:“好久不见。”
“你之前很喜欢喝龙舌兰,你说过,因为这种植物一生只开一次花,开完之后就会枯死。我一直记得。”
席心帛举起酒杯,对着灯光看。
商柘希喝酒。
席心帛说:“说吧,找我干什么?”
“你生日那天晚上,我在你家,你是不是替我挂了一个电话?”
“什么电话,我可只记得,那天晚上我们上床了。”
商柘希放下酒杯,转头看她,席心帛微笑靠近了,对着他耳朵叹息一样,说:“第一次上床。”
两个人对视好一会儿,商柘希脸上看不出什么,席心帛想起当初他们快乐过的日子,情不自禁把手放在了他手上,商柘希瞄一眼她的手,不动声色抽开身,又去拿酒杯,说:“那又怎么样?”
席心帛笑出声,说:“别装了,你玩我的时候没这么装。”
商柘希没说话,示意酒保再来一杯。席心帛撑着手看他,表情淡下去,说:“商柘希,你变了。”
“是吗?”
“你变得没意思了。”
席心帛起身要走,商柘希把手横过去拦住了,席心帛不吃这套,别开他的手,商柘希就站起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臂。
她吃这一套,可商柘希厌倦了。
“那天晚上,有一个电话打过来吗?”
“我不知道什么电话。”
“你动我的手机了?”
商柘希这样问,一定是有了证据,于是席心帛也不演了,坦坦荡荡说:“没错,是又怎么样,通话记录也是我删的,我是你的女朋友,有莫名其妙的女人打电话过来,我为什么不能挂?”
“商柘希,我知道你不老实,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我没当场拆穿,对你够客气了,跟你在一起我受了多少委屈,我不想忍了。”
“你比我想的还要下等一点。。”
“你骗了我!”
商柘希挑起眉眼看她,表情有一种不耐烦的残忍。那里面没有一丁点尊重、爱怜,只有赤裸的残忍,席心帛第一次看他流露出这种神情,像是不认识他了,也像是第一次认识真正的商柘希。
席心帛忍不住质问:“你对我有一点真心吗?”
“你说的真心,是玩那种可笑的过家家游戏就会有的吗?也许你跟每一个相亲的男人都有可能产生真心。”
商柘希倚靠着吧台,笑笑。
他喝下一杯酒,龙舌兰如箭穿过了心肺。
“为什么这么对我?”
商柘希瞅她一眼,下结论说:“接近你是因为你有利用价值,但你没我想象中有用。后来,可能只是想看你的笑话。”
席心帛简直没有了力气,酒杯一落空失手打碎了。满地的碎玻璃,切实的恐惧。席心帛受不了他那种嘲讽又轻蔑的眼神。从前她一点也没看出来,他明明装得那么温柔可贵,哪一步错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商柘希,你会有报应的,报应不到你身上,也报应在小棠身上!”
席心帛早就发觉了,她好几次不经意看到,商柘希在跟备注叫小棠的人微信聊天,她一过去,商柘希就关上手机。她撒娇要查手机,商柘希总推脱过去。她费尽心思,在家里安装摄像头,终于偷看到了商柘希的手机密码。
那天晚上她过生日,终于留下他过夜。趁着商柘希去洗澡,她翻了他的手机,商柘希竟然每天在跟小棠联络,他们几乎每天发消息,每天打电话,她嫉妒疯了。就在那个时候,小棠又打电话过来。
这个名字一看就是女孩子。
席心帛挂断了电话,删掉记录。可电话又响起来,她的手在抖,这一次她等了一会儿,但又挂断了,又删掉记录。
小棠终于消失了。
商柘希站直,正视她。
“人只有在自己最无能的时候才会相信命运。”
“那我们等着看。”
“席小姐,我不信所谓命运标好的价码。我信的是,只要我想,我就能让别人付出代价。今天我没时间陪你玩,但如果他有一丁点事,我也会拉着你下地狱的。”商柘希是克制地说出这一句话,但席心帛还是听出威胁的意味。
就像龙舌兰,圣洁的花也笼罩在死的阴影下。
汽车停泊在酒吧门口,穿过半空纷飞的枯叶,雨刷器来回擦拭,但很快又蒙了细雨。商柘希一进后座就闭上眼睛,司机放下一半车窗,让风灌进来帮他醒酒。龙舌兰的后劲上来,过往的片子也在眼前闪烁。
他站在很高的楼梯上,往下看,红衣服的女人躺在楼梯下。血,很多的血,红衣服的女人躺在阴暗的血泊里,她大睁着眼睛。卧房里还在放唱片,不起眼的角落里立着一只白色药瓶。他站在那一动不动,仿佛也要掉下去。
可如棠拉住了他的手。
