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糖硬糖

  马可·安东尼奥·科隆纳认为适当的挑剔有益于心智和脑力的成长,去芜存真、去粗取精是评论家的要务,也是他应该锻炼的能力。关于食物,他同样秉持着自己的态度。

  首先,他不食用红肉。食用红肉增加碳排放,对大气层和南极冰川有害,更何况红肉有股野兽的臭味,切开之后还会流出血水,从前在家时他没得选择,只好硬忍着吃下去,导致胃酸过多,把门牙都蛀出了洞。现在他只要有选择就不吃红肉,做肉酱意面时也尽量使用货美价廉的鸡胸。

  其次,他不食用精制的面食,精制的面食提供太多热量,粘在牙上同样是龋齿的成因,即使需要给两位同居者制作披萨或者千层面,他也会选择高麸质的面粉。(至于两位同居者对此有何看法,这就不关他的事了,他们大可自己下厨,反正他们做的饭他大部分时候也不会吃。)

  如果可以,他也希望有健美的肌肉,但是过度健壮的身形时常意味着智力的匮乏,拥有基本自持的青年男子至少需要保持瘦削,突出的颧骨能让他比实际年龄显得成熟,而尖锐的下巴能在扬起后令他人保持敬畏。他拥有漂亮的手指和手腕,他从不掩饰这一点。

  他的手指上有厚厚的笔茧和常年不消的墨水渍,因为操纵手摇咖啡机,掌心也存在一层薄茧,有时候人们觉得他大拇指和中指的指尖有茧是件怪事,但他需要经常系上袖扣、别好胸针。其实,唯一的怪事人们往往不会发现,因为,你瞧,他习惯性的动作就是握起拳头,用指根的骨节支住下巴,所以那里有茧再正常不过。

  马可·安东尼奥·科隆纳把另一个男孩的卧室称为“狗窝”,赫尔蒙德也并不为此生气,毕竟他的杂志、书籍、收音机、螺帽、甚至扳手和打火机都放在床上,大多数时候他和琼做爱都去琼的房间。琼的房间呈现一种有节制的整齐,说难听一点就是:空空如也。马可对此持保留态度。

  至于马可本人的房间,他自认彰显品味的同时也很闲静优雅,窗台上摆着花盆和小雕塑,书柜整齐地码着厚重的书籍,他用了十年的宝石蓝色钢笔搁在一个土耳其产的陶制笔架上。他的床单是天竺棉织成的,枕头柔软又蓬松。往常他的床上会放一两本书,或者他会把做翻译的笔记本也拿上来,他总是小心再小心,以免墨水沾染床单。

  现在床单上放着许多色彩缤纷的包装,他站在床边,盯着这些包装看,好像眼睛能发射x光,把里面的内容物照出来似的。他站在床边很久,待到天色由黄昏变作黑夜,他才有了动作。

  他凑上前去,撕开其中一个,黄油小圆饼们暴露在空气中,配料表上有糖,有反式脂肪酸,有精制面粉,但他毫不在意。他用手指拈起一片,填到嘴里。

  仅仅咀嚼三下,他就将口中的碎块咽进喉咙,碎块的尖角令食道刺痛,他却完全不在意这一点。像流水线上运作的机器,无缝衔接地拿起另一片,咀嚼几下后吞咽。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没有看向任何地方,如果他的同居者看见,估计会被吓到,所以他反锁了房门,在门上贴了“请勿打扰”的纸条。

  饼干在五分钟之内变空,他拿起另一个包装,里面是水果形状的橡皮糖,上面沾了白色的糖粉。琼喜欢顺手给他带些这种东西,哪怕他一再告知并不需要。有时候他怀疑琼能看出他的行为,毕竟那双蓝眼睛总是冷静地观察一切,但这只是毫无根据的猜测,他自认为掩藏得够好。

  橡皮糖凝成硬团,卡在他的食道里,他打开气泡水,把它们送下去。有气泡的饮料是必要的,这样能使之后排出的工序更加顺利。他不经常这样做,幼时频率会再高些。这次或许是因为卖咖啡时碰到了令人嫌恶的顾客,或许是在学校被讨厌的教授叫去帮忙,他平等地憎恨所有看起来德高望重的老人,哪怕他们并不会把手摸上他的手。

  接着是大包装的薯片,他抓取一把,在手里握碎,像猫一样舔舐干净。盐味在他的舌面上炸开,他同时品尝到油脂的香气,脆而薄的结构非常容易咬断,最后变成小团的食糜。赫尔蒙德把薯片袋子递给他时他从来都不屑一顾,爆米花也是,洋葱圈更是,他讨厌会让口气变糟的刺激性食品。但他买了爆米花,也买了洋葱圈,机械式的进食与好恶无关,只需要抓取、咀嚼、吞咽,他存在口腔、食道和胃,就像低级的腔肠动物那样,至于其余的部分,暂时都不需要。

  他把空掉的包装装进黑色的厚垃圾袋,再往里面塞些准备好的泡沫塑料,让它从形状上看不出内容。等垃圾袋被装满,他的胃也硬得像铁,传来明显的胀痛。他轻缓地呼吸,尽量不让自己打嗝,毕竟,那可不够优雅。

  他瞧不起赫尔蒙德,有一部分原因是对方的掩饰太过拙劣,他总是需要帮忙洗去浴室里残留的血迹,那可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活儿。为什么不在浴缸里铺上塑料布?他就会随身带着折得很小的塑料布。将它在浴缸里展开之后,他把眼镜放在洗手盆里,跪在旁边的瓷砖上,再次用眼神确认锁好的门。确认完毕之后,他安静地把食指和中指伸向喉头,门牙刚好抵到手背上的老茧,手指用力下压的同时,他用另一只手握成拳头,狠狠抵上自己的胃。

  食物随着胃酸喷涌出来,挤出糊状物的过程仿佛生育,他的喉咙被大块的硬团撑得近乎绽裂,眼眶由于疼痛和酸胀渗出泪水。但他不会发出咳嗽,他从不发出任何引人怀疑的声音,他总是很安静,无论是做爱、哭泣还是呕出吃下的食物。他必须很安静,他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对自己表示不满,或者更可怕地,表达怜悯。

  看到较早吃下的、色彩鲜艳的橡皮糖之后,他打开水龙头,冲洗沾满口水和粘液的右手。接着他戴上眼镜,把塑料布提起来,塞进垃圾袋里。他开窗通风,并喷上许多古龙水,等空气中充满足以让鼻子麻痹的香气,他就提着垃圾袋走出浴室,丢进厨房的垃圾桶。他的两位同居人还没回来,估计正在学校赶工,今天他打算给他们制作普罗旺斯炖菜,配上冰箱里的薄饼。

#偏心贴贴

  欧鲁迈特是个伟大的英雄,没有人不这么说,他惩恶扬善,将公平与正义握在手中。无论是电视上、街道上还是人们居住的房屋里,没有人不这么说,大到阻止一场龙卷风,小到救下树上的小猫,他都会去做,“并不是为了赢得人们的崇拜……当然这或许也是一个方面,”八木俊典穿着睡衣、表情严肃,手握住旁边枕头的一角,“人们需要英雄,英雄能让社会更加和谐。即使我现在处于退役状态……但我的学生也会为社会付出应有的一份力量。”

  但麦克呢?他的力量在于“声音”,他也很乐意担当各种节日的解说,但只要一只小小的——一丁点儿那么大的——蜘蛛从房顶上吊下来,就能把他吓得面无人色,扔下话筒快速逃跑。再加上他作为英雄也稍显夸张的造型和有时候像缺了根筋一样的性格,“雄英高中的英语老师在灾难来临时有多可靠”一度成为了学校BBS上的流行话题。

  “八木你看,他们给我P了张爬到房梁上躲避底下巨大蜘蛛的图诶。”山田打着哈欠,口气介于无聊和事情火起来的兴奋之间,“拜托,大英雄,看看这边好不好?墙有什么好盯的?你看这个大蜘蛛,它甚至有逼真的红眼睛!”

  八木没有说话,只是沉稳地伸出手来,把山田的手机接了过去,然后他就像欧鲁迈特一样,把一只手臂全搞上肌肉,点击屏幕的速度和重量似乎每一下都能把它敲碎。在山田哀嚎自己的手机屏幕之前,他把手机还给了对方。作为学校BBS管理员之一的欧鲁迈特有删贴的权限,现在原来的整蛊楼凭空消失了,只余下一片无趣的空白。山田下意识刷新了一下,看到欧鲁迈特——或者八木俊典发的:不要乱开玩笑。

  当然,八木也不是个大男子主义的控制狂,在山田询问的时候,他尽量仔细和婉转地解释了这一切,换来的却是山田抱住他的脖子,然后是脸上一个湿润的亲吻。不仅是胳膊,山田整个人都缠到了他身上,和八爪鱼似的,拿嘴往他的肩窝里吹气,脚跟还故意搓揉着他的隐私部位。这不太好,他接下来还有很多正经事要做,他试图把对方扒下来,但在没有变身的情况下,山田的力气比他大。

  他的电话响了,在这种情况下,他没法去接,不管是死柄木重出江湖,还是爆豪和绿谷又打起来了,他都只是任电话铃响完。透过橙色的眼镜,他看着山田的眼睛,大消息:原来山田这样的人也会也会不好意思。在对方的唇语被声音注明之前(那是“谢谢”的口型)八木知道自己并没有做什么,只不过之前还读高中的时候,对方就嫌恶这种名为调侃实为霸凌的举动。他吻上了对方的唇,将牙关撬开,唇舌交融在一处。对方的肌肉绷紧了,像拉到极限的弹簧,八木只是抚摸和揉捏它们,以期让它们放松下来。

  第二通电话铃响的时候,八木起身走到床头柜边,把它关了机。他今晚的任务就是:让山田阳射振作精神、重新高兴起来,喊出把对岸人民耳膜都震破的最强音。

  他把睡帽摘下,戴到对方的头上,然后把眼镜摘了下来,山田抗议他让自己看世界的方式都变了,语气里却带着笑意。这种耷拉着绒球的睡帽还是适合你。对方给他重新戴上,顺道摸了一把他的头发。而八木就像欧鲁迈特会对学生做的那样,把山田揽进怀里,然后揉搓。

  看对方顶着一脑袋乱毛钻出来,他不禁爆笑出声,并拿起自己的手机(划去那些短信和邮件)拍照留念。山田想抢来删了,但他把手机放在了衣柜顶上,以对方的个头肯定够不到。

  然后他们做爱。因为不需要紧急出发,八木什么也没穿,山田也只穿了内裤。八木压在他身上的时候,他用手去丈量对方瘦骨嶙峋的身体,然后说:“就像是不同样式的石块拼接成的,偶尔你要是更重视一点营养就好了。”他抚摸八木的骨头,眼里带着复杂的情绪,今晚只需要高兴起来,于是八木亲吻对方的身体,从喉结到锁骨、从乳头到肚脐,他没有吮吸好留下印痕,但也留下了温暖湿润的痕迹。然后是大腿内侧,八木画着圈儿,拿略微粗糙的舌苔使它泛红,与此同时,对方的性器官也随之涨大。

  “来呀,教我吧。”山田阳射这样说,用手用了太多遍,这次八木准备来点新意,于是他张口,鲨鱼吞下猎物一般吞噬了山田的阴茎,他的舌头顺着柱身舔吮,直到它明显比从前粗出一圈,这时他吞吐对方的阴茎,山田的一只手抓在他的手上,形成十指相扣的姿势,现在那只手紧紧抓住他,山田咬紧嘴唇,身体也涨红了。不要、太过了,对方像呓语一样反驳他的作为,但对方的身体相当诚实:在他用上下颚夹住对方烫热发硬的阴茎时,它突然软化下来,将精液全部射进他的口里。他全部吞下,然后展示给对方看。山田捂着脸,问他需不需要自己给他口交。他不同意,那毕竟是张伶俐的嘴巴,明天的雄英高中还需要他来传达消息。

  世界上依旧发生着很多事,诸如火灾冰雹原子弹,雄英高中也发生着很多事,他的小徒儿没有半个是省油的灯。欧鲁迈特在退役前甘愿担当此任,在退役后努力担当一位合格的教师,并且大多数时候做得很好。世界今晚没有欧鲁迈特,也许雄英高中的负责人很快会来找他,也许明天就会需要探访进医院的徒弟,也许今晚他本应救下一只爬在树上下不来的猫,也许是全部做到。也许明天的BBS又会出现那种楼,他会尽量在对方发现之前全部删掉。但是,但是啊,他用祈祷的语气在心里说,我是个人,我有自己的爱人,我希望我的爱人幸福圆满、开开心心。他的私心只有这么点儿而已。

  山田躺在他的腿上,拨弄着垂下来的两绺头发,对他说:大英雄。该给你颁个大英雄奖,不过你好像本来就有。“你今晚确实很不错——而且我该感谢你——那待会儿如果洗澡的话,让我给你擦背吧。也算是给大英雄的一点小小还礼。”

  您瞧,这算不上什么大事,在伟大骑士的史诗中,不会有半句话为它落笔。毕竟,有熟练的除法神官在,伤口只要不危及生命,总有办法处理得像原先一样,而且,这只是战斗途中一个小小的、小小的错误。

  殷红的血顺着手甲的缝隙流下来,介于少年与青年间的男子没有发出痛呼,也没有停下手上的剑。他的表情毫无变化,这让闻见血味凑过来的无秩序怪物们感到心惊。他挥舞剑不像挥舞肢体的延伸,那是比毕达哥拉斯的时代更早的战斗方式,那时战斗指的是血肉与血肉间的碰撞,他挥舞剑像挥舞一柄沉重的石锤,但又格外灵巧,剑的边缘准确而灵敏,像燕子掠过水面。

  血一直在流,根据乌勒自身的觉知,左手大概是断了四五根骨头。精美的手甲向内凹陷成奇形怪状的样貌,像熔融后经历了不当冷却的金属,它上面的铁钉根根突出,像人头被夹扁时迸出的眼睛。这不是适当的联想,但有时他确确实实很想问那些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家伙:你们有没有见过破碎的人?有没有见过惨死的尸体?坐在安乐椅上规划图纸,你们的羽毛笔和墨水下可是一个个真正的人……他知道毕达哥拉斯学派不会听他的话,某种意义上,他也不过是一柄好用的工具。夕阳照在他的手甲上,照在模仿指甲的弯曲部分上,流畅的曲线折射出多种暖色,让它显得格外华美。再次干掉身边一圈敌人之后,他看着手甲的掌心里积成的血湖,这颜色多像她的眼睛!

  “她”有时是个模糊的形象,在他期望忘记的时候,她会像雕刻一样清晰。他听到千百种她的声音,看到过千百种她的表情,从石块到血湖到羽毛笔,全都是能让他想起“她”来的物件。她的声音在开始让他紧紧地捂上耳朵,试图甩掉痛苦的回忆,如今他已经能自如地与她的声音相处,除了有时会在夜梦中惊醒。

  他的手甲与她的利爪相碰,闪耀的不仅是火星还有金属与骨的碎片,他们像原始人一样搏杀,随时准备着用手剐下对方的一块肉。然后,夕阳开始下沉,在朦胧的视野中,在朦胧的暖光中,去掉她的嘶吼声,他能看见她伫立在这里,发丝被风吹得飘扬,她说:“骑士大人……”

  他捏紧拳头,任血从手甲缝隙里流淌,再干涸成难以清洗的污渍,他拖着剑,自嘲地笑了。

#猫猫干架 您在意大利的小巷中看到过猫吗?那些毛皮滑顺,骨骼又柔软灵便的小动物。它们几乎什么都吃,无论是麻雀、老鼠、墙缝里偶尔能见到的蜥蜴,还是某只不幸的鸽子。它——那只鸽子——踱着一以贯之的方步,走进了广场和小巷、阳光与暗影之间的那条分界线,它走得并不算太深,只要扑扇翅膀便能脱出。然而街猫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捕猎的时候,它们经常成群。一只按住它扑棱的尾羽和脚爪,另一只将利爪扎进它温热的肚腹,最后那只负责咬断脖子。它们会将还在呼吸的猎物拖回小巷,因为广场上的人们不太乐意看到残酷的猎杀场景,会用各种方法驱逐、捕获,有时甚至杀死它们。

  天满礼爱喜欢猫,他喜欢美丽的事物;他也掐死过猫,那只猫全身染了猎物的血,让他想起在任务完成后不及时清理血迹的里卡多,另外,他也想知道掐死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触。那只猫起先疯狂地挣扎,锋利的爪子在他手上留下血痕,他宽容地谅解这一切,手没有变松,也没有掐得更紧。他感受到血管的跳动,心脏发出的声音恍若雷鸣,他感受到气管上下滑动,想要努力地多吸入一些空气。然而一切都被他的手指阻挡着,他的手指虽然已经开始进行男性化的发育,但仍旧纤细,它们陷进那只猫的厚毛里,看起来简直像一触即碎的纸玩具机关,像个冷笑话,以前他也喜欢对里卡多说,然而就是这么纤细的手指控制着这只猫、或许另一只猫,还有许多人的生死。他不会跟钱过不去,也不会跟自己过不去,更不会和漂亮东西过不去。猫在他的手下逐渐瘫软,发出濒死的咳喘声,然后安静下来,慢慢变得冰冷,身上的毛发也由活动的、闪耀的毛发变得更像机械和人偶的毛发,失去了生之光泽的无趣废品。他松开手,活动了一下手指,伸了个懒腰,把猫的尸体往更隐蔽的草丛里推了推。他穿着灰黑色的风衣,里面是黑色的深V领衬衫,两样物品看上去都造价不菲,他戴着切割成菱形晶体的黑曜石耳坠,坐在小巷的破烂箱子上就像坐在能看到东京塔的房子里,或是某场酒局的主座。

  他拨弄着耳坠,看起来漫不经心地往巷口的黑暗处瞥了一眼,然后开口:“酒瓶、压瘪的易拉罐、用过的避孕套、不知道擦拭过什么的纸团……还有这些破破烂烂,一坐就发出嘎吱声的木板箱,有没有感到怀念呢,里卡多?那个词在日语里怎么说来着?乡愁?用我给你做翻译和讲解吗?”

  “活人和死人的区别就在于死人懂得闭嘴,如果你不闭嘴,我就把你变成死人。”黑发的男子双手抱臂,有些过长的碎发粘在了他的额头上,他以似乎要揪掉它们的力气把它们弄回去。他走到月光底下,一脚踢烂了天满礼爱坐着的箱子的一根板条。

  “哎呀,你还是那么暴力……这可不好,毕竟这个远东的岛国是法治社会。”像是说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一样,希罗摩捂着嘴巴笑了,“法治社会。”里卡多捡起一枚酒瓶的瓶盖,将它边缘的锯齿压进希罗摩的手腕,血珠顺着它的线条流走,在地面上留下更黑的黑色。“法治社会呢。”天满礼爱看起来毫不慌张,“你也多少该装得像个人点,我亲爱的里卡多。”

  “板条箱里,是活人吧?你还是一贯地恶趣味,令人作呕。”黑发的男人发出嗤之以鼻的声音,似乎是因为听到了他的话,板条箱里细碎的挣动和呜呜的喉音更加响亮了,天满礼爱俯下身来,依旧保持着笑容,他拿中指的指节轻叩三下,仿佛询问朋友是否在家。箱子里顿时安静了,往地下掉根针都能听得见。夜风吹起他们的头发,也吹起黑曜石做成的耳坠,在这一时间,小巷里只有耳坠碰撞发出的悦耳的叮铃声。

  “哎,里卡多,我说呀,来干点坏事吧?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天满礼爱用脚来回滚着一个易拉罐,带着笑容发出邀请,换来的是大声的“嘁”和“这次你又把自己卷进了什么麻烦?”

