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头好疼啊

同人杂食 | 不打预警,多大人了,若决定阅读请生死自负 | Noli timere


航行使人面对不确定的命运。每一次出航都可能是最后一次。病人乘上愚人船是为了到另一个世界去。当他下船时,他是另一个世界来的人。

——福柯《疯癫与文明》




1. 医生

“在那次事件后,我们——在我离开后,刑侦一班的同事们——走访了他的父母,及从前的学校。毫无疑问,曾经的老师、同学,无一不对他印象深刻。没有人能对他无动于衷。”

“‘圣护君向来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真没想到……’

“人们交换着惋惜的眼神,纷纷如此说道。不过,在那震惊的表面下,似乎又隐隐流露出一丝胆怯、一丝了然,就仿佛早在当年,在某一个福至心灵的时刻,他们的心的某一个角落,已然预见了这样的未来。他们把这个想法压了下去,只说他看了太多书。他们说是小说和哲学毁了他,使他道德败坏,走向疯癫。”

医生坐在他对面,双眼自宽大的眼镜后注视他。

“那么,你怎么想?”

“他会说,”他的病人回答,“……一切都在分崩离析。我们身处这样的文明中:人要么愚蠢,要么疯癫。”

等他再次睁开眼,那人便已经在那儿了:在那柔软的杏色沙发的另一侧,双腿交叠,缓缓翻过一页书。灰尘在阳光下升腾起来,久未清洗的麂皮绒散发出霉味,他在引用德尚的预言:

我们胆怯而软弱,贪婪、衰老、出言不逊。我环顾四周,皆是愚人。末日即将来临。

慎也君。

医生轻声道: “看来,你认为他是福柯的崇拜者了。”

“那倒也说不上。”

他感到自己必须要透透气了。

他离开那把扶手椅,上前几步,拉开窗;户外的空气涌了进来。暴雨将至,他似乎听见医生在他身后这样说。这位高桥医生的办公室位于精神健康省的七十八楼二号单元,即便在这个高度,夜幕下的摩天大楼仍高耸入云,半透明的广告投影于半空中漂浮,此刻正在推销一款智能家居投影仪;几十秒后,荧幕转向了一款最新模型的豪华智能飞天汽车,做艺伎打扮的女模特坐在前盖上,面无表情地分开了双腿。都市霓虹灯的蓝光为她的皮肤抹上一层蛋壳般的淡青色。广告标语在那占据了整个荧幕的硕大女阴中闪现,猩红色大字:

打破地平线,驾驭新高度:飞天汽车,让西比拉见证你的自由。

“是它们向你提议使用这一间诊疗室吗?”他忽然问。

“抱歉?”

“西比拉。”

他从镜中看见医生抬起手,调整眼镜的位置;相较他的脸型来说,那副眼镜实在是太大了。广告投影的冷光照亮了医生的半边下颔,不断吞吐颜色。在病人的视线下,那对嘴唇蠕动着:

“这个房间对你而言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不知何处,一位醉汉咒骂着踹了一脚自动贩卖机。楼下有人挂掉电话,重重地关上了窗。狡啮慎也忽然就在想那件事了。

“……我曾经拜访过这里,”他说,

“许多年前。”

他忽然就在想那件事了。槙岛医生。他自睡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正蜷在那张杏色麂皮绒沙发上,一个软垫被挤到地面,头底下垫着一团外套。一种典型的单身汉睡法,但他此刻并不是在他厚生省的宿舍。当他在迟缓的睡意中,拎着他皱巴巴的夹克去拾地上的软垫,那张绣着德意志史诗人物的手工地毯则提醒了他:他现在也并非孤身一人。

他的心理医生从书中抬起那双金色的眼睛,自镜中向他看来。他们之间隔着一张书桌,一盆绿植,以及并不刺眼的午后阳光。两人的目光在镜子里短暂地相遇了。

睡得好吗,狡啮警官?

是的。他想起来了:那个人的手中确实拿着一本福柯。

“你当年也有这样的名声吗?”

“什么?”

“我的同事会说你在两件事情上做过了头。” 高桥医生揶揄道,“吸食香烟,以及保持沉默。”

“还真是劳诸位费心了。”

“当年你在众人之中,选择槙岛圣护作你的医生;而现在你选择了我。”

“这可算不上什么让人高兴的事。”

医生笑了笑。“你为什么不继续说说呢,在那时候,是什么让你选择了槙岛圣护?”

那位白头发的医生与失眠同时不请自来地闯入他的生活,是佐佐山事件之后发生的事了。彼时西比拉系统强令他接受心理治疗,以遏制他日渐飙升的犯罪系数;如今它们宣称他叛逃太久,必须褪去“荒蛮”,以重新适应社会。亲爱的高桥医生,你在医学院里也曾学过那些愚蠢的移情测试吗?你在沙漠里行走,发现一只乌龟翻倒在地;有只黄蜂爬上你的手臂,翅膀细微地颤动;一个陌生人在电梯中贴近你,一条狗受了伤开始尖叫,你为什么不描述一下你的母亲,她的衣服、她的发香?仪器冰冷的铁片触角般伸来,光谱不断闪烁,机械音持续嗡鸣,屏幕上你瞳孔扩大,虹膜微动,面部肌肉震颤,狡啮先生,很抱歉——他们听上去是真的很抱歉,这群可怜的小医生——可是你反应的延迟时间太长或太短了,狡啮,狡啮先生——

……那时我告诉他,我选择他是因为他不会让我做那些该死的移情测试;而且他总是很乐意在色相测试的结果上做些手脚。这为我的潜在犯生涯提供便利。

可是你知道我怎么想吗,狡啮慎也?

我认为你不肯亲近那些医生,是因为他们总是循循善诱,试图引导你打消那些危险的念头。

你的朋友死了。人们却表现得仿佛你真的可以依靠心理咨询抵御疯狂。

“……心理治疗卓有成效。”

病人最终这样说。“两个月的疗程后,色相彻底转向黑色,犯罪系数再无任何回归正常的可能。” 高桥医生笑了起来;真糟糕,他也具备那种扭曲的幽默感吗?

被拆掉芯片主板的全栈医用机器人被堆在墙角,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报警声。高桥医生递给他一杯水,他们的手指曾有一次短暂的触碰。他注视着水面上震荡的波纹出神。一辆汽车自窗外飞过,车灯照亮了大半个房间,然后又暗了下去。没有人选择站起来开灯。

告诉我,在黑暗中医生说。告诉我后来的事。

他的声音拨开雾传来。


2. 礼物

女孩子们死在了花儿一样的年纪。有人抹除了监控录像,不过他们最终还是成功地修复了一段音轨,只是一句话,在王陵璃华子的声音后响起。那已经足够了,他当然认出了那个声音,过去的几个月中,他们于心理健康省那个位于七十八楼的房间中险些穷尽了人类历史上所存在过每一种交流的全部可能性。不必仰赖那段无法复原的监控画面,他也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老师,他的医生,坐在那些桃花心木书架、天鹅绒软垫、健康的绿植、触手可及的面巾纸之间,雪白的身影倒映在镜中;他在扶手椅里交叠双腿,正从书中抬起眼,看上去充满耐心,像个十足的陷阱。铅色的天空中没有风,也没有飞过一只鸟,霓虹灯牌尚未亮起,飘窗隐没在阳光里。

——像是打猎。

他突然说。

——什么?

——那些对话。

(我本不该靠得太近,他本该做我的桨的。)

——他对你说了什么?

——我是指那种感觉。征陆大叔有一把旧猎枪。那是小时候的事了:我们伏在草丛中,一只狐狸在石缝间筑窝,尾巴已经进入准星。枪口在移动,草尖使我鼻尖发痒,我绷紧呼吸,知道枪声将在下一秒响起。

——而他让你想起这个。

——像是打猎。枪声将在下一秒响起:而我……

——我感到自己是完全清醒的。

他们成功地修复了那段音轨。那是黄昏:太阳落了下去。你也会为她流泪到天明吗?所有古怪之处都得到了解释。那些大得过了头的对话,随着每一次咨询不断恶化的色相,他本不应该靠得太近;他本该做他的桨的。一切都脱了轨,向无可挽回的方向驶去。后来的事情便不言自明了。

我们必须要登船了。

“‘仓稻魂神’事件过后,槙岛圣护死里逃生,逃离了日本;没过多久,你也一并离开了,没有取得西比拉的准许,也不曾向任何人辞行。”医生翻阅着手中的档案,沉吟着,“在那之后的五年里,你追逐他的踪迹,风尘仆仆,一无所获,徒劳无功。直到你一个月前,被曾经的同事们从东南亚带回来。……这五年里,都发生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没有见过槙岛圣护。

“至少你协助各国警方侦破了不少与他相关的案件。”

他耐心地等待着。旋即他在档案中随手写下:病人没有作答。

“他有与你通过话吗?”

答案是否定的。

“书信、纸条之类的呢?”

仍是沉默。

“这样说来,可算是杳无音讯、全无交集的五年。”

这本该是杳无音讯、全无交集的五年。

医生笑了笑。“说说你的那些幻觉。”

任何人都会这样认为:这是杳无音讯、全无交集的五年:你像一条疲倦的、失败的瘦狗,一筹莫展地追逐着狡猾的猎物,在任何一个姗姗来迟、没能及时赶到的凶杀现场想象他是否来过。但实际上——至少在你自己看来——又完全是另一码事。太多时候,你知道自己在用他的双眼观看,用他的大脑思考;你感觉他在你的皮肤下呼吸,就像你的胸膛中跳动着两颗心脏。在某一个瞬间,有些事情便发生了。

什么事?医生好奇地问,什么事情发生了?

——他忽然就在那艘船上了。他在眺望月下的海面,海风的咸腥味灌进他的肺。

那绝不是那种和椰子树有关的、热带岛屿的海,黑水拍碎在黑礁石上。殖民者曾在这里学习航行,尝试征服大海,在哥伦布之后,人类再无可能于海的另一头发现一片新大陆。

“案件发生在一个临近地中海的城市,”病人说,医生注意到他的神情忽然流露出一丝焦灼。为什么?他握紧扶手,以此抵抗起身踱步的欲望。“我追着血迹来到了海边。那里有一艘船——在那一年的八月。”

它看上去像是搁浅了。

“我一开始以为是他哪位‘学生’的作品,这能解释那种过火的戏剧性。”他看上去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无论如何。“但我很快认出了那种……幽默感。笨重的木制船身已经老旧开裂,在脚下嘎吱作响。矮铁笼的门还开着:狗挣脱了皮绳。小丑红色的驴耳帽,断弦的鲁特琴,水手的烂靴子,麻袋中有些东西在腐烂而另一些发芽。”

他依靠月光辨认半张羊皮纸上的勃兰特。一艘中世纪驶来的愚人船,在这个新世纪里空空如也:人们愚蠢,但不够疯癫——那人是讽刺的天才。他在对他说话吗,他在向他展示什么?每一处都怪诞,错位,失常,他犹如一个唐突的闯入者,在别人的潜意识中游荡。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仿佛在极力忍耐着,有什么在追赶他,而他必须在那之前把它讲完。医生看着他。

“我沿着血迹,来到最后一扇门前。”

他在掩体后侧过身子,举着枪,踹开门。那是船长室;死去的船长并不在这里。地上的血迹在这里终止了,一个死胡同,没有更多的线索。他究竟在向他展示什么?这一切太过失真,宇宙间不该有这样的海,也不该有这样的船。他仿佛跨过时空中的某处黑洞,一脚踏入了谁的梦。他很快注意到船舵旁放着一个蛋糕。蜡烛只烧了一截,寥寥几滴蜡油滴落在奶油上,奶油尚未开始融化。他只是看着,垂下手,放下了枪。

对方离开不久,极可能还在这艘船上。

那人被月色分了心。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他就已经在想这个开头了:走过尾舷那间锅炉房时,那人被月色分了心。他在破败的甲板上驻足,倚在栏杆旁,以一位隐修士的目光越过雾气眺望那些黑色的水面。他也在想着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吗?仅仅一分钟前他还在这里,就站在他这一刻所在的地方,犯人用染血的双手划开火柴,轻轻哼着歌。有一瞬间,黑暗中的烛光将他雪白的面容点亮;他凝视着火。

“味道怎么样?”医生突然说,“那个蛋糕。”

病人重新开始呼吸。他流了汗,表情像一个被唤醒的人。“我想那天一定是你的生日,”医生笑道,“你记得吗?”狡啮慎也的头一阵一阵地发胀。 “我没有注意。”他说,“有些事情发生了,”他们已经来到尾声,可没有任何人能理解这个,连他自己也不。他又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那艘船是一个梦。”再次开口时,病人说,“在那个八月里,他送给我他的梦。”

故事讲完了,他真的不擅长这个。病人在心中摇摇头;他闭上了眼。


3. 看见

不需要一位心理学专家也能轻易诊断:病人已经精疲力尽了。就好像那句话花光了他最后的一点力气。有那么一会儿,他看上去完全是独自一人,谁也不想搭理。窗外的雨下得愈发大了,有事物积云深处中酝酿。“你需要休息,”医生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我想这意味着,现在是轮到我讲故事的时间了。”他走了一会儿神,若有所思道:

“我们可以沿用这个开头——在某一个瞬间,有些事情发生了。”

“这很奇怪,”医生说,“明明是通过黑白的监控屏幕看见他,我却看见了颜色。事实上,屏幕内外的界限消失了,我站在那里,置身其中,他在人群里,我在人群外。我看着他。那同样是一个雨天,霓虹闪烁不休,摩天大楼投下的影子让一切都显得渺小、微不足道。有恶性案件在此发生了,一个人死在了这里,人们风尘仆仆,步伐匆忙。雨幕之中,他披着一种冷光,格格不入,像是川流不息的灰色人群中唯一愿意停下来的一个,他当然没有注意到我正在打量他。”

他们面对着面,坐在风雨之中。人群越过那两把扶手椅,犹如蚂蚁绕过某种被雨淋湿的动物尸体。他显然是一个更具技巧的讲述者。

“他竖起了夹克毛领抵挡风雨,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医生继续道,“烟被打湿了,风大得点不着火,他只是专注地,一次又一次地尝试。他的手势看上去疲惫而富有耐心。我后来发现那不是耐心,只是无聊、厌烦和宁静。被套上锁链的恶犬,满足于抛接球游戏,假装听不见身后挥鞭的声音。姑且这样说吧:我捕捉到了某种具备深度的可能性。一个只能被我完成的可能性。在那之后,他将无法回头,我也一样。”

“他的几个同伴跨出警戒线,走上前来,同他交谈。他点点头,说了一句什么,用手指掐灭烟头,转过身。”

那将是没顶之灾啊!人们惊叫。航行使人面对不确定的命运。在水上,任何人都只能听天由命。你不能再回到岸上,一切都在分崩离析。

“你的想法很危险。”病人突兀道。或许是因为淋了雨,那语气比他所希望的更疲惫、更尖锐。医生只是微微一笑。

“就在这时,他抬起了头。”

“他抬起头,向监控的方向投去视线。那是极短暂的一瞥,只持续了不到一次呼吸。远处传来一声枪响,人们蚁群般涌动着聚散,有人尖叫,有人哭泣,有人受了伤,有什么在爆炸、坍塌、交汇。但其实这些并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枪声响起,没有谁开了枪。人们步伐匆忙,来来往往,雨如针下,世事如常。真正发生的只是这个:他掐灭了烟。在与他的那些同事一并离开前,他突然抬起头,我们的视线在监控屏幕上交会,只持续了不到一次呼吸。在那一次呼吸的时间里,我感到——”

他顿了一下。

“我感到我看见了他。”

“你看见了他?”

“是的。”医生说,“我看见了他。”他的声音很轻。

有那么一会儿,病人没有说话。他自长久的恍惚中回过神,又似乎只过了一瞬。枪声与人群远去了,他们自一场刮风的雨夜归来,回到另一个雨夜中,干燥地、舒适地坐在诊疗室里,时钟的指针完全停止了。暴雨倾盆,房间里满是铁味的水汽,医生走过去,关上了窗。二人之间的空气霎那间陷入了全然的寂静。等他准备好开口时,那语气好似对自己正在说的话感到不确定。“他问过我这个。”医生看着他。“那时候,我们有过一次对话。”

停下,现在,闭上嘴巴,不要说了,有什么东西的肢节黏上他的喉管:这很疯狂,不符合常理。即便是在那个美丽得过了头的麦田里,也没有人会在生死一线、图穷匕见的时刻说出这样的话。这一切真的不仅仅是他的幻想吗?

——你有匕首。在这个距离,匕首更有优势,但你选择了枪。

怎么,狡啮警官,你是认为匕首太过亲密,还是说,其实你也会有一点舍不得?

而他只是回答:你还真是喜欢这把剃刀。

因为我既不害怕与你亲密,也不会舍不得。

他们流下的血混在一起。那个人仰起头,血混着笑声洇在喉咙里。

狡啮慎也。现在,你看见我了吗?