那是一只很小、很软的手。
“哥哥。”
商柘希蒙住如棠的眼,不让他看。如棠拉下他的手,商柘希又一次蒙住。女人在地板上,还有呼吸声。如棠还是拉下他的手,转身跟他在夏日的夜晚对视。阳台下接吻的人离开了,叶子淌下一滴又一滴雨,滴答滴答。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了。
行进的车仿佛让人生出幻觉,他以为自己回到了第一次到商家的那天,他坐在后座看着窗外。
他的人生还没有如棠,也没有弟弟。
车子要开过头了。
“小棠。”
商柘希睁开眼睛。
司机把车停好了,刹车带来轻微的滞感。商柘希看着玻璃车顶,眼神很空,定不在一个点上,司机回头叫商总,他这才推门下车。
那天一定发生了可怕的事,他好像知道是什么了,又不敢知道。
如果只是为了一个电话,如棠怎么会那么伤心,如棠为什么给他打这个电话,他要对他说什么,他到底要说什么。
商柘希看一眼腕表,一点二十。
他伸手抹掉表盘上的雨点,但立刻又落上了。
商柘希在门口站了两秒,推开门上楼,回到卧室一看,如棠还在睡,房间里有很均匀的呼吸声。如棠换了一个姿势,大约一直没醒,水杯的位置也没动过。商柘希坐在床边看一会儿,正要走开换衣服,发现自己的便利贴被人动过了,他拿起来看。只见在那一行“对不起”下面多了字。
如棠留下的一行字。
“你是猪。”
第四十二章 空
“我想你一定误会了如棠,赵现海拿视频胁迫他,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希望你们之间因为那个电话有所误会。”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
“也许你比我更清楚如棠的为人,但是爱之深责之切,商总你又确定自己没有带着情绪吗?”
“你以为自己是谁?”
叶捐无奈垂眼,他打听过这位小商总,明明是私生子的出身,年纪轻轻爬上集团分公司执行总裁的位子,在董事会占一席之地,果然对外人毫不留情面。
“我不知道如棠有什么心结,才会让他明明有心上人却做出一些别的选择。我没什么目的,也无权介入你们之间的事,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系铃人从来不是赵现海,也不是别的人。”
“你很聪明。”
“聪明人有很多,但能管住自己嘴的人并不多。我不会乱说的。”
炸芋头打包好了,店员提着漂亮的纸袋轻放在商柘希手边,商柘希站起来,拿走了炸芋头。
商柘希点一下头,对叶捐说:“Enjoy。”
开车回家的路上,商柘希一直在想叶捐说的心结,也许只有未来的承诺还不够,他必须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如棠不乐意说,上次他在餐厅扮小熊玩偶撞见他约会,商柘希都是通过他同学才知道的。
在那之前还有别的吗。
商柘希本以为他们可以慢慢来,他忘了一点,他对如棠倾注了多少关注,如棠也对他倾注了多少关注。之前他跟女人交往,不可能没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只怕如棠知道的比他想得更多。
车子在路口一停,商柘希扶着方向盘,看一眼副驾驶座上的炸芋头。
上一次他们一起吃炸芋头是在春天,如棠加入了学校的戏剧社,排练舞台剧《哈姆雷特》,演出那一天商柘希带着鲜花去看奥菲莉亚,他拿着相机坐在台下,女孩子扮演王子,如棠扮演奥菲莉亚。
舞台结束之后,如棠问他拍下来了吗,商柘希说拍下来了。如棠打开看,却看到镜头只对着奥菲莉亚,仿佛是独角戏。
如棠说:“你怎么拍的,忘了开广角。”
两个人离开学校,如棠对同学说拜拜,同学也对如棠说拜拜,哥哥拜拜。从演出礼堂到校门口不算远,如棠走得很慢,商柘希问他脚疼吗,如棠说鞋子不舒服,商柘希说我背你,如棠说不用。
商柘希把他放在花坛上,替他脱鞋,如棠摇摇晃晃,只好搂住他的脖子。
粉色的棠花开了,开在春夜里。晚上没什么学生,零星遇上几个人,如棠把脸埋在商柘希的颈窝。每经过一柱路灯,如棠看到商柘希漆黑的短发被照出绒绒的质感,好像也在发着光,他们的影子合在一起,沿着马路向下走。
“我重不重?”