  “没什么,黑帮自己内斗罢了,我一个小小的欺诈师,也就只能在猛兽捕猎的时候拣点碎末吃吃。这个人呢,好像变成了没用的垃圾,没用的垃圾就该沉进海里——想当初还是你教给我的。所以咱们一起去吧?路上也许还有开着门的小店,可以进去吃点关东煮暖暖身子。”天满礼爱柔软地伸了个懒腰,把这事说得像一次郊游,里卡多的表情更严峻了,他上前去扯住天满礼爱的头发,用把它们从头皮上扯下来的力气:“你到底为什么,笃定我会和你一起玩过家家?”

  “哎呀,反正你最后总是会答应的,我亲爱的里卡多。要一个脸颊上的吻吗,意大利人的贴面礼?还是再多一点,直接吻上你的嘴唇?”

  “你在日本肯定没少祸害人。”里卡多拿钢铁碰撞的声音说出这句话。

  “哎呀,那都是露水情缘嘛。哪比得过咱俩,友谊地久天长,爱情万古长青,你说是不是?”

  “我看你就只有嘴好用。”

  “嗯,里卡多,来开车吧,就停在附近,我没上锁。晚上你想怎么超速都可以,不用担心罚单,我都打点好了。”天满礼爱无视里卡多铁青的面孔,轻轻地用鞋跟踢一下箱子,然后近乎天真无邪地笑了。

  他们坐在车上,里卡多驾驶,天满礼爱坐副驾,那个板条箱被安置在后座上,天满礼爱还贴心地给它系上了安全带。车窗是打开的,夜风激烈地吹进来,吹乱他们的头发和衣服,但没人去关窗子。里卡多在无人的道路上飙车,使用油门和刹车都像与它们有什么深仇大恨,后面的板条箱和前面的天满礼爱一起享受着过山车体验,板条箱里的唔唔声增加了,而天满礼爱显然对这一切甘之如饴。

  海边的公路人烟更加稀少,只有带着咸味的海风和海藻的腥气,天满礼爱轻车熟路地指点位置,他们来到一个无人的废弃港口,这里有稀稀落落的几艘船,已经被海风侵蚀得像用到末尾的肥皂,还有一间房屋,顶上的铁皮已经凹陷、生锈,窗户就那样开着,房屋里没有灯光。天满礼爱拿祈求的姿势拜托里卡多和他一起搬板条箱,在二十分钟后,黑发的青年无奈且暴躁地抓了抓头发,抬起了板条箱的另一侧。板条箱很窄,不足以让里面的人翻身,但他们还是收获了死命挣扎,和用头碰撞箱壁。一个人确实稳不住,里卡多想,希罗摩这家伙究竟是规划好时间和地点,笃定自己在那里出现并且会帮他,还是一切不过是奇异的偶然?以他对希罗摩的了解,他选前者,这让他更加火大。

  他们踏入海浪之中,首先只是湿湿脚的程度,冰冷的海浪近乎温柔地舔舐着他们的脚踝,之后是小腿,最后是大腿,水流自带一股冲力,而脚下的泥沙在退潮的时刻全部向海那边抽去,脚下被掏空,如果一个趔趄,想必就会跌入海中。天满礼爱还是带着那副笑脸,仿佛昂贵的衣服被海水毁掉也没什么,而里卡多已经开始计较自己怎样回去,明天能不能在寥寥无几的衣服里扒拉出几件能出门的。天满礼爱先松的手,没有警告和提示,里卡多险些往前栽倒,但他很快稳住身子,把手里的累赘丢掉之后,一拳揍上那张带笑的面孔。

  “里卡多,你说,这是不是很让人怀念?上次你把我扔到海里的时候,情景似乎也是这样……我们可真是老朋友了,很老很老的朋友。”天满礼爱看着白皙手指上的鼻血,然后猝不及防地,把它抹在了里卡多脸上。现在那些昂贵的衣服除了海水还有圆形的、一滴一滴的血,肯定是废掉了,里卡多想。

  “然后我们去哪里呢?你家好不好?你在这边有临时居所吗?我今晚不要回酒店,肯定有人会来找事,求你了里卡多,都这么多年的老朋友……”

  “我们不是朋友,另外,我不想让你进我家门。”

  天满礼爱好过分好过分地说着,从车里拿了两条毛巾,现在他们还是从头湿到脚,但不那么往下滴水了,看见对方祈求的神色和无辜的狗狗眼,里卡多认真思索了一番把这家伙脑袋按进海里溺死的可能性。

  里卡多的临时住所不大,是个温泉旅馆上方的小阁楼,整体呈不规则的三角形,高个子的人得弯着腰才能进来。床是一面铺在地下的褥子,被子、枕头、衣服和烟散落在上面,讨生活的工具则是老老实实分门别类放在抽屉里。此外还有一排整整齐齐的书,照明光源是一盏暖黄色的小夜灯。在里卡多换下湿衣服的同时,他看到希罗摩也脱下了衣服,对方的身体经过多年的发育,不再是小孩子、女性或者天使的美了,对方剪掉长发以后,也不再刻意去强调这个方面。现在呈现在里卡多面前的是一具匀称灵巧的男性肉体,他全身赤裸地把自己扔进里卡多的小藤椅里,腿脚的线条像一尊古希腊的大理石雕塑。

  他很想去联络机构,把这个不当展示裸体的混球抓起来,但是他感觉到脸庞的热度,他很少会如此失态,都怪希罗摩。他扔给对方一件衬衣,和有点皱巴巴的外裤,说:“行行好,先把衣服穿上,你这样裸着回头我也没法和房东交差。”希罗摩似乎因为他的这句话笑了起来,对方捂着嘴,发出不知是笑声还是干咳的声音,然后对方穿上了他的白衬衫,但是没系所有的扣,希罗摩把鞋脱了,赤足往他的地板铺盐水。

  “哎,里卡多。”对方的脸也涌上红潮,里卡多不知道这是从冰冷海水中回到温暖地方的正常反应还是其他什么,他不爱想太多的事儿,所以他说:“回去,把自己拾掇好,别来烦我,我床坐不下两个人。”

  希罗摩只是在他身旁坐下,用泛红的手臂搂上他的脖子,光是这样,里卡多就出现了一些生理反应,似乎是欣赏里卡多的尴尬和随之而来的攻击欲,在他扇对方一巴掌的时候,希罗摩熟稔地划开他的裤链,然后掏出了里面硬邦邦的东西。在场没有人是会把阴茎当成棒棒糖的小孩,而且他的阴茎回来还没有洗过,一定带着大海的味道,但希罗摩跪坐在他的双腿之间,熔金一般的眼睛似乎真的要把他融化,他脱里卡多内裤的方式近乎粗暴,里卡多能想象出明天早上腰部会浮现三条指印状的淤青。但他暂时先不管这些,希罗摩伸出那条经常被夸赞可爱的粉红舌头,吻上他耸立的阴茎仿佛与久别的恋人接吻,那亲吻很久、很长,希罗摩用上了舌根、中部与舌尖,里卡多必须要控制住自己,不能在一开始就没出息地射了,于是他揪住希罗摩的头发,快感越激烈,他给对方施加的痛感也会越多,这算是一桩小小的报复,毕竟他讨厌希罗摩轻车熟路地操控他的行为和他的肢体。

  希罗摩抬起头,他捻弄额上的精液就像在炫耀,他的脸现在已经完全被红潮占据,少女般可爱的鼻梁和嘴唇目前都更像是成熟男性会有的,但无论怎样,他都长得很好看。里卡多为这款认知不爽,对方抬起头来,表情如同少年般天真无邪,舌头稍微弯折出一个凹陷处,里面存着里卡多的精液。里卡多格外阴沉地看着他,然后希罗摩笑了,把头发掖在耳坠后头,他用意大利语说:“Bella Ciao”然后轻柔地让里卡多的精液从舌尖滑下喉咙。

  第二次希罗摩含住他的时候,他把手指放上了对方的脖颈,在舔咬与吮吸之间,他也控制着对方吸入空气的频率。希罗摩并不抗拒,这使他更加不满,他试着把手指狠狠地箍住对方的脖子,再次松开时得到的除了咳呛的声音还有一丝笑。他想真的像掐死兔子掐死猫那样掐对方,然后对方在他的龟头上做了个小小的滑舌。第二次释放是在希罗摩将要失去意识的时候,里卡多坏心眼地看着对方苏醒,试图吸入空气却被他的精液呛到,欲呕但胃里也没有什么可吐的只好干呕,对方的呼吸急促,就像是晚上逃离杀了人的小巷,时不时带着顿挫,里卡多知道这时候他吸入了自己的精液。他在嫉妒,他在想希罗摩的这幅模样是否也给以前的情人看到过?因为嫉妒,他坏心眼地用嘴唇堵上希罗摩的嘴唇,因为不想尝到自己精液的味道,他把对方的嘴唇咬出了血。

  他吸吮着希罗摩的血,对方也只是报以笑容,他们同时想到了那场即兴的谋杀,但与过去了的事纠缠不清可不是好传统。里卡多开始解扣子,拿近乎强迫症的细心来做这桩事,他一粒一粒地把扣子移出束缚住它们的那个环,在他的想象中,此时此刻自己也正在向着希罗摩打开,表层打开的是冷而白皙的肌肤,内里是心肝脾肺肾,光润的,带着仿佛刚刚涂到纸上一样的色彩。它们包在一层可有可无的膜里,它们也会跳动、会蠕动,我的肠子蠕动的样子好看吗?他这么问一直盯着他看的希罗摩,而对方只是笑着回答:“好看啊,当然好看,你生得很美,没有人比你更美……哎呀,为什么揍我?”

  刚才只是一点儿小小的前戏,现在做爱才正经开始,希罗摩对这事的认知是“只要脱了裤子就可以”,但里卡多需要插入或被插入,还有肌肤与肌肤间的接触。他讨厌大面积接触希罗摩的肌肤,但在他自己灼烫的热度下,对方凉得就像只海里的水母,这份认知让他更加不爽。希罗摩指出他的脸红得像苹果、血液、或者一个被勒死的人,而他露出牙尖来,说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如果非要他扮演,他真的不在意变成吸血鬼。希罗摩露出闪亮的微笑,说:“那也不赖,总该来点情趣不是吗?”的时候,他再次掐住对方的脖子,没有前戏就插进了对方。

  希罗摩轻轻捏着他的手腕,以祈求的语气对他说不要太粗暴,这样会很痛,如果还把他当朋友——(这句话说出的时候,他拔出来又重重插了进去,听到对方压抑的痛呼,他的心情总算好些了)黑曜石耳坠杂乱地碰击着,形成细碎的铃响。——朋友之间总该留点余地。对方的脸上一副苦相,但那底下是藏得很隐蔽的微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里卡多的抽插变得更加猛烈,因为没有避孕套也没有润滑油,所以他仿佛把阴茎置于一个干涩的洞里。没关系,等血流出来,就足以润滑了,他露出食肉动物的表情,对去够润滑油的对方这么说着。

  他只射精一次就硬不起来了,部分原因是前戏太过激烈,另一部分是因为希罗摩汗湿的头发散开在枕头上,手紧紧握成拳头,对方半闭着眼睛,用小时候的唇语对他说:不要,里卡多,不要。这是怎么一回事?谁先做出这样的暗示,就该承担相应的后果,这肯定是希罗摩的又一个把戏,证据就是他退出对方时,对方朝他挤了挤眼睛,露出“惊喜吗!”的微笑。

  希罗摩的腿间一片狼藉,红色的是血液,白色半透明的是精液,还有被强行凿开的创口,和两腿皮肤上的大片红痕,有些正在转变成淤青的路上。他拿旁边的毛巾随便抹抹,大大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像平常那样好整以暇地对里卡多说:“该我了吧,美丽的男士?”

  什么该你不该你的,我们之间没有这种契约。里卡多刚说出口,就看见希罗摩闪闪发亮的眼神,他们的防身技法同样是意大利街道塑造出来的,所以他熟悉这个动作,但由于性爱后的暂时疲软,他没有及时躲开。天满里爱拿膝盖撞上他的下巴,借力使他倒地,他抠在对方后背的手被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掰开,他从来不晓得对方有这么大力气。在希罗摩最关键的成长阶段他是缺席的,所以他暂时还没有眼前的男孩已是男人的认知,何况希罗摩习惯性对他示弱卖乖。想到这个,他就怒火中烧。“骗子。”他恶狠狠地吐出一句,“准备好被我追杀到天涯海角吧。”

  “哎呀,天涯海角……你不是已经来了吗?”希罗摩笑吟吟地往他的双手手腕上绑浸水的牛皮筋,然后以完全不考虑会不会扭伤的姿势把它们推到了背后。“你很爱我呢,里卡多,我也很爱你,你是非常好玩的一个人。”

  里卡多清楚牛皮筋的德性,越是挣扎,就越会往皮肉里勒紧。他想破口大骂,嘴巴却被亲吻堵上,他想咬断对方的舌头,嘴里被好好地塞了一块浸油的海绵,这油甚至还是玫瑰花味的。他的脚被按住,鞋子被脱下来,换上更软和的拖鞋,希罗摩挠挠他的脚心,然后给他上了一副铁铐。

  希罗摩没有侵入他,原教旨主义者可以这么说。希罗摩没有亲自侵入他,他选择了硅胶制成的道具。这家伙应该不是受了伤也不是阳痿,那么为什么不用自己的性器?里卡多的疑问在希罗摩彻底脱下他衣服的时候减淡了,对方吮吸着他还带着海水盐味的身体,像小孩子吮吸一块蜜糖,但小孩子不会致力于留下紫红的印迹,也不会故意舔过他的嘴唇(这家伙用甜橙味的漱口水)。然后似乎是满意了,对方拿出个式样普通的飞机杯,打开了电源开关。

  令人惊奇的是:里卡多在游乐场坐过过山车,希罗摩陪他一起去的,他们捡拾废品和分币,最终换成两张门票。他们没有多余的钱去体验额外收费的项目,也买不起冰淇淋和棉花糖。但看到高而曲折的过山车轨道时,他俩就像要对彼此证明什么似的坐了上去。下来时希罗摩吐得一塌糊涂,他没有,他甚至还有余力思考思考失重的感觉和人的恐惧感的联系。后面这种失重感还出现过一次,他和希罗摩都刚刚进入青春期,学了点街头的性知识,于是他们把阴茎并到一块儿,一块儿不怎么得要领地撸动它们。希罗摩的手只有一层薄茧,简直不像是这样讨生活的人,他想。然后希罗摩拿出湿巾擦拭他溅得到处都是的精液,并调侃他居然这么早就射了。他狠狠揍了希罗摩一顿,这事从此理清。

  这次没办法理清,过大的失重感令他紧紧咬住口中的海绵,他都想好求饶的话了但是根本没机会说出,最后希罗摩终于让飞机杯停手,他筋疲力尽地瘫在床铺上,急促地喘息着,对方恶作剧似的拨弄了一下他红而烫的阴茎,一股令人无法忍受的快感直击脑中,他大喊对方的名字,得到的是第二次该死的拨弄,他尽量把脸藏在枕头里,不让对方窥见自己的表情。

  如里卡多所想,对方拿着过大的硅胶阴茎思考了一会儿,如果作为刚刚那场性侵的报复,被人抓住空当撕裂直肠也没有办法。但是对方最后换了道具,那是个两头有小圆球和软钩子的玩意儿,当它探入自己的直肠,里卡多只能说仿佛经历了一次肛门指检。

  然后圆球和钩子开始转动,寻找着他的前列腺,里卡多不常和人做爱,所以直接刺激前列腺与上刑无疑。对方好心地把他翻过来,像个外科医生那样把耳朵放在他的腹部,听他呼吸的顿挫,偶尔撸一把阴茎,让已经有些水肿的它重新硬起来。对方的耳朵从下腹一路贴到他的喉管,手上也丝毫未停,里卡多甚至感觉到晕眩,他再也不会暗自嘲笑那些在小酒馆里吹嘘自己把对象做昏的人。

  “Bella.”对方向他念叨着这个词,“你的头发很漂亮,你的肌肤很漂亮,你结实修长的四肢很漂亮,你柔软又不失韧性的肚子很漂亮。我也很喜欢你的五官,它们掩盖了你的暴脾气,让你看起来像一位知书达理的好先生。我会在你的脸上和身上留下印迹,就像你当初对我所做的那样。晕眩、疼痛、濒死体验,但是你知道吗?我在被你抛入海中时,有一瞬间感到了极大的快感,所以我也想报答报答你,当然,是用合法方式。”

  你掐死过猫吗?那些在小巷里穿梭的生物,有只猫曾经很喜欢里卡多,他也偶尔给它带点残羹剩饭。但是有一天,他看见一伙人在欺负那只猫,他们用脚踢它,用烟烫它。小孩子的体力终归比不上大人,他破破烂烂地被扔在同一个角落,只要你掐死这只猫,我们就放你走。他感觉到猫的心跳,猫柔软的肋骨和乱蹬的脚爪,猫的理智让它用头去蹭他的手,而它的生存本能让它在他的脸上划出血痕。他一直掐着,感觉手变成了废铁,那伙人嘲笑完他就走了,他还继续掐着猫的尸体。

  他从此不再爱猫,并且讨厌和猫相似的人。殴打希罗摩就好像在打猫,拳头下的触感很柔软,但他确信自己打碎了对方的几颗牙齿。对方的头发扯起来很软,对方的腹部也很软,对方的脖子热乎乎的,让他想起那只猫跳动的血脉。他把希罗摩丢进大海时悄声说“去吧,去吧,别再回来。”然而希罗摩一出现,他就又跟着对方在这个语言不通的远东岛国办事了。

  希罗摩看着他挣脱皮筋,从嘴里啐出海绵,脚上的镣铐还未解开,他就扑上去掐住了希罗摩的脖子。希罗摩极尽温柔地吻他,从耳垂到颧骨再到流出生理性泪水的那双眼睛,然后问他:“你这里有内裤吗?”