那时他没有回答。或许是因为在涌上心头的所有答案里,那些聪明的定义、巧妙的喻体,没有一个让他感到恰当和满意。


4. 航行

“你有注意到在我们今天的会面中,你还没有吸过烟吗?”医生突然问。

他向他讨了一根烟。他将一只手放在他的扶手上,他们的手指靠得很近,但没有碰触。他仰起头,分开双唇,抿住香烟的滤嘴,为他点火时他不能不意识到自己的手离他的咽喉有多近,他皮肤上的气味和热度,那根脖颈对一个男人来说过于白和细了,竟使他看上去有些天真。时间已经很晚了,清洁机器人在门外的过道运作,楼上有人落了窗、锁上门,脚步声渐渐远去。他抽回了放在他腿上的那只手,只是将那只点燃的烟拿在手里。尼古丁的苦味升了起来。

“或许你读过英格博格·巴赫曼,她写过一本《马利纳》。”医生说,“我也为你讲述我的梦吧:在这一根烟的时间里。我有时候会好奇,有些东西究竟能否燃烧得比一只烟更久。……那个八月里,我做了一个梦。”

他凝视着那点火光。“我梦见我在一艘船上,作为船长,抑或是领航员,”他的神情很专注,就好像他也需要从火中汲取什么,“……于漆黑的海上独自航行。”他没由来地打了个哆嗦。“那确实很弗里德里希:漆黑、冰冷、平整,像某种永恒的冰,你看着它,就知道一切只能是这样了。那种平静让人生气。真的只能这样了吗?有一个回声在问,来自我体内或是冰层之下:难道没有其他人了吗,在弟兄之间;难道所有人都一文不值吗,在同伴之间。我回头看他们,岸上的人,生活其中的温暖世界,我要击碎那个世界,像击碎一块冰。我以为没有人听见那个声音的呼喊,可有人说话了,伟大的齐格弗里德,起先很轻,然后很大声,带着一些不耐烦:你在找什么,你在寻找什么样的书?

“风中有他的声音从岸上传来,愈发清晰:你的书会是什么,那将是怎么样的一本书?

“我无法说话。我说不出话了。他进行了一次跳跃,一秒钟后他落在了我的船上。

“现在他的声音很近了,伟大的齐格弗里德,他看着那些黑色的水。他只是说:‘走吧。’”

船帆摇晃着,发出风的回声。有什么被海浪托起,拍打着没入海底。

“他的那一句话,忽然使我意识到了——

“……使我意识到了命运的存在。”

烟灰落在地毯上,拂过英雄羊毛绣的眉毛。两秒后它便熄灭了。

好一会儿,他们并肩眺望深海。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在另一个国度的表面沉浮。

“原来我不是船长,也不是领航员;我就是那艘船。我独自航行在漆黑的海面上。航行使人面对不确定的命运,每一次出航都可能是最后一次。在水上,任何人都只能听天由命。海水太黑了,一块永恒的黑冰,看了很叫人生气。有人对我说:走吧。宇宙间只有一个这样的海,一艘这样的船。”

我就这么说吧:在那个梦的结尾,我们开着船离开了。英雄扬起了帆;汽笛声中他望向船舵,月亮倒映在水面上,又旋转着消失在蜂涌的泡沫中。

登船是为了到另一个世界去。当他下船时,他会是另一个世界来的人。

“现在,我的故事也讲完了。”

医生忽然靠了过来。太近了,近过了头;他捉住他的手腕,用他生茧的掌心将烟蒂按灭。黑暗中,他们都注意到了那只手的反应所传递的含义:它在经历灼伤,却是为了另一种火。

“……槙岛圣护。”

他的嘴里泛起腥气,他的血同时发冷与沸腾,仿佛有人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剜开了他的内脏。他从不知道自己能以这样的语气说话,不熟悉他的人会认为他异常冷静。“那位真正的高桥医生现在在哪里?”

高桥医生——槙岛圣护——答非所问。

“我听说了你的消息,你被他们带回了日本。”

杀人犯摘下了那对平光镜:那个没能骗倒任何人,但至少让他们有时间坐下来聊聊的面部全息投影设备,并将它随意地扔到一旁。白大褂的袖口中滑出一把剃刀。

他用刀柄把一缕白发拨到耳后,若有所思,笑了一笑。

“……我于是想,这一回,换我来追你吧。”


——请允许我们跳过一些必要的环节:在霓虹灯牌泛蓝的冷光下,在受暴风雨侵袭的立体赛博都市中央,那些专心致志的舞蹈、饱含杀机的肢体、贴在一处的伤口、一片狼藉的血。黑暗中,一些事物伸展着,而另一些被打碎了。胜负结果我们早已知晓;说到底,这是一场绝对意志的对决,而二人之间,有着必须要杀死对方的觉悟的人只有一个。这算是共犯,算是合谋吗,如果这实际上是你们共同的愿望?

你把那人咳血的笑声中将他转了过去,枪管抵住他的后脑。谢天谢地,他那双金色的眼睛比那善于诡辩的嘴唇还要更加危险。铁锈味的血腥气涌了上来,就像打猎,那个人笑着说。你还是个孩子,伏在草丛中,猎枪的枪膛散发热力……你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

汽笛声已经响起,你们必须要登船了。

“现在,你应该要问你真正关心的那一个问题。”你听见自己对他说。

他失血太多,嘴角看上去像是淤青了。他仰起头,透过镜子看着你。他用眼睛而不是嘴唇说:“狡啮慎也,”他呼唤你名字的方式几乎使你感到无法承受。

“……你看见我了吗?”

——开枪的人是你。

“是的。”你说。

你转动枪管,打开保险。子弹已上膛。

“槙岛圣护,”

——但人们会说,

你屏住呼吸,食指并没有像你想象中那样颤抖。

“……我看见你了。”



——人们会说,你看上去才更像是那位被处决之人。



5. 自由

十分钟后,当狡啮慎也把那把左轮手枪扔进后座时,槙岛圣护已然坐在那里等待了。他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单手脱下染血的T恤,试图在座位下的行李包袋中翻出一件白衬衫以外的衣物。

“你准备好创造你的命运了吗,狡啮慎也?”

“已死之人给我闭嘴。”

他咬紧烟蒂,深吸一口气,握住了方向盘。

此时是公元二一一X年的二月十一日,凌晨三点。毫无疑问,再过几秒钟,一些人即将自睡梦中被终端吵醒;而这只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的第一个不眠之夜。他的脸会在次日登上电子头条,而在那之前,它就已经在日本境内的每一张霓虹屏幕中先一步亮起。这可是西比拉时代,怎么还会有坠入疯癫之人,怎么还会有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呢?深夜节目的主持人被这前所未有的突发新闻绊住了舌头,直播时竟然念错了通缉犯的名字;就在她慌忙鞠躬致歉之时,戴眼镜的导播仍在她的耳麦里大声指挥,念念有词,力排众议,他在那些密集的数据流中,一眼便选中了这位名为狡啮的叛徒在入职厚生省的那一天所拍摄的照片。他那时毕业不久,比现在要白、胖一些,一位刚转正的新人监视官,还在坚持熨烫衬衫,会把制服的扣子扣到第一颗。许多事情还没发生,他的生命尚未因此变得更加真实;他看上去像任何一个聪明过头的年轻人,疏离、泰然、温和而满不在乎。二十出头的他便是用这样的眼神,透过每一张巨大的广告牌投下视线,最后一次望向这座城市。通缉犯的卡车在暴风雨夜中疾驰,车胎掀起波涛般的片片污水;警笛声铺天盖地、无孔不入,可怜的齐格弗里德,震怒的先知要从每个方向收紧天罗地网,非叫他束手就擒不可。他甚至无暇从那些闪烁的红蓝警灯中辨认其中是否有他一班的同事,他也许会给他们写信,但不是现在。

现在,仍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

还记得文章开头的那个飞天汽车广告吗?这一设定在此刻终于派上用场:因为狡啮慎也按下了一个按钮,下一秒,他们冲出暴雨,飞了起来。

他们在夜空中航行。

据说直到几周后,西比拉的人们仍对此事津津乐道、议论纷纷。因为有人声称自己看见了——那些人对自己的朋友们绘声绘色、信誓旦旦地描述着——在那一夜过分明亮的月色中,那名逃犯的车子,于众目睽睽下,分明投下了一艘船的影子。







赶一个少爷生贺,天雷滚滚双子伊大三角,小孩子间的混沌胃疼纹淆,快跑,快跑,快跑

我不得不把Robert Frost《火与冰》的完成时间提前半个世纪,但我想他应该也不介意(


人们会说:再也没有比这更纯洁、更美好的爱情故事。在她上颔的第一颗中切牙脱落前,她便——在大人循循善诱的鼓励下——以某种天经地义、命中注定的方式,深深地、忠贞不移地爱上了他。而恰巧在她下颔的尖牙脱落的那一天,他们迎来了正式的订婚礼。拍照的过程中,没人知道她还在悄悄地舔着自己牙龈上那个小小的血洞。

“‘伊丽莎白会是我的妻子。’”夏尔在母亲怀中发问了,“妻子是什么?”

大人说:“妻子是在神前许下誓言,与你结婚的那个人。”

“可是,结婚又是什么呢?”

大人又说:“结婚是彼此相爱,永不分离。”

“这很好。”夏尔说。他回过头,在人群中一指,“莉兹要做我的妻子,我的弟弟要做莉兹的妻子;而我,我会是弟弟的妻子。你们为什么在笑呢?”夏尔不满极了,不过也还没有不满到需要从母亲的臂弯中挣脱出来的地步。“我们要彼此相爱,永不分离。”


后来的事情就只是这样。他会这样对他的魔鬼说:事情就只是这样。孩子们救下了一头牡鹿。他的兄长握住他的手,教导他认识了火。没有人预见霜冻的来临,有艘船冻结在泰晤士河里。去码头看船的那一天,他把一块冰放进他流血的手心。那头鹿没能活过一个冬天。伊丽莎白筹备了许久,但舞会没能成功举行。

那个魔鬼笑了起来。少爷,您并不是很擅长讲故事,是不是?他在为他读一首诗:

有人说世界将毁于烈火, 有人说毁于冰。 我对于欲望体味得够多, 所以我赞同这意见:毁于火。 但如果世界须两次沉沦, 那么对憎恨我懂得深切, 我会说,论破坏力量,冰 也同样酷烈, 足能胜任。

可是事情的确就只是这样。那一年他学会了什么是火,也学会了什么是冰。好吧!是我们太仓促地跳到了结尾,没头没脑的,想必让人看得稀里糊涂,让我们重新措辞,重新叙事:

他们两家人曾同去南法的罗讷河谷过春天。在那个四月里,孩子们偷吃了过量的西拉和歌海娜,为此被恼怒的酿酒师赶出葡萄园。这一天,他们享用过下午的蜂蜜可丽饼,在山毛榉树林中的小溪旁编织花环时,碰巧救下了那头因猎人的陷阱而流血的牡鹿。

她的未婚夫戴着她为他编织的常春花环,对另一个孩子笑道:为什么是丁香,为什么是鹿?我们不喜欢丁香,也不喜欢鹿。是不是?

可是她喜欢丁香,她也喜欢鹿。她心想,因蝉鸣、葡萄和白花的香气而感到昏昏欲睡。如果可以,她也想要枕在鹿没有受伤的那只腿上,嗅一嗅那皮毛上的气味;她还想在树荫中练一会儿击剑。她没有这样做。一个阴影笼罩了她。她仰起头。南法的阳光对于她这双英国人的绿眼睛来说太过刺目了。

夏尔,你去哪里?

她得到的回答是这样:他们的花环已经快要编完了,但夏尔决定他们需要更多的木兰与洋水仙。

如果她的未婚夫在此时此刻回过头,他就会看见,并且毫无疑问地为此发怒——看见他的兄弟如何把那个丁香花环戴到他未婚妻的头上。后来又过了很多年,哪怕在刀剑相向之时,这个场景仍然反复地出现在她的梦中。

姐姐。他说。她的表弟,她未婚夫的弟弟覆住她的手,去抚摸牡鹿的伤口。他向来安静得过了头,现在却开了口。姐姐,我请求你。……而在每一次的梦里,她不能确定的事是这一件:就在此时,他与她一并抬起头,听见了远处连绵不断的钟声。

(千米之外,在山上的那座修道院中,一位老者正在躬身亲吻落灰的圣母升天像。黑袍的修士们点燃了银制焚香炉。太阳落了下去。开始拉丁语的祈祷前,他们敲响了晚钟。晚祷时分到。

——神啊!请您救我;主啊!请快救救我!

可是他们此时是在山脚的树林里。她当然不应该看见山上那座修道院中正在发生的晚祷。如果这仅仅只是她的幻想,那么在那个来得太早的黄昏,他们真的曾经一起听见了钟声吗?

可以确定的是这个:他再也没有与她谈论过那头鹿。


他们确实把那头牡鹿带回了英国。仆从们先是把它养在了马厩;后来在某一位少爷的提议下(没有人能将这对双胞胎分清),人们将它送进了伯爵领土中的某一片森林。起初他们常看见那位少爷前去看顾,亲自为它的角上油、换蹄铁。再后来,便渐渐不怎样去了。人们说,这是小孩子喜新厌旧、没有常性的缘故。

同一年的冬天,他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重病。他的肺发了炎,换了四个医生,没有一种治疗方法能使他肿大积水的肺有起色。有长辈听信偏方,为他请来一位乳母。从此那两只泛青的、沉甸甸的乳房便要使他头脑发昏,当他的四肢无力地绞在汗湿的床单里,他感到自己在人乳的腥甜味中不断下陷、下陷。父亲,可兄长的声音刺透那雾蒙蒙的混沌,针一样传来:父亲,他发病是因为他触摸了冰。

我发病是因为我触摸了冰。

他对魔鬼喃喃道:我发病是因为我触摸了冰。可他所触摸的真的是冰吗?那分明更像一种火。他确实触摸过火,他也会对他的魔鬼这样说,一些回忆一格一格地出现在他眼前:迪德里希叔叔上门拜访时带来了一些方头雪茄,被父亲放进了书柜后的暗格;他的哥哥从管家的大衣中摸来了火柴;他们跪坐在散落的粉色欧根纱之间,他为兄长张开了手。使他呼吸困难的,是阁楼的灰尘吗?伊丽莎白在女仆慌乱的尖叫声中推门而入,阁楼窗户那丝线绣花白缎子短幔被吹翻了起来,同她的绿裙一同飞扬。我的上帝,夏尔,看看你,你对你的兄弟做了什么?

“莉兹。你为什么阻拦我,又为什么而哭呢?”夏尔道,“我在进行必要的教学。你的眼泪会打湿裙纱的。你妈妈会怎么说?”

“你疯了。”他的表姐站了起来,语含怜悯。她还在换牙,已经像个战士。“在你那疯狂的头脑中,你在教他什么?”

“我在教他焚烧。莉兹。”哥哥的声音很轻,“我在教他什么是火。”

他的兄长把燃烧的雪茄摁在自己的掌心,并审视他们共同的、散发尼古丁气味的伤口,他们的血与表亲的泪水混在一起,我是说,当他们十指交扣。

他自己的眼睛也这样像是无机质的名贵宝石吗?

他对魔鬼说:事情就只是这样。

他捉住魔鬼的掌心,弯下腰,开始呕吐。


他接受了包括饥饿疗法、加强营养、独处卧床、水螈涎水以及孔雀胆汁在内的疗程;他的肺依旧发炎、肿大、积水。人们在病房中进进出出。乳母结束了一轮哺乳,终于将那两只沉甸甸的、蓝月亮似的乳房从他的脸上抬起,收进濡湿的麻布衣物。他这才看见他的哥哥正站在病床旁,手边的托盘中摆着药片、膏药及催吐剂。他的肺因炎症而疼痛。当他们带着憎恨望向彼此,他们会认为对方既是人群中苍白的鬼魂,又是群鬼之中唯一的人。我的弟弟,呼吸,他将手指伸进他的嘴里,防止他咬住自己的舌头,你要记得呼吸。他的余光瞥见表姐的金发自门后闪过。哥哥俯下身,像是看不见床单上混合着苹果馅饼和孔雀胆汁的呕吐物,大笑着品尝他嘴角绒毛上沾染的人乳。

你们怎么想,如果你们也有一位兄弟,使你无法摆脱如存在本身所投下的阴影?双胞胎之间注定要进行一场战争游戏,被征服的一方须将定义自我的主权永远交付。在那些暴烈的爱欲之中,她是阻止他们毁灭彼此的唯一一样东西。可怜的、可爱的女孩,特洛伊的海伦,一对兄弟共同的未婚妻,一场塌方悬系在蛛丝上,假装听不见那徐徐迸裂之声。说吧,你们怎么想?如果你们也会在任何一个梦里回到那一天——在后来的那些事发生之前,在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让她流眼泪的,是南法的阳光吗?在那时候,他们真的一起听见了修道院的钟声吗?她伸出手,撩起裙子,膝盖压过羊齿草,去捕捉那鹿角上的光斑;她什么也没有捉住。山上的修道院里,修士们正在做晚祷。在那片山毛榉树林中,她未婚夫的弟弟为她戴上一个丁香花环,覆住她的手,带她抚过一头鹿流血的伤口。

姐姐,我请求你。我请求你看顾……

他也在祈祷吗?