“不重。”
“那我不下去了。”
“想好吃什么了吗?”
“我要吃日料。”
“不能喝酒。”
“只喝一点点嘛,我还要吃炸芋头。”
那天晚上他们去吃了日料,如棠捧着小杯子喝热清酒,他酒量不好,一两口就醉了。他们外出吃饭大多数时候并排坐,商柘希扭头就能看到,如棠眼睛亮晶晶的。如棠凑近了跟他说话,酒气呵在他的鼻尖上。
商柘希目光下落,看着他湿润的嘴唇。
就是在那一晚回家之后,商柘希一个人在餐厅,拿起如棠喝过的杯子,吻在了杯沿上。时至今日,商柘希还能记得那一刻暧昧的触觉,像是有一枚蝴蝶栖息在了唇角,痒痒的,对着他抖落花粉。
在那之后还发生了什么,难道他没有一点察觉吗。商柘希凝神回想,忽然想起第二天的傍晚,如棠叫住他说:“哥,我有话想对你说。”他正要出门应酬,抚了一下如棠的肩膀,说:“明天吧。”
商柘希懊恼地闭上眼睛,记忆纷纷向他袭来。那一段时间他很忙,如棠总是有话想对他说的样子,但如棠看起来没有不开心,而是怔忡的、期待的。如棠说他在忙着做一个雕塑,刻好了一定给他看。
有一次他在厨房给他做甜品,想起来问:“那天你要说什么?”
如棠从背后抱住了他,柔软的脸颊贴着他后背。
如棠的声音也很柔软。
“等我完成了,你就知道了。”
马路上的噪音一下子涌进车窗,商柘希睁开眼睛,四面八方是闪烁的霓虹、流动的车子,车子上的猫咪小吊坠轻轻晃动。
绿灯亮了。
商柘希开车,朝另一个路口打方向盘,掉头回去。导航提醒说,您已偏离导航,商柘希调出地址,换成另一个常去的目的地,小工作室。
到了地方,商柘希在车位停好车,他找到开门的钥匙,熟练地开了门。小工作室一片混乱,看起来很久没收拾过了。商柘希知道如棠有一个习惯,每完成一个作品,都会在作品上签下完成时间和名字。他一样样地查看不熟悉的作品,掀开白布,就着灯光看底座上的签名,没找到想找的东西。
这不应该,如棠花了三个月时间在那个雕塑上,没道理凭空不见了。
商柘希离开工作室,找不到,不如直接回家问。他径直回家找如棠,连商永光的车停在车库都没在意,打开门却看到如棠坐在沙发上,正在跟商永光说话。如棠披着一件外套,神情疲倦。
商永光说:“正好你回来了。”
商柘希放下炸芋头,慢慢走近了。
商永光说:“你们又闹哪一出啊?”
商柘希立在沙发旁,站的很直,说:“发生了什么?”
商永光伸手一指如棠,又伸手点一点商柘希,说:“他跟我说,要去佛罗伦萨留学,我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怎么惹他了。”
“他不能去。”
商柘希说得很干脆。
商永光对如棠说:“你听到了,你要是说不出来非去不可的理由,我替你做不了主。你外祖父那里也不会让你去的。”
如棠说:“我要去进修学业。”
商永光说:“别给我扯。平时你们好得穿一条裤子,之前我要送你去,你死活不去,说去了就见不到你哥。今天又说去了?”