  显然是有内裤的,但里卡多并不想和刚刚被他强奸也强奸了他的人大被同眠,他的烟放在床头,他的掺了点水的威士忌放在对方脑袋边上,如果他愿意,他有一百种方法来杀希罗摩,但他始终没做,只是看着霉菌丛生的天花板。希罗摩抱着他一只胳膊,睡得像是什么羽绒被广告一样——尽管他知道,只要他拿起玻璃杯或者抽出刀,对方就会猛醒过来与他打斗。说实话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为了希罗摩吗?那小兔崽子还没有那么重要的价值。然而他总是出现在希罗摩身边或者撞见希罗摩,仔细除去是对方在跟踪他的理由之后,他相当不情愿地回答:是自己在追寻希罗摩,或者天满礼爱的踪迹,不是因为利益,也不是因为报复,如果硬要说的话,大概是自己的嗜虐心——不过今天晚上的情况也时有发生呢。

  他满心烦躁地坐起来,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然后又是一根,完全不顾火灾隐患地把烟灰直接往地上弹,天满礼爱在睡梦中咳嗽了两声,这挺好,所以他点了第三根烟。他看着烟雾上升,并没有感觉到头脑就此明晰,但确定又明晰的事只有一件——明早五点,他就会让这个不请自来的混账收拾东西滚蛋。

  马可半夜三点回家,发现他的朋友在走廊里逛荡,即便他的大脑已经昏昏欲睡,现在也结实地吃了一惊。他原以为他们长大后赫尔蒙德就不再做出这样的举动,但事情显然并非如此,只可能是长大后他更多地用毒品、酒精和性麻痹自己,他对另外两人说他在酒吧打工,其中一半是真话,他调酒、与客人谈话、给他们算塔罗,也摸他们的手或被摸,他总是很晚才回来,然后准时在上午七点起床。归根结底睡眠并不算是他的朋友,也不算赫尔蒙德的。

  他尽量轻悄地脱下鞋袜,赤足踩在今早他刚拖过的地面上,他走向赫尔蒙德,在对方背后测量对方的神色。赫尔蒙德的头像个破烂玩偶一样耷拉在一边,脚下也跌跌撞撞没个轻重,像恐怖片里被鬼怪附身的小孩,或者标准的僵尸与幽灵。和往常许多次一样,没什么可看的——他这么想着预备离开,回自己房间调杯安神的茶喝喝,但这时候有圆形的水滴落在地上,他转过头来,更细致地观看,他的朋友在哭泣,无声地流泪,鼻涕也顺着滴下来。去掉标志性的假笑之后,赫尔蒙德的脸看起来其实并不好亲近,那是张斯拉夫人的脸,眉毛和睫毛都不算浓重,有着高挺的鼻梁和几乎没有颜色的嘴唇,颧骨突出,雀斑像随地乱洒的饼干碎屑一样分布在脸上。他辨识出几不可闻的俄语发音,“爸爸”,对方一个劲儿地重复念叨着,“爸爸,爸爸,请不要走……我会为您读故事的,所以请不要……”一个祈使句。他想,看样子不关肯尼斯老先生什么事,应该是这个人真正的父亲。

  他看着,耸肩,心想如果拿相机拍下来,或者拿手电筒直接照射对方的眼睛,事情会怎么样。对方脚下一个踉跄的时候,他下意识地上前,不是说他真的会去扶。关于父亲,他姐姐今天写信给他,说父亲病得很严重,如果他死了,围绕遗产会展开争夺战。她管他叫亲爱的小傻瓜,让他不要掺和进这件事里来,她会好好拿到他的那一份,那会是一个包他这辈子吃穿不愁的数额。他把信纸揉皱,然后朝最近的一个人微笑,他问对方要不要算塔罗,他可以给对方半价。

  父亲是暴力与威严的代名词,小时候如果父亲在房间里,他甚至不敢讲话。父亲有根打人很痛的手杖,如果运气不好让他看到不良的举止,那根手杖就会抽上来。父亲非常聪明,善于在谈话中博得利益,也从黑市上获取财富,他总是非常忙碌,但偶尔也会把他忘记的小儿子叫过来,询问学业与生活。他紧绷着全身,像课堂上回答问题一样回答对方,没有一次父亲是满意的,对方总是皱着眉头,一语不发地从他身边走过。在他一边痛哭一边喊叫着把自己的性向告诉所有人的时候,父亲没有半点惊诧或松动,对方只是告诉他:今晚从这个家滚出去,否则自己将亲手开枪打死他。一面冷冰冰的石碑,他想,归根结底说到父亲,他应该想想肯尼斯老先生的,他想到这里,发现自己出现了呕吐的欲望,于是他顺势停下,上前去扶住赫尔蒙德,在对方的耳朵旁边拿俄语轻轻开口。

  “父亲,你的父亲死啦,你的父亲割腕自杀了,他不要你了,因为你不值得他停留,你不记得吗?”他微笑,露出给人解塔罗一样的亲切表情,“你没有父亲了,你为什么要哭?可怜的,可怜的小东西,这一切都是你的错呀,你不记得吗?”

  他看着更多的眼泪掉下来,对方开始明显地抽噎,不禁有股快意,“你说说,如果我把我们共同的那位朋友叫起来,她看到你这样子会怎么想呢?”他伸手,给对方擦掉垂下来的鼻涕,不出预料,他的手被狠狠咬住,于是他给了对方一耳光,把对方扇到墙上,归根结底,今天他自己的心情也不好。

  对方看起来醒了,眼神正在聚焦,他熟悉这股冰冷恶毒的神情,赫尔蒙德缓慢地开口,先用俄语,过了一半转成英语,他说:“我会把你的古龙水换成我的血。”

  “那么我会为它高兴的,你也知道,我喜欢收集某些值得收集的东西。”

  “真恶心。”赫尔蒙德笑了,打算给他一拳,被他熟练地截在半空中,于是对方伸出脚来,在他的脚背上使力碾压。

  “怎么啦?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在梦游。你该找个医生看看,我早就对你说过。说实话,你的父亲究竟是谁?”

  “是肯尼斯·弗莱明。”对方的另一只手狠狠扯住他的头发,然后下拉。这可太好笑了,于是他不分时间地点地大笑起来,直到琼抱着枕头揉着眼睛出来才停止。赫尔蒙德收回了手和脚,他也调整了下自己的表情,赫尔蒙德悄悄在他耳边说:“我会记下这一次。”而他回答:“快去找妈妈抱着睡觉吧,可怜的小蠕虫。”

  赫尔蒙德直接给了他一拳头,来阻止他继续毫无形象地大笑。

  您要知道,所有关于英雄的故事都经过美化、粉饰与改写,很多时候,人们并不关心英雄本人,他们要的是象征、是光芒、是纪念碑。很久很久以后,乌勒才发现这是一个多么庞大的骗局。你只需要成为晨星就好,其他的事请让我们去做,毕达哥拉斯学派这样说,他没有意见,他顺着惯性去走,直到有一天,他们从他那里夺走了克里斯。

  “夺走”是个老套的词汇,现代人很少用在恋爱关系上,因为这显得一方如同另一方的附庸。乌勒却坚持用这个词来形容他与克里斯的关系,因为克里斯是他一半的肉与骨,他一直保持着完整的姿态所以不觉得,但当他的血肉被撕掉、他的生殖器被阉割、他的骨头被从体内像积木一样取走——他才意识到,失去了克里斯,他将会感到多么大的空虚。

  太快了,如果这是一个故事,作者应当留给他时间,让他好好思考如何表白。风之谷之后便是克里斯露出利爪的时刻,然后毕达哥拉斯学派将她囚困,这是为了他。这是为了他,不然克里斯也不至于……

  他试图找出省略号背后的答案,填进去的东西却一次比一次更多痛楚,是必然的决战吗?是镜迷宫里露出的哀怨眼神吗?是她的弟弟妹妹见到他时,问出的那句“姐姐在哪里”吗?到后来他不敢填进去,血肉和骨头似乎都在嘶吼着对他讲话,已经染污、摇摇欲坠的框架也需要一个回应。他只能把手指插进头发里,用力地撕扯它们直到感受到灼热的疼痛,血黏住了他的发根,但是没关系,他可以戴个帽子,这样人们就不用知道他们崇拜的救世主也会迷茫、也会流血。

  他被选为救世主的时候年纪还太小,一切生活方面的问题都由毕达哥拉斯学派帮忙打理,面对这些现代设备,他经常不晓得怎么做。库福帮他刷洗烤糊面包的机器,从洗衣机里拿出很久以前晾好的衣服,然后用挂烫机把褶皱熨平。当个平常人的感觉很奇怪,而这就是他以后要学的东西。他使用咖啡机,库福来敲门,说他磨豆的声音太大,得到的结果是褐色的苦涩液体,以前卡琳给他喝过相似的药剂。他喝下液体,去除自己的睡眠,然而就像剥洋葱一样,他半夜在旅馆的沙发上回顾自己以前的生活,一层又一层,镀金的光环剥落之后,他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他在中间世界就是个普通人,这让他感觉轻松一点,但是,如果是普通人的话……

  洋葱最里面的硬芯永远是她,他做的事情在这个地方会被判刑,虽说她也一样。他的记忆无限次回放风之谷的画面,到现在只要他想到一点相关的事情,那个画面就会自动播放。待在冰里的时间太过长久,他可以全心全意地思考那之前的画面,是和风还是更大的风?在起风的日子来到这里,你会感到无限自由……你平常在被拘束、被约束吗,你身上的责任是否与我一致或者比我更多?他拿到了风之谷的草籽,种了一小盆无土栽培的绿植,库福只是看着他,然后笑了一点。

  失去重要的爱人是什么样的感触?桌子旁边的两个人都不问对方,他们谈论面包、牛奶、行李箱的存放与接下来的行程,就像平常的旅者会做的那样。但是他知道库福也有一道与他相似的伤口,x骑士与法老王都不能自由地吃东西、穿衣服,还有选择并拥抱爱人。卡琳在最后与库福道别,而克里斯留给他的话……“骑士大人。”他一遍遍听见她说,直到他再也无法忍受。

  “你有时会想到卡琳吗?”他用说餐桌上牛奶的语气说出这一句,随即便感到后悔,对方盯着他,眼神说不清是好意还是仇恨。尴尬的时间由一个微小的点头结束,然后库福转身去拿调料,并且提到接下来他们会去爬某座很有名的山。谈话就到这里结束,然而他不会看错,在听见的那一刻,对方的眼里是和他同样的痛苦与迷茫。

  他们去爬那座很有名的山,中间世界的人们似乎管它叫阿尔卑斯,他们按照导游的要求,穿上滑雪衣,手拿登山杖,乌勒感觉有点儿好笑,他看看库福,对方也是一样。他们曾经就那么爬上过雪山,冻伤可以用魔法解决,数学世界的魔法在中间世界依旧适用,但他们要装得更像普通旅行者。于是他们跟着导游,深一步浅一步地在小道上行走,导游惊讶于他们对道路的熟悉,而他们也不能说,他们曾经和队友攀爬过无数次雪山,仅仅是熟能生巧。

  无论是壮烈的骑士故事,还是法老王的史书,在中间世界,讲述他们英勇事迹的物品都不存在。某种意义上,这反而更加轻松。乌勒不敢说自己很熟悉库福,库福对乌勒也没有战友之上的兴趣,然而有时,他们看着彼此就好像看着被海难扔到孤岛上的另一位幸存者,他们分享只有他们听得懂的笑话、典故、名字、语句,他们有着天然的默契,也不会再有超出默契的想法,好搭档就该这样,如果毕达哥拉斯在这,他应该会这么评价。

  有些时候他们住不到什么正经旅店,只有岩石洞窟或者马车的车内,库福往往嫌马臭而暂时躲出去一段时间,取掉光环之后,她正在恢复一个作为普通人的感性。然而他呢?有时他看镜子,会看见冰冷的眼睛、麻木的眼睛、满是血与火的眼睛,他,恢复不了,无论是坚硬的床铺还是有蟑螂的浴室他都一样使用,因为行军就是这样的,你没有余暇去改善你的生活环境。有时候他会想起克里斯,对方总往帐篷里放个堆满干鼠尾草的小罐,她说这能让空气好一点,而他每每在晚间爬上坡,去迎接庞大的风力,有时克里斯也站在他身边,他们不常说话,但风说明了一切。

 有时他骑马赶路,但大多数时间都是火车与轮船,还有库福买的敞篷车。能让他回想起往事的东西并不多,但他吃到合口的小笼包的时候,会想:这个是为利安吃的,仿佛那一瞬间利安的意志代替了他的意志,要他说的话酱汁略微有些偏甜,但脑子里利安的声音说这一切都很完美,所以他也对店员说了。库福看着他,库福没有说话。

  蜜糖和坚果的组合实在是太过甜腻了,何况他知道库福并不嗜甜,但库福还是就那么吃了下去,她的表带由卡琳的头巾改成,一阵风就能让它飘扬起来。他们两个,或者三个的身体里住着所有人的亡魂,偶尔它们会探出头来,就像它们生前那样。库福记得卡琳喜欢吃的点心,但克里斯呢?他震悚地发现他并不知道她喜爱吃什么,或者喜欢哪种类型的常服。

  她戴着红色和黄色的耳骨钉,也许她会喜欢杂货店里的一些小饰品,他想起罐子里的鼠尾草,于是购入了一些香薰蜡烛。回到宾馆之后,他把这些小玩意在面前摆开,香薰蜡烛也点上,库福快速走过他身旁,他拉住库福,用x骑士绝不会露出的目光和表情问她:“做这些事……到底有什么意义吗?”库福看了看表带,没有说话,去冲咖啡了,然后他得到一句:“你觉得有,那就有。”

#来自深渊

事情不该是这样。维洛艾尔可想。

  她闻到肉香,因为粗盐要节省着用,附近也找不到绝对安全的调味料,(经过了水源那场浩劫,绝大多数队员对陌生的事物更加难以信任)也闻到夹杂在肉味里的腥味。小时候她为了活命吃过老鼠,也吃过腐烂的菜叶,这味道与她记忆中相似。但不像老鼠,要摘除骨头和内脏,眼前的这东西简单得很,甚至连骨骼都只有扭曲的几大根。

  瓦兹强有自己的打算,即便她询问,也只得到将来告诉你这样敷衍的答复。队员们逐渐习惯白水煮的肉汤,也逐渐习惯惨叫声和日复一日的哀泣。她习惯不了。

  如果她死掉,伊尔缪伊也会死,这是她的所有筹码。但她懦弱到无法迈出最后一步,或者说,她强烈地想要活着。无论是吃死老鼠,还是被烙铁烫伤,还是从阴暗的地方爬向伸出来的手。甘嘉接纳她,就像接纳罪犯、赌徒、叛教者,她没有问瓦兹强究竟是什么人,也没有问过贝拉芙,她只是泡在接纳中就像泡在温水里,这股力量虽然没什么,但仍然让她执着于“生”。所以今天伊尔缪伊的孩子也在被分食,所以她今天也在被哀泣折磨。

  她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这里是山洞深处,阴冷仿佛能透进骨子里,只有她手里的肉汤还有些热气。她捧着那碗肉汤,时不时用勺子搅拌,在搅拌的时候,她可以不去看眼前的“那个东西”。

  不是说她讨厌,她不可能讨厌,对方给她的好她都记着,如果没有对方的话语,她不可能有如此坚固的生的意志。但现在她说不出话,她无法像贝拉芙一样,说出昏暗中寄宿着光这样优美的言辞,如果再对你原样说一遍,你会信吗?她看着眼前的贝拉芙,对方闻起来像泥土、草和老鼠内脏的大杂烩。她看着对方劈裂的、塞满血和泥的指甲,看着枯草一样,因为疏于打理而结成绺的白发,看着对方佝偻的腰背,看着那双比她还要昏暗的眼睛。她也同样跪着靠上前去,箍住对方的后脖颈,预防聊胜于无的反抗,然后用木勺启开他的嘴,用手指挡在两边门齿之间,再直接把手掌塞进去。大多数时候对方不会咬得太重,不过也有几次,她需要包扎淤青和伤口。这得看对方认为她是维洛艾尔可,还是恶魔、女妖、恐怖的梦魇。

  第一勺探进去他就开始呕吐,她看着肉汤落在自己的衣摆上,贝拉芙是咬伤了自己的内侧脸颊吗?汤里带着血的颜色。她用手指去探查,果然得到了深而糜烂的创口,她叹气,然后把第二勺用蛮力捺进去,她捂住他的嘴,卡住他的喉咙,他看起来像个死尸,可如果上了劲动作会非常激烈,肉汤没有打翻,这很好,但现在两个人身上和脸上都是星星点点的血和泥,头发仿佛在动物油脂里浸过。

  事情不该是这样。维洛艾尔可想。

  甘嘉的船不比其他探险队的船干净,缝隙里能听到甲虫和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今夜没有人来找她,于是她走到船边,开始看月亮。许多船员对凌厉的海风深恶痛绝,她却甘之如饴,如果说舱内的小房间会让她想起被拘禁的生活,海风和海浪的声音则是自由的味道。她微微眯起眼,让海风吹起她的头发,以前有人拿双色的牵牛花来夸赞它,她只是说谢谢,并没有感觉到自己的价值有所增加。她并不美,她有这种程度的自知之明。

  但她的耳朵很好,她听到脚步声,大脑自动判断为无危险,所以等脚步声离近,她才张开眼睛。

  贝拉芙的头发在月光底下像闪耀的白银,而那双蓝眼睛像是蓝宝石。他毫无疑问是美的,就算脸庞一侧有烧伤的疤痕,也无法让这份美削减多少。他走到她旁边,问她是不是在看月亮,距离太近,她离那双清洁而坚定的眼睛太近,这让她很不自在。她下意识地后退,微微点了点头。

  “有时我会想月亮上有什么。”对方将这句话作为开场白,“是全新的动物,还是价值连城的矿石。月亮上的坑洼有人说是湖,有人说是山,但只有亲眼看见,才能确认是什么。现在人们无法走上月亮……但即将来临的深渊探险将会成为它的替代。全新的生物、矿石、草木……你对此感到兴奋吗,维洛艾尔可?”

  她不知道,她加入探险队只是想摆脱以往的生活,至于接下来会遇见什么,她并不特别期待。月亮对贝拉芙来说或许是个想象中的宝库,也只有他这样的人在真心向往着探险。对她来说,月亮是残酷的,小时候每次她被打得趴在地上站不起来,月光都会一视同仁,冰冷地照在她的身上。月光青睐富人与探险家,也青睐肮脏的乞丐和妓女,她看着贝拉芙的头发,那头发比起白银,更如同实体化的月光。

  所以她的胆子变得很大,她询问对方看海图是不是已经看得疲累,需要休息一下。船外面的风太冷,她可以提供一个暖和的地方。“请您回到房间吧,我会与您一道回去的。”

  她能感到贝拉芙的讶异,但对方最终还是听从了她的意见,屋里油灯烧得很旺,他们映在舱壁上,像巨大的黑色怪物。桌上放着海图与书籍,贝拉芙坐下,然后作出“请”的手势,让她坐在自己对面。他或许误会成她打算与他交谈,眼神认真得有点可笑,于是她坐上他的床,开始脱鞋子。

  一般来说她不会碰“三贤”的其余两位,瓦兹强拒绝过她拿身体报恩的行为,但除了身体,她确实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出。贝拉芙小跑过来要她停止,被她捉住了手腕,只有在床上,她才什么都不怕,就像有些人骂她的那样,她确实是个熟练的婊子。

  小腿、腹部、胳膊、然后是乳房,依次裸露出来,她的后背有大面积的烫伤,所以她把它藏在油灯的阴影里,或许过会儿等她的理性归来,她会羞耻得想要跳海,但现在她的头脑还像发着烧,她拉过贝拉芙的手,按在自己的乳房上。

  那只手很温暖,骨节在男人里并不算大,或者说,像是匠人制作的精巧木雕。手心和手指略微有一点薄茧,指甲闪出健康的光泽。她能察觉到对方怔了一下,手指紧张地往内握,之后又迅速放开。不要这样,我不需要这件事,请你不要再继续了。对方看着她的眼睛,缓慢地,一字一句地,铿锵有力地说。

  她知道如果她执意要做下去,对方不会进行可能弄伤她的反抗,但是这时候她开始感觉到些许难堪,既为对方也为自己。所以她放开了那只手,在对方脸颊上可怖的烧伤处轻轻地亲吻。“今晚我不想回房间……”失去了那股魄力之后,她又开始抖抖索索地讲话,像是坏掉的收音机械,“老鼠和甲虫弄得我睡不着觉……”无论之前还是之后,她都不知道自己有胆子说出这样的话,她左右看舱壁,努力控制自己才没有直接跑掉。贝拉芙看看桌上的海图和烛火,往外呼出一口气,两手扶着膝盖站起来,开始整理被子和床单。

  粗毛呢的被子和床单并不舒适,维可已经习惯身边躺着人,但对方是贝拉芙,就又是另外一回事。她试图控制呼吸,不要发出任何声响,也努力让腿停止颤抖,不然床板会咔哒咔哒地回应她。和刚才那个熟练的妓女不同,现在在这里的是没有胆子的维可。贝拉芙醒着,他看着天花板就好像能看到星星,维可不知道该不该打扰他,但如果旁边有人,不说话是相当不礼貌的事情。

  因为身体绷紧,她的后背不由得疼起来,因为过分紧张,她说出口的是想问但是不能提的言语,她询问贝拉芙,问他的烧伤是怎么回事。于是贝拉芙的眼睛不再像看着星辰,对方看着她,似乎正在思考答案,但这样的时间太久了,维可禁不住往后缩,然后说:“其、其实不说也没关系……我也只是随便问问……实在、非常对不起……”

  贝拉芙听了她的道歉,微微歪了一下头,说:“你不必道歉,人人都有好奇心,我只是在想怎么满足你。”他点点脸上被烧伤的部分,说:“要我说的话,这是一个证明,证明我无法与某些人相处,证明我需要登上这艘船,试图在地底找到些什么。这样可以吗?”