钟声如河水般涌了上来。


夏尔提议去码头看船的那一天,他已经有一阵子没见过那头鹿了。我以为这能让他满意。他对魔鬼说:我已经有一阵子没见过那头鹿了,但是我只要一眼就认出了那一块磨损的蹄铁。

没有人能预见霜冻的骤然来临。泰晤士河在一夜之间冻结数尺。一艘沉船冻在了里面,一只只苍白的死人的手伸向冰面。人们在冰层上摆起了集市,贩卖糖果、面包和手工制品。孩子成群结队地跺着脚,听见冰在脚底下碎裂之声。鹿,一个孩子尖叫起来,你们瞧,这里有一头鹿!它为什么在这里,它为什么在水底?它死于窒息与溺水,是为了什么罪?

他在众人的惊叫声跪了下来,去凿冰面。

我们就这么说吧:那头牡鹿终归没能活过一个冬天。

他的哥哥把一块冰按在他的掌心时他才发觉自己的手又在流血。他几乎立刻要将手抽去,可是就在这时,他的兄长仰起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如同信徒望向一位神明,罪犯望向一位暴君。——这算什么,谁才是那个暴君,他想要尖叫,呕吐,你犯了罪,又凭什么向我告解?是谁谋杀,是谁看顾;你做了什么事呢?血有声音从地里向我哀告。然而,主啊,在这一对兄弟之间,因爱蒙罪的那一个并不是我。

——可是,可是弟弟,亲爱的弟弟, ——我们要彼此相爱,永不分离。

那天我们去码头看了船,冰下的死者向我伸出了手。回家后我突如其来地发了肺病。

他对魔鬼这样说:我发病是因为我触摸了冰。

可他所触摸的真的是冰吗?那分明更像一种火。火与冰,他在病痛的昏沉中想,它们是否也是一对双胞胎,一对亲爱的兄弟?他能听见急促的脚步声,门开了又关,有人不断摇铃,人影鬼魅般在他头顶摇晃,他的哥哥静静站在病床旁,手捧一杯水螈涎水与孔雀胆汁的混合物。怎么?你看上去也像是生病了;哥哥,你是人群中苍白的鬼魂,又是群鬼之中唯一的人。而我,我只是在人乳的腥甜味中不断坠落、坠落。滑腻的水草缠住他的脚,受污染的绿水涌入他发炎的肺泡。在那个来得太早的黄昏,他们真的曾经一起听见了钟声吗?他无须睁眼,也知道自己的手指摸到了一根冰冷的鹿角。

罪就伏在门前。它必恋慕你,你却要制伏它。

亲爱的弟弟,你要记得呼吸。

他猛地抬起头,大口吸入冬日户外带着铁锈味的空气。他们在泰晤士河的冰面上,他的兄长正在把一块冰按在他流血的手心。他扣住他的手,侧过头,闭上眼,亲吻了那块冰。

——使你发抖的,是你犯下的罪吗? ——哥哥,你听,血有声音从地里向我哀告。

在那一时刻,他听见冰面下传来牡鹿濒死的哀鸣。确凿无疑。


请注意,以下对话全然出于我们自身的幻想;世上绝无可能出现如此古怪、离奇的对话,更何况是在两个不到十岁的男孩之间。但为什么不呢,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在那一个晚上,当男孩们窃窃私语,仿佛以只有他们知晓的语言交谈,他们谈的或许是这个。他的哥哥拒绝了风与月亮的拜访,在一个夜晚走过一条长廊,合上了每一扇窗,又拉紧了每一块窗帘与床帏。他凭记忆用手指摸索他兄弟的面庞,他瘦弱的胸膛,那里面有一对曾经发炎的肺,他想象着那些粉红肥大的组织,以及散发腥臭的积水。

“亲爱的,亲爱的弟弟。你发抖是因为这黑暗吗?”做兄长的或许这样说了, “你拉开这盏灯。你把这块冰握在手心。” “我拉开了灯。”弟弟说,“我把冰握在了手心。” “你感受到了什么?” “冰烧伤了我。它烧伤了我。哥哥,它是冰冷的火。” “非常好。亲爱的弟弟,你为什么在发抖,你为什么而害怕呢?当你流泪,我会吻你。现在告诉我,你的眼睛看见什么?” “门砰地关上了。世界在你的身后。我看见你。” “门后有什么?” “门后有一头溺水的牡鹿。” “世界是什么?” “世界是无限的游戏。” “我是什么?” “你是永恒的赢家。” “那么,你又是什么?”

“我,……是你。”


姐姐,姐姐,我请求你。

请你看顾它,不要让它消失或坠落。


那天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谈论过那头鹿。


他们穿着为这次宴会新裁的衣服,站在落地镜前。镜子里,四个夏尔正在整理他们的塔夫绸坎肩。四个夏尔站在一起,眼睛对着眼睛,肩并着肩。

他们已经陪着伊丽莎白第三次检查过了每一处细节:她的三套裙子,等身大的兔子玩偶,华尔兹的曲目,拼成数字10的气球,装饰用的大丽菊和番红花,香槟上的粉色缎带,奶油草莓口味的潘趣酒。明日一早,他们便必须穿戴整齐,迎接坎特伯雷大主教的来到。在父亲的注视下,他会将他们揽在膝头,为他们抹膏,行祝福礼;然后他会再一次对他们宣讲该隐与亚伯的故事,使受教化的孩子懂得兄友弟恭之道。谁谋杀,谁看顾?你做了什么事呢?你兄弟的血有声音从地里向我哀告。很可惜,如今已经太晚了,罪就伏在门前,制伏它需要动用超过一个偏好娈童的大主教。午饭过后,待母亲最后一次请裁缝量过身,他们的家庭教师便会前来检查他们的舞步,他们的拉丁语作业,并督促他们记忆人脸,背诵人名、头衔、亲属关系以及晚宴开场词。而到了晚上,他们则不得不应付这场以他们为主角的宴会了。也就是说,他的哥哥总结陈述道:在他们生日的这一整天里,没有一件好事会发生。唯一的娱乐会是看管家吹一声口哨,唤塞巴斯蒂安没精打采地小跑过来讨吃髓骨。——但无论如何,那也都是明天的事了。在太阳升起之前,在那些讨厌的事情到来之前,他们还有一些时间,以供做一些孩子的梦……


这是1885年12月13日的晚上。他后来对他的魔鬼说:世事如常。






源赖光彻底失去鬼切的那一天,窗外电闪雷鸣,鬼切的质问夹杂在风声雨声中,抵在他胸前的妖刀发出幽吟。那双眼睛那么亮,源赖光隐隐又听见金戈铁马之声……我为了你,为了你所说的正义,制造屠杀、疫病与饥荒。是的。你让我残害我的同胞。是的。你对我灌输对他们的仇恨;书房里任我翻阅的书,你的日记本,是你叵测的陷阱。是的,是的,是的。

人人都说,源赖光没有心。他性格冷酷,心志坚定,仿佛从来没有年轻过。他人生中只有一次心慈手软,是他十八岁时在一次清理异族间谍的任务中发生的。手下在对方家中布置好一切,却在现场发现一个抱着兔子娃娃的小孩儿,源赖光忽然起了兴致,让人把那孩子抱到自己这里来,说哥哥跟你玩个游戏,待会儿你会听到很大的一个声响,但是你不可以害怕,不可以哭。如果你办到了,我就给你一个奖赏。

爆炸声响。源赖光捂住了孩子的耳朵。孩子抱着兔子,呆呆地抬头看他,说哥哥我赢了吗?源赖光笑了,问孩子:你叫什么?孩子如实答了。源赖光又说:现在,你要忘记这个名字,从今天起,你的名字是鬼切。愿你同我手中这把刀一样,无坚不摧,勇往直前。冥冥之中,有什么便尘埃落定了。

源赖光非常忙碌,见鬼切的时间也不很多,请了专家在家授课。鬼切的课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光是一个文学课,各国文学经典都要背诵阅读。源赖光一百年回一次家,那小孩子不敢亲近他,只是摇头晃脑地念道:式微,式微,胡不归?搞得源赖光一个头两个大。

鬼切喜欢文学课。他自认是个有气概的小男子汉,但骨子里颇有几分浪漫主义。源赖光说你可以看,但不要沉溺,文学让人软弱。小鬼切咬着嘴唇说,老师讲文学可以引人向善。源赖光说善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你想要的正义,至于道德,不过是细枝末节。鬼切于是追问你想要什么?源赖光微笑,在他摊开的小手上写下一个字。

源赖光不说其实他也知道。他对源赖光的了解比对方想象中要多。源赖光从来不把机密文件往家里带,书房的一切都是对他敞开的,其中包括源赖光少年时期的日记,摊在书桌上,像一个猎捕幼兽的陷阱。说是日记,更像是一本备忘录,一本死亡笔记,上面记满了人名,他们后来大多陷于各种不幸。偶尔,非常偶尔,会有一些感性的东西。其中有这样一句话,笔迹稚嫩:建立秩序,重焕荣光,守护人民,保卫国土。鬼切看了日期,是十几年前一场惨烈战役,敌人秘密使用化学武器,数千平民在白磷中燃烧,滋滋冒油地死去。源赖光十三岁。

源赖光十三岁时已经找到自己一生的理想。鬼切呢?打从他记事起,世界里就只有这么个人,虽然很少见到他,想要看看他的脸,打开电视还比较快。翻看国内的报纸,他是“英明领袖”、“X国救星”、“伟大军事政治家”;国外的媒体口中,则是“铁血强人”、“刽子手”、“战争罪犯”。一个没有心的人。一个说话时从来不会提高声量,但让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的男人。一个谜。有一双永远在密谋、在捕猎的、黑暗的眼睛。只有鬼切看过他十三岁的日记,知晓他勃勃野心下天真的秘密理想。写作老师给他留过许多题目:我的家人,我的梦想,何为正义,何为爱。鬼切绞尽脑汁地写,最后绕来绕去,总回到同一个人。他的正义,他的梦想,他勇往直前的方向。源赖光。

当他终于赢得站在源赖光身后的资格时,他已经和源赖光记忆中的孩子很不一样。十八岁的鬼切非常沉默,像把刀鞘中的刀,唯有一双生泪痣的眼睛显得妖异,抬眼时闪烁利刃般的森冷刀光,源赖光跟他打个照面,恍惚间耳边竟响起幽幽刀鸣,他觉得这孩子有点意思,但这是一种养成游戏打通关的成就感罢了。直到有一天,源赖光遭人暗杀,房间里悄声无息滚进一个圆形物,鬼切还没看清便已经做出反应,扑过去用肉身把那东西压在身下,大声让源赖光撤离。结果一个小孩子怯生生地来敲门,说自己掉了一个苹果。

源赖光哈哈大笑,差点儿笑出眼泪来,鬼切开始脸红。源赖光笑完了,跟他说:过来。鬼切在他面前单膝下跪,这样年轻狂热的一张脸,仰望他的梦。源赖光头一次真正正视他,鬼切永远记得他那时的眼睛……源赖光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问你想要什么,鬼切,你的正义为何,你为什么而死,你为什么而活。鬼切答:您以鬼切之名呼唤我,请让我成为您的刀吧!您的正义便是我的正义,我为您而死,我为您而活。

源赖光微笑了。眼前这个孩子,多么美,多么好,是他的造物。那么,你便是我的了。他说。

他们从此并肩作战。鬼切真的成为了源赖光最骄傲得意的一把刀,为他斩杀一切明处或暗处的敌人,手段甚至比源赖光还要更严酷,常常陷入绝境、死里逃生,在源赖光面前,却毫无怨言。源赖光擅长用话术笼络人心,但他从不对鬼切说多余的话。鬼切身上多出了深深浅浅的伤痕,源赖光亲自帮他上药,手指或棉棒轻柔地擦过长出新肉的伤口,又麻又痒。鬼切脸上发烫,讷讷地按住源赖光的手,后者看他一眼,忍耐着什么似的,松开手。

鬼切比任何人都了解源赖光。这个男人非常任性,却也非常孤独,常年失眠,各种手段都失效。鬼切于是想办法给他治疗,提出给他讲睡前故事。源赖光看傻子一样看他。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在睡美人的故事里睡着了。鬼切喜出望外,备受鼓舞,源赖光说你行了,故事也不用讲,你就待在这里,直到我睡着。

他晓得自己失眠是因为思虑过重。只有鬼切在他旁边时,时间被拉得很细、很长,他可以什么都不去想,可以睡个好觉。

能睡好的日子也不多。鬼切常出任务,两个人还是和鬼切小时候一样聚少离多。鬼切有时候离开几天,有时几周、几个月,但他总是会回来的,直到那个暴风雨的夜晚……窗外电闪雷鸣,鬼切的质问夹杂在风声雨声中,抵在他胸前的妖刀发出幽吟。那双眼睛那么亮,源赖光隐隐又听见金戈铁马之声……我为了你,为了你所说的正义,制造屠杀、疫病与饥荒。是的。你让我残害我的同胞。是的。你对我灌输对他们的仇恨;书房里任我翻阅的书,你的日记本,是你叵测的陷阱。是的,是的,是的。

源赖光自认问心无愧。你是我的刀,我打磨你、使用你,这有什么问题?可是鬼切是一个人,不真的是一把刀,他不能够被炼冶,焚烧与锤炼让他疼痛。他从十几年的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没有民族,没有国家,世界这样大,没有一片土地一个人属于他。他竟把自己孤注一掷地献给一个谎言,他的家人,他的梦想,他的正义,他的——

一声惊雷,灯光应声而灭,房间陷入黑暗,窗户砰地被吹开,又冷又湿的风夹杂雨水灌漫进来……源赖光是一个纯粹的夜晚,没有光明可以照亮他。但鬼切不是。闪电点亮鬼切雪白的面容,在闪烁的电光中,源赖光看见鬼切一张张变幻的脸,哭泣的,狂笑的,仇恨的,决绝的,留恋的,疯狂的,沉静的……妖刀没入源赖光的胸口,偏离心脏一点点。鬼切说我还你一条命,下次见面,我不会再手软。他走进暴雨之中。他没有回头。

人人都说,源赖光没有心。失去鬼切之后的他还是该干嘛干嘛。没有胖一分,也没有瘦一分,仍然刀枪不入、无懈可击。只不过和往常一样失眠,而且多梦。至于梦见什么,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简介:

一目连以为这是个好老师拯救失足学生的故事,他错了。





一目连离婚后来到新城市生活,做高中语文老师,住破烂房子,夜夜听见隔壁有疯病的女人尖叫,街对面一排妓院发廊,小窗透出粉色暧昧灯光。一天晚上,一目连见到家楼下,飞虫绕着路灯嗡嗡转,有一个年轻男妓,像在等人,赤裸上身,抽一根烟,在月亮下,非常美艳颓靡,楚楚可怜。 一目连认出那张烟雾后的脸,是自己的学生,名为荒。白日里,荒是校园一霸,都市传说,男孩女孩敬畏他,有人说他父亲是大官,有人说他十二岁杀过人,没人知晓他每个夜里的另一重秘密身份。除了一目连。

数学老师跟一目连小声讲:这个学生父不详,有位妓女母亲,年轻时靓绝港城,荒与她如同双胞胎。第二次看到荒在楼下抽烟时,一目连想了想,下了楼,走过去说:荒同学……你,你吃饭了吗?我做了很大一条鱼,不介意的话,请上来帮我吃一些吧。

一目连的小家光秃秃空荡荡,荒不介意。他自己的家是个妓院,便把一目连的家当家,常会避难般拜访。一目连做完义工,七八点回家,往往在楼下抬头就能看到窗子里橘色的光。两人一起默默吃饭,不怎么讲话,有时待得晚了,直接在一目连家里睡下……荒在睡梦里也皱眉头,微微噘嘴,受了很大委屈似的,一目连看着他静静想:只有这时才像个孩子。

他们偶尔会谈论一本小说,荒从一目连书架上发现的,作者不详。十六岁叛逆小孩说话不懂得委婉:很假,老师,作者的人物没有欲望,活着像死了一样,分对错却无好恶——没有人会这样生活。老师,您爱过什么人吗?