如棠说:“我已经是成年人了,可以自己做主。”
商永光烦躁地哎了一声,站起来示意商柘希去哄,商柘希站着不动,商永光就说:“你俩的事,自己吵。”
商柘希两步上前一把拽起如棠,商永光装看不见,商柘希把人拉进了书房,如棠说:“我要去佛罗伦萨。”话音刚落下,商柘希掐住他的脖子,砰地一声把他卡在墙上。商柘希说:“你敢?”
“我不想看到你。”
“你敢?”
商柘希眼里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凶劲,到了咄咄逼人的地步。他可以闹,可以冷战,但是他敢离开他身边,那就等于是杀了他。
如棠偏说:“我要离开这个家。”
商柘希怒火中烧,压上来强吻住他的嘴,如棠扭头躲,商柘希掐着他的下巴,要吃了他似的吻下去。
这个吻的目的不是抚慰,只是侵略占有,如棠伸手推他,商柘希立马在他的唇瓣上狠狠咬了一口,血腥味充斥在唇齿间。如棠疼得要命,商柘希像是闻着味来进食的鲨鱼,还伸出舌尖舔他的伤口。
如棠气得反咬他但没得逞,商柘希警觉地撤退,立刻又把他钉在了墙上,转而吻他的脖子。商柘希把他的领口往下一扯,又吻又咬,带着强烈的不满。如棠说:“你疯了?”商柘希把他翻过去,从后面抵住了他。
“你再提一句去国外,我就真把你关起来。”
“不行。”
“你别逼我发疯。”
“不行。”
商柘希凑近他耳边,话音一转,说:“绪如棠,你偷看到我吻你的咖啡杯那天,在想什么?”
如棠回头看他,眼神是湿而悲的。
“那时候你也希望我吻你吗?”
“告诉我。”
商柘希手上的动作粗暴用力,可是眼神又那么柔那么湿。他等一个回答,等着那个回答像教堂的钟声一样拯救他。
“我忘了。”
如棠怕他听不清,又说一遍,“我忘了。”
商柘希看他好一会儿,如棠却不再看他,商柘希又掰过他的脸,说:“你能不能原谅我的怯弱,你不能忘。”
如棠还是说:“我忘了。”
“你说要给我看的雕塑,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什么雕塑。”
“你不要明知故问。”
“你不是已经忘了吗?你那时候忙着跟女朋友约会、上床,你不是忘了吗?先忘了的,不是你吗?”
这一刻终于逼出了他的回答,可商柘希没有一点痛快,只觉得万箭穿心。
如棠说:“你陪她去迪士尼,陪她抓娃娃,你陪她逛街,你给她拎包,你还带她去吃我们吃过的日料,你开车去她家,给她买好多玫瑰,你给她定了项链,我以为那是给我的,开心了好久,你从我面前走过去看都不看我,你一次一次找她过夜,我还要装作不知道,我都装作不知道,你把我放在哪?”
“你让我动了心,又不要我了。”
“你为了她不接我的电话,你没有接,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没有来救我。我很想怪你,我早就想永远不理你了,可我只有一个哥哥。”
“我只有你啊。”
第四十一章 化日
如棠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车。也许因为看到他淋了雨,怕他弄湿后座,网约车司机在面前停了停,又取消订单开走了。如棠站在树下给家里的司机打电话,他知道司机下午要接自家小孩放学,所以一直避开这个时间段麻烦他,但今天躲不过了。
司机很快到了,撑着伞下车接他,他靠在后座,司机贴心地开了除湿,又给他拿了毛巾和毯子。温暖的风吹拂在脸上,可他还是冷,他一遍一遍给商柘希打电话,手机放在耳边听对面的声音,商柘希也一遍一遍挂断。
他故意的,他不想跟他讲话了,如棠给他发微信消息,抖着手打字。
“你听我解释。”
“接电话。”
“哥哥。”
如棠一个字一个字打出,我是被逼的,又一个字一个字删掉。太无力了,他只想见到他,看到他,他才能觉得安心,不然他说不出口。
“商柘希。”
“你别不理我。”
商柘希不回消息,他只能又接着打电话,司机担忧地看后视镜。如棠麻木地打了一遍又一遍,抱着手机像抱着救命稻草,终于回到了家,如棠找到了文姐,要到了她的手机。他用文姐的手机打过去,商柘希终于接通了,如棠哽咽着找回声音:“你听我说……”
他还没说完,商柘希挂断了电话。
如棠绝望地看着手机,他真的不理他了,不信他了。他又拿自己的手机打一遍,这一次,商柘希关了机。文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看如棠的样子不同以往,只能干着急,在一旁轻声安慰。
如棠什么也听不进去,失神发怔。
“我要去新加坡。”
“现在就去。”
“我去收拾行李!”