  她点头,往墙角又缩了缩,闭上眼睛,希望对方也早点睡觉。但她突然感觉到人的重量,她在脑中描画出一只手臂,那只手臂在她惊醒前就放开,这很奇怪,她得到了一个拥抱。贝拉芙闭着眼睛,她也不好再次打扰他。但是这很奇怪,她能感觉到他发力的瞬间,还有人体的温度,贝拉芙闻起来像墨水和海水,还有一点树叶的味道,她抱紧自己,试图把温度和气味留长一些。

  现在她偶尔会拥抱贝拉芙,只是对方并不会给出回应,上次她的手被咬伤时,对方的眼睛终于从空洞变得有点神智,他伸出手试图抚摸维可的伤口,但那双手太脏了,维可不希望伤口被感染,会很麻烦。于是她拥抱对方,在对方没有挣扎的情况下打水给对方洗手。指甲几乎全毁了,指尖也被血和泥填满,她耐心地清洗这双手,这双曾经指向过光明的手,这双负责绘制海图与地图的手,这双曾经给过她宽慰的手。她知道这双手很快就会重新弄上血和泥,但是,但是……

  她用两手握紧这双手,直到对方向她摇头。接着她把自己的手放上对方的脖颈,微微使力,对方只是闭上眼睛,或许正在期望她带来的死。然后她放开手,去倒掉脏水,陪在伊尔缪伊身边。这是目前她唯一能做的事。

  贝拉芙变成了这副样子,她想,就算有奇迹发生,也不可能回到过去。对方由于过高的道德变得和废人无异,而一点也不高洁的她还能正常生活,即便她的胸口会很痛,她的身体总是比她先做出反应。她应该掐死贝拉芙,给对方一个他所期望的终结吗?瓦兹强会生气,这是肯定的,但她不在意瓦兹强怎么想。在他喂给她伊尔缪伊的孩子的那一刻,她就不在意他怎么想了。

  她应该掐死贝拉芙。她想。然后她开始流泪,眼泪落在嘴唇上,又咸又苦,然后让头发粘在脸上,她拨开这些头发,开始抽泣。伊尔缪伊向她伸出了一点,似乎想要安慰她。她也回抱那孩子。她应该去死,好让伊尔缪伊得到解脱。在她死掉前,她应该掐死贝拉芙,因为如果她死了,就不会有人来办这事。瓦兹强希望贝拉芙活着,所以肉汤总是会送来。

  在第二天,伊尔缪伊实现了贝拉芙的愿望,他的身体破碎后重组,变成了白色的蛇型生物。它非常美丽,甚至比人类形态的贝拉芙还要美丽。但她不愿承认这份美丽,因为这一切建立在那孩子的牺牲之上。她会去死,好让所有人都得到解脱,她来到悬崖边,在瓦兹强面前往后一倒。她感觉到风,她感觉到解脱。

  结果她失败了,她总是失败,但这次的失败尤其刻骨铭心。她无法动弹,被绑在伊尔缪伊的脑内,这样下去她会疯掉,于是她开始给那些死去的孩子取名,给它们唱歌,从摇篮曲到小巷里流行的曲调,再到她在船上听过的号子。这样就能满足了吗,维洛艾尔可?她似乎看见瓦兹强这么问。他不仅应该问她,更应该去问贝拉芙,她能看见。她能看见对方像小女孩玩布娃娃那样制造小小的生命,被它们缠着,或者立在它们的堆里。贝拉芙很会唱歌,比她唱得好听十倍,这个她在船上就知道,但现在听贝拉芙唱摇篮曲,和她一样用小小的生命满足自己,她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她只是为此情此景感到……哀伤。

  这样就能满足了吗,贝拉芙?

  究竟是怎样呢?那天你对我说的东西我从来都没有忘记。我记得你你仿佛照进蔚蓝大海,坚定又明亮的眼瞳,你说人会在黑暗里发现光,现在这句话像个残酷的预言。我现在正处在黑暗中,你在光里,我们都用某种方式自我满足,防止自己疯掉。但是唯有一点我们是一样的,我们都是杀了那孩子的、两手沾血的杀人凶手。如果我没有给那孩子卵……这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人不能重新来过。

  后来……后来,一切都太快了,兔耳朵的女孩做了些什么,让贝拉芙给她最重要的东西,贝拉芙因此碎裂、消解,她突然想到,自重获自由起,自己还没有与贝拉芙搭上过一句话。但如果对方能听见,她会说什么呢?

  “很抱歉没有更深地理解你?”

  “很抱歉非要让你活下去?”

  “很抱歉你的梦想变为泡影?”

  这种话不说也可以。她不必事事向对方道歉。所以……所以没有搭上话也可以?她再次感到胸口的痛楚,她的身体似乎在反驳她。

  再后来……再后来她受上升负荷影响,变成了像肉瘤一样的怪物,她的身体很痛、很痛,但是她要找到那孩子,她要对对方说几句话。所以她拼命忍耐,不要在意身体的疼痛,不要睡过去。说完之后她又坚持了一会儿,看着眼前少年少女组成的探险队,和当初的甘嘉一样,他们会走到更深处,发现许多自己没有发现的东西,而且那里面还有你的孩子,伊尔缪伊。那道光再次投下来,她安心地闭上了眼睛,在彻底解脱之前,她一直闭着眼,从眼睑处看着那道光。