我,一目连说,我结过婚啊。

荒笑了:这个作者也没有爱过人,写起爱情来很天真,他搞不懂自己的人物在想什么。比如这里:安娜与奥尔加分别,安娜没有说话,作者以为她在为将被拆穿的谎言踌躇,可您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认为她在扼制亲吻奥尔加并杀死她的欲望。

作者以为爱是请客吃饭,可以彬彬有礼。不是的。爱情是这样的东西:如果你要剥下狮子皮,那么首先要利用自己脆弱的脖颈诱惑它。爱是核爆;如果运气好,爱也是灾后重建。我妈妈运气不好。她一生爱一个男人,她于是彻底毁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提到他的妈妈,那位“靓绝港城”的妓女。一目连心神一动,难以启齿地:荒同学,你可不可以,我不想如此傲慢,但你可不可以,不要再……

荒同学早熟敏感,知道他想说什么。这话怎么没人在我九岁时对我妈说呢?那天我哭了那么久。如今我却不知道除此外要如何活。他冷淡地说,起身走人了。分别前,荒深深回头看了他一样,没有说话。那眼神非常危险。

这一天,一目连买了荒爱吃的鱼回家,打算好好向荒道歉,他走到家楼下,看到窗户没有亮,果然:荒没有来拜访。一目连把鱼和蔬菜放到冰箱里,煮了一碗泡面吃,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把面吃干净了,又在黑暗中洗澡。小小浴室水汽氤氲,月光透过百叶窗斜洒进来,像光线透过生绿藻的旧鱼缸……粼粼波光下,他的身体肋骨突出,背脊一节一节的,苍白疲惫,阴郁的月亮在这具逐渐衰老的肉体上流动,学生悄声无息地出现,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老师,想:这是一条即将窒息的鱼。一目连转过头来时脸上有水珠,婴儿一样茫然,张开嘴,但在他发出声音前,荒便非常凶猛地堵住了他的嘴唇;这一次,他没有再忍。花洒的热水兜头将他们淋湿……老师的手抵在十六岁学生那年轻的胸膛上,没能推开他。他以为他可以独自过一生,但他还是被打动了。黑暗中,他的嘴唇苦涩,而他的滚烫。


好景不长。

一天,一目连买了酒,准备了下酒菜,他们开怀共饮,然后一目连说:

荒同学。你如此聪明,可以洞悉人心,是我一生不能拥有的天赋。和你呆在一起的时候,我仿佛又活一次。你曾问我过去的经历,我从前没有好好回答你,如今一次性偿清。我的父母是这样的人,在我很小的时候打我,每次闹得动静很大,所有人都听见,我总会想,有没有人会来敲敲门呢?如果有人敲门的话,魔鬼就会不得不停止了吧。可是没有人来敲门。一次都没有。我决定要做一个敲门的人,我向每一个门后的人伸出手,这不需要爱也可以做到。

大学毕业后,我在一家大公司工作,同组搭档是一位三十岁的女士,面目模糊,非常沉默,总有一副忍耐姿态;她向我求婚。她第四次如此提议时,我发现自己想不出拒绝的理由,答应了她。在我们婚姻的第七年,我们面对面地坐在餐桌两端,就像每一个早晨一样,吃她煎的鸡蛋饼,她总是放过少的盐,她忽然流泪,摸了摸我的脸,说,一目连,你依然年轻,我却已经老了。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那天晚上我到回家,防尘罩下的三菜一汤仍有余温,但黑暗的房子里没有另一个人,我从此再未见到她。她去了哪里呢,她为什么要走呢,我以为我们可以相依为命到老的,我为此愿意每天吃干净难吃的鸡蛋饼,但她还是离开了。我来到新的城市,以为可以一个人生活……直到我遇见你,荒同学,我真的,很开心。

可是荒同学啊,你为什么要骗我呢?那天我看见了,那些被其他学生惧怕的,传说中黑道上有一点名号的人物,如何一个个跪在你的面前。你这么有出息,我为你高兴,可你又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表演呢。荒同学啊,你真的是个很厉害的年轻人,而我,只是个一事无成,一把年纪,还会被耍的烂好人,我发现,我想错了,我其实帮不了你,对不起,希望你以后,不要骗人了,因为被骗的人,真的,会伤心,我祝福你,荒同学,祝你未来光明,一切顺利,荒同学,你不要再来了。


一目连换了门锁,新钥匙他没有给任何人。荒会在有语文课的日子来上学,把一目连堵在教师办公室,所有老师惊奇地看过来……一目连又不会给他独处机会。过了一些时日,荒便不再来上课了。一目连许久没有听闻他的消息,几乎说服自己:我已经忘记这个人。这天下课后,两个学生叽叽喳喳地走过,一个说:哎呀,真可怜,年纪轻轻,怎么发生这样的事……另一个说:在学校也算是个人物啊,家里竟是这样的情况,这谁能想到,也算是英年早逝了……一目连回过神时,自己已经站在家对面那条街,这里刚刚发生一场爆炸,担架上不断有人盖着白布被推出来,一目连拦住了便要挨个去掀,不可以,不可以,荒同学。癫狂的月亮滴落在他脸上,不可以是你,他反复说。人人当他疯了,然后他听见身后有人静静地说,老师。

呼吸。老师,我在这里。您不要哭。老师,呼吸。

荒说:我受伤了,但我不会去医院的,老师,我记得您家里有酒精与药水。

一目连明白了:这又是一次诡计。但他没有力气计较,把学生带上楼处理伤口,他觉得非常疲惫,躺在床上很快睡着了。荒在旁边看着他,在他旁边躺下,抱住他,也轻轻地睡了。

荒在一目连之前醒来,非常口渴,但一目连还在睡觉,他没有动作,小心翼翼翻了个身。一目连睡得不安稳,眼球转个不停,像在梦里寻找什么。荒吻一下他的眼睛。他安静下来。夕阳最后的余晖融化在他脸颊上;天彻底黑了。房间昏暗,荒头一次在黑暗中感到安全,并因此产生了袒露自我的冲动,他对沉睡的一目连说:

我曾经无数次想到死亡。直到我九岁,最坏的事和最好的事在同一天发生了。那个下午,我从房间里爬出来,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是个艳阳天,路人走来走去,无知无觉,他们不知道半小时前在距离他们几米远的房间里一个孩子的心死去了,连老天都不肯为我下一场雨。我坐在长椅上,没有哭,我在考虑如何杀死背弃我的妈妈,杀死那个恶心的恋童癖,然后我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不为人知地死去。这时候一个大人坐到了我身旁,他说孩子,你为什么而哭呢。这人在说什么啊,我想,我根本没有哭啊。然后,在他的注视下,我终于流下了眼泪。

你在经历什么,你愿意和我分享吗。

我没说话。

他蹲在我面前,摸摸我的头。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你,但是你要好好活下去,说不定会有好事会发生呢?他哪里也没有去,静静陪我在长椅上坐了很久,我们一起看月亮爬上来。我在那一次会面中,找到了余生的勇气,我再没想过死亡,我好好地活,抓住蛛丝向上爬,然后,等待好事发生。好事真的发生了……那天我竟然又在语文课上看到他,看到你。其实我不记得那人的脸了,只有模糊印象,是你吗?我不敢确定。我尾随你,观察你,看到你住在对面,看上去过得不好,很孤独潦倒,下来倒垃圾,把剩余的饭菜装在干净的塑料盒子里,袋子里放了一次性筷子,扔未喝完的奶茶,会倒干净再扔掉。你为翻垃圾觅食的流浪汉着想,怕饮料洒拾荒者一身。那时我就知道了,我九岁遇到的那个人就是你,好事的的确确发生了。我母亲教导我许多事情:窥探,控制,表演脆弱,引发好奇,拿捏人心,如何捕猎一头狮子并剥下它的皮。她没有教导我诚实……我以我唯一知道的方式接近你。

我不是真的,却是真诚的;我也不是假的,只是复杂的。你怀疑我的目的,怀疑我想从你这里得到点什么,其实我只是想被你注视而已,就像九岁那年,我们一起坐在长椅上,看月亮爬上来,你向门后的我伸出手,从此没什么能让我再放开了。老师……您可以原谅我吗?

学生在黑暗中轻轻拉住老师的手。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老师的眼角流下一滴泪。






简介: “你是我遥远的,秘密的,不可侵犯的,玫瑰。”





荒知晓这个魔鬼的存在。自打儿时起,他们结伴同行,无恶不作,犯下许多滔天罪行,但他聪明狡猾,从未被抓捕过。虽然一目连的眼睛并没有使他流泪,荒对这位年轻的神父还是非常感兴趣。他见过千种百种善与恶,唯独没有见过一目连这样的人,一张脸上有这样多恒久忍耐的恩慈,又非常懵懂,好似一个真的神明,关于人类的事情,一切都知道,但什么都不懂得。他怀着非常险恶龌龊的心思,每天去一目连的告解室报道,给一目连讲或真或假的故事,关于乱伦、虐待、性与谋杀。

荒说:我亲爱的神父,你觉得我是个坏人吗?因为我手上沾染冲洗不净的鲜血,甚至杀死自己的父亲吗?但其实我也有自己的正义,我只杀当杀的恶人。神父于是问:荒先生,犯下什么样罪孽的人算是恶人呢?荒和他的魔鬼都笑了起来,仿佛神父问了个傻问题。人人皆恶,人人可杀。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一天,荒向一目连辞行,说:亲爱的神父,宽恕我,我不得不继续我的冒险了。一目连说好的,您请稍等。五分钟后他换下神父袍,提着一个小背包出来了,行李中有几件衣服,一本圣经,和他总价值几十块的猪猪储蓄罐。让我和您一起走吧,这位年轻的神父认真地说。他的决定当然都是荒预料之中的。

一目连穿便服,显得年龄小许多,他实际上不过二十出头,又长得面嫩,说未成年也有人信的。在火车上,一目连疑惑地问荒:为什么您的魔鬼在对我流口水呢?荒沉默了一下说:它饿了。

火车旅程不过几小时时间,在下火车前,荒已经杀害了两个人,瘦小的女诈骗犯扔下车窗,而那个强壮肥胖的、会在三年后奸杀儿童的娈童癖,被他摆成一个沉思者的样子,此时坐在马桶盖上。荒其实也有特殊的能力,在一些偶然的时刻,可以预见未来。在他看见一目连的第一眼时,他便知道自己将会因他而死了。

一目连闻到他皮肤上的气味,便知道他又作恶,于是再一次、第无数次恳求道:荒先生,请准许我为您驱魔吧!荒先生拒绝了这次的请求。在他们接下来同居的三年中,他拒绝了每一次这样的请求。

这三年里,荒带一目连接触城市生活,一目连对一切都有孩子般的好奇。看个三流肥皂剧,两位主人公终于互通心意,说我爱你爱你爱你,两个人喜极而泣,抱头痛哭,一目连也要问:为什么?后来渐渐适应了新生活,神父也逐渐看起了除经书外的书。有天荒抓到他看王尔德,嘲笑道:你的确像个快乐王子,但我不是这只傻鸟;如果有人试图利用你,我会用爪子抓烂他的脸颊,用喙啄瞎他的眼睛。一目连慢慢地,眨了眨眼……他们甚至一起爱上一首歌。

当然,荒与他的魔鬼还是肆意妄为,杀人分尸,无恶不作,为了挑衅一目连,甚至有变本加厉的迹象。值得一提的是,有一次,在拒绝神父弹来的驱魔申请后,他叼着烟清理指甲盖下细碎的肉与血,不耐烦地说:你想救赎我,驱除魔鬼,好让我死后可以见上帝,可是我亲爱的神父——他眯着眼,烟圈吐到一目连的脸上——坦白讲,您的屁股,比驱魔更能让我上天堂。

当天晚上他们真的做爱了,他还能说什么呢,这该死的快乐王子,幸好是个快乐王子?……一目连身形偏瘦,月亮下面,非常雪白,又因为太过害羞而微微发粉,荒翻来覆去细细密密地吻遍他全身每个角落,阴茎深深插进这个神圣的屁股中;他的魔鬼也在一旁撸动自己那根勃起的丑陋阳具……事后,两个人肉贴着肉,互相拥抱着躺在一起,像两个靠在一处的、冒着热气的热水瓶。荒被满足的同时,生了出更多不满足。他会猜想:一目连在看着他的时候,是真正在看着他吗?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能见神明,见魔鬼,但不能够看明白实实在在的人。连愿意和他做爱,都是为拯救见鬼的苍生而献出屁股,这他妈是什么精神?!

跟神明谈恋爱非常辛苦,因为爱情不只是恒久忍耐又有慈悲,它实际上藏污纳垢,诡谲阴私,而荒生性贪婪,一目连的污垢阴私,他也要全部占有。因为这个原因,在很偶然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事的一天,对于这段关系,荒忽然感到十分厌倦。一面没有灰尘可以落上去的镜子,狗屁快乐王子,遥远的、秘密的、不可侵犯的神明一目连。那么好吧,他冷酷地想,这便是终结。

在一个秋日的周末,他和一目连开了几小时的车来到某个峡谷,他带他看落日,在他们都爱的那首歌中,邀请他跳一支舞,然后在他也对他微笑时,将他推下了悬崖。峡谷中的血色的爱人化作第二个血色的太阳。两个太阳沉下山去。


……计划本是这样。可当一目连雀跃地解开安全带跑出去,粉色的夕阳映在那张过于苍白的脸上,一目连。荒听见自己喃喃道,我本想杀了你。

神父说:我知道的。

宽恕我。

我宽恕您。神宽恕您。

那么,我也要试着原谅你,原谅你永远不能够明白自己过错为何的错,荒笑了:虽然这或许很难,需要点时间。他单膝下跪,慢慢地、细细地亲吻神父的每根手指,又吻一下他的手背。好吧,我已经原谅你了。他说。

一目连完全不明白荒为什么这样伤心。他懵懵懂懂地,想起自己从电视剧里学来的魔法咒语,荒先生想要的是这个吗,荒先生也渴望被爱吗?一目连实在是一个非常温柔的好人,于是对荒小小声说:我爱你。

这三个字尘埃落定的刹那,荒胸腔之中那个空空如也的洞,忽然剧烈地疼痛起来;肌肉、血管与筋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伸展与生长……一颗心便如此诞生了。他看着一目连的眼睛,生平头一次流下眼泪。他从此失去作恶多端、肆意妄为的资格。那被驱逐的、流脓的魔鬼在死去前靠过来,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神父的嘴唇。

我也爱你,它跟荒异口同声说,它的声音像个孩子,我永远爱你,他们说。太阳落下山。魔鬼永远地消失了。

而现在他们两人之中,没有人类的肉心的人,便只剩一个了。




简介:

他们本着经验主义精神,做了一些哲学不能够解释的事。




狡啮慎也和槙岛圣护又开始吵架。

藤间幸三郎、常守朱和王陵璃华子在一旁看戏似的排排坐,淡定地吸三盒牛奶。这五个哲学系的学生,于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六早上聚集在狡啮慎也的小公寓里,讨论一份大作业。

常守朱:你们说,这次他们能在一个小时内,发现自己和对方的立场完全相同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吗? 藤间幸三郎:我赌两小时。 王陵璃华子:不止吧。上次他们是不是从早吵到晚,最后槙岛嗓子都哑了。 常守朱:是说我们去欧洲旅游时的事情?我想起来了。后来狡啮好像很愧疚,一个劲儿地盯着槙岛好好喝水、吃维生素。 王陵璃华子:对,就是「都是因为你太挑食所以才这么弱啊你个番茄白痴」那次。 藤间幸三郎:然后他们就以「人在明知道生活方式有害的情况下,是否仍有继续加害自己的自由与权利」为辩题开始了新一轮辩论。

王陵璃华子:我从未见过吵架吵得这么旁若无人、心有灵犀的。为什么他们总是未卜先知地知道对方会说什么,还能吵得这么兴致盎然? 藤间幸三郎:狡啮从来都说不过圣护君,还能越挫越勇、乐此不彼。真是精神可嘉啊。 常守朱:的确,简直有点像……幼儿园小朋友。 藤间幸三郎:或者那种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像左手熟悉右手,只能通过吵架没话找话的老夫老妻。 王陵璃华子:……关键他们俩碰上别人也都不会这样。咱们学校多少女孩的两位梦中情人;听说大家都上半夜梦见槙岛圣护,下半夜梦见狡啮慎也。

常守朱:难道他们真的极其厌恶对方吗? 王陵璃华子:不会吧?真的讨厌的话,怎么可能几乎什么课都选一块儿去了,明显商量好了的啊。 常守朱:为了在期末考时凭借成绩一决雌雄? 藤间幸三郎:你们太不了解圣护君了。如果他讨厌谁,他有三千种方法让对方从此绕着他走再也不敢出现在他面前。 常守朱:……这倒也是。 王陵璃华子:这么说来,观察肢体语言的话,他们几乎总是坐在一起,膝盖碰到膝盖、手臂蹭到手臂,好似也不介意。 常守朱:这在男生之间挺少见的?雄性本能的领地意识是不是让你们很警惕与其他雄性的肢体接触。 藤间幸三郎:嗯哼。顶多偶尔勾勾肩膀。 王陵璃华子:还有槙岛那个龟毛洁癖,大家都懂吧,可狡啮拿他杯子喝水也没见他说什么。 常守朱:他还喜欢抢狡啮三明治里的番茄,咬过了也抢。 藤间幸三郎:所以为什么狡啮总是在三明治里放那么多番茄?

王陵璃华子:那怎么解释他们几乎从来不会对视超过两秒钟? 常守朱:他们盯着彼此的样子有点吓人…… 王陵璃华子:在此之前我从不知道动漫中那种滋滋冒电的对视是真实存在的。 常守朱:他们好像也知道不正常。有时候吵架都脸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吵,看也不看对方。可能是他们有自知之明,怕对视久了他们会忍不住打起来。 藤间幸三郎:或者更糟。 常守朱&王陵璃华子:藤间幸三郎:他们害怕会扼制不住与对方接吻的欲望。 常守朱&王陵璃华子:???