如棠拿定了主意,眼里终于有了一丝亮光,文姐拦不住他。
如棠立刻订了机票,最快的飞机要四个小时之后出发,他洗了澡、换衣服,努力吹干头发。如棠打开抽屉找好了证件,又打开衣帽间找衣服,没有一刻停下,备好行李箱才花了半个小时。
离起飞还有好久,如棠再次打开行李箱,又接着整理。他没想过要在那边待几天,也许会多待两天,昨天商柘希还说他忘了多带一套睡衣。如棠跑到商柘希的卧室取走一套,放在自己床上仔细叠好。
他们有好几套一样的睡衣,有一套是他们在香港逛街看中的,尺码也刚好合适。商柘希说很幼稚,但其实穿起来很清爽,有少年感。如棠一板一眼叠好了,不太满意就又把睡衣摊开来,他看着那件睡衣,慢慢俯下身。
他把脸贴在了睡衣的胸口。
一个小时后,如棠穿好外套准备出发去机场,有不速之客登了门,文姐只好来问他意见。莫连成是带了礼物来的,如棠想了一下,决定花十分钟送他走。莫连成进了门,一见他,吃惊说:“如棠,没有睡好吗?”
他心不在焉,莫连成看到行李箱又吃了一惊,说:“你要出远门?”
如棠淡淡说:“去新加坡。”
莫连成哦了一声,说:“找你哥吗?”
如棠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莫连成笑了笑,接过文姐托上来的茶水,说:“我说呢,昨天欣然去了新加坡。”如棠木然不动,好一会儿才说:“是吗?”莫连成又说:“我昨天看她朋友圈定位是在滨海湾的酒店,你哥也住在那边吗?”
如棠没说话。他今天太异样,莫连成担心说:“如棠,你没事吧?是不是我说什么话让你不开心了?”
“我胃不太舒服。”
莫连成说:“那还要赶飞机。”
如棠笑说:“算了,不去了,我在家休息吧。”
如棠把手放在肚子上,突然很想吐,莫连成坐到他身边给他倒水。如棠胃一阵绞痛,伸手接水却打翻了杯子。莫连成手忙脚乱扶他,如棠想要站起来,忽然浑身无力地跌在沙发里,失去了意识。
商柘希在新加坡多待了一个星期,一直忙完工作的事。文姐亲自开车到机场,路上跟他交代这一个星期的事。如棠生了一场大病,请了假在家休息,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画画、做雕塑,商柘希扭头看着窗外,脸上看不出什么。
这一个星期商柘希对如棠不闻不问,一个电话也不接,只通过文姐了解如棠的情况,可文姐怎么管得住如棠。如棠是待在家里不错,但他着了魔一样,不肯好好吃饭好好休息,一句话也不再说。
天冷了,商柘希换了长风衣外套,更显得消瘦。这栋房子好像从来没这么冷寂过,冷风把树叶卷下了台阶,厨房每天开火,但如棠不下楼吃饭,只吃文姐送上去的一点面包和水,餐厅整洁得吓人,没有活人气。
商柘希看了看四周,好像已经不太认得这个家,他往楼上走,来到了画室门口,手握上门把又松开,低头看地板上金质托盘里的面包,看起来今天连面包也没吃。商柘希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弯身拿起托盘,终于推开了门。
如棠拿着油画笔,对门口的动静不闻不问,他没看到商柘希,余光都没有瞥到一眼,可就像有某种感应一样,如棠慢慢停下了笔,回头看过来,商柘希也站在原地不动,看着他。如棠看他一眼就继续画画,手在发抖,也强迫自己专心。
商柘希站在桌子前,把面包撕成一小片,拿到了如棠面前。如棠不看他,商柘希就拿起那一小片面包,喂到了他嘴边,仿佛他还是要照顾的小孩子。如棠别开脸,商柘希捏住他的下巴,强行把面包塞进去。
商柘希不让他张嘴吐出来,如棠被呛得咳嗽,迫不得已咽了下去。商柘希还要喂他,如棠打开他的手,商柘希扔掉面包,连托盘也掀翻在了地上。清脆的一声,托盘完好无损,却又像有什么碎掉了。
如棠垂着头,说:“你还回来干什么?”