#心兽

  我要写下来,不然我会疯的。   规整的英文字母,边缘已经发黄的记事本。      马可·安东尼奥·科隆纳记得全部,包括那天的风力和阳光洒落的方向,踏进海边的大宅时他闻见海风的味道,而后是柠檬与橘子的香薰。作为屋内的主要香调来说,这多少有些,说好听点是充满活力,说难听点是近乎轻佻。他听到快而细碎的脚步声,这栋房子被海风和盐折腾得像个鬼屋,或许也有老鼠出没。他害怕那些小生物,暗自希望父亲不要让他住在这里。他偷眼瞄父亲,父亲仍旧板着脸,目光坚固地直视前方。手杖敲地的声音越来越响,他竭力克制自己,让手和腿不要怕得发抖。他尽量往两旁看,看到了熟悉的木制圣母像,祂正和两个土著人的泥塑放在一起,他想上去把祂拿下来,不要和污秽之物相伴。他下意识地往那边走了几步,听到父亲手杖用力叩地的声音。他颤了一下,回头,一位老人正笑眯眯地看著他。   这位老人有著梳得通顺、剪得也整齐的银灰色头发,因为没打发蜡而在海风里柔软地飘荡,以一位贵族男性的标准,似乎有些过长,他拿一根白色的缎带松松地将它扎成低马尾,落在肩膀的一端。他穿墨绿色的西装,配艳丽的橙黄色领带,他的手杖上面有连续的浮雕,过一阵子他会告诉马可那上面究竟是什么内容。这位老人没有穿皮鞋,而是穿著绒毛拖鞋,这未免也太出格了,但马可的父亲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他的父亲开口,叫对方“弗莱明先生”,说自己有个不情之请,自己的小儿子对书籍和文字太过痴迷,同时又没有能留下超过一周的家庭教师。可以设定测试,也可以进行体罚,他暗示如果同意,“弗莱明先生”将会得到好处。   这位老人稍一点头,径直走到他的面前,无视他的退缩执起他的手,拿轻柔得像风、薰衣草,又甜得如同蜜糖的声音向他搭话:“你好,小先生。你最近在读些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出声,他不知道自己期待的是怎样的反应,前面的那些家庭教师不是阴阳著说自己只是听说过,就是拿恭维的口气说扩充阅读固然好,但是……   求求了,求求了,他想,他不愿再跟他不信任的人说话,书籍是他唯一能躲避的处所,而其他人总是侵入这处圣所,试图把它用似褒实贬的言语、嗤之以鼻的态度、或是高傲自大的半吊子解读破坏掉。但在这个情境下不说话是不礼貌的,他的父亲比起同盟更像是站在对面的敌手,毕竟“这是最后一次,我们已经对你足够容忍。”所以他用干哑的嗓子小声说:“心兽。”   “啊,赫塔·米勒。她是个好作家。你还看过她写的其他故事吗?”   他咬著嘴唇摇头,而对方被这反应逗笑,不是嘲笑,而是某种,似乎和他处在同一战线上的微笑。就好像他们一起坐在地上,像两个关系挺好的小孩,头挨着头共同观看同一本书。“你喜欢她吗?”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哎呀,这可有些让人为难,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们可以在下周把她的书都看完的。那么你怎么看这本?这在你心里是个怎样的故事?”   “非常……残酷的故事。”   “Bravo!”老人大笑著鼓掌,他被这声音吓得一抖。他的父亲皱起眉头,在老人说:“您孩子的阅读量比大学生还要多!而且……真的能读出点东西,我喜欢他的敏感,也喜欢他的逻辑和感受力。”的时候也没有解开,“比起小说,我更希望您教他别国的文字。”而老人歪了歪头,故作天真地问他:“您难道就不为您的儿子自豪吗?”   老人没有得到回答。“哎呀,好啦,好啦,各种东西我都会教,您不要操之过急。另外,小先生,要不要提前去看看我的藏书室?”   肯尼斯·弗莱明的藏书室门上钉著装有蝴蝶标本的框,那些蝴蝶标本错落排列,从门顶一直到地下。注意到他的眼神之后,老人对他说:“都是这里抓的,我身体好的时候喜欢养养花。不过我不做花标本,容易褪色,蝴蝶就不会。你看——试图把凝固的美据为己有,人真的好贪婪,对不对?”   藏书室的门开启的瞬间,马可彻底愣住了。他读到过波斯人的藏宝秘库,也读到过辉煌的金子和各色各样的宝石。他甚至读过不同民族对于天堂的描写。但那些都赶不上这里。身体快于他的脑做出反应,他小跑过去,开始用手指点数里面的书脊。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雨果和狄更斯,川端康成和三岛由纪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菲茨杰拉德,无数的百科书,无数的工具书,还有好多好多其他语言写下的……天堂就是这样的地方吗?很久以来,他头一次感到安全与安心。就像沙漠里的旅人终于喝到一口水那样,也许他活到现在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   他完全沉浸其中,直到有声音打破他的沉浸,那是轻而细碎的脚步声,和他在刚才听到的一样,有什么硬东西掉在地上,又被迅速捡起。他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弗莱明先生也在看那边,然后露出一个微笑,对他说:“那是我养的猫。”   好看的意大利语字母所做的批注:那不是他养的猫。把人当成动物就像把人当成人偶摆弄,归根结底不把人当人的家伙都一样恶心。   乱糟糟的英文字母所做的批注:因为我不知道……   他所读的书上写著不知者无罪,但他清楚地知道,只要不觉得自己的行为算罪那就不是罪。另外,对罪全然无知也是一种罪。   他开始在这里学习,每天早上七点,家里的司机会送他过来,晚上九点再接回去。除了星期日,星期日他得上教堂。或许这是他父亲试图摆脱他的方式,但就像鱼进入了盐分适合的水域那样,他非常、非常开心。这是他头一次见到真的能跟自己说上话的人,他随即喜爱上肯尼斯老先生的一切,从古龙水的气味到扎成低马尾的头发,再到那个有些浮夸却真情实意的笑容。就像过去的老师和学生一样,肯尼斯老先生坐在桌子一头,他坐在另一头,如果有需要手把手教的内容,那双柔软的手会把住他的手,他的字目前还在追求规整,而这位老人显然更偏爱好看的花体。他也曾经对老人提过,希望他能临摹对方的字,但老人只是摇摇头,说:“好孩子,字应该是自己的东西。字能反应一个人的追求、喜好,甚至精神状态,不要拿假面盖住这些——世界上戴假面的人已经够多了。”   但是他来之后,怪事开始发生,一开始是极微小的,比如常走的地板突然翘起一块,他想著那些外国词走路,正好被它绊倒。后来他看到墙面上用红色粉笔写的:“滚回去!”在他看到的同时,他呛咳起来,他的头上被倒满面粉。向肯尼斯老先生提问的时候,对方只是说,“或许是童话故事里会出现的,有点坏的小精灵哦?”   他早过了相信童话故事的年龄,这更像是学校里的坏孩子所做的事。一切行为都有迹可循,他会找到那个捣蛋鬼。对方的行动轻得像风,又灵活得像猫,但他会测量,也会心算,于是他看见一个男孩,在他走过去的时候,对方不知道错拉了什么机关,搞得自己满身都是冰块。那估计是对方送给他的另一份大礼,只是还没完全准备好,这下好了,一报还一报。   他一步步走近,观测那个男孩脸上的神情,一开始是极度的惊恐,后来加入了更多的懊恼。他伸出手,想安抚一下对方,但对方就像应激的野兽一样,狠狠咬住了他的手,并用上牙齿磋磨。或许对方只是太害怕了,但他的手就能给人随便咬吗?像个美术老师一样,他看著那张斯拉夫人的脸,平平无奇,黑眼圈好大,但是眼睛里除了狂乱和惊怒还有其他东西,一些不该属于那个男孩的东西。   (划掉的部分)他为此着迷,一直看到男孩松开嘴。   对方松口之后,含糊地说了什么,应该是俄语。然后飞快地,像麻雀一样扑棱着跑掉了。   他对肯尼斯老先生说出自己的发现,也表明自己不会对家人说些什么,他只是想再次见到那个男孩,(好弄明白他为之着迷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既然是养子,为什么不跟他介绍一下?这样既能避免误会,又能让他更了解这栋宅子里的人。   “好的,他会来帮我预备晚餐,到时候你们可以好好聊聊,不过那个小生物的脾气很古怪,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可能友好相处。”   他看着褐色头发的男孩子像一阵风那样刮进厨房,也看着肯尼斯老先生对他的挑逗和他过度夸张的回应,他们俩就像是音乐盒上融为一体的雕塑,随着音乐声不停旋转。他看见男孩的伪装和十分明显的讨好,肯尼斯老先生不喜欢粗俗的表情,所以对方连吐舌和闭眼都极有分寸,既能取悦眼前的这位老人,又不会令他不快。他坐在铺着天鹅绒软垫的椅子上,观看厨房里的这出滑稽剧,男孩像个被吓破了胆的人,从此极其胆怯小心,试图让自己的言行全部合乎肯老先生的喜好。而肯尼斯老先生知晓这一点并纵容他进行,这位老人就像是蹲在温室旁看一株特有的兰花那样,对这小孩只属于动画片和电影里的言行说好的,好的,很对。他不知道肯尼斯老先生死掉以后,这孩子没了倚靠的柱子,到底能怎样活下去。   他清了清嗓子,那孩子的手里掉落面包篮,肯尼斯老先生俯在对方的耳边(那比起亲昵的姿势,更像猎豹嗅探猎物,下一秒如果肯尼斯老先生愿意,舌头就会舔上耳廓)说没关系,没关系的,面包在三十秒内捡起来就还能吃(他塞一块面包心进那孩子的嘴)你也不用向我道歉。“看看那边坐着的年轻先生——幸好他答应我不和他的家人提及此事,否则你会惹上麻烦。”显眼的仇视,仿佛双人舞被打搅似的不快,恐惧和想要肯老先生撑腰的一点期望,而老人只是拍了拍对方的肩,亲昵地把那孩子推向他。应对的法则在三秒内展开,棕色头发的孩子睁大眼睛,做出真心悔恨的神情,向他说了对不起,接下来一秒钟,对方喜笑颜开,像动画片里的人物一样说:“我不会再为难你了,让我们做好朋友吧!”   他感到恶心,差点没把胃里的前菜呕吐出来,他往后靠了靠,让自己离“那个东西”远点,然后他对笑吟吟的老人说:“弗莱明先生,我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那东西……究竟是原本就那样还是您搞成那样的,不管怎么说,您的兴趣都很让人恶心。”   肯老先生只是微笑,而那孩子脸上攀上真正的恼怒,那孩子把刀叉塞给他,要他在用餐时“像你们那帮人该有的那样”闭嘴。如果他做得到,那孩子就给他看点有趣东西。对方给他递面包时,他注意到对方的衬衫袖子内侧密密麻麻爬满血迹,就连手腕上也有新鲜的伤口,虽然肯尼斯老先生对此不发一语。   或许是被虐待了吗,肯定是被虐待了吧,他看过心理学方面的书籍,那孩子的行为尽管看似矛盾,但却非常符合被虐待的行为方式。   马可的父亲和他不熟。对方需要教导继承人,也需要约束过于胆大包天的女儿,在对方的眼里,第三个儿子仅仅是个麻烦。这是他亲耳听到的,父亲拽起母亲的头发,一边踹她的肚子一边对她大吼,问她为什么要不断地生育,问她为什么非要占用他的时间来玩浪漫游戏,男人在这种时候怎么可能把持得住,他骂她是婊子、心机狗、不知收束的贪婪魔鬼。哥哥不在家里,而姐姐绕过他们,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父亲殴打母亲,更小的时候他会为此哭泣,还有一次他报了警,因为母亲望著他像望著唯一能拉住的绳索,并一遍又一遍地向他求救,警察并没有像故事里那样把父亲抓走,反而给他的背部留下了六条平行的淤痕,这是惩罚你的愚蠢,父亲说。你可真是个小傻瓜呀。姐姐把他抱在怀里,他闻到玫瑰花的气息。   就像每个贵族家应有的那样,他家也有藏书室,在三楼的拐角,并不靠近楼梯,或者任何常用的房间。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躲进那里边,看不懂文字就看插图,看完了插图他就坐在木地板上,望著窗户发呆。在一本书里他发现了整套的塔罗牌,于是他开始给自己算命,结果有时准有时不准,但他在意的也并不是结果。   他没有同龄的朋友,他融不进趾高气昂又拿完备礼仪做面具的小团体,他们的里面空空的,他大多数时候只是看著,然后在心里嘲笑。你是个哑巴吗?他们的领头人问。还是说你是傻子?他看过去,不回答,托他家势力的福,也没什么人敢真的对他动手。   只要不觉得自己的行为算罪那就不是罪。另外,对罪全然无知也是一种罪。   这是马可从自己家还有肯尼斯老先生那里学来的第一句话。说到罪的定义。各个国家,各个民族都有不同的法律和法规,还有那些信条和约定俗成的规矩。究竟要信奉什么?究竟什么是禁忌?他不明白,但是他会去做想做的事。   从前他很少做自己想做的事。无论是父亲,母亲还是哥哥,都很希望他担当一个过家家人偶,站在自己该站的位置上,做自己该做的事情。过家家玩偶不需要思想,或者仅仅需要一点便足够。你只需要成为一个不为家族蒙羞的男人。你只需要听他们的话,政治联姻,生下孩子,然后做他们好心抛给你的工作,日复一日,直到老去。麻烦对富人家和穷人家都是一样的,但是富人家尤其讨厌麻烦。作为一个过家家的人偶,他身上的毛刺太多了。   于是,他们走在通往地下的楼梯上时,他询问对方:“你觉得弗莱明先生是个怎样的人?”   “好人。”对方思考了一下,增加到:“不让人讨厌的好人。”   白痴,白痴,白痴,垃圾,垃圾,垃圾,白痴,被卖了还帮着数钱的笨蛋,这孩子究竟怎么活这么大的?   他从鼻子里发出嗤笑:“你是不是傻啊?不过好像确实是哦,怪胎,低能……你都不会生气的吗?再来咬我啊?”他勾勾手指,露出挑衅的神情。   对方挥出拳头,他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做,比起人性的东西,这家伙身上显然动物性的东西更多。殴打、撕咬、应激、沉默,他开始理解肯尼斯老先生说的:“可爱的小东西。”了,这确实是个“东西”,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对方可爱。究竟要怎么样,才能让这个“东西”重新恢复成“人”?   那一拳打中他的左脸,火辣辣的,好热,有种往外膨胀的感觉。幸亏眼镜没碎,要不然不好交代。他箍住对方的手腕往后掰,注意控制力道,不让对方真的受伤。结果对方直接给了他一头槌,弄得他的大脑嗡嗡作响,他有点晕,于是扶住身边的墙。对方警惕地看着他,他叹口气,再次表明自己没有恶意,说:“好啦,你确实咬人挺疼,差不多得了,歇歇吧。”然后像第一次发现一样睁大眼睛,“……你的手怎么回事?我可没有……”蠢透了,他不该让自己这样表演,对方把袖子往下拉拉,说:“不关你的事。”   很过分,他知道这孩子的痛苦因为他自己也有同样的痛苦,或许并不相同……然而……他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捶了一下墙,弄得自己手生疼。对方朝他翻了个白眼,说:“弄坏壁纸你给我们赔。”   是不是走到这里就够了?他听见姐姐的声音,“有些本来就一团乱麻的事情你少掺和会比较好哦?”但是他不要,就像那个从海滩上捡小鱼扔进海里的小男孩,“这一条值得,这一条也值得。”   (意大利语批注)值得什么?你是在把自己往沼泽里带……但是为什么,我会甘之如饴?   “我知道你并不相信我,嗯,也没什么人对我有好感就是。”他努力做出可靠的微笑,“但是你瞧,现在他不在这,你不用怕。我早就看出不对劲来了,下次我会带来相机和录音笔,如果你能好好配合,收集好证据我就报警,这样你就不用和他住在一起,可以……”   对方掏出裁纸刀,迅雷不及掩耳地搭在他脖子上,“我说过了,肯尼斯老先生是个好人,我和他一起住挺好的。你谁啊?从哪来的你这种正义使者?想毁掉我的一切来满足你自己?你敢我就杀了你,不管你家怎么样你跑到哪我都会杀了你!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会杀了你!”   他非常害怕,他的两腿在打颤,他不能预料到对方的行为,对方显然不吃显赫的家族那一套,他很怀疑那位老先生有没有教过对方不能杀人,在那个混沌一片的大脑里,究竟装的都是什么?   “你冷静一点,唉,真是蠢透了。”他努力平稳地叹气,让眼神和语调带上怜悯:“他不是你的朋友,也不是你的父亲。你没在上学,你看起来害怕着什么,你的手和脸总是有伤。你为什么在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你才多大年纪?我看见他摸你就像摸他养的小宠物一样……还是你真觉得,他这样的人真的会需要你这种,反正我没看出来有什么优点的小崽子,不带任何不纯的目的?”   那孩子笑了,是一个只有恐怖片里会出现的,裂口女一样的笑容。“伪善,伪善,伪善伪善伪善。”每说一次,对方就把美工刀轻轻戳刺他的脖子,他感觉有血滴流下来,暴露在空气中的伤口正在作痛。   接着对方突然撤回了美工刀,还没等他喘上一口气,就在他的眼前暴露出伤痕累累的手臂,“我,不知道,肯尼斯老先生为什么选我。他确实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我的父亲,我不讨厌他,也并不爱他。我们定下了一个条约,合同,怎么说都好。我给他送终,他把遗产留给我。我不需要去上学,上学很无聊,不是他不让的。他没有对我做什么,是我是个疯子,不要拿别人的生活,给你玩侦探游戏。”   每说一句,对方就狠狠地割一下,他能看到红色的血、黄色的脂肪层和白色的筋膜,他应该上前夺刀,可他的手和腿都没有力气。温热的血一遍一遍溅到他的脸上,他竭力呼吸,不要晕倒,从空气中汲取那些稀薄的氧气。别割了,他想说,好了,我都明白了,所以请你放下刀……他说不出来。没用的废物。他想起那些居高临下的眼神。他的胸腔很痛,尤其是在心脏的部位,剧痛让他闭上眼睛,暗自祈祷这一切快点停止。可能过了一万年,对方终于放下了刀。汩汩的红色水流变成血点滴在地上,不用包扎吗?对方只是把袖子又拉了下来。“没关系的,我会来整理。”那孩子在自己的衣服上擦拭手上的血,又拿手帮他擦抹,干掉的血紧绷绷的,让他感觉像被血做的带子绑缚了一样。越抹血就越多,他被血腥气呛得咳嗽。那孩子擦够了,朝他伸出一只手:“如果你不找我的事情,我也不会伤害你,我希望你可以和我做好朋友,虽然我一点也不喜欢你就是了。走吧,给你看看我的发明。”   他没有握住那只手。   地下的道路错综复杂,不知道肯尼斯老先生之前用这片做些什么。也许是不能见人的事情吧,他看到一些可疑的袋子和针头。这里很潮湿,墙壁上结着盐渍,灯的光芒十分微弱,照不透浓稠的黑暗。那家伙轻车熟路地往更黑更深的地方走,步伐快得很显然没在顾及他,他小跑着跟上,不让自己被黑暗吞吃。对方终于停在一个房间门口,门没有锁,往里看很像堆放杂物的仓库。他希望对方不是要在这里杀人抛尸,他下意识地往后退却,然后……   对方打开了灯。   他惊叹,差点让口水呛到自己,他的眼睛亮了,这里就像是奇幻故事里的藏宝库……!“这些都是你做的吗……”他拿气声感叹,他迈进房门,手因激动而颤抖,他想要拿起一个,但那毕竟是“别人的东西”,他用眼神征询对方,对方试图装作若无其事,但语气中仍然抑制不住一丝兴奋:“你想要什么就拿去玩好了,反正我可以再做。”   这就是他对赫尔蒙德一见钟情的瞬间。   对,一见钟情。不管这词有多么老土。他头一次爱上什么人,头一次对别人感到兴奋,他想拥抱想吞吃想把赫尔蒙德像一块糖一样放在嘴里咂摸,对方真是个巧妙的魔术师,为什么这样平平无奇的身体能做出这样的东西,为什么这样坏掉的更接近野兽的大脑能想出这样绝妙的点子。他想要一辈子待在对方身边,给对方提供资助……无论是金钱上的,还是心灵上的。他在笑,从五岁以后,从那位亲切的乳母离开以后,他就没再好好地笑过,像是要夺回这九年里的笑一样,他竭力控制着面容,不让它因笑而变形。或许早就变形了,但这也无所谓。   “想不到你还挺厉害的嘛……”他用评判的眼神看看对方又看看屋里的东西,“真是你做的?那这个是什么?”   桥。或者说,桥的模型。我在尝试绳桥的可能性,用特定的编织方式,可以让它们直接搭在激流上,不过也需要两边的支点足够结实。这东西还没有真的实践过,所以约等于废品。”   “那你为什么不试试?这东西应该去申请专利,回头自然有人帮你试。”   “没有用,这不是真正的发明,只不过是玩具。我说过了你想玩就玩,你看着的那个确实是陀螺,我用了更轻的金属,同时想看看镂空做成什么样才能让它在旋转过程中发出多种声音……其实安电池的塑料陀螺都比这个好用,不仅有声音还有光。”   他对着光,观赏陀螺的镂空部分,那是相当精妙的花纹,整个陀螺就好像微缩的艺术品。桌子上仅仅有一套初学者用的刻刀,那么赫尔蒙德究竟用什么刻出的这一切?就像奇迹一样……!   他听到对方用冷冰冰的语气开口,和之前一样带着厌倦:“你喜欢就送你好了,还是你想说你其实不喜欢?倒也不用推辞,毕竟我们是好朋友嘛。”   “……你的好朋友标准就这么低吗?”头一次见面,而且之前显然并不愉快?    “啊,我没朋友,不知道什么是好朋友的标准。你都不说声谢谢的吗?还是说你想给我钱?”对方的嘴角微微泛起笑容,那是一个嘲笑。   他很不情愿地说了声“谢谢”,于是男孩的笑容更大了,对方立刻顺着话,拍着他的头说:“好乖,好乖,哎呀,谁是好男孩啊?“ (规整的英文字体)还没完全干掉的血把我的头发给弄脏了。   (规整的英文字体)我看他的眼神就像看神经病。     在这同时,与肯尼斯老先生的课程也顺利展开着,对方教他多种语言,课程排得紧而密集,他每次都写作业写到凌晨,但,如果这是从家里逃脱的法子,他一定会掌握这些工具。总有一天他会找到翻译的工作,然后断掉所有联系方式,或许留下和姐姐的。看书的日子里,肯尼斯老先生顺着教他历史、地理和哲学,教他怎么从字缝中读出字来,这很难,而且其实他不喜欢过度解读,但他“是个乖孩子”,所以每次课程他都聚精会神。   “……所以,希腊人会有导师和学徒的制度,不仅是教与学,也与性有关。他们认为女人是肮脏的,而尚未长成的少年不是,导师会与少年发生性行为,这也是课程的一部分。”   “那么,”肯尼斯老先生掩上书本,“我们来看看某些名人给少年写的求爱诗吧。”对方踮起脚尖,笨拙地,有些痛苦地,爬上书架旁的扶梯,伸手去够一本诗集,但僵硬的手指阻碍了拿出的动作,一堆书哗啦啦掉在地上,肯尼斯老先生则是从扶梯上摔了下来,没有很重,因为他赶忙去扶。他支持不住对方的重量,同样摔倒在地板上,对方看着自己的手指,反复屈伸,仿佛这样就能回到过往灵活的时候,而不是看着现在这些僵硬的枯枝。   他寻找眼镜,给自己戴上,这是平光镜,但他依然能从中获得安慰。他听见肯尼斯老先生“啊哈哈”地笑,笑声轻柔得像丝绸,他投去怀疑的眼神,而对方说:“看呐,好一场滑稽剧!”   “可是我摔疼了,你应该也摔疼了,你我都应该得到补偿……”对方用了雨中流浪狗的语气,缓缓地摸了摸他的头,“那么,我想到一个好法子。”   对方用小瓶的香水喷上手帕,用力揩拭自己的食指,然后轻轻送到他口边,轻轻地点了点他的嘴唇。“来,好孩子,张开……”对方用像蜜的声音催眠着他,玫瑰花的香气太过浓厚,扰得人晕头转向。不知怎么,他已经含住了对方的食指。   (乱糟糟的英文)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难道你不知道这不应该吗?“男人与男人交合,总要把他们治死,罪要落到他们头上。”你难道没背过吗?“仅仅一根手指?”一根手指也不行!   “对不起,我不会……”他含糊地对肯尼斯老先生说,而对方拥住了他的身体,用甜得快滴下来的声音说:“我来教你怎么做。”   (乱糟糟的英文)为什么说“我不会”?为什么不是“不行”或者“你不可以”?究竟为什么?   “来,把你的舌头向内凹,漂亮的玫瑰花瓣,柔软的小床……要先拿舌尖,打着圈儿划过柱身,轻轻拿舌尖点几下吧,我会很喜欢的。然后呢,用舌面和上颚夹住它,持续地施加压力,直到射精都不要放开。对,做得真好,你的脸庞也涌上了情欲导致的潮红……你有一双宝石蓝的眼睛,让我想到伊比利亚半岛的海水。你好美丽,稍等一下,我给你拿来镜子。”   马可讨厌镜子,虽说他没砸碎过镜子。你的衣着必须体面,你的脸上要带着稳重的神情。他讨厌自己的脸,他在照片上用钢笔涂掉自己的脸,虽然那张脸算是好看,但他并不是什么有用的好东西。他用平光镜代替面罩,隔着一层玻璃看过去,就能修自己的眉毛、扎自己的辫子,整理好自己的衣服。他的衣服不能有褶皱,他的皮鞋不能有灰尘,洗衣妇做不到的事情他亲自来做,已经近乎强迫症的程度。听到夸奖他外貌的话他并不会愉悦,只会暗暗发出嗤笑,“您一定没有见过我吐完抬起脸来的表情吧,您知道它有多扭曲、多令人厌恶吗?”   “恨这套衣服的话,脱掉就得了。”他仿佛听到赫尔蒙德的声音这么说,他继续在心里嗤笑,脱掉这套衣服,就是脱掉身上的教育,就是脱掉整个家族,脱掉亲缘与血缘。尽管他的家族没有给他什么爱意,但毕竟还有姐姐在不是吗?   (漂亮的意大利文)所以你还是脱掉了衣服?从手指到老二再到实战,蛮循序渐进的嘛,那么你反应这么大干什么?这是爱,这可是爱呢。   事事都有规矩,事事都要合乎法度,违反了一样法度的人在另一个语境下或许并不是犯罪者,前提是遵守他曾经遵守法度的人们不是太多管他的闲事。眼睛无处不在,声音无处不在,它们勒进他的肉里,像一窝活蛇。他先是把手插进头发,以他习惯的、模仿思想者雕像的姿势试图自救,还不够,他做不到。声音,眼睛,声音,讥笑?谩骂?实际上与他的父亲所说的不同,他对字句并非天生敏感,不然他也就不至于分辨不出这些话了。一个姿势不够的话,就用另一个姿势,他抬起头了,迫使眼睛看着保险套里乳白的、半透明的、只装了三分之一的精液,他刚才喝下了它,就像喝下葡萄酒或者蜂蜜。他的中指第一指节有笔茧,这是非常正常的,他的中指根部有另一道茧,同样厚重、坚实,他不会给任何人解释它的来历,即使把他捏碎也不会。   他把右手伸进嘴里,门齿刚好抵上指根的茧,他不再顾得上是否会弄脏床,他急迫得像是被追猎得走投无路的飞鸟。他没有吃什么东西,尽管他已经在肯尼斯老先生家过了早上和中午。大部分时间他不感到饥饿,即使他已经开始晕眩,他吃掉盘子里的东西只是为了礼仪,他不会没吃相得像那只棕头发的野猫。   他吐不出来,尽管胃部开始烧灼般疼痛,他的嘴里和手上都是黏液和口水,脸上也满布生理性的眼泪。他蜷缩在那儿咳呛,然后一只温暖的大手抚上了他的后背,他下意识一颤,而这一颤被另一只手臂宽容地接纳。肯尼斯·弗莱明已经披上了东方风格的丝绸睡袍,也穿上了乾净的有阳光气味的内裤,对方轻轻地、像对待最易碎的薄胎瓷器那样拥抱住他,在他的耳边用羽绒枕头似的声音说:“好孩子,冷静下来,你是安全的。你已经安全了。你会没事的。”   “但是看,看,你是多么美丽……你有乌檀木那样的头发,和像勿忘我花那样的眼睛,你的脸涨得通红,即便最高明的画家,也刻画不出如此美丽的渐变……不要再哭了,尽管你哭泣的模样也很可爱……让我来给你擦擦,我这里有湿巾。”   他应该相信吗?孩子应该相信大人所说的话,哪怕并不出自大人真正的心愿。他应该被好话哄骗吗?就像那只野猫一样?漂亮的话,说出来,很容易,很容易……只要读得够多,只要写得够多,或者,仅仅需要社交场上的一点观察力……   可是,他只看到被眼泪、鼻涕、口水和精液弄得脏兮兮的,完全不成样子的脸。他的眼镜呢?那是他的保护套。但是老人轻轻推开他去抓眼镜的手,说:“你还是没有装饰的时候最美丽。”   他再次试图催吐,被那双大手轻易地制止,对方箍住他的手腕像黏土包裹住骨头,他无法挣脱。大喊救命?早在很小的时候,他看见父亲殴打母亲……求救是没有用的,有时还会让你陷入更危难的境地。他的意识似乎短暂离开了一会儿,他看见阳光、阳光下的花园、颇有品味的飘窗,和床头上澳大利亚土著人做的摆件。沉下去总是最容易的,何况他也实在累了。他不再使力,也不再做出表情和动作,那位老人像抱著个泰迪熊一样把他抱在腿上,同时哼著不知哪个国家的歌儿,唱到女郎的裙摆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浑身赤裸。内衣、衬衫、西裤、风衣,肯尼斯老先生替他穿上风衣的拉环,他看著自己的衣服,它们板正、清洁。一切正常。他说。一切正常。肯尼斯老先生说。一切正常。他的父母说。那么一切,都很正常。一切,都很,正常。   (漂亮的意大利语)该死。   从那以后,他们继续正当的教习,也继续不正当的教习,他有时会幻视,书里的空白处像肯尼斯老先生的裸体,而印刷的字迹里藏着他的老二。玩弄文字的人真是方便啊,让它是一个意思,它就是一个意思。像什么卡顿的收音机一样,肯尼斯老先生不断对他诉说着爱,他半个字都不信,但实在太累的时候,他会顺着这些词语,沉下去……让自己看着自己的身体。他不会告诉家里人,他清楚就算姐姐,也并不把这当一回事。规矩是写给他的,不是写给肯尼斯老先生的,而他在书本中获得越多道理,就越是痛苦。   “还真是有闲情逸致啊?”说这话的时候他抓着肯尼斯老先生的肩背,肯尼斯老先生在用嘴舔咬他的乳头,“明明人都快死了,还有空玩这种花花肠子。”   对方暂时停止动作,抬起头来,向他绽开微笑,说:“在彻底不能动之前,我要尽量拿到我想要的,这样才不会留遗憾,不是吗?”   “那你和赫尔蒙德,也会进行这样的‘游戏’?你真的是个死恋童癖。”   “人类不会和动物交合,这点你请放心……你在恋爱吗?你爱上他啦?这让我真的非常惊奇。哎呀,说到这里,我让他在差不多的时间过来拿书来着,门发出了吱呀声……现在收拾也来不及了,该怎么办呢……”   他像被雷劈了一样停滞在原地,看着褐发褐眼的男孩走进来,对方冷漠地看着眼前的场景,然后询问肯尼斯老先生那本书在第几行第几列。他回过神来,用力地、几乎把眼睛挖出来那样掩住了脸,赫尔蒙德走开很久,他才放下来。   “哎呀,你真的爱上他啦?”肯尼斯老先生在他眼前晃一晃手,“是不是,不希望他看见这个场景呢?”   “是人都不想让别人看到这幅场景吧!”他的腔调已经近乎怒吼,“另外我不爱他!别瞎凑对子!你真是……让人恶心!”   肯尼斯老先生再度微笑,说:“与有荣焉。”      第二天早晨他早了点来,大概是六点多钟,昨天的古英语手稿还没有翻译完,肯尼斯老先生把他的时间表打乱了,他得加紧完成才行。   走过拐角时,他看到手拿一把厨房刀的赫尔蒙德,那把刀很大,闪着寒光,刃薄而锋利,应该是用来切生肉和鱼的。这次不是美工刀呢,他想,为什么?是因为昨天的事情?想要彻底杀了我吗?后续处理会很麻烦……但也不是完全做不到,毕竟肯尼斯老先生有的是钱和人脉。   赫尔蒙德没说话,他走过去的时候,对方攥住他刚养的马尾,一点一点用那把厨房刀锯了下来。头发散落在地上,头绳也顺着滑脱。他的话自动从口中流淌出来,没有经过意识:“怎么了,赫尔蒙德?这样会使你开心些吗?”   对方朝他呲出牙齿(他看到尖锐的小犬齿,如果换个场合,没准会被说很可爱),声音有如野兽的低吼:“闭嘴,再说话我就杀了你。”   “这我不在乎——怎么啦,你是嫉妒吗?”   抵在他脖颈上的面包刀有了细微的颤动,对方再次朝他低吼道:“闭嘴!”然后近乎呓语地说:“为什么被选中的不是我?”   他想笑,于是他按着肚子,毫无形象地狂笑起来。面包刀在他脖颈上刮出了血,但他不在乎。   “拜托!难道,你真的以为,那是什么光荣使命吗?你想去就去啊?去问弗莱明先生啊?不过他亲口对我说——人和动物有生殖隔离呢!”   他看不懂对方的表情,只看到对方的眼睛迅速地暗了下去,真是愚蠢,宁愿相信道听途说的消息,也不愿意亲自去问。不过就算亲自去问,结果也会是一样的。“你想要吗?你想要的话我情愿连着筐子倒给你!”   事实上他不想赫尔蒙德参与其间,小孩子和大人的性行为被权力关系所控制,对方除了肯尼斯老先生无所依靠,一个俄裔孤儿,不是讨人喜欢的类型,如果肯尼斯老先生做些什么,对方只能忍耐。肯尼斯老先生也说过,对他温柔有一部分是因为他的家族,对方一般不动有钱人家的孩子,“但你太纯洁了,”对方举起他的作文,“对罪全然无知也是一种罪。”这是很对的,不过你不该参与商战或是权力斗争,读读书读到博士,做个大学老师就够好。   他说他宁愿没有写过,肯尼斯老先生只是报以微笑。   (乱糟糟的英文字迹)这段关系让我感觉……非常痛苦。非常快乐也非常痛苦。快乐和痛苦都是真实的。我记得弗莱明先生在做之前教我捏印第安风格的陶土娃娃,或者讲解手杖上的浮雕,而且他的动作总是很温柔,他的毛剃得很干净,身上很香。他的眼神总让人觉得,这不是奸,只是两个孩子共同在玩耍,他的眼神永远都是征询的,他的话总是提供是或不两个选项,那么这是奸吗?难道不是我自己选了“是”?   春回秋转(很俗气的词,尽量少用),大半年过去了,发育期来得很快,或许有点太快了。他用冷水处理晨勃,但这个器官总是不听他指挥,在和肯尼斯老先生做的途中,他也会勃起(这是不是说明我和他是同谋者?)肯尼斯老先生会用手和口,像弹奏钢琴一样弹奏他,或者用嘴唇去轻轻触碰。射精的瞬间他永远紧紧捂住脸,不受控、羞耻、痛苦、解脱……把他的脑子搅成了一团乱麻,他也并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赫尔蒙德有时进来拿书,看到肯尼斯老先生把他压在书架上,压得满柜书都震动。他没有捂住脸,这种时候捂脸也没有用,他很好奇赫尔蒙德的眼神。那是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的眼神,震怒的背后却潜藏着嫉妒,他为此而勃起,抬起头的话,就能看到肯尼斯老先生的笑容。   “小家伙,爱的话就要大声说出来,不要藏着,这样你会后悔。我会退出,恋爱归根结底是你们俩的事。”   他看着那张笑脸,十分想一拳揍上去。   “明明你该做的都做了,他该看见的都看见了,你让我拿什么脸去说?是你把我变成男同性恋的——”   “啊,性取向是天生的东西。”   “但是你确实!影响了我的想法……如果圣母大人看到……”   “是这样吗,亲爱的?那我会为此致歉。至于圣母大人,那家伙估计忙得很,顾不着你一个。不然为什么你之前经常祈祷,但却从来没有得到反馈?”   在父亲殴打母亲的夜里他祈祷,在哥哥撕掉他的书的时候他祈祷,用尽了全部的身心,希望能够得到一个结果。但事情该怎样还是会怎样,祈祷毫无用处。   后来他看着肯尼斯老先生从活人变成僵硬的木头,转变太快,他反应不过来。从此这个人不会要求他做爱了,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趁家庭医生和赫尔蒙德走开的时候,他会掀开被子,脱下真丝的内裤,撸动肯尼斯老先生的阴茎,但它已经不会勃起。他想起自己许多遍地吞下它再吐出来,用手像弹钢琴那样弹奏它。他的性知识全部来自于肯尼斯老先生的教习,可是对方居然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离开了,这让他怒火中烧。如果原来还能想想是两个孩子一同玩耍,现在他要十倍百倍地想到底是不是奸。他讨厌赫尔蒙德的一无所知,不是对他和肯尼斯老先生关系的一无所知,而是对方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肯尼斯老先生没有选择我?”多么滑稽的问题!你想要看到凸起的东西就把它想成阳具,看到男人的手就想到贴接和抱拥,“这样可以吗?”温柔的声音,他再听不得这样的声音。他知道不管说多少次可以,赫尔蒙德都无法忍受这样的事情,如果肯尼斯老先生真选中他,无疑是往危墙上又添了一块砖。幸好没有——但他呢?他就活该经受这一切到头来还被人说是吃了甜头不认账、说是你情我愿?   再后来他在肯尼斯老先生的葬礼上寻找赫尔蒙德,直到他发现对方沉溺在血浴缸里,一道深长的纵裂伤浮现在那家伙的胳膊上,他不禁看得失了神。美丽的花朵,蝴蝶标本,沉在血海里的耶稣,他只想了一秒钟,马上奔跑去打急救电话。那么他的猜想错了,赫尔蒙德应该不会拒绝和肯尼斯老先生做爱,也不会像他一样优柔寡断地想这么多。为什么不选对方?赫尔蒙德不是动物——把人当做动物来看待,本身就是非常烂的行为。   一个月以后,赫尔蒙德找到他,字正腔圆地对他说,掩盖不住脸上的笑意: “我谈恋爱了,和我喜欢的女孩子。”   他感觉有雷声在自己的脑子里炸响,他的脑子炸成了碎片,他得像小孩吃饼那样碎口碎口吃,他得像从炉子里掏出热炭一样把它们捡回来、收集成一坨。雇个私家侦探是必要的,查清楚那女孩的底细,他本人和那女孩的接触也是必要的,他能看出来哪些是诚实的人、哪些是骗子。但在那之前,怒火升腾上来,他拍了拍手:   “那还真是恭喜你呀——以为我会这么说吗?明明弗莱明先生的葬礼才过去不久,明明你的手才刚能活动?你说你恋爱了?你要我把你至今的光荣事迹,告诉你的对象吗?如果她是个正常人的话,肯定避你唯恐不及吧!你这个混账王八蛋!‘为什么被选中的不是我’,我会,全部,说出去!”   赫尔蒙德只是拿冷得像冰杯的眼神看着他,说:“你可以说,她不会在乎。”   “那还真是蛇鼠一窝了?你这个女朋友,她不是个连环杀人犯吧?”   赫尔蒙德不发一言地从他身边经过,小声说:“我就只是告诉你而已。”   他感觉笑的冲动从胃部反上来直击大脑,“那可真是谢谢了哈。”   他再次看到自己呕吐之后的脸,像是动物一样的脸,整个儿从端方扭曲成桥洞里住的精神病人士的脸,他不清楚自己在哭泣还是生理泪水,既然都无法证实的话他选后者。他把手抓进自己的头发里,用力扯断短马尾的皮筋。赫尔蒙德知道他爱他吗?他有告白过吗?对方察觉不到吗?那确实很难察觉到!他的姐姐出现在他脑子里,对他说:“爱就要告白呀,小傻瓜,你看,被别人抢占先机了吧?”   (乱糟糟的英文字迹)真是可悲,不像样子,如果他是他的父亲,就会通过私家侦探查找那女孩的一切信息然后抓住把柄迫使他们分手,但他做不到,他的友人在恋爱,这或许是一件好事。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他越来越搞不清楚了,就像发酵酒一样,每天都变得更加苦涩、酒精味也更浓更刺激。   他见到那个女孩,他对赫尔蒙德一贯的品位感到失望,但那女孩是个——他不能说是好人,磁极的两端会互相吸引,为他们操心属于自己多管闲事。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赫尔蒙德真正的笑容增加了,那是浅淡的、有些羞涩的笑容。   “接下来你该见见那位小姐,和她共同进行一些活动,诸如逛街或是喝一杯下午茶。夸奖她的刺绣作品吧,她会喜欢的。记住,途中不要出什么差错。”这是一张餐桌,橘皮酱做的布丁刚刚上桌,他的父亲这样对他说,全程没有看他的眼睛。“我知道你太年轻了,但与她联姻会增强我们的实力,照我说的办,如果妻子你不喜欢,悄悄找些情人就好。”   他不回答,他没法回答,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也来得太快了。爱是什么东西?爱是老人抱拥你插入你然后说希腊的制度说你真的很美丽,爱是对方拿厨房刀架上他的脖颈说为什么被选中的不是对方,爱是对方刚出院一个月就找到了新的恋爱对象。爱是什么?他没有床前故事所以他自己读,他没有拥抱所以他拥抱枕头,爱是给露水情人算塔罗然后第二天早上一拍两散。爱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是同性恋。”他说得极小声,这该怪肯尼斯老先生还是赫尔蒙德?或许也没什么好怪的,毕竟他查的资料上说同性恋是一种先天性的东西。   “大点声。”他的父亲皱起眉头,隔着只浅褐色油光水滑的火鸡看他,火鸡边上摆着迷迭香和花朵,他的姐姐就坐在他身旁,对他做出“嘘”的手势。   “我说!我不会联姻的!因为我是!同性恋!”他几乎是大喊出这些字句,眼泪也随之滑落,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哭,“而且!我不相信神!如果祂存在!那为什么……”   他只碰上冷硬的石碑。   (漂亮的意大利语字迹)为什么会容许这些事?为什么会容许他存在?为什么让他被生下来?为什么让他心里总是有只心兽?   (乱糟糟的英文笔迹)我不清楚我做了什么可能也许太清楚了我做了事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我也认了如果我没有那两个朋友我恐怕只能睡大街其实睡大街要比做电灯泡好但是我真的想……我不要性我不要利益关系我只想歇歇……我希望我有一天能不做被肯尼斯老先生插进去的梦或者赫尔蒙德被插进去的梦……