性是什么:是心跳、喘息、碾磨、顶胯、湿漉漉睫毛,是胶着的视线、长牙齿的吻;还是箭在弦上、引而不发,冰面下火焰奔流,我为你含苞待放;又或者是严酷的侵略战争,是失去主权,主宰一切的理性被迫流亡他乡,那些饥渴的、干旱的国土,每一寸都呻吟:我需要你,我需要你的体温、嘴唇与手掌……怎么样,狡啮,肾上腺素在血管中横冲直撞,火花四溅中他在他耳旁含糊低笑,哲学会如何解释这一切,狡啮,狡啮慎也。他念他的名字像一个魔咒。……这都怪藤间幸三郎,狡啮慎也用最后的理智想。是什么让他以为他们不会听到他那荒谬的假说?而作为信赖经验主义的不可知论者,当槙岛圣护待其他人都离去后提出做一次假设检验时,狡啮慎也没有拒绝。对视的第一秒,他觉得有些古怪;第二秒时他开始后悔;他隐约感动那危险的骚动,不详,不详——第三秒时他在那双淡金色的眼睛下大脑当机,停止思考。几次心跳后他们接吻,无法分辨是谁率先向对方倾身,或许是同时,无所谓,他们都已经等待太久。

槙岛圣护。狡啮慎也艰难地从那泥沼般的嘴唇脱身,命令自己的手从友人白衬衣下拿出来而不是钻得更深。糊过眼睛的热汗滴到对方阴影深重的锁骨上,他移开视线,额头暴筋,深深吸气,冷静道:我给你最后的机会,现在,槙岛圣护,你给我滚。

可他和他和胯下的它们都知道这不是一句真心话。


十分钟后狡啮慎也踹开卧室门把槙岛圣护甩到床上,一双矫捷有力的长腿差点被地上的杂物绊倒。如果他还有思考能力,他会庆幸的:庆幸自己至少这张床还是干净的,今早刚换过床单,当槙岛圣护雪白地横陈在这新鲜的海蓝色上,他不必躺在那块他在昨晚意淫着他而射出的白浊上面……槙岛圣护很可能会对他这间典型的年轻单身汉房间发出一些评论——如果他的嘴巴不是正忙于另一项事业。夕阳顺着窗户泼进来,鲜血似的流进槙岛圣护眼睛里,使他流下几滴泪水,狡啮慎也将它们一滴不剩地舔去,腾出一只手去拽窗帘,却只是把那层白纱整个儿地扯了下来。槙岛圣护那聪明的嘲笑声被粗暴地堵回嘴里,他张开嘴任他吻他,感到一只手正在笨拙地解他的扣子……这样的衬衣我有一衣柜,他充满暗示地说。狡啮慎也撕开他的衬衣时他们同时发出一声叹息。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有人在夏天穿衬衣还要在下面加一件背心,狡啮慎也简直咬牙切齿,但没关系,这个人的每一件衣服,他平静又冷淡的表情,他装得下哲学装不下任何真实的人的眼睛,他该死的虚无主义,狡啮慎也将会一层一层地剥开,撬开他吮吃他像品尝柔软的牡蛎。背心被卷上去给他的主人咬住,狡啮慎也挤进对方的腿间,一手摸着大腿,又顺着小腹亲吻上去:他柔软的阴毛、闪水光的肚脐、薄而韧的雪白腹肌——这个精心设计过的顺序,他幻想过不知道多少次,以至于它已经成为一种回忆。他们的四肢在白纱里纠缠,肚皮上滚烫的吐息让槙岛圣护觉得很痒,痒,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他拽着被两人汗水浸透的背心罩住对方的头颅,这使得他仿佛一个怀孕女人,腹部隆起一个球状物,他不由笑了起来;白背心下的球从肚子慢慢滑到胸膛,狡啮慎也被笼罩槙岛圣护的气味里,硬得发痛,纯白的视野被阳光涂成一片暧昧的肉粉,颜色和对方的乳头几乎一模一样……槙岛圣护忽然猫一样弓起背,夹住他的腰,按住他的头低低呻吟。这该死的舌头,柔软的、湿润的、贪婪的舌头——

狡啮慎也忽然被拧着关节反甩过去的时候一时没反应过来。槙岛圣护骑坐在他身上,居高临下,笑得清浅冷淡,掐住他脖子时却又调情般抚摸他的喉结:你在摸哪里,狡啮先生……你知道如果我反抗,你毫无胜算,对吧?

那么你打算反抗吗。狡啮慎也撑起上半身,眯起那双狼一样的眼睛,槙岛圣护选的地方正好,他可以从下往上,冷酷又热情地顶他,撞得他不由扶着他的肩膀颠簸,那根勃发的阴茎隔着一层牛仔裤依然滚烫而危险,汗水流进他的眼睛里,他拽住他的背心与他接吻,杀意与喘息融在一起,他在对方的嘴唇里问:那么你打算反抗吗,槙岛圣护?……好吧,身上最后一件衣物也被撕开时槙岛圣护想,反正这见鬼的背心他也有一衣柜。妈的,妈的,一切都乱了套。怎么样,这脱轨的欲望的,无法抑制的,向悬崖奔去的,比死更像死的激情,哲学会如何解释这一切,狡啮,狡啮慎也……如果你敢在我床上背诵劳什子的《会饮篇》,狡啮慎也面无表情地跪下为他口交:我会操死你。

如果狡啮慎也说这话的时候没有脸红,或许会更有威慑力。槙岛圣护宽容地没有计较他的色厉内荏;他认为此时此刻,自己那灵巧善辩的嘴唇可以用来做一些更有建设性的事。他是对的;狡啮慎也在这件事上与他罕见地达成了毫无障碍的一致。


一星期后的又一个星期六,五个人又一次聚集在狡啮慎也的小公寓。

他们在半个小时内完成了任务分配。穿着黑T恤的槙岛圣护抱着电脑打字,裤脚松垮地搭在苍白的脚背上,狡啮慎也喂给他一块番茄。

王陵璃华子:我在做梦吧…… 常守朱:他们竟然没吵架…… 王陵璃华子:今天太阳打哪边出来的? 常守朱(恍惚地):西边吧…… 藤间幸三郎(不咸不淡地翻过一页书):大惊小怪,睡了而已。





简介:

比无法逃离更加糟糕的是,你在逃离后惊觉,你痛恨的这个东西,它让你生不如死,可没了它你压根不能活。就只能恹恹又恋恋地,与这个世界相爱相杀直到你死。





现在我站在这里。诗人A,今天是你的葬礼。你的葬礼只有我和呼啸万里的风出席。 这场游戏,你输了,我也没赢。 而这是我为你写的悼念词。


如果这个故事是宿命式的古希腊悲剧,那么我和他初见,天空应该要升起灾星,天父的声音该伴随闪电和惊雷,从帷幕后愤怒地轰轰作响。要真是这样,他大概会很满意,这很能满足他对戏剧性的追求。可惜,那只是平凡无奇的一个晚上;那个夜晚没有魔法,一切魔力源于他和他的眼睛。他红色的眼睛。

我在火车上遇见他。我是十二岁的伯爵大人,家破人亡,前途不可限量;他是个诗人,自掏腰包出过两本没人看过的诗集。我们臭味相投一拍即合。他赞叹我美貌(其实我蛮想问难道你都不照镜子),在餐巾纸上为我写了首诗;我感叹我白水煮白菜似的人生里终于迎来一瓶盐。可惜我们目的地不同,他不一会儿就要下车了,我还有很远很远的路要一个人走。他离开前我说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他回答我没有名字。人们叫我A。

你是个孤儿? 不,但有名字有什么好处呢?它是囚笼,它是宿命。在你被取名的刹那,一切就都尘埃落定。 那我更要为你取名。赛、巴、斯、钦。你喜欢吗?赛巴斯钦。 就像那位乱箭也不能杀死的圣·赛巴斯钦? 不。是我儿时养过的一条狗,它死了,我杀死了它。 我们都笑了起来。

回伦敦后我与他再续前缘。我刚死了爸妈,无人管教,天天和他厮混,简直乐不思蜀。他长相英俊,见多识广,给我讲东方武术和非洲巫医。更多的时候我们谈论王尔德和莎乐美。我随口感叹说极端的唯美主义往往是美的毁灭……那瞬间他的红眼睛亮得像黑色森林里捕猎的兽。我莫名颤栗起来,一半为爱情,一半为不详。

不详。我偶然间发现他是变态杀人狂。我们谈论这件事情犹如谈论坏天气。他带我参观他的珍藏,给我看他杀的女孩子。他把她们美的部位割下来完好保存。有时是两只橄榄色的手掌,有时一双唇峰完美唇珠饱满的嘴唇。我请求做他的共犯,他拒绝了,说,你现在还不能杀人。我问那什么时候才可以。他张开双臂戏剧化地说:别心急,剧本已写好,大幕拉开了,你要等。 在我的百般要求下他允许我旁观他的谋杀。这次的目标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我们在街上看见她提着装满白面包的篮子,哼着歌蹦跳。她有着小鸟一样轻盈的白脚掌。半个小时后在黑色小巷里他诗意地美丽地杀人,他杀了又杀。她为家人精心准备的面包落了满地。他杀人时的美丽使我饥饿,我捡起来一块红面包吃掉了。好吃吗他问。我说太腥了,而且泡得又热又软。我和他都笑起来,我们笑了又笑。他小心翼翼地把小鸟一样轻盈的脚掌割下来。我边吃面包边想他什么时候会来杀我。也许是明年,也许是明天。

那天晚上我在他怀里睡得格外好。梦里是粉红小马和彩虹气球。我开玩笑的。

他向我宣扬他的美学,他说活物的美稍纵即逝,因此美好事物该在最美的一瞬迈向死亡,死亡势如破竹,美丽才永垂不朽。我一个字都不信。我一边听,一边冷冷地锋利地笑。可我爱死了这个冠冕堂皇的懦夫,他说鬼话时美得动人心魄。深眼窝里的眼睛,烧成红色的太阳,流血的太阳。我被迷惑,要伸手去摸。这一点不奇怪,灰色真理不让人柔肠寸断,邪教教主才能迷得你丢了心失了魄,叫你生你就生,叫你死你不能活。塞巴斯钦是个中好手,我为他色令智昏——但我不是他的信徒。

有一次我对他说:我清楚你要做什么:你要击碎伊甸园,喂夏娃吃毒果;你要勾引晨曦星,诱它从云端坠落……你想不想跟我赌?我凝视我爱的疯子的眼睛,我一字一句地说:你绝不会得到你想要的。

他说:贵族间您名声在外,他们提起您,总说,千万别招惹他,那是个疯狂赌徒。 我只是对游戏比较执着。 这就是为什么您会输给我了。他微笑道。您把这当作游戏,可这是我的圣战。我是殉道者;乱箭不能侵害我,死神难以撼动我。而您,我的王,我最美丽的祭品—— 我挑着眼睛看他。他不动声色地看了我一会儿,忽然把我抱到腿上吻我,那力道很凶狠。我比他更凶狠地回吻。在脑海里亲吻成千上万次了,真正触碰到时我们还是会为这嘴唇太过柔软而叹息。长久以来的缺失被对方填补了。我和他一定是互相亲吻着分娩出来的,这事情本该如此,天经地义……我在他的嘴尝到硫磺和火的味道。

火。火,烧起来了,我喃喃说,好烫,好亮。宇宙间三个红太阳,一个挂在天上,还有一对在我眼前晃,它们太红了,要滴出血来……红色的太阳,流血的太阳,无茎的金色的花,悬挂在天上……我的腿缠住他的腰,他冰冷的双手水手一样探索我身体白色的海,无论到哪里都引发飓风与海啸;我在浪尖上翻滚,与险恶的海怪殊死搏斗,海怪紧紧箍着我,我喘不过气我要死了,松开嘴才能活,可我还是要拼命撕咬它。两个雄性之间的情欲注定是灾难战争,我们的毛孔闪着咸汗……浪越来越高,越来越高了,我要到太阳那边去了。不行的——太烫了,太亮了——我尖叫着说,不是不绝望地——可我还是被抛进天空里去了——

夏尔,夏尔。太阳喊我,它说你看我,我要你看着我,我要你永远记得我;我是爱,我是美,我是死亡……我摸到了太阳,太阳流血泪,殉道者切口整齐的红色的头颅,它悬挂在天上……他的手覆着我的,他胸前的大十字架匕首一样锋利,匕首一样冰凉……殉道者。他在黑暗里微笑。我讥讽道:你崇尚的真神,你为它而生,现在还要为它而死吗?他不说话,太阳沉了下去……我生平头一次高潮了。白面包,红面包;白精液,红精液……他的胸口破了个大洞,朔风自洞中呼啸而过。他的血滚烫。他没有心脏……他轻声呼喊:夏尔。他在我指尖下一点一点死去了。

请您回答问题。好多人异口同声地喊我,您说啊,他为什么要死呢,他非死不可吗?十字架上有你的指纹,你杀死了他吗?这群人什么都不懂,却什么都敢说,烦得要命。我只好回答说,他是殉道者,他非死不可。他早就疯了。他拿命跟我赌,非叫我认输……我又睡过去。妈妈在床边看着我。不真的是我的妈妈,而是我一直以来所祈求的那种母亲,她只是看着我就能让我鼻子酸涩。这是一个梦,这是我的梦,在梦里每个人都有软弱的资格,是不是,即便是我?我抱着这个女人,我抱着我的妈妈,我四岁起就没有这样抱过任何人了,一开始是不被允许,后来我习惯了,再后来我能去拥抱的人都死了。可是仅此一次,妈妈,请您原谅我。妈妈,我这样对陌生女人说,我说我疼,妈妈,我好疼。但女人转过身来,脸上一个大洞,风呼呼灌进去……她说我不是你妈妈。她走时我没有杀她也没有挽留。其实我知道的,即使是在梦里,我一个可以抱的人也没有。

我坐了一夜,我坐在风里。风吹散我姓氏,十一个字母碎在地上。十一个字母,围成仓鼠笼子,我叼着苞米粒踩着轮子不停跑,我以为自己要这样跑到天荒地老的。可是有个人,他的红眼睛里有一千个美丽新世界,他的蓝眼睑下藏着上帝也不知道的秘密……十一个字母而已。他出现了,它们就碎在地上,我的灵魂被风吹起来,他带我走了,我们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天边的太阳,无茎的金色的花。他的红眼睛闪闪发光。他说夏尔,我要你看着我,我要你永远记住我,我是爱,我是美,我是死亡。红色的太阳……流血的太阳,濒死的太阳。他的血滚烫。他没有心脏。妈妈,我疼。妈妈,这是个恶魔,他没有心脏。可他是爱,他是美,他是死亡。

我做了很久很久的梦,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我以为我要一直走到地狱里面去,走到他身边去了。和我同行的还有一个绿色的女孩子,她哭得很伤心,她说她爱的男孩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我十几年来一直独自行走,地狱路上反倒有人作陪。 地狱之路。你以为这条路是荆棘与苦难之路吗,其实踏过荆棘路的坚韧者到天堂去了。地狱之路是水粉色的,金子铺地,裹着蜜糖,一切意志不坚贪图享乐的人啊,它要甜蜜蜜地杀死你……他要甜蜜蜜地杀死我。我摸着地狱亮粉间明黄的糖果大门,要推开时,那个绿色的女孩子突然问我:你记得你的名字吗?我想了很久很久,我说我想不起来了,我走了太久太久的路,很多东西都想不起来了。不过我记得有两个赛巴斯钦,一个在天堂(如果狗也有天堂)一个在地狱,两个都是我爱的。绿色的女孩哭得更大声了,她说不行,你不能只记得这个就去死,你必须要想起来,你的名字。

名字,名字。名字是个害人的东西。它是囚笼,它是宿命。被赋予名字的那刹那,你的人生就尘埃落定了……可是你以为你离了名字就自由吗,你低头瞧瞧,它在你皮肤的纹路里,它在你蓝色的眼球上;它是囚笼,它是宿命,它是责任。轻如鸿毛的不痛的灵魂,剥了皮挖了眼你想要这样活吗——夏尔,我喃喃说,我叫夏尔。我的头很痛,可她不放过我,逼我继续往下想……柔滑的黑波荡过我的头顶,她瘦弱的肩膀驮起我向上游……没有脚掌的孩子在火里跳舞,勾我进到门里去,绿色的女孩挥剑杀死她。踏碎魔鬼流泪的鼠眼,她说:但愿还你你的本名!奥林匹斯众神坐在山顶,一一报上大名,糖果门前硫磺火里,她说:愿你也记起你的本名!

夏尔。夏尔·凡多姆海恩——我最终说。刹那间,这十一个碎掉的字母抖落灰尘,闪耀起来了,荣耀和痛一并倾泻到我头上,我的灵魂不再飘起来了……它降临在我身上,“手里握着马口铁”。众神异口同声,呼喊:凡多姆海恩!天使们也喊:凡多姆海恩!所有人类同时大喊:凡多姆海恩!一草一木,一花一果,山脉和流水,各路牛鬼蛇神、妖魔鬼怪,活的死的,失去双手双唇双脚的美丽人,他们都一同喊道:凡多姆海恩!银河颠覆在我脸上,星星坠了满地,它们也在喊:夏尔,夏尔·凡多姆海恩!