“你是不想看到我,还是不敢看到我。”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你先回答我的话。”
“有什么好回答的,你不是不听吗?”
“听你编谎话吗?”
“你怎么不一辈子别接我的电话,一辈子别来见我!”
“我不在家看着你,我不打电话,我不找你,不是正合你的意吗?你不是就喜欢出去浪吗?”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那一句说的不对?”
“你没有心!”
“绪如棠,没有心的人是你。死性不改跟男人上床的是你,求我接电话的也是你,我不过离开了两天你就耐不住寂寞爬床,你别这么贱!”
“你好到哪里去,周欣然不是在新加坡陪你吗?”
“周欣然什么时候在新加坡陪我,你拿出证据来,她是去新加坡找我了,但我拒绝了。我有一根手指碰过她,我不得好死。”
“谁信你。”
商柘希被激怒了,用力捏住了如棠的脸,说:“在你眼里,我跟别的男人没有分别是吗,你从来没有信过我。”
“我不知道怎么能相信你。”
“我也不知道怎么相信你。”
“我是被逼的,你信吗?”
商柘希看他良久,笑一声说:“是吗?这是个很好的理由。”
他怎么能说出这么残忍的话,他还在笑他。如棠简直无法再面对他,他们的信任完全崩塌了。
如棠把油画笔摔在他身上,说:“你不是我哥哥。”
商柘希又笑说:“那就不是好了,你也说了,我不算你的亲哥哥。我算什么东西,我也配吗?”
如棠发抖得厉害,后退一步,连整个画架都撞倒了。
商柘希不笑了,转身离开不再看他。他大步回自己的房间,风衣外套被带得翻飞,一关上门就整个人靠在了门上,闭上了眼睛。他喘不过气了。
小棠。
我原谅你。
你做错了什么,我都会要你。
一直有个声音在脑海里响,仿佛那才是真正的商柘希,他不能让那个商柘希跑出来。
那个商柘希对绪如棠太过心软,只要他勾勾手指、掉掉眼泪,他就会没有理由地向他低头。
商柘希睁开眼,眼神又恢复了冷意。
他听到铃声一直在响,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放在耳边接通,秘书说:“商总,有一位叶先生想要见你,每天都打电话过来。”
“我没时间。”
“他说跟你的弟弟有关。”
商柘希静止了,一边走向衣帽间一边看腕表,秘书又说:“那,还是推掉了?”
“半小时之后,给我约一家餐厅。”
秘书考虑得很周到,他从官方渠道得知叶捐喜欢日料,给他们订了一家怀石料理。商柘希换了一套衣服,自己开车到了餐厅,服务生帮他推开拉门,叶捐跪坐在榻榻米上,人已经在等着了。
商柘希进了门,先上下打量一番叶捐,叶捐不卑不亢回视他,然后弯身鞠了一躬,仿佛带有歉疚的意味。这一看商柘希确定了他的身份,商柘希在对面坐好,开门见山说:“叶先生,有什么事?”
“如棠还好吗?”
“你是用什么身份问这句话?”
“一个朋友的身份。”
“赵现海还会允准你们交朋友?”
“你查到了。”
“你上次参加宴会是为了故意接近我弟弟吗?”
商柘希提起茶壶,给叶捐倒一杯茶,推到他面前。叶捐转一下面前的杯子,抬头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心里想什么,你怎么会知道。”
“我不知道你,但我知道如棠。”
商柘希没有说话。
叶捐又说:“我知道你和如棠……”
商柘希一抬手制止了他的话,旁边的服务生走上来,商柘希说:“把一碟炸芋头拿走,打包起来。”
叶捐没有说下去,而是说:“如棠喜欢炸芋头?”
商柘希终于正眼看他,说:“这是我的家事,你不要自作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