#心兽

  我要写下来,不然我会疯的。   规整的英文字母,边缘已经发黄的记事本。      马可·安东尼奥·科隆纳记得全部,包括那天的风力和阳光洒落的方向,踏进海边的大宅时他闻见海风的味道,而后是柠檬与橘子的香薰。作为屋内的主要香调来说,这多少有些,说好听点是充满活力,说难听点是近乎轻佻。他听到快而细碎的脚步声,这栋房子被海风和盐折腾得像个鬼屋,或许也有老鼠出没。他害怕那些小生物,暗自希望父亲不要让他住在这里。他偷眼瞄父亲,父亲仍旧板着脸,目光坚固地直视前方。手杖敲地的声音越来越响,他竭力克制自己,让手和腿不要怕得发抖。他尽量往两旁看,看到了熟悉的木制圣母像,祂正和两个土著人的泥塑放在一起,他想上去把祂拿下来,不要和污秽之物相伴。他下意识地往那边走了几步,听到父亲手杖用力叩地的声音。他颤了一下,回头,一位老人正笑眯眯地看著他。   这位老人有著梳得通顺、剪得也整齐的银灰色头发,因为没打发蜡而在海风里柔软地飘荡,以一位贵族男性的标准,似乎有些过长,他拿一根白色的缎带松松地将它扎成低马尾,落在肩膀的一端。他穿墨绿色的西装,配艳丽的橙黄色领带,他的手杖上面有连续的浮雕,过一阵子他会告诉马可那上面究竟是什么内容。这位老人没有穿皮鞋,而是穿著绒毛拖鞋,这未免也太出格了,但马可的父亲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他的父亲开口,叫对方“弗莱明先生”,说自己有个不情之请,自己的小儿子对书籍和文字太过痴迷,同时又没有能留下超过一周的家庭教师。可以设定测试,也可以进行体罚,他暗示如果同意,“弗莱明先生”将会得到好处。   这位老人稍一点头,径直走到他的面前,无视他的退缩执起他的手,拿轻柔得像风、薰衣草,又甜得如同蜜糖的声音向他搭话:“你好,小先生。你最近在读些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出声,他不知道自己期待的是怎样的反应,前面的那些家庭教师不是阴阳著说自己只是听说过,就是拿恭维的口气说扩充阅读固然好,但是……   求求了,求求了,他想,他不愿再跟他不信任的人说话,书籍是他唯一能躲避的处所,而其他人总是侵入这处圣所,试图把它用似褒实贬的言语、嗤之以鼻的态度、或是高傲自大的半吊子解读破坏掉。但在这个情境下不说话是不礼貌的,他的父亲比起同盟更像是站在对面的敌手,毕竟“这是最后一次,我们已经对你足够容忍。”所以他用干哑的嗓子小声说:“心兽。”   “啊,赫塔·米勒。她是个好作家。你还看过她写的其他故事吗?”   他咬著嘴唇摇头,而对方被这反应逗笑,不是嘲笑,而是某种,似乎和他处在同一战线上的微笑。就好像他们一起坐在地上,像两个关系挺好的小孩,头挨着头共同观看同一本书。“你喜欢她吗?”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哎呀,这可有些让人为难,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们可以在下周把她的书都看完的。那么你怎么看这本?这在你心里是个怎样的故事?”   “非常……残酷的故事。”   “Bravo!”老人大笑著鼓掌,他被这声音吓得一抖。他的父亲皱起眉头,在老人说:“您孩子的阅读量比大学生还要多!而且……真的能读出点东西,我喜欢他的敏感,也喜欢他的逻辑和感受力。”的时候也没有解开,“比起小说,我更希望您教他别国的文字。”而老人歪了歪头,故作天真地问他:“您难道就不为您的儿子自豪吗?”   老人没有得到回答。“哎呀,好啦,好啦,各种东西我都会教,您不要操之过急。另外,小先生,要不要提前去看看我的藏书室?”   肯尼斯·弗莱明的藏书室门上钉著装有蝴蝶标本的框,那些蝴蝶标本错落排列,从门顶一直到地下。注意到他的眼神之后,老人对他说:“都是这里抓的,我身体好的时候喜欢养养花。不过我不做花标本,容易褪色,蝴蝶就不会。你看——试图把凝固的美据为己有,人真的好贪婪,对不对?”   藏书室的门开启的瞬间,马可彻底愣住了。他读到过波斯人的藏宝秘库,也读到过辉煌的金子和各色各样的宝石。他甚至读过不同民族对于天堂的描写。但那些都赶不上这里。身体快于他的脑做出反应,他小跑过去,开始用手指点数里面的书脊。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雨果和狄更斯,川端康成和三岛由纪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菲茨杰拉德,无数的百科书,无数的工具书,还有好多好多其他语言写下的……天堂就是这样的地方吗?很久以来,他头一次感到安全与安心。就像沙漠里的旅人终于喝到一口水那样,也许他活到现在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   他完全沉浸其中,直到有声音打破他的沉浸,那是轻而细碎的脚步声,和他在刚才听到的一样,有什么硬东西掉在地上,又被迅速捡起。他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弗莱明先生也在看那边,然后露出一个微笑,对他说:“那是我养的猫。”   好看的意大利语字母所做的批注:那不是他养的猫。把人当成动物就像把人当成人偶摆弄,归根结底不把人当人的家伙都一样恶心。   乱糟糟的英文字母所做的批注:因为我不知道……   他所读的书上写著不知者无罪,但他清楚地知道,只要不觉得自己的行为算罪那就不是罪。另外,对罪全然无知也是一种罪。   他开始在这里学习,每天早上七点,家里的司机会送他过来,晚上九点再接回去。除了星期日,星期日他得上教堂。或许这是他父亲试图摆脱他的方式,但就像鱼进入了盐分适合的水域那样,他非常、非常开心。这是他头一次见到真的能跟自己说上话的人,他随即喜爱上肯尼斯老先生的一切,从古龙水的气味到扎成低马尾的头发,再到那个有些浮夸却真情实意的笑容。就像过去的老师和学生一样,肯尼斯老先生坐在桌子一头,他坐在另一头,如果有需要手把手教的内容,那双柔软的手会把住他的手,他的字目前还在追求规整,而这位老人显然更偏爱好看的花体。他也曾经对老人提过,希望他能临摹对方的字,但老人只是摇摇头,说:“好孩子,字应该是自己的东西。字能反应一个人的追求、喜好,甚至精神状态,不要拿假面盖住这些——世界上戴假面的人已经够多了。”   但是他来之后,怪事开始发生,一开始是极微小的,比如常走的地板突然翘起一块,他想著那些外国词走路,正好被它绊倒。后来他看到墙面上用红色粉笔写的:“滚回去!”在他看到的同时,他呛咳起来,他的头上被倒满面粉。向肯尼斯老先生提问的时候,对方只是说,“或许是童话故事里会出现的,有点坏的小精灵哦?”   他早过了相信童话故事的年龄,这更像是学校里的坏孩子所做的事。一切行为都有迹可循,他会找到那个捣蛋鬼。对方的行动轻得像风,又灵活得像猫,但他会测量,也会心算,于是他看见一个男孩,在他走过去的时候,对方不知道错拉了什么机关,搞得自己满身都是冰块。那估计是对方送给他的另一份大礼,只是还没完全准备好,这下好了,一报还一报。   他一步步走近,观测那个男孩脸上的神情,一开始是极度的惊恐,后来加入了更多的懊恼。他伸出手,想安抚一下对方,但对方就像应激的野兽一样,狠狠咬住了他的手,并用上牙齿磋磨。或许对方只是太害怕了,但他的手就能给人随便咬吗?像个美术老师一样,他看著那张斯拉夫人的脸,平平无奇,黑眼圈好大,但是眼睛里除了狂乱和惊怒还有其他东西,一些不该属于那个男孩的东西。   (划掉的部分)他为此着迷,一直看到男孩松开嘴。   对方松口之后,含糊地说了什么,应该是俄语。然后飞快地,像麻雀一样扑棱着跑掉了。   他对肯尼斯老先生说出自己的发现,也表明自己不会对家人说些什么,他只是想再次见到那个男孩,(好弄明白他为之着迷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既然是养子,为什么不跟他介绍一下?这样既能避免误会,又能让他更了解这栋宅子里的人。   “好的,他会来帮我预备晚餐,到时候你们可以好好聊聊,不过那个小生物的脾气很古怪,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可能友好相处。”   他看着褐色头发的男孩子像一阵风那样刮进厨房,也看着肯尼斯老先生对他的挑逗和他过度夸张的回应,他们俩就像是音乐盒上融为一体的雕塑,随着音乐声不停旋转。他看见男孩的伪装和十分明显的讨好,肯尼斯老先生不喜欢粗俗的表情,所以对方连吐舌和闭眼都极有分寸,既能取悦眼前的这位老人,又不会令他不快。他坐在铺着天鹅绒软垫的椅子上,观看厨房里的这出滑稽剧,男孩像个被吓破了胆的人,从此极其胆怯小心,试图让自己的言行全部合乎肯老先生的喜好。而肯尼斯老先生知晓这一点并纵容他进行,这位老人就像是蹲在温室旁看一株特有的兰花那样,对这小孩只属于动画片和电影里的言行说好的,好的,很对。他不知道肯尼斯老先生死掉以后,这孩子没了倚靠的柱子,到底能怎样活下去。   他清了清嗓子,那孩子的手里掉落面包篮,肯尼斯老先生俯在对方的耳边(那比起亲昵的姿势,更像猎豹嗅探猎物,下一秒如果肯尼斯老先生愿意,舌头就会舔上耳廓)说没关系,没关系的,面包在三十秒内捡起来就还能吃(他塞一块面包心进那孩子的嘴)你也不用向我道歉。“看看那边坐着的年轻先生——幸好他答应我不和他的家人提及此事,否则你会惹上麻烦。”显眼的仇视,仿佛双人舞被打搅似的不快,恐惧和想要肯老先生撑腰的一点期望,而老人只是拍了拍对方的肩,亲昵地把那孩子推向他。应对的法则在三秒内展开,棕色头发的孩子睁大眼睛,做出真心悔恨的神情,向他说了对不起,接下来一秒钟,对方喜笑颜开,像动画片里的人物一样说:“我不会再为难你了,让我们做好朋友吧!”   他感到恶心,差点没把胃里的前菜呕吐出来,他往后靠了靠,让自己离“那个东西”远点,然后他对笑吟吟的老人说:“弗莱明先生,我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那东西……究竟是原本就那样还是您搞成那样的,不管怎么说,您的兴趣都很让人恶心。”   肯老先生只是微笑,而那孩子脸上攀上真正的恼怒,那孩子把刀叉塞给他,要他在用餐时“像你们那帮人该有的那样”闭嘴。如果他做得到,那孩子就给他看点有趣东西。对方给他递面包时,他注意到对方的衬衫袖子内侧密密麻麻爬满血迹,就连手腕上也有新鲜的伤口,虽然肯尼斯老先生对此不发一语。   或许是被虐待了吗,肯定是被虐待了吧,他看过心理学方面的书籍,那孩子的行为尽管看似矛盾,但却非常符合被虐待的行为方式。   马可的父亲和他不熟。对方需要教导继承人,也需要约束过于胆大包天的女儿,在对方的眼里,第三个儿子仅仅是个麻烦。这是他亲耳听到的,父亲拽起母亲的头发,一边踹她的肚子一边对她大吼,问她为什么要不断地生育,问她为什么非要占用他的时间来玩浪漫游戏,男人在这种时候怎么可能把持得住,他骂她是婊子、心机狗、不知收束的贪婪魔鬼。哥哥不在家里,而姐姐绕过他们,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父亲殴打母亲,更小的时候他会为此哭泣,还有一次他报了警,因为母亲望著他像望著唯一能拉住的绳索,并一遍又一遍地向他求救,警察并没有像故事里那样把父亲抓走,反而给他的背部留下了六条平行的淤痕,这是惩罚你的愚蠢,父亲说。你可真是个小傻瓜呀。姐姐把他抱在怀里,他闻到玫瑰花的气息。   就像每个贵族家应有的那样,他家也有藏书室,在三楼的拐角,并不靠近楼梯,或者任何常用的房间。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躲进那里边,看不懂文字就看插图,看完了插图他就坐在木地板上,望著窗户发呆。在一本书里他发现了整套的塔罗牌,于是他开始给自己算命,结果有时准有时不准,但他在意的也并不是结果。   他没有同龄的朋友,他融不进趾高气昂又拿完备礼仪做面具的小团体,他们的里面空空的,他大多数时候只是看著,然后在心里嘲笑。你是个哑巴吗?他们的领头人问。还是说你是傻子?他看过去,不回答,托他家势力的福,也没什么人敢真的对他动手。   只要不觉得自己的行为算罪那就不是罪。另外,对罪全然无知也是一种罪。   这是马可从自己家还有肯尼斯老先生那里学来的第一句话。说到罪的定义。各个国家,各个民族都有不同的法律和法规,还有那些信条和约定俗成的规矩。究竟要信奉什么?究竟什么是禁忌?他不明白,但是他会去做想做的事。   从前他很少做自己想做的事。无论是父亲,母亲还是哥哥,都很希望他担当一个过家家人偶,站在自己该站的位置上,做自己该做的事情。过家家玩偶不需要思想,或者仅仅需要一点便足够。你只需要成为一个不为家族蒙羞的男人。你只需要听他们的话,政治联姻,生下孩子,然后做他们好心抛给你的工作,日复一日,直到老去。麻烦对富人家和穷人家都是一样的,但是富人家尤其讨厌麻烦。作为一个过家家的人偶,他身上的毛刺太多了。   于是,他们走在通往地下的楼梯上时,他询问对方:“你觉得弗莱明先生是个怎样的人?”   “好人。”对方思考了一下,增加到:“不让人讨厌的好人。”   白痴,白痴,白痴,垃圾,垃圾,垃圾,白痴,被卖了还帮着数钱的笨蛋,这孩子究竟怎么活这么大的?   他从鼻子里发出嗤笑:“你是不是傻啊?不过好像确实是哦,怪胎,低能……你都不会生气的吗?再来咬我啊?”他勾勾手指,露出挑衅的神情。   对方挥出拳头,他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做,比起人性的东西,这家伙身上显然动物性的东西更多。殴打、撕咬、应激、沉默,他开始理解肯尼斯老先生说的:“可爱的小东西。”了,这确实是个“东西”,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对方可爱。究竟要怎么样,才能让这个“东西”重新恢复成“人”?   那一拳打中他的左脸,火辣辣的,好热,有种往外膨胀的感觉。幸亏眼镜没碎,要不然不好交代。他箍住对方的手腕往后掰,注意控制力道,不让对方真的受伤。结果对方直接给了他一头槌,弄得他的大脑嗡嗡作响,他有点晕,于是扶住身边的墙。对方警惕地看着他,他叹口气,再次表明自己没有恶意,说:“好啦,你确实咬人挺疼,差不多得了,歇歇吧。”然后像第一次发现一样睁大眼睛,“……你的手怎么回事?我可没有……”蠢透了,他不该让自己这样表演,对方把袖子往下拉拉,说:“不关你的事。”   很过分,他知道这孩子的痛苦因为他自己也有同样的痛苦,或许并不相同……然而……他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捶了一下墙,弄得自己手生疼。对方朝他翻了个白眼,说:“弄坏壁纸你给我们赔。”   是不是走到这里就够了?他听见姐姐的声音,“有些本来就一团乱麻的事情你少掺和会比较好哦?”但是他不要,就像那个从海滩上捡小鱼扔进海里的小男孩,“这一条值得,这一条也值得。”   (意大利语批注)值得什么?你是在把自己往沼泽里带……但是为什么,我会甘之如饴?   “我知道你并不相信我,嗯,也没什么人对我有好感就是。”他努力做出可靠的微笑,“但是你瞧,现在他不在这,你不用怕。我早就看出不对劲来了,下次我会带来相机和录音笔,如果你能好好配合,收集好证据我就报警,这样你就不用和他住在一起,可以……”   对方掏出裁纸刀,迅雷不及掩耳地搭在他脖子上,“我说过了,肯尼斯老先生是个好人,我和他一起住挺好的。你谁啊?从哪来的你这种正义使者?想毁掉我的一切来满足你自己?你敢我就杀了你,不管你家怎么样你跑到哪我都会杀了你!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会杀了你!”   他非常害怕,他的两腿在打颤,他不能预料到对方的行为,对方显然不吃显赫的家族那一套,他很怀疑那位老先生有没有教过对方不能杀人,在那个混沌一片的大脑里,究竟装的都是什么?   “你冷静一点,唉,真是蠢透了。”他努力平稳地叹气,让眼神和语调带上怜悯:“他不是你的朋友,也不是你的父亲。你没在上学,你看起来害怕着什么,你的手和脸总是有伤。你为什么在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你才多大年纪?我看见他摸你就像摸他养的小宠物一样……还是你真觉得,他这样的人真的会需要你这种,反正我没看出来有什么优点的小崽子,不带任何不纯的目的?”   那孩子笑了,是一个只有恐怖片里会出现的,裂口女一样的笑容。“伪善,伪善,伪善伪善伪善。”每说一次,对方就把美工刀轻轻戳刺他的脖子,他感觉有血滴流下来,暴露在空气中的伤口正在作痛。   接着对方突然撤回了美工刀,还没等他喘上一口气,就在他的眼前暴露出伤痕累累的手臂,“我,不知道,肯尼斯老先生为什么选我。他确实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我的父亲,我不讨厌他,也并不爱他。我们定下了一个条约,合同,怎么说都好。我给他送终,他把遗产留给我。我不需要去上学,上学很无聊,不是他不让的。他没有对我做什么,是我是个疯子,不要拿别人的生活,给你玩侦探游戏。”   每说一句,对方就狠狠地割一下,他能看到红色的血、黄色的脂肪层和白色的筋膜,他应该上前夺刀,可他的手和腿都没有力气。温热的血一遍一遍溅到他的脸上,他竭力呼吸,不要晕倒,从空气中汲取那些稀薄的氧气。别割了,他想说,好了,我都明白了,所以请你放下刀……他说不出来。没用的废物。他想起那些居高临下的眼神。他的胸腔很痛,尤其是在心脏的部位,剧痛让他闭上眼睛,暗自祈祷这一切快点停止。可能过了一万年,对方终于放下了刀。汩汩的红色水流变成血点滴在地上,不用包扎吗?对方只是把袖子又拉了下来。“没关系的,我会来整理。”那孩子在自己的衣服上擦拭手上的血,又拿手帮他擦抹,干掉的血紧绷绷的,让他感觉像被血做的带子绑缚了一样。越抹血就越多,他被血腥气呛得咳嗽。那孩子擦够了,朝他伸出一只手:“如果你不找我的事情,我也不会伤害你,我希望你可以和我做好朋友,虽然我一点也不喜欢你就是了。走吧,给你看看我的发明。”   他没有握住那只手。   地下的道路错综复杂,不知道肯尼斯老先生之前用这片做些什么。也许是不能见人的事情吧,他看到一些可疑的袋子和针头。这里很潮湿,墙壁上结着盐渍,灯的光芒十分微弱,照不透浓稠的黑暗。那家伙轻车熟路地往更黑更深的地方走,步伐快得很显然没在顾及他,他小跑着跟上,不让自己被黑暗吞吃。对方终于停在一个房间门口,门没有锁,往里看很像堆放杂物的仓库。他希望对方不是要在这里杀人抛尸,他下意识地往后退却,然后……   对方打开了灯。   他惊叹,差点让口水呛到自己,他的眼睛亮了,这里就像是奇幻故事里的藏宝库……!“这些都是你做的吗……”他拿气声感叹,他迈进房门,手因激动而颤抖,他想要拿起一个,但那毕竟是“别人的东西”,他用眼神征询对方,对方试图装作若无其事,但语气中仍然抑制不住一丝兴奋:“你想要什么就拿去玩好了,反正我可以再做。”   这就是他对赫尔蒙德一见钟情的瞬间。   对,一见钟情。不管这词有多么老土。他头一次爱上什么人,头一次对别人感到兴奋,他想拥抱想吞吃想把赫尔蒙德像一块糖一样放在嘴里咂摸,对方真是个巧妙的魔术师,为什么这样平平无奇的身体能做出这样的东西,为什么这样坏掉的更接近野兽的大脑能想出这样绝妙的点子。他想要一辈子待在对方身边,给对方提供资助……无论是金钱上的,还是心灵上的。他在笑,从五岁以后,从那位亲切的乳母离开以后,他就没再好好地笑过,像是要夺回这九年里的笑一样,他竭力控制着面容,不让它因笑而变形。或许早就变形了,但这也无所谓。   “想不到你还挺厉害的嘛……”他用评判的眼神看看对方又看看屋里的东西,“真是你做的?那这个是什么?”   桥。或者说,桥的模型。我在尝试绳桥的可能性,用特定的编织方式,可以让它们直接搭在激流上,不过也需要两边的支点足够结实。这东西还没有真的实践过,所以约等于废品。”   “那你为什么不试试?这东西应该去申请专利,回头自然有人帮你试。”   “没有用,这不是真正的发明,只不过是玩具。我说过了你想玩就玩,你看着的那个确实是陀螺,我用了更轻的金属,同时想看看镂空做成什么样才能让它在旋转过程中发出多种声音……其实安电池的塑料陀螺都比这个好用,不仅有声音还有光。”   他对着光,观赏陀螺的镂空部分,那是相当精妙的花纹,整个陀螺就好像微缩的艺术品。桌子上仅仅有一套初学者用的刻刀,那么赫尔蒙德究竟用什么刻出的这一切?就像奇迹一样……!   他听到对方用冷冰冰的语气开口,和之前一样带着厌倦:“你喜欢就送你好了,还是你想说你其实不喜欢?倒也不用推辞,毕竟我们是好朋友嘛。”   “……你的好朋友标准就这么低吗?”头一次见面,而且之前显然并不愉快?    “啊,我没朋友,不知道什么是好朋友的标准。你都不说声谢谢的吗?还是说你想给我钱?”对方的嘴角微微泛起笑容,那是一个嘲笑。   他很不情愿地说了声“谢谢”,于是男孩的笑容更大了,对方立刻顺着话,拍着他的头说:“好乖,好乖,哎呀,谁是好男孩啊?“ (规整的英文字体)还没完全干掉的血把我的头发给弄脏了。   (规整的英文字体)我看他的眼神就像看神经病。     在这同时,与肯尼斯老先生的课程也顺利展开着,对方教他多种语言,课程排得紧而密集,他每次都写作业写到凌晨,但,如果这是从家里逃脱的法子,他一定会掌握这些工具。总有一天他会找到翻译的工作,然后断掉所有联系方式,或许留下和姐姐的。看书的日子里,肯尼斯老先生顺着教他历史、地理和哲学,教他怎么从字缝中读出字来,这很难,而且其实他不喜欢过度解读,但他“是个乖孩子”,所以每次课程他都聚精会神。   “……所以,希腊人会有导师和学徒的制度,不仅是教与学,也与性有关。他们认为女人是肮脏的,而尚未长成的少年不是,导师会与少年发生性行为,这也是课程的一部分。”   “那么,”肯尼斯老先生掩上书本,“我们来看看某些名人给少年写的求爱诗吧。”对方踮起脚尖,笨拙地,有些痛苦地,爬上书架旁的扶梯,伸手去够一本诗集,但僵硬的手指阻碍了拿出的动作,一堆书哗啦啦掉在地上,肯尼斯老先生则是从扶梯上摔了下来,没有很重,因为他赶忙去扶。他支持不住对方的重量,同样摔倒在地板上,对方看着自己的手指,反复屈伸,仿佛这样就能回到过往灵活的时候,而不是看着现在这些僵硬的枯枝。   他寻找眼镜,给自己戴上,这是平光镜,但他依然能从中获得安慰。他听见肯尼斯老先生“啊哈哈”地笑,笑声轻柔得像丝绸,他投去怀疑的眼神,而对方说:“看呐,好一场滑稽剧!”   “可是我摔疼了,你应该也摔疼了,你我都应该得到补偿……”对方用了雨中流浪狗的语气,缓缓地摸了摸他的头,“那么,我想到一个好法子。”   对方用小瓶的香水喷上手帕,用力揩拭自己的食指,然后轻轻送到他口边,轻轻地点了点他的嘴唇。“来,好孩子,张开……”对方用像蜜的声音催眠着他,玫瑰花的香气太过浓厚,扰得人晕头转向。不知怎么,他已经含住了对方的食指。   (乱糟糟的英文)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难道你不知道这不应该吗?“男人与男人交合,总要把他们治死,罪要落到他们头上。”你难道没背过吗?“仅仅一根手指?”一根手指也不行!   “对不起,我不会……”他含糊地对肯尼斯老先生说,而对方拥住了他的身体,用甜得快滴下来的声音说:“我来教你怎么做。”   (乱糟糟的英文)为什么说“我不会”?为什么不是“不行”或者“你不可以”?究竟为什么?   “来,把你的舌头向内凹,漂亮的玫瑰花瓣,柔软的小床……要先拿舌尖,打着圈儿划过柱身,轻轻拿舌尖点几下吧,我会很喜欢的。然后呢,用舌面和上颚夹住它,持续地施加压力,直到射精都不要放开。对,做得真好,你的脸庞也涌上了情欲导致的潮红……你有一双宝石蓝的眼睛,让我想到伊比利亚半岛的海水。你好美丽,稍等一下,我给你拿来镜子。”   马可讨厌镜子,虽说他没砸碎过镜子。你的衣着必须体面,你的脸上要带着稳重的神情。他讨厌自己的脸,他在照片上用钢笔涂掉自己的脸,虽然那张脸算是好看,但他并不是什么有用的好东西。他用平光镜代替面罩,隔着一层玻璃看过去,就能修自己的眉毛、扎自己的辫子,整理好自己的衣服。他的衣服不能有褶皱,他的皮鞋不能有灰尘,洗衣妇做不到的事情他亲自来做,已经近乎强迫症的程度。听到夸奖他外貌的话他并不会愉悦,只会暗暗发出嗤笑,“您一定没有见过我吐完抬起脸来的表情吧,您知道它有多扭曲、多令人厌恶吗?”   “恨这套衣服的话,脱掉就得了。”他仿佛听到赫尔蒙德的声音这么说,他继续在心里嗤笑,脱掉这套衣服,就是脱掉身上的教育,就是脱掉整个家族,脱掉亲缘与血缘。尽管他的家族没有给他什么爱意,但毕竟还有姐姐在不是吗?   (漂亮的意大利文)所以你还是脱掉了衣服?从手指到老二再到实战,蛮循序渐进的嘛,那么你反应这么大干什么?这是爱,这可是爱呢。   事事都有规矩,事事都要合乎法度,违反了一样法度的人在另一个语境下或许并不是犯罪者,前提是遵守他曾经遵守法度的人们不是太多管他的闲事。眼睛无处不在,声音无处不在,它们勒进他的肉里,像一窝活蛇。他先是把手插进头发,以他习惯的、模仿思想者雕像的姿势试图自救,还不够,他做不到。声音,眼睛,声音,讥笑?谩骂?实际上与他的父亲所说的不同,他对字句并非天生敏感,不然他也就不至于分辨不出这些话了。一个姿势不够的话,就用另一个姿势,他抬起头了,迫使眼睛看着保险套里乳白的、半透明的、只装了三分之一的精液,他刚才喝下了它,就像喝下葡萄酒或者蜂蜜。他的中指第一指节有笔茧,这是非常正常的,他的中指根部有另一道茧,同样厚重、坚实,他不会给任何人解释它的来历,即使把他捏碎也不会。   他把右手伸进嘴里,门齿刚好抵上指根的茧,他不再顾得上是否会弄脏床,他急迫得像是被追猎得走投无路的飞鸟。他没有吃什么东西,尽管他已经在肯尼斯老先生家过了早上和中午。大部分时间他不感到饥饿,即使他已经开始晕眩,他吃掉盘子里的东西只是为了礼仪,他不会没吃相得像那只棕头发的野猫。   他吐不出来,尽管胃部开始烧灼般疼痛,他的嘴里和手上都是黏液和口水,脸上也满布生理性的眼泪。他蜷缩在那儿咳呛,然后一只温暖的大手抚上了他的后背,他下意识一颤,而这一颤被另一只手臂宽容地接纳。肯尼斯·弗莱明已经披上了东方风格的丝绸睡袍,也穿上了乾净的有阳光气味的内裤,对方轻轻地、像对待最易碎的薄胎瓷器那样拥抱住他,在他的耳边用羽绒枕头似的声音说:“好孩子,冷静下来,你是安全的。你已经安全了。你会没事的。”   “但是看,看,你是多么美丽……你有乌檀木那样的头发,和像勿忘我花那样的眼睛,你的脸涨得通红,即便最高明的画家,也刻画不出如此美丽的渐变……不要再哭了,尽管你哭泣的模样也很可爱……让我来给你擦擦,我这里有湿巾。”   他应该相信吗?孩子应该相信大人所说的话,哪怕并不出自大人真正的心愿。他应该被好话哄骗吗?就像那只野猫一样?漂亮的话,说出来,很容易,很容易……只要读得够多,只要写得够多,或者,仅仅需要社交场上的一点观察力……   可是,他只看到被眼泪、鼻涕、口水和精液弄得脏兮兮的,完全不成样子的脸。他的眼镜呢?那是他的保护套。但是老人轻轻推开他去抓眼镜的手,说:“你还是没有装饰的时候最美丽。”   他再次试图催吐,被那双大手轻易地制止,对方箍住他的手腕像黏土包裹住骨头,他无法挣脱。大喊救命?早在很小的时候,他看见父亲殴打母亲……求救是没有用的,有时还会让你陷入更危难的境地。他的意识似乎短暂离开了一会儿,他看见阳光、阳光下的花园、颇有品味的飘窗,和床头上澳大利亚土著人做的摆件。沉下去总是最容易的,何况他也实在累了。他不再使力,也不再做出表情和动作,那位老人像抱著个泰迪熊一样把他抱在腿上,同时哼著不知哪个国家的歌儿,唱到女郎的裙摆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浑身赤裸。内衣、衬衫、西裤、风衣,肯尼斯老先生替他穿上风衣的拉环,他看著自己的衣服,它们板正、清洁。一切正常。他说。一切正常。肯尼斯老先生说。一切正常。他的父母说。那么一切,都很正常。一切,都很,正常。   (漂亮的意大利语)该死。   从那以后,他们继续正当的教习,也继续不正当的教习,他有时会幻视,书里的空白处像肯尼斯老先生的裸体,而印刷的字迹里藏着他的老二。玩弄文字的人真是方便啊,让它是一个意思,它就是一个意思。像什么卡顿的收音机一样,肯尼斯老先生不断对他诉说着爱,他半个字都不信,但实在太累的时候,他会顺着这些词语,沉下去……让自己看着自己的身体。他不会告诉家里人,他清楚就算姐姐,也并不把这当一回事。规矩是写给他的,不是写给肯尼斯老先生的,而他在书本中获得越多道理,就越是痛苦。   “还真是有闲情逸致啊?”说这话的时候他抓着肯尼斯老先生的肩背,肯尼斯老先生在用嘴舔咬他的乳头,“明明人都快死了,还有空玩这种花花肠子。”   对方暂时停止动作,抬起头来,向他绽开微笑,说:“在彻底不能动之前,我要尽量拿到我想要的,这样才不会留遗憾,不是吗?”   “那你和赫尔蒙德,也会进行这样的‘游戏’?你真的是个死恋童癖。”   “人类不会和动物交合,这点你请放心……你在恋爱吗?你爱上他啦?这让我真的非常惊奇。哎呀,说到这里,我让他在差不多的时间过来拿书来着,门发出了吱呀声……现在收拾也来不及了,该怎么办呢……”   他像被雷劈了一样停滞在原地,看着褐发褐眼的男孩走进来,对方冷漠地看着眼前的场景,然后询问肯尼斯老先生那本书在第几行第几列。他回过神来,用力地、几乎把眼睛挖出来那样掩住了脸,赫尔蒙德走开很久,他才放下来。   “哎呀,你真的爱上他啦?”肯尼斯老先生在他眼前晃一晃手,“是不是,不希望他看见这个场景呢?”   “是人都不想让别人看到这幅场景吧!”他的腔调已经近乎怒吼,“另外我不爱他!别瞎凑对子!你真是……让人恶心!”   肯尼斯老先生再度微笑,说:“与有荣焉。”      第二天早晨他早了点来,大概是六点多钟,昨天的古英语手稿还没有翻译完,肯尼斯老先生把他的时间表打乱了,他得加紧完成才行。   走过拐角时,他看到手拿一把厨房刀的赫尔蒙德,那把刀很大,闪着寒光,刃薄而锋利,应该是用来切生肉和鱼的。这次不是美工刀呢,他想,为什么?是因为昨天的事情?想要彻底杀了我吗?后续处理会很麻烦……但也不是完全做不到,毕竟肯尼斯老先生有的是钱和人脉。   赫尔蒙德没说话,他走过去的时候,对方攥住他刚养的马尾,一点一点用那把厨房刀锯了下来。头发散落在地上,头绳也顺着滑脱。他的话自动从口中流淌出来,没有经过意识:“怎么了,赫尔蒙德?这样会使你开心些吗?”   对方朝他呲出牙齿(他看到尖锐的小犬齿,如果换个场合,没准会被说很可爱),声音有如野兽的低吼:“闭嘴,再说话我就杀了你。”   “这我不在乎——怎么啦,你是嫉妒吗?”   抵在他脖颈上的面包刀有了细微的颤动,对方再次朝他低吼道:“闭嘴!”然后近乎呓语地说:“为什么被选中的不是我?”   他想笑,于是他按着肚子,毫无形象地狂笑起来。面包刀在他脖颈上刮出了血,但他不在乎。   “拜托!难道,你真的以为,那是什么光荣使命吗?你想去就去啊?去问弗莱明先生啊?不过他亲口对我说——人和动物有生殖隔离呢!”   他看不懂对方的表情,只看到对方的眼睛迅速地暗了下去,真是愚蠢,宁愿相信道听途说的消息,也不愿意亲自去问。不过就算亲自去问,结果也会是一样的。“你想要吗?你想要的话我情愿连着筐子倒给你!”   事实上他不想赫尔蒙德参与其间,小孩子和大人的性行为被权力关系所控制,对方除了肯尼斯老先生无所依靠,一个俄裔孤儿,不是讨人喜欢的类型,如果肯尼斯老先生做些什么,对方只能忍耐。肯尼斯老先生也说过,对他温柔有一部分是因为他的家族,对方一般不动有钱人家的孩子,“但你太纯洁了,”对方举起他的作文,“对罪全然无知也是一种罪。”这是很对的,不过你不该参与商战或是权力斗争,读读书读到博士,做个大学老师就够好。   他说他宁愿没有写过,肯尼斯老先生只是报以微笑。   (乱糟糟的英文字迹)这段关系让我感觉……非常痛苦。非常快乐也非常痛苦。快乐和痛苦都是真实的。我记得弗莱明先生在做之前教我捏印第安风格的陶土娃娃,或者讲解手杖上的浮雕,而且他的动作总是很温柔,他的毛剃得很干净,身上很香。他的眼神总让人觉得,这不是奸,只是两个孩子共同在玩耍,他的眼神永远都是征询的,他的话总是提供是或不两个选项,那么这是奸吗?难道不是我自己选了“是”?   春回秋转(很俗气的词,尽量少用),大半年过去了,发育期来得很快,或许有点太快了。他用冷水处理晨勃,但这个器官总是不听他指挥,在和肯尼斯老先生做的途中,他也会勃起(这是不是说明我和他是同谋者?)肯尼斯老先生会用手和口,像弹奏钢琴一样弹奏他,或者用嘴唇去轻轻触碰。射精的瞬间他永远紧紧捂住脸,不受控、羞耻、痛苦、解脱……把他的脑子搅成了一团乱麻,他也并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赫尔蒙德有时进来拿书,看到肯尼斯老先生把他压在书架上,压得满柜书都震动。他没有捂住脸,这种时候捂脸也没有用,他很好奇赫尔蒙德的眼神。那是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的眼神,震怒的背后却潜藏着嫉妒,他为此而勃起,抬起头的话,就能看到肯尼斯老先生的笑容。   “小家伙,爱的话就要大声说出来,不要藏着,这样你会后悔。我会退出,恋爱归根结底是你们俩的事。”   他看着那张笑脸,十分想一拳揍上去。   “明明你该做的都做了,他该看见的都看见了,你让我拿什么脸去说?是你把我变成男同性恋的——”   “啊,性取向是天生的东西。”   “但是你确实!影响了我的想法……如果圣母大人看到……”   “是这样吗,亲爱的?那我会为此致歉。至于圣母大人,那家伙估计忙得很,顾不着你一个。不然为什么你之前经常祈祷,但却从来没有得到反馈?”   在父亲殴打母亲的夜里他祈祷,在哥哥撕掉他的书的时候他祈祷,用尽了全部的身心,希望能够得到一个结果。但事情该怎样还是会怎样,祈祷毫无用处。   后来他看着肯尼斯老先生从活人变成僵硬的木头,转变太快,他反应不过来。从此这个人不会要求他做爱了,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趁家庭医生和赫尔蒙德走开的时候,他会掀开被子,脱下真丝的内裤,撸动肯尼斯老先生的阴茎,但它已经不会勃起。他想起自己许多遍地吞下它再吐出来,用手像弹钢琴那样弹奏它。他的性知识全部来自于肯尼斯老先生的教习,可是对方居然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离开了,这让他怒火中烧。如果原来还能想想是两个孩子一同玩耍,现在他要十倍百倍地想到底是不是奸。他讨厌赫尔蒙德的一无所知,不是对他和肯尼斯老先生关系的一无所知,而是对方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肯尼斯老先生没有选择我?”多么滑稽的问题!你想要看到凸起的东西就把它想成阳具,看到男人的手就想到贴接和抱拥,“这样可以吗?”温柔的声音,他再听不得这样的声音。他知道不管说多少次可以,赫尔蒙德都无法忍受这样的事情,如果肯尼斯老先生真选中他,无疑是往危墙上又添了一块砖。幸好没有——但他呢?他就活该经受这一切到头来还被人说是吃了甜头不认账、说是你情我愿?   再后来他在肯尼斯老先生的葬礼上寻找赫尔蒙德,直到他发现对方沉溺在血浴缸里,一道深长的纵裂伤浮现在那家伙的胳膊上,他不禁看得失了神。美丽的花朵,蝴蝶标本,沉在血海里的耶稣,他只想了一秒钟,马上奔跑去打急救电话。那么他的猜想错了,赫尔蒙德应该不会拒绝和肯尼斯老先生做爱,也不会像他一样优柔寡断地想这么多。为什么不选对方?赫尔蒙德不是动物——把人当做动物来看待,本身就是非常烂的行为。   一个月以后,赫尔蒙德找到他,字正腔圆地对他说,掩盖不住脸上的笑意: “我谈恋爱了,和我喜欢的女孩子。”   他感觉有雷声在自己的脑子里炸响,他的脑子炸成了碎片,他得像小孩吃饼那样碎口碎口吃,他得像从炉子里掏出热炭一样把它们捡回来、收集成一坨。雇个私家侦探是必要的,查清楚那女孩的底细,他本人和那女孩的接触也是必要的,他能看出来哪些是诚实的人、哪些是骗子。但在那之前,怒火升腾上来,他拍了拍手:   “那还真是恭喜你呀——以为我会这么说吗?明明弗莱明先生的葬礼才过去不久,明明你的手才刚能活动?你说你恋爱了?你要我把你至今的光荣事迹,告诉你的对象吗?如果她是个正常人的话,肯定避你唯恐不及吧!你这个混账王八蛋!‘为什么被选中的不是我’,我会,全部,说出去!”   赫尔蒙德只是拿冷得像冰杯的眼神看着他,说:“你可以说,她不会在乎。”   “那还真是蛇鼠一窝了?你这个女朋友,她不是个连环杀人犯吧?”   赫尔蒙德不发一言地从他身边经过,小声说:“我就只是告诉你而已。”   他感觉笑的冲动从胃部反上来直击大脑,“那可真是谢谢了哈。”   他再次看到自己呕吐之后的脸,像是动物一样的脸,整个儿从端方扭曲成桥洞里住的精神病人士的脸,他不清楚自己在哭泣还是生理泪水,既然都无法证实的话他选后者。他把手抓进自己的头发里,用力扯断短马尾的皮筋。赫尔蒙德知道他爱他吗?他有告白过吗?对方察觉不到吗?那确实很难察觉到!他的姐姐出现在他脑子里,对他说:“爱就要告白呀,小傻瓜,你看,被别人抢占先机了吧?”   (乱糟糟的英文字迹)真是可悲,不像样子,如果他是他的父亲,就会通过私家侦探查找那女孩的一切信息然后抓住把柄迫使他们分手,但他做不到,他的友人在恋爱,这或许是一件好事。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他越来越搞不清楚了,就像发酵酒一样,每天都变得更加苦涩、酒精味也更浓更刺激。   他见到那个女孩,他对赫尔蒙德一贯的品位感到失望,但那女孩是个——他不能说是好人,磁极的两端会互相吸引,为他们操心属于自己多管闲事。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赫尔蒙德真正的笑容增加了,那是浅淡的、有些羞涩的笑容。   “接下来你该见见那位小姐,和她共同进行一些活动,诸如逛街或是喝一杯下午茶。夸奖她的刺绣作品吧,她会喜欢的。记住,途中不要出什么差错。”这是一张餐桌,橘皮酱做的布丁刚刚上桌,他的父亲这样对他说,全程没有看他的眼睛。“我知道你太年轻了,但与她联姻会增强我们的实力,照我说的办,如果妻子你不喜欢,悄悄找些情人就好。”   他不回答,他没法回答,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也来得太快了。爱是什么东西?爱是老人抱拥你插入你然后说希腊的制度说你真的很美丽,爱是对方拿厨房刀架上他的脖颈说为什么被选中的不是对方,爱是对方刚出院一个月就找到了新的恋爱对象。爱是什么?他没有床前故事所以他自己读,他没有拥抱所以他拥抱枕头,爱是给露水情人算塔罗然后第二天早上一拍两散。爱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是同性恋。”他说得极小声,这该怪肯尼斯老先生还是赫尔蒙德?或许也没什么好怪的,毕竟他查的资料上说同性恋是一种先天性的东西。   “大点声。”他的父亲皱起眉头,隔着只浅褐色油光水滑的火鸡看他,火鸡边上摆着迷迭香和花朵,他的姐姐就坐在他身旁,对他做出“嘘”的手势。   “我说!我不会联姻的!因为我是!同性恋!”他几乎是大喊出这些字句,眼泪也随之滑落,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哭,“而且!我不相信神!如果祂存在!那为什么……”   他只碰上冷硬的石碑。   (漂亮的意大利语字迹)为什么会容许这些事?为什么会容许他存在?为什么让他被生下来?为什么让他心里总是有只心兽?   (乱糟糟的英文笔迹)我不清楚我做了什么可能也许太清楚了我做了事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我也认了如果我没有那两个朋友我恐怕只能睡大街其实睡大街要比做电灯泡好但是我真的想……我不要性我不要利益关系我只想歇歇……我希望我有一天能不做被肯尼斯老先生插进去的梦或者赫尔蒙德被插进去的梦……