当我醒来,伊丽莎白坐在我床边,绿眼睛通红。她问我梦见了什么。我说莉兹,我做了个不负责任的美梦,可是现在我醒来了。她对我疲惫地微笑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掩面小声哭了起来。


所以现在我站在这里,诗人A,今天是你的葬礼。你的葬礼只有我和呼啸万里的风出席。这场游戏你输了,我也没赢。 我终于能心平气和地承认,我曾爱过你,我将一直爱着你,每时每刻怀念你。而从你在我的指尖下死去那一刻起,我就永远属于你了。

我开玩笑的。





@狐凜 说,要有刀,便有了刀



简介:

“槙岛圣护,你去哪里?”





狡啮慎也今年五岁,玩小轿车,家中无人,只有一只德牧犬陪他。这时有人咚咚敲窗,焦灼莫名,拉开一看,是一位黑衣老妇,身形佝偻,见了他便哭,说,孩子,今夜我的泪为你而流,你将被一个亡灵纠缠一生,并要死在三十三岁,这已然注定了。小小的狡啮慎也,胆大包天,歪着小脑袋瞅她,身后德牧却呲着牙,冲窗子狂吠不止……等他再转过头,那妇人已经不见了。小孩子一夜好眠,第二天醒来才想清楚这件事的可怖之处:他们家住十七楼。

十八年后他把这桩怪事当作笑谈说给未婚妻常守朱听。女孩尚年轻,听了黑衣妇人的两个预言,非常惶恐,去求了一块小小的平安符,郑重挂到狡啮慎也的脖子上,勒令他从此不准取下。狡啮慎也只觉得好笑,但他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跟女人较真,哪怕他们“相爱”只是为了应付女方家长的逼婚。两人交往几年,固定每两个星期约会一次,在一个没有任何事发生的夜晚,闲聊,“要不就这么订了?”,“都两年了吧,也行啊”,便去把戒指买了。银的,没有钻。狡啮慎也从没想过自己会组建家庭,有人乐意嫁,起码不是坏事吧?白开水人生,加上白开水婚姻,双倍白开水,有何不好。就像地下酒吧里女歌手们唱的:西比拉时代/还有什么/惊心动魄的爱情。

最后这婚还是没结成。三个月后,狡啮慎也顶着被縢秀星揍出来的一个青紫眼圈(他没反抗),把平安符和戒指交还给常守朱,说,常守监视官,非常对不起,但佐佐山……我必须要给自己一个交待。

常守朱知道他要去做什么,苦笑:非如此不可?

非如此不可。

常守朱看着她的前未婚夫,一模一样的五官,却又有哪里非常不同,仿佛一直沉睡的兽,首次睁开眼,见到的头一个活物即是猎物,不死不休,别无他法。是什么惊扰他,是什么让他醒来,是三天前的那个犯人吗?当时她带着小队冲进那座红塔,为时已晚,佐佐山倒在血泊中,成了个泉眼,一只血手奄奄一息地抓住犯人细瘦的脚踝……鸟一样的脚踝,自深窄裤腿露出一截皮肤,非常雪白,沾点血就艳得要命,直晃人眼。那犯人,从追查了三个月的案卷中跳出来,正笑吟吟地坐在窗沿上,不看黑压压冲进来的那波人,也不看脚下垂死挣扎的受害者,眼睛只盯着一个人……你很有趣,狡啮慎也,白头发的罪犯说:来找我吧。——犹如某种月亮分娩的迷人魔物吟唱咒语。然后他后仰着倒下去,自耸入云端的高塔坠落,狡啮慎也疯了似的扑过去朝下开枪,子弹没有划伤对方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白衬衣。

没人知道槙岛圣护要怎样活下来,但像从莱辛巴赫瀑布坠落的福尔摩斯:人人都觉得他不会死。狡啮慎也把自己关在训练室,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应答,可他们刚接到槙岛圣护的最新消息(“逃往莫斯科”)时,他便出现了,带着他旧的五官和崭新的脸,比任何时候都更像活着,只是眼太深,看谁都映不进眼底:那眼里已经住了一个人,满了。常守朱想起那句“来找我吧”,明白:她将失去他,在她得到他之前。因此狡啮慎也来和她分手、饯别,她只是把自己的戒指也摘下,妹妹一样拥抱他,固执又温柔地把平安符给他重新戴好。祝你一路顺风,还有,尽量别死在三十三岁前,她又笑又哭地说。

她为了那老妇的预言提心吊胆,可狡啮慎也成功活过三十三,迈入中年,没有啤酒肚,体脂率不到10%,三五年感一次冒,每年体检医生都夸他,如果考虑做机械化身体,完全可以再活一百年。他的身体恢复得非常好,看不出曾经是个被医院下了八次病危通知书的人。……预言是假的,于是狡啮慎也偶尔会想:它们一个也没有实现。

狡啮慎也过了四十五岁,自觉已经很少想起那个人,可这天警局有别组的同事跟他讲,昨天一条大鱼落网,对方点名狡啮慎也,只肯和他单独谈话,过去一看,的确是旧人。

崔求成看着他,笑一笑:你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嘛,狡啮警官,我却已经老了。狡啮慎也扔给他一支烟。两人相对无言地吞云吐雾……然后崔求成开口,提起他们之间唯一的共同话题。他说他死了,我却还活着,很不可思议吧?我经常梦见他,在叙利亚,我在梦里想象他的死亡……醒来也继续想着。狡啮警官。他苦笑着,你们想要知道的信息的确在我这里,而你也有我想知道的,做个交易,很公平。

狡啮慎也试图回想;十多年前过去了,这事仿佛发生在昨天一样——这让他有一些莫名的恼怒。……我追上他,在一个断崖。他说。下面万丈深渊,他无路可走……那是个黄昏,他跟我要了一支烟。

崔求成的表情痛苦而又满足,喃喃道:他从来不抽烟啊……你们之间有对话吗,他说了什么?

自投罗网。一个声音在狡啮慎也耳边说;他把它赶走,对崔求成说,都是些没什么意义的话,你确定想知道吗。

告诉我吧,告诉我全部。我被死人折磨十余年,如若你胸膛中还有点仁心,给我个答案吧。

他对我说,即便是你,狡啮慎也,也不会知道现在我脑海中奏响的是哪首乐曲。

你怎样回答?

我把我脑子里的乐曲告诉了他。

然后?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浑身发抖。

他还说了什么?

他问我,狡啮慎也,你这辈子有害怕过什么人吗。

……

我没有回答他,因为烟已经抽完了。狡啮慎也说。我对他开了枪。在来得及感受疼痛前,他便只剩下半个脑袋。

半个脑袋的槙岛圣护。崔求成露出一个分不清哭还是笑的表情。还真有点想看看啊……他这人就没狼狈丑陋过,总干干净净的。狡啮警官,你是否好奇他怎样向我们讲起你?

不,狡啮慎也说,我不好奇。

可是我想说,狡啮警官,我们是世界上唯二还记得槙岛圣护的人了,原谅我,我平时想和人聊聊他,都无从说起。

他疯疯癫癫,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久、好久,涕泪纵横的,狡啮慎也听得不耐烦,起了身,走出房间前崔求成的声音平静地在他身后响起。槙岛圣护曾说他唯一害怕的人是你,狡啮警官,他说第一眼就有预感……门砰地关在他们之间。狡啮慎也无需听完;槙岛圣护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比崔求成更清楚。



狡啮慎也当晚做梦,久违地梦起槙岛圣护。他追了他七年,满世界跑,俄罗斯、墨西哥、哥伦比亚、土耳其、刚果共和国。狡啮慎也没有假期或双休日,可敌人实在狡猾,两千五百多天,两人总共碰面不超过五次,还往往隔老远,看不清脸,甚至装不满一个短短的梦。如果不算红塔那次,不算杀死他那次,唯一一次和他面对面,是在非洲某个战乱小国,狡啮慎也加入当地的雇佣兵,战友开着笨重的坦克去追槙岛圣护的黑色越野车,眼看越落越远,狡啮慎也习惯性咬着一根没燃起的烟,扛起步枪对着前面那辆车的车轮使劲扣扳机……落后武器对上那帮疯子天才给那人特制的轮胎,没用。这时槙岛圣护却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来——他疯了吗?——笑着,穿一身迷彩服,白发在漫天黄沙中狂乱飞舞,抬手给了他一枪,子弹擦着过烟头呼啸而去,他下意识吸一口,尼古丁填满他焦黑的肺——他竟然用子弹给他点烟。……狡啮慎也坐回去,战友关切地看着他,他沉默半天,憋出一句:操。



关于槙岛圣护死前的场景,他没有向崔求成全盘托出,有些事情他下意识抗拒和别人提及。他只说他“无路可走”,没有说叙利亚的断崖前他如何盈盈转身,狡啮警官,我向你自首。他向狡啮走前一步,一轮巨大而火红的夕阳自他身后升起,他又跨一步。自投罗网。他说。……正如他只说“他跟我要了一支烟”,没有说他给自己点完烟,给他点的时候打火机哑火了,槙岛圣护按住他的手臂,垂着眼凑近了,睫毛微微颤抖,嘴唇叼着那根烟与他燃烧的烟头碰了一下。

崔求成不明白,杀槙岛圣护是简单的,大仇得报,多么决绝快意,麻烦的是杀之后的事情。难道放他在这里腐烂,让秃鹰吃他,让苍蝇爬满他这仅剩的半张脸?狡啮慎也感到疲惫,怅然若失,他决定休息一下,于是让他没了半个脑袋的尸体靠在自己身上……他陪他坐了一夜。太阳跃出地平线前,他踏着昏暗的黎明,抱起散发淡淡尸味的仇人,走出很远、很远,才找到一块景色不错的僻静地方,把他埋在一颗树下。起风了,树摇曳着,沙沙响。他想这些组成槙岛圣护的邪恶碳原子回归大地,来年花开花落,都是他……“没想到狡啮警官偶尔也会搞唯我论嘛。”如果死人能说话,大概会这样嘲笑他吧。

然后狡啮慎也发现:死人真的能说话,直到有一天他不再说话了。狡啮慎也三十三岁那年,已死之人永远地闭上了嘴。



狡啮慎也三十岁时回到日本,常守朱差点认不出他。在西比拉的温室花园,人人羊犊眼,婴儿脸。但常守朱看到狡啮慎也,便觉得某种旧日英雄审美死而复生。这男人不爱说话,眼睛像狼,一座山可以坍塌在他肩上,他也一声不响地扛。狡啮慎也平平安安地活过三十一岁,三十二岁,三十三岁生日那天,医生下达第八次病危通知书,常守朱带着蛋糕探望他,额头抵在无菌室冰凉的玻璃上,他仍昏迷不醒……平安符没有效。她替他吹熄蜡烛,大口大口吃掉蛋糕,噎得流泪,想,我多久没有见过你的眼睛了?

然而第二天他睁开了眼。一个星期后他出院,手里捏着一个破碎的平安符,连医疗机器人都来送他,医学奇迹啊,医务人员们由衷地感叹。医学奇迹本人倒并不是很高兴的样子。三十三岁后的狡啮慎也愈发沉默寡言,抽烟凶猛,大家以为是濒临死亡改变了他。只有他自己知道真相。他开始失眠,多梦。后来又过了很久,他终于不再做梦了。

见过崔求成的当晚,槙岛圣护久违地出现在他的梦境中。狡啮慎也,你害怕我吗,他站在风里,面目模糊,问他,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他凑近了,嘴唇顺着两根香烟流过来,又软又凉……踏近一步:狡啮警官。夕阳把他仅剩的半边脸染红。自投罗网。他说。……狡啮慎也被铃声吵醒,在被子里胡乱摸到个人终端:喂?!对面说:崔求成死了,自杀。狡啮慎也挂了电话,耳边仍有死人未散的余音……现在我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记得你的人了,狡啮慎也想。

狡啮慎也去酒吧喝酒。三十三岁后他喜欢上酒精制品,喝过酒的人不会再想喝白开水,他向来自制,今晚却是特别的。年轻的女歌手唱完半场,款款坐到他身旁,指甲猩红,给他点了第七杯烈酒。您信命吗?先生。她雪白的手臂在蓝光下鬼气森森,犹如水藻妖魔。狡啮慎也在灯下看着她,忽然说:我认得你,我认得你的脸,四十年前你为我哭过,给我两个预言,它们都没有实现。

……它们都没有实现,三十三岁我没有死,三十三岁亡灵为我又死一次。那个晚上他喊醒我三遍,最后只留给我一句:狡啮慎也,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已死之人永远地闭上嘴。……它们都没有实现。这已然是注定的,见到那个人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将夺走我的一切。

女歌手微笑着听他说完,怜悯地亲吻他的脸颊,指尖在他的个人终端上轻轻一划。二十分钟后,縢秀星将车停在酒吧门口,女人的歌声隐隐传出来:他们说/爱是在黑暗中/自投罗网。常守朱一踏进去,便看见吧台旁醉得不省人事的狡啮慎也。他酒喝痴了,口齿含糊,皱眉头,像是在生谁的气……他说什么呢,常守朱凑近了仔细分辨……槙岛圣护,你去哪里?他说。

常守朱愣住。槙岛圣护。她慢慢想起这个名字。多少年过去了?二十多年了。……她忽然明白了什么;然后,她明白了一切。台上化浓妆的女歌手站在五彩光柱中,半边脸黑暗,面无表情地唱:但西比拉时代/还有什么/惊心动魄的爱情。常守朱心想,不是这样的,是有的,真真切切,确凿无疑。而那些男人不肯流的眼泪,就让我为你们而流吧。

她小声地、伤心地哭了起来。





写得超级无聊而且OOC但 我想要看他们彻夜长谈,谈他个一万字的那种



简介:

“我有种不详预感:你要开始弗洛姆我了。……尝尝这个螃蟹。”




1.

如果狡啮慎也这一瞬间的心理活动可以用弹幕的形式展现出来,那么我们看见的将是一堆可以刷屏的感叹号,以及,更多的问号:

神是存在的吗?时空穿越是现有科学技术可以达成的吗?以及,是否应该杀死婴儿希特勒???

狡啮慎也对不可知论的坚定信仰之所以在此刻受到了严峻挑战,是因为,他如今视线的终点正落在一位穿着学校制服的、十六七岁的高中生槙岛圣护身上;在他于麦田中将对方一枪毙命后的第两千多天,返老还童的槙岛圣护孤身一人躺在一片荒原上——看星星?——而时隔多年,那双淡金色眼睛又一次倒映出自己的身影……一只年轻的狐狸:狡黠、疏离、警惕,以及一丝丝莫名的颤栗。

狡啮慎也觉得自己应该说点儿什么……他们之前首次碰面,是怎么打招呼来着?“你是槙岛圣护”、“你是狡啮慎也”;然后,他们就你死我活地打了起来。

狡啮慎也一番冥思苦想后,依然缺乏灵感,只好又一次干巴巴地——“你是槙岛圣护。”

高中生槙岛圣护闻言,低头笑了一下。

“我是不是应该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奇怪的是,我并不想这么问;虽然我对自己的记忆力有一定信心,可以肯定我过去十六年从未见过你,但我有一种感觉——我应该也是认识你的。”少年槙岛圣护说。他放松地重新躺下,枕在自己的书包上,又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示意年长的黑发男人加入他,“那么,这位凭空出现的神秘先生,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狡啮慎也瞪了他一会儿。他不习惯和对方心平气和地共处于一个空间;哪怕是作为已死之人的槙岛圣护,也能激得他对只存在于头脑中的幻影开枪直到用光枪管里的子弹。不过,一切都还没发生,不是吗?婴儿希特勒是无辜的……

他还是顺从地躺在了距离槙岛圣护半个手臂的地方。

狡啮慎也,他说。


2.

“狡啮吗……听上去像是某种咬住了猎物便不会松口的犬科猛兽。倒是与你的职业非常匹配啊,狡啮先生。”

“……原来你也有福尔摩斯的演绎法天赋?”

“不,我个人对这个比较敏感而已:体制内的精英气息。”对方促狭地捏起鼻子,“走狗味,臭不可闻。”

而且,你刚看到我那一瞬间,下意识做了个掏枪的动作。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

“走狗。这概括……该死的精准啊。” “你们公安部刑事科的徽章也非常有趣。” “众神的使者赫耳墨斯手中的双蛇权杖。” “回答正确。一个对希腊神话有涉猎的刑警吗?这真不错。现在看书的人不多,看这个的更少。” “无聊时翻翻看罢了。”

“正如你所说,希腊众神高坐奥林匹斯山上,赫耳墨斯是他们的使者,是传达神谕之人,却没有下达神谕的权力;这就和你们公安部所扮演的角色有共通之处了。'支配者'是神灵的眼睛,神灵看见了,是生是死,自有定夺;走狗们没有话语权,只需要用扣动扳机的手指传达这一份'神谕'即可,不需要自己的意志,你的手指不属于你,'人属于机器'。这样的正义,是你的正义吗,是能让你甘心的正义吗?”

“……你接下来还要引用韦伯和卢卡奇吧?让我猜猜你会说什么。现代化的基本特征之一:可计算性。人的意识已经被物化——我们只承认可计算的性质,这个人灵魂的'内容'——他是谁,他渴望什么,他做过什么——是无关紧要的,我们只承认可计算的'形式',即他的psycho-pass数值。而这个数值的计算,完全是源于西比拉系统黑盒操作,它唯一的合法性(legal-rational legitimacy),源自于社会大众对这一机械性过程盲目的信赖与遵从。所以你会认为,人已经成为西比拉的奴隶,所谓'精英'更是走狗。”

“看来我们这位来自未来的狡啮先生的涉猎并没有止步于古希腊文学嘛……别这样看着我啊。既然你认识我,却不来自我的过去,那么我想你只能来自我的未来了。已经有时空穿越的技术了吗?未来的我们是朋友吗?”

“不,”狡啮慎也说,“不。”

“好吧,真遗憾。……西比拉系统从人那里剥夺的,远比你刚才说的更多,人的被物化和被奴役是全方位的。如果我们回到徽章上的双蛇杖,我们会发现权杖的双翼被替代成了一对秤。西比拉在告诉我们:'我为人类精准地权衡,赐予人无偏颇的公正,但我也夺走人的羽翼,人从此不能够自由飞翔。'……自由、飞翔、成长、超越——都成了落伍的词;生命的不确定性被抹杀。西比拉是每一位婴儿真正的父母,是最英明的父亲、最慈爱的母亲,从新生的那一刻,直到迈入棺材,人一直在西比拉系统规定好的轨道上按部就班地行驶。狡啮先生,你觉得这个情景之中,最可怖之处在于什么?”

“对人的意志的剥夺……人无需再做任何决定,只按照神谕生活,每个人都只是扣动扳机的一根手指。”

“你刚刚谈到人灵魂的'内容',这一psycho-pass数值无法揭露的奥秘;我很赞同。想一想,在西比拉系统之前的世界中,人如何成为自己?灵魂如何展露自己的真实面貌?是通过这个人在面临重大选择时,他的意志做什么样的决定,他的自我才因此得以揭露的:有能力伤害别人时,你会伤害他吗?你选择投身于什么事业,交什么样的朋友,爱一位什么样的伴侣?可是现在,人成长在恶的真空之中,没有伤害他人的能力,善恶之别不存在,更无从选择;适合的职业是西比拉判定的;拥有朋友是西比拉认为你们适合属于同一个圈子,因此将他们送到你身边;选择的爱人也是西比拉通过大数据分析计算了匹配程度而推荐的。任何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都不再是自我意志的体现……人失去自我意志,失去做决定的权利,也就失去了做人的资格。西比拉系统的口号是,'为了大多数人的幸福'。狡啮先生,失去做人资格后的、做羊犊的幸福,你认同吗?”

“不能称之为幸福……与其说最大化大部分人的幸福,不如说最小化大部分人的痛苦。……杰里米·边沁如果知道自己的理论在后世被如此滥用,恐怕要在地下无法安息吧。”

“对吧?我也常这么想。……如果你成就了什么,这成就不独属于你;如果你搞砸了什么,这灾难也不独属于你。不必做选择,不必背负责任,西比拉的‘美丽新世界’,不像奥威尔那样严酷、不像戈尔丁那样野蛮,没有深刻的痛苦,也没有深刻的幸福。”

“只有深刻的无聊。”

“是啊。没办法兴奋起来呢。哪天真要沦落到像赫胥黎笔下的那样只能通过大麻与性体验存在,我也不觉得惊奇。”

“这样的世界里,也没有你热爱的哲学、文学、艺术的立足之地。”

“我们热爱的,你为什么不肯承认呢?——说得没错。幸福与美都被抹杀了,人怎么能在这个无聊透顶的世界里心安理得、无知无觉地生活着……怎么能顺从地成为羊犊而不去破坏什么。失去做人资格的人,还能称之为人吗?”

狡啮慎也不知道应该摆出一副什么表情才好。

“你这样的想法,非常危险。” “是吗,因为威胁到了西比拉系统所定义的那种肤浅的正义与秩序吗?”

“也不是。……西比拉可以剥夺人的意志、翅膀、光辉、可能性、迷茫、痛苦、幸福,但不能剥夺人的价值。哪怕是最轻飘飘的灵魂和人生,也是值得守护的。”

“这是你甘愿沦为一个扣动扳机的食指原因么?”

“或许吧。也不仅是这样而已。正因为你非常善于思考与表达,所以对你来说更难想象:思想和语言是有尽头的,而人的价值就在这尽头的另一端。”

“就像真理吗?……那我也不知道要如何抵达呐。” “无法言说的,就去感受。” “还真是朴素的道理。” “如果你总是这样,一个人躺在一片荒原似的冻土上看星星,当然是无法领会的。” “那么你认为,我应该要去哪里寻找这样的领会呢?”


3.

狡啮慎也卷起袖子,露出线条结实的小臂,通过在泛着油光的菜单上指指点点的手指,与大妈熟练地沟通着。槙岛圣护看了看周围黑压压的人头,又看了看头顶那散发霉味的、坏了不知道多久的空调,决定这的确是人生中一次新奇的体验。他拿起桌子上的那卷灰黄色厕纸打量一番,选择从书包中掏出一包餐巾纸,拭去额头与鼻尖的薄汗后,又仔仔细细地擦起了两份餐具。狡啮慎也点完菜,抬起头,对上少年淡金色的眼睛;后者看着他,歪了歪头,正在解开洁白的校服衬衣的一颗扣子,露出一点苍白的、阴影深重的锁骨。

……狡啮慎也觉得自己似乎更饿了。

“你认真的吗,狡啮先生,”高中生慢悠悠地说,“这就是允许我们抵达思想与语言无法抵达之处的桥梁,帮助我认识人之价值的玄妙之地——海鲜大排档?”

狡啮慎也不肯承认自己动机不纯:“不,这只是……一种对抗的手段。” “对抗什么呢?” “对抗你心中那个虚无的、抽象的、宏大的深渊。” “用海鲜大排档?”

“用肤浅的、入世的、此时此刻的体验。走到人群之中来吧,年轻的槙岛同学,太过不食人间烟火是会出问题的。”

“肤浅的、入世的、此时此刻的体验——加上一点能让我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拉肚子的细菌?狡啮先生,不要小看我啊。”槙岛圣护似笑非笑,“……我从未远离人群,我很喜欢人类的,我总是在看着他们。”

“作为一个观察者,而不是参与者,这有很大的差别。从来没来过这里吃东西吧?”

年轻的槙岛同学摇了摇头。

“倒是经常看你的同龄人会结伴而来啊。你的朋友没有邀请过你吗?”

“朋友吗?我身边有聚集这样一群人,有些乐意取悦我,有些非常喜爱我,有些试图了解我,每一个都愿意按照我的心愿行事。不过说到会一起来吃大排档这样的关系,似乎没有呢。”

“看来受到欢迎的槙岛同学,却没有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这让你感到意外吗?”

“不,完全不。……如果我们玩一种你会喜欢的文字解谜游戏:槙是一种常绿乔木,而槙岛——一个永恒的、年轻的孤岛。”

“你是想说‘孤独’吗……那你呢?咬住猎物便不会松口的狡啮先生,你的眼睛敏锐而耐心,有种老练的猎犬姿态,如此擅长沉默与等待;你有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吗?”

“……我有许多值得托付性命的伙伴。” “看来也没有嘛。” “这让你感到意外吗?” “不,完全不。”

槙岛圣护微微一笑。狡啮慎也不由也跟着勾了勾唇角。

“我的话……总觉得自己像一面镜子。” “对方凝视你,却总是看见自己?”

“Bingo. 不过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时代,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囚徒吧?想一想:为什么在漫长的演化过程中,亲社会的、凝聚成群体的人类会更好地生存下来?”

“因为需要合作……需要交换生存资源。”

“没错。不被父母慈爱地照顾的人类幼崽,无法生存下来;而那些生存下来的幼崽成长到性成熟的阶段,便将蕴藏着‘亲情’奥秘的基因传递下去。不擅长交朋友的、反社会之人,会被群体惩罚并驱逐,独自游离在丛林之中,也活不长久;因此基因被传递下来的,多为善于交朋友的人。所谓爱情也是同样的……一切人际关系的本质,不过都是为了资源稀缺前提下的生存与繁衍。……而在受西比拉统治的世界,人际关系带来的价值已经彻底失去意义。”

“……”

“不是吗?如果没有朋友,西比拉会给你推荐适宜的社群圈子;如果失去了爱人,西比拉系统会给你匹配一个更合适的伴侣。就连‘借我点钱周转’或者‘帮我的孩子联系一份实习工作吧’这种浅层次的社会需求也因为西比拉系统的缘故而不复存在了。没有哪段关系、哪个人是不可以被替代的。每个不叫槙岛的人也都是一座永恒的孤岛。”

“我有种不详预感:你要开始弗洛姆我了。……尝尝这个螃蟹。” “野兽的直觉总是很精准啊。……太咸了。……‘一个婴儿脱离母胎,呱呱落地——’”

“阿姨,这桌来一杯冰水——再加一杯温的吧。……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当婴儿被剪断脐带,日益长大,摆脱与母亲的‘原始关系’而存活,自我逐渐成长,逐渐自由,认识到自己与世界毫无关联,于是因这份自我与自由而产生庞大的孤独、无力与恐慌。”

“人会想要逃避自由,放弃自我的独立性,以融入集体,寻求类似母体中的连结感。” “但你认为西比拉系统改变了这一切。……冰的还是温的?”

“温水,谢谢。……在如今的社会里,西比拉便是母亲,人从未脱离母体而独活,人没有自我与自由,因此也不被‘庞大的孤独、无力与恐慌’而淹没。狡啮先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一切关系、一切人都是可以被替代并且无价值的;除了人与西比拉系统的关系。它意义重大,独特而唯一。”

“而连系着人与西比拉的脐带与关系亲疏的坐标——正是色相,或者说,psycho-pass数值。”

“……”

“当你发现自己的色相永远纯白时,你得知你永远无法被西比拉系统真正看见……你感到很孤独吧。”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来自未来的狡啮先生……事实上,虽然一直以来隐约有些预感,但我也是几个小时前刚刚确认这一点。”十六岁的槙岛圣护轻轻地说,“我还没有想明白自己对此怀有什么样的心情。”

“怎么确认的?” 高中生狡猾地眨了眨眼,“我想狡啮先生应该不会想知道详情。” “……这就是你一个人在黑夜里躺着看星星的原因吗?” “或许吧。”


短暂的沉默后,狡啮慎也说:

“我能理解你所说的,但我不认同。” “洗耳恭听。”

“我不像你一样善于言辞。……但西比拉系统能取代的,只是人与人的交往之中,那些工具化的实用性价值。还有一些别的,真正宝贵的东西。”

“……”

“你甚至可以把这想成一种……提纯?净化?摆脱了‘有用、无用’的思维后,要建立人与人的关系,更艰难,艰难得多,但也更珍贵。比如,我并不是因为你可以帮助我生存或繁衍,所以才坐在这里的。”

槙岛圣护笑了。

“那是为什么呢,你为什么坐在这里,听我说一些少年槙岛的烦恼呢?狡啮先生。” “打烊了。” “什么?”

“我们打烊了!关门了!两位,麻烦去买个单啊。”大妈捏着抹布怒气冲冲地说,“我已经喊了你们五遍了,你们似乎完全没听到嘛。”

“……”

“年轻人聊得投机可以理解,但也不能旁若无人到这个地步吧!”

“……”


4.

狡啮慎也在大妈的数落声中狼狈地买好单,推门而出,便看见黑夜之中静静等待他的、十六岁的槙岛圣护,沐浴月光,非常雪白。

他忽然渴望抽一支烟,对少年摇了摇烟盒:“可以吗?” “请便。”

他们都注意到他的指尖开始变得透明。 穿越者即将离开不属于他的时空;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街头空无一人,他们在月亮下慢慢散步。

槙岛圣护忽然笑出了声:“说是要感受入世的烟火气息,结果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我们的讨论嘛。”

“……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狡啮慎也叼着烟,面无表情道,“关于你的未来。”

“提前看过攻略,游戏就不好玩了啊。……而且,我自己也多多少少能猜到。我们可以首先排除革命家,对吧?社会不需要哲人王;系统已经是所有统治模式中相对无害的一个。更何况,我对创立新的社会契约并不感兴趣,我还是比较喜欢观察人。”

“……”

“不过我的确有点好奇。当今社会的低犯罪率,建立在对恶的感知的阉割之上,人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做个好人,只是知道:我不能够做让色相浑浊的事情。这样的善是不堪一击的。对吧?如果我可以将人们被阉割的、作恶的能力还给他们——他们又会如何行动呢?霍布斯还是洛克?”

“……《利维坦》是对的。” “自然状态是一种永恒的战争状态?——噢,未来的我已经做过这个实验了,是不是。”

“……”

“那么我是个提问者,像每个哲学家一样,提出问题,试图寻找答案。可是这是个不需要提问也不需要哲学的社会,所以会显得我……像是在捣蛋。”

“捣蛋?你犯了罪,许多人因你而死。”

少年又笑了:“狡啮先生,和你相处时,说话很容易……不说话也很容易。这很难得。我们真的不是朋友吗?”

“我是警察,你是罪犯,你觉得呢?——我们是死敌。我亲手杀死了你。”

“我倒是经常想象自己死亡的场景。介意描述一下吗?”

“微风,麦田……我给了你最后一个落日,然后对着你的后脑勺开了枪。”

“真是个不赖的结局啊……比我过去最好的想象还要更好。”


如果狡啮慎也的影子不是已经淡到几乎要消散,他是绝对不会说出接下来的话的:

“……但不是最好的。还可以再好一点。” “嗯?” “比如做朋友。” “只是朋友吗?”即使还是个高中生,对手也总是如此狡猾。

“……趁现在一切都尚未发生,仍可以被挽回,槙岛圣护。”狡啮慎也严肃地、焦躁地说,手指的虚影掐不灭烟头,“并非一切都是可替代的;人与人不是你想的那样;人的价值——总之,我——我会给你更好的,你明白吗?”

十六岁的槙岛圣护不笑了。月亮笼罩他雪白的面容。

他看着他;他看着他。


“我会给你更好的,”他重复地说,“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再见到我,也不知道你见到的我是否还是现在的这个我,但是,反正——你等我。”

那支仍在燃烧的香烟掉落在地上。

深夜的街头只剩下一个人。少年把它捡起来,注视良久,看着它烧完,才轻轻碾灭了那一点点火光。


5.

狡啮慎也醒来时,槙岛圣护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他的床头看书。

他瞪着昏暗的天花板,试图分辨那到底是不是一个过分真实的梦,这时,他的个人终端响起铃声。

来电显示: 佐佐山。


6.

书店人山人海,一小时后,这里即将举办一场新书签售会,为一位神秘人气作家的新作品——《小王子》。

故事是这样的:

从前有一个小王子,孤独地居住在一个非常大的星球上。这里没有白天,只有黑夜,他每天躺在荒原之中,看千百光年外的星星,散发遥远的光芒。对于这个宇宙,对于其他的生物,他有许许多多的问题,许许多多麻烦的好奇,他于是决定进行一场星际旅行,跑到别的星球上……到处捣蛋,出坏主意。

直到有一天,小王子看见一道流星,燃烧着划过大气层……这是太阳吗?白天要来了吗?从没见过太阳的小王子想。然而,这只是一个不速之客因为一场飞机失事而坠落在他的星球;戴着驾驶员眼镜的黑毛大狗,踏出残骸,干巴巴地对他说:你是小王子。

这不是个温柔的故事。没有小羊,没有狐狸,没有玫瑰花。这只黑毛大狗凶巴巴,很沉默,还爱抽烟。它陪小王子一起看了一会儿星星,但很快,它便修好了飞机。而在离开前,它告诉小王子:我会回来的。

黑色的大狗没有为小王子的星球带来白昼,但是从此有什么便不一样了;连小王子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可他的确没有再做什么坏事。在永恒的黑夜之中,他偶尔会想起它。

它冷淡的、暴烈的、野兽的、温柔的眼睛。


7.