棕发的男人在厨房里做饭,他打开两个汤罐头,缓慢地顺着锅边放入沸水,尝了尝勺子里的东西,又往里加了一茶匙盐。汤的香味和扑在玻璃上的水蒸气经常令他想起不该想的事,诸如那个女人做的奶油热汤。那个女人也只会做奶油热汤,先融化一块酸奶油,然后往里面加鱼肉和欧芹碎,还有些白胡椒,好温暖冻得僵硬的身体,相当简单,他不晓得女人用这道菜骗过多少人,但他总是被温暖和香气迷惑,就像他当初被女人迷惑。

  窗户打开,冷风吹进厨房,他被温暖欺骗的头脑重新变得清醒。他看着窗外光秃秃的落叶阔叶林,看着树枝上的陈雪,从肺里挤出一口气,经过咽下太多咖啡的喉咙,变成一声苦涩的叹息。这叹息令他更加不平,就好像他对死去的女人认输。那孩子还没放学,他找不到人来听他讲话,只好一扇一扇打开橱柜,规整那些早就被他依次放好的瓶瓶罐罐。在某扇柜门后面,他摸到了已经结成化石的、被啃了一半的巧克力,应该是那孩子藏的,他从不给她吃太多甜食。女人、女孩,她们总是期望更多甜食,她们是贪婪的生物,无论是口腹之欲还是身体的欲望都没有止尽。他能够管束女孩,用一根细铁链勒住她的脖子、克制她的欲望,然而对于已经成年的女人,他永远无能为力。

  那是个下雪的冬夜,雪积在树枝和路灯上,被灯光照得像闪闪发亮的糖粉。他关上所有窗子,仍然冻得发抖,他的手头不很宽裕,只容许他在女人回家时点起暖炉。

  他听到声音,门开启的声音,他在寒冷中陷入睡眠,女人趁机回了家。她穿着雪白的衣服,一束火苗似的闪了进来。咔嚓,咔嚓,窗闩被抽出,寒风撞进室内,让他不由得牙关紧咬。她打开了所有窗子!有几扇格外老旧,他费了多大工夫才关上……而她就这样轻盈顺畅地跳着舞,把他做的工作推倒在地,再踩上两脚。他想要发脾气,想要伸手去打她,就像一个合格的丈夫所做的那样。但她太美了,他只是睁大眼睛望着她,她白色的大氅飞舞着,金发飘散在风里。

  “你疯了吗?”他禁不住问,他得到的答案是:嘘,感受、倾听……明艳的女人把一根手指放在微笑的唇边,对他眨了眨眼睛。“您总是这样……”她嗔怪他,脸上依然带着笑容,“像根木头似的!”她伸出手,轻轻推上他的胸膛,被她摸到的地方先是一阵寒颤,后来便腾起了奇特的热度,“您睁开眼看看!风和雪花,它们正在谱一曲交响乐哪!”

  他可没听过什么交响乐,陪女人去的那几次不算,在女人安然坐在包厢里的时候他只是瞪着那些乐器,思考养这些乐手的钞票究竟能供多少穷苦人吃饭。挨过冻的人无法纯粹地欣赏寒风和雪花,他知道那些小小的、四处飞舞的晶体堆积起来会有多大的威力,女人肯定没见过冻死在路边的人,也没见过冻伤的肢体。他坏心眼地想:既然女人带他去听劳什子交响乐,那么他也该把自己冻伤的疤痕给她看看,她会眼含热泪地吻它们,叫他“我的小亲亲,我的小可怜……”不过,她才不会真正动情。她们这样的上等人、玩弄文字的人,从来不会真正动情……或许当时的感情是真的,但就像她的汤一样,说不定给多少人喝过。

  女人在风雪里舞蹈,穿着暖和的、毛绒绒的衣服,戴着筒状的毛皮帽子,她像个雪仙女,或者故事里会出现的冰雪女皇,雪花扑打在她的脸上,只是令她的面颊更加红润。等她玩腻了,便扑到他身上,紧紧拥住他,她抱得那么紧,他都听到了自己身上骨头作响的声音。

  “走吧,走吧,亲爱的!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是我们认识一周年呢!”

  他记得。他提前买了花,藏在大衣里,这会儿应该因为女人热情的拥抱被压碎了。

  他们经常这样,不存在什么默契。女人像一团火,他在火跟前只有退让。风太冷了,让汤不再冒出白汽,他舀起一勺尝了尝,它碰到干裂的嘴唇,带来难以忽视的刺痛。那孩子还没回来,天已经擦黑。

  接下来……接下来他会陪女人去彼得罗夫大街上的糖果店,路灯上缠着小灯泡,四处摆放着圣诞树,每个人都围着围巾、戴着帽子,看上去暖和、红润、喜气洋洋。糖果店是老旧的建筑,外面贴着鲜艳的装饰,打开黑色的铁门,里面就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巧克力外面包着红的蓝的锡箔,做成圆球,堆成锥形的小山。柱子被掏空,做成容纳果仁糖和酥糖的橱柜,它们外面洒满糖粉,简直像雪做的。糕点放在玻璃柜里,有俄罗斯的传统糕点,更多的他叫不上名字,“拿破仑”是用法语写的,“歌剧院”,女人帮他读出来。女人欣赏他的窘迫,一如欣赏他的矮个子和平凡的外貌,在纸和数字的世界里他如鱼得水,在现实世界中就完全不是这样。女人像吃那些糕点似的,用优雅的姿态吃着这一切,他看过女人的笔记本,那里面甚至记录了他走路的姿势。女人欣赏他、吞食他,并且丝毫没有受到良心的拷问。他恨这样的女人,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摆脱她,他甩开她的手,寻觅着玉米粉做成的点心,他也拥有过吃甜食的记忆,那份记忆能够还给他应有的尊严。

  他找不到,所以他无法对女人说起。这里人太多了,甜蜜的空气弄得他几欲作呕,他正想出去透透气,女人突然搂紧他的脖子,用力亲吻他。他闻到女人腋下的白花香味,闻到女人卷发上微焦的气息,酸涩的唾液、酸涩的胃液,女人的舌头上还有些什么,是甜与苦交织的味道……还有奶油的味道,她吃了一颗巧克力,然后通过唇舌交织渡给他。有人吹起了口哨,更多人对此侧目。他被亲得喘不过气,在礼仪允许的范畴内想要挣脱她,她却只是把他搂得更紧。喜悦、谵妄、迷狂,她能够带给他梦幻般的感受,他厌恶这一切,厌恶她的存在,却又不得不主动寻求。她离开他时他产生了难以忍受的丧失感,也大大松了一口气,可她迅速微笑着指了指自己的下巴,他摸一把,发现了流在上面的、亮晶晶的唾液。

  她的微笑转变为大笑,全不顾他的脸色更加阴沉,“小亲亲,”她说,“给我买点奶油巧克力糖,好不好?”

  那之后,他时不时还会看到女人的头发,金黄色的、大团大团的,像太阳,像向日葵的花瓣。它们漂浮在浴室里,粘在他们的枕头上,他没有收集的意思,但它们总是出现在他面前。来到美国之后,他终于摆脱了女人的头发,也摆脱了梦魇般的、女人死去的记忆。即便沾上血,那些头发还是那么美。

  他拿起那块变成化石的巧克力糖,咬下一小口,除了些微的甜,他并未尝到更多。他叹息,然后关上窗子,把巧克力糖丢进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