签售会上,他们隔着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对视。

噪杂的世界离他们远去。他看着他;他看着他。

——你是槙岛圣护。 ——你是狡啮慎也。

两个人没有就这样擦肩而过。他们比谁都更加了解彼此,眼睛只盯着对方。

在初次相遇前,便注定了这样的命运。








我敢说你一定没见过同时出现这样多蓝眼睛、戴眼罩的孩子。换句话说,你一定没见过这样多个夏尔·凡多姆海伍。

大的小的,高的矮的,断手断脚的,接着义肢的,各色各样的夏尔·凡多姆海伍穿梭在这艘轮船的宴会大厅之中,纷纷笑脸迎人,在一片觥筹交错中迎来送往,对着衣着光鲜的贵人老爷们低声下气、曲意逢迎。有的沉默羞涩,有的高傲轻慢,有的活泼娇痴;要是惹得贵人青眼,讨得些许打赏,竟是满脸狰狞、喜不自胜的模样。

我心中正觉得这场景古怪得很,却听一位老爷半是恭维半是打趣地说道:“……还得是凯尔文男爵多年来情思缠绵,苦心经营,让我们有了这么个消遣。”另一人说:“尤其马戏团出身的那些……身手、弹性,无不上佳,无论是做奴……抑或是做些见血的勾当,都是非常好使的了。”那位被称之为凯尔文男爵的坐在轮椅上,脸上缠满绷带,望之可怖,却是一副主人作派地给拥簇在众人中间,闻言笑道:“得感谢你们提供的好东西了,一个一个,只要断了手脚、染些瘾癖……叫我的漂亮娃娃,跑也跑不掉。”众人闻言,心照不宣地哄笑起来,又是一番相互奉承、推杯换盏。此时轮船已离开大不列颠的海域,驶入了公海,脚下船板微微晃荡着,我藏在暗处,扶住了墙,感到一阵阵反胃晕眩,心说:这就是……那些失踪孩子的去处了。

却听有人“咦”了一声,说道:“今天不恰好是那位伯爵的生日?五六年前,便是……”有人兴致勃勃地接过话头:“是了,是了!便是多年前的今天。人人都说,那凡多姆海伍家族不仁不义,阴阳倒覆,兄弟相奸,与死神私通,与魔鬼交媾;这才终于遭了神谴……”另一人嘲道:“他倒是青出于蓝,手段比他那个短命的父亲还要狠毒三分!”听这语气之怨毒,也不知究竟是吃了怎样的大亏、结下了怎样的仇恨?凯尔文男爵却抚着自己绷带下的一张肥脸,兀自痴痴道:“我还抱过他呢!……那时,他不到十岁。那两个花骨朵儿似的小小孩子,给他们那位风姿无双的父亲那样爱重地揣在怀中,真是……闪闪发光,叫人心生向往。”

即是生日,自然要为他庆生的了。众人商量着,竟是有了个新奇主意,要拉着这大厅中的几十个夏尔·凡多姆海伍,做一场模仿秀来,好好比上一比,究竟谁扮得更近、更像?正好大厅中央有个高高的舞台,上面还有些笼子、祭台之类的布置,要办花活儿比赛,可堪一用。转眼之间,一号夏尔便被拉上了台,众目睽睽下,挠了挠头,然后努力做出一个颐指气使的样子,口中说道:“都……给我杀了!”众人登时好一通笑。有人抚掌道:“不错,不错!脸还可以,不过这双腿太弯了些,倒与伯爵不太相似了。”一旁侍奉的几个夏尔听了言下之意,立刻三三两两地把台上那孩子拖了下去,不一会儿便见血淋淋的两只断腿用雪白细绢粗糙地裹了一裹,随手抛进了海里。观众们看着好玩,又喊二号夏尔上台。二号夏尔瞧着要更机灵些,蓝眼睛滴溜溜一转,却是转身闪进了那重重帷幕后;再出来时,身上已多了一件裙子、一只兔尾,又叫大家笑作一团,乐不可支,酒也要洒出来了。有人评道:“还算有趣,然而失之俗媚,落了下乘。”另一个老爷摇摇头,对二号夏尔提点道:“不该是这个神情,他总是……懒懒的,恹恹的,总有些嗔怒似的。”那小孩子果然有些小聪明,思索片刻,凝了凝神,便在脸上堆出一个表情。众人见了,纷纷点头笑道:“是了,这便有点意思了!”

他们为三号夏尔钦点的节目是基督之死。正热火朝天地给三号夏尔戴好荆棘冠、在十字架上固定双腿之时,却分明有谁隐隐嗤笑一声,绵里藏针地穿透了这场闹剧,在这酒过三巡、欢欣热闹的当儿,显得分外刺耳。众人顿时勃然大怒,非把这人揪出来不可,却也实在不需要费什么功夫:那个胆大包天、以下犯上的夏尔·凡多姆海伍,正是坐在那舞台上的铁笼里,脚上缠着几条铁链,虽说四肢健全,仍被捆得动弹不得。见众人向他望来,也并不很害怕,抬头望了一眼那高高的十字架,笑道:“贵人老爷,不要着急。我只是觉得各位大人话里话外,似乎对他颇有忌惮。不过我寻思着……他嘛,也不过十五六岁,合该是个孩子罢了,又有什么特别之处呢?”

他这话像是示好、安抚,仔细听来却又好似有几分轻视之意。果然有人眉毛一皱,不悦道:“你算什么东西,轮得到你在这里大言不惭?我看全场就你模仿得最是不像,不如绑了石头拖下去,扔进海里!”

有几个夏尔听了这话,又立即挽起袖子,准备动手。那笼子里的夏尔却说:“请等一等,诸君,且听我一言,请允许我为您讲一个故事吧!”

他拨弄着脚上的铁链,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努力地坐直了一些,微微笑道:

“相传古波斯有一暴君,喜好每日娶一新妻、次日斩首取乐。有一位机敏女子,自告奋勇地嫁给了他,每夜为他讲一个故事……由此可见,没有什么比故事更重要了,哪怕是世界上最残暴无情的皇帝,也不会杀死没讲完故事的人。诸位大人,在砍断我的手脚、将我沉入海底之前,请允许我给您讲个故事吧!”

周围有人点点头,小声议论着:还没有哪个夏尔·凡多姆海伍,表演过这个节目呢!早一点杀,晚一点杀,有什么关系?不如听一听他有什么故事要讲。一时也纷纷觉得新鲜、有趣,便团团地围了上来。还有个贵族老爷,命人斩了他脚上的铁链,让他出了笼来,还搬了把高高的椅子给他,勉励他要讲得用心、动听。他笑纳了,拖着一节碎链,叮叮当当地逐步踏出铁笼,虽然面色疲倦,却也没有坐下,仍是在舞台上高高站着,将四周细细环顾一遍,眼睛逐一地掠过那祭台、铁链与牢笼,笑叹道:“……此情此景,仿佛昨日重现。”这句话说得极轻,要不是我耳力过人,绝无可能听见。

他转过头来,道:

“那便给大家讲……两朵花儿的故事吧!

“从前,在一片富有强盛的大陆上,有一个全世界最漂亮、最芬芳的花园,开满了人们能想象到的、最美丽的花朵,每天都是一片绿意盎然,鸟语花香;人们都说,就连那位上帝的伊甸园,也是远远比不上的了。有一天,人们发现,就在这座花园的中央,赫然长出了嫩生生的两个花骨朵,一左一右,一红一白,一明一暗,一动一静,犹如两面一体、照镜子一样。这两朵花儿即将绽放的那一天,大家早已期盼许久了,纷纷聚集起来,屏息注视、等待着……那两朵玫瑰花儿,便在众目睽睽下,害羞地展开了自己,一朵血红,一朵洁白,终是不负众望,出落得十分娇嫩、漂亮。那是多么欢乐的一天呀!老管家说:我要精心地打理它们,让它们快快乐乐地长大。拜访的叔叔说:我要准备许许多多的玩具,让它们绝不孤单。而另一位姑姑则说:我是医生,我要为它们检查每一片花瓣儿,不让任何一只虫吃它。果不其然,两朵花儿在花园度过了十分幸福、圆满的时光。太阳亲吻它们的叶子,清风吹拂着逗弄它们;花园里的大狗也忠心守护着两朵花儿,每当有心怀不轨的马蜂意图靠近,总是能一爪子便拍开了;就连天上飞过的鸟儿也乐意留下来为它们歌唱,还怕它们听腻,每日编一首新曲儿呢!可惜,世事难料,好景不长……”

已经有人听得入迷,看他停在这里,忍不住催促:“少卖关子,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他很遗憾似的,徐徐叹一口气。“这位老爷,不是我不愿意讲,而是时至今日,仍没有人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我们知道的仅仅是,有一天,那花园忽然燃起了熊熊大火,烧得那么急、那么大,是怎样的大雨也浇不灭的了。人们一个一个地倒下了,连那条威武的大狗,也左一下、右一下,恋恋不舍地舔了舔它们的玫瑰花瓣儿,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老管家冒死赶来,狠心将它们摘下,他说:你们快走吧!你们只是两朵玫瑰花儿,这对你们来说,实在是太过残酷了。”

不知不觉中,几乎全船的人都聚集了过来,侧耳听着。有人问:“那这两朵花儿,后来安全了吗?”

他摇笑道:“怎么会,那能还叫故事吗?也不知怎的,这两朵花儿刚逃出来不久,便给一窝老鼠发现,掳了回去。它们睁眼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黑漆漆、臭烘烘的管道中,这里不仅没有阳光、清风及歌声,连水都生着脏兮兮的蚊虫。它们从没见过这样的地方,不由害怕极了,心想:是不是从前我总是淘气,不愿意配合除虫、修剪枝叶的工作,所以上帝惩罚我,要做这样的噩梦呢?以后我一定乖乖的,哪怕把叶子剪得光秃秃也愿意,请快快让我醒来,回到那个花园中去吧!……然而无论它们再怎样祈祷,自然也是没有用的,人无法回到已经失去的乐园,花儿也是一样。

“在老鼠们不见天日、臭气熏天的小小世界里,从来没见过这两朵花儿一样娇嫩、芬芳的事物,只觉得那样闪闪发光的美丽,竟把自己衬托得如此丑陋、可恶!因此即便为之目眩,也是非要毁去不可的。那朵红色的玫瑰,比起白色的玫瑰,更加胆大、机灵,它对白色的玫瑰说:总不能让那群坏家伙,把咱们两个都欺负了去,你把花瓣涂成红色,使它们无法分辨你我……白色的玫瑰是一朵懦弱、无力的花儿。它实在是太害怕了,便如此照做了。每一次老鼠前来,红色的玫瑰都勇敢地顶替了它;而每一次回来,都只见那红色的花瓣儿越来越蔫、越来越少。这些曾经被所有人那样珍重地爱护着、娇惯着的花瓣儿,哪怕轻轻摸一下都生怕摸疼了它的花瓣儿,竟然是一层一层地,被那些老鼠张着臭烘烘的尖嘴,用啮齿细细啃了去。”

众人不再说话,连窃窃私语都停了下来。大厅中只回荡着他一个人的声音。

“你不要哭呀,红色的花儿安慰白色的花儿,佯装得意道:那些臭老鼠被我的刺扎到,也不那样好过啦!可是它却分明一天比一天虚弱了下去。有一天,白色的花儿瞧着它的样子,感到实在无法再忍耐,便流着眼泪、强忍着痛,一根根地折下自己的刺,握在手中、当作宝剑一样,冲着老鼠挥舞、扎去,连花瓣儿都颤颤悠悠地掉了几片……它用尽了全部的力量,却只像是在给坏老鼠们挠痒痒。它毕竟只是一朵花儿罢了……”

“是了!我们需要一只……狗。一只威风凛凛、忠心耿耿的大狗,就像从前帮我们与马蜂战斗的那只一样。不,要比那一条,还要更大、更威风!

“可是,我们上哪里去找这样的一条狗呢?”

也有人喃喃地跟着问:“是呀……在下水道中,哪里会有这样的狗呢?”

“它们从老鼠的嘴里,倒是听说过一只传说中的大狗。有的老鼠说:这只大狗可以赐予你许许多多的乳酪,堆得像小山一样。有的老鼠说:这只大狗可以让全世界最美丽的母鼠死心塌地地爱上你,生下一窝窝小老鼠。有的老鼠说:这算什么!这只大狗,可以把你变得比猫还大,让你舒舒服服地做最尊贵的老鼠国王!只有一个问题,让老鼠们都很苦恼,这只大狗是非常贪婪、凶恶的,更何况,它简直是挑食极了!要使它认自己为主人、满足自己的心愿,需要奉贡全世界最最美味、丰盛的食物。可这下水道之中,只有一些残羹剩饭而已,哪里有能符合它要求的东西呢?

“两朵花儿一筹莫展之际,红色的花儿忽然说:亲爱的,你瞧我的花瓣、我的叶子,我实在已经没有多少天可以活了,不如就让那大狗将我吃进肚子里吧!白色的花儿自然不肯,连连摇头。红色的花儿对他说:你不要哭,我不怕死!……我害怕的是,你会忘了我。我是非常自私的,一想到我死了以后,你伤心了一会儿,便要把我给抛诸脑后,带着那只无所不能的大狗,高高兴兴地遇见新的朋友,顺心遂意地开始新的生活,我就……比死还要更难受。白色的花儿已经被自己的泪水完全地打湿了,一颗颗露珠似的挂在花瓣儿上,它说:我绝不会……忘了你。

“红色的花儿看着它,忽然凑近了,用最后的力气,十分轻柔、害羞地亲吻了它一下。它说:这下我便放心了!以后无论你遇到谁来照顾你、亲吻你的花瓣儿,你在别人的嘴唇上……都必定会想起我。不要犹豫了,你快动手吧!”

故事说到这里,大厅里竟然隐隐响起抽泣、吸鼻子的声音。

“白色的玫瑰花儿将红色的花儿带到大狗面前。大狗果然十分满意,完全地吃掉了这娇嫩又芬芳的奉贡,连一根刺也没有吐出来。大狗说:我可以给你为你建造最舒服的花园,一生再也不必经受风吹雨打;我可以使你成为最迷人的花朵,人人见了都要跪下赞叹你的美丽;我可以为你打造一个属于你的王国,你可以同时成为那里的国王、王子以及公主,坐拥一万,不,十万个忠诚的奴隶。你要是实在做厌了一朵花儿,我也可以把你变成星星月亮、狮子老虎。现在,亲爱的小玫瑰花儿,快告诉我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吧!

“白色的玫瑰花儿却说:我希望,你能让死者……活过来。

“大狗答:唯独这一点,是连我也绝对没办法做到的了。正如一滴水汇入河流便不能再剥离,逝去的花儿……也不能再回来。特别是那些落入我肚子的家伙——大狗拍了拍肚皮,叹气惋惜道:更是早已神魂俱散,永不得超生啦!”

有人跟着一起叹起了气:“想必那小白花儿,是十分地悲伤、失望的了。”

“这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了。”讲故事的人笑道,“既然复活无望,那便把老鼠全数杀光吧!——这就是花儿对大狗下达的第一个命令。”

“然后呢?”有人问,“它完成了复仇,又要去做什么呢?”

他摇摇头道:“大家可别忘了,那个把花园烧掉的纵火犯,至今还逍遥法外呢!花儿与大狗约定好了,要把这帮罪魁祸首也杀掉才行。”

又有人咂舌道:“这小白花儿的心愿,怎么除了杀人,便是杀人呀!”

他却深深赞同道:“是了,是了!这白色的花儿,从此便跟着——不,带着——那条大狗,过上了每天除了杀人便是杀人的生活。杀的人那样多,血早已流成了河,它那本是白色的花瓣儿,都给完全地染红啦!花儿有时路过河流、湖泊,望见那里面的倒影,便在心里想:我要怎样忘记你呢?你实在是多虑了。我如今看见自己血淋淋、红艳艳的颜色,想起的便是你的脸。我们本就是一根藤上的两个花骨朵儿,你若是活到今日,该也是长成我这个模样吧!”

台下这群难伺候的听众老爷显然是对这个结局非常不满意,一时间又是什么“砍手砍脚”、“拖去沉海”地威胁了起来,非得要他改一个不可。忽然有人挤到前面来,将别的声音都压了下去,高声道:“什么狗屎故事!完全是一派胡言、狗屁不通的了。这世界上压根没有这样具有通天本领的狗,即便有,也绝无可能认一朵那样懦弱、无能的小白花儿做主人!它心里当时在想什么呢?”

他站在台上,听了这话,不住连连点头,很是赞同似的,“这位老爷说得极是。它到底是怎样想的……”又话头一转,拖着尾音,轻声细语道:

“……您为何不亲自问一问它呢?”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此时宴会大厅门口却传来嘎吱一声响,一双外观朴素但做工精良的黑色皮鞋自门后跨了进来,鞋跟清脆地敲击在船舱地板上,一下一下,在这样安静的时刻,倒像是踩在众人的心弦上了。

“……也许,它那时心里想的是……”

那人逆着光,只见一身英挺修长的黑。一个极为悦耳的声音响起,似是含笑道:

“……哎呀,这可真是一位……

“……娇小的小主人。”



再转头望向台去,年轻的夏尔·凡多姆海伍伯爵终于是拖着脚上叮铃叮铃的铁链,款款地坐到了那把高背木椅上。也不是什么华贵的座位,却被他弄得犹如国王的宝座似的。这回看他的神情,又是大不一样,既不像马戏团众人所熟识的、那个人见人爱的“司麦迩”;也不像那回我与他分别,一同看日出时的神色那样温和又疲惫。即便是和片刻之前热热闹闹、妙语连珠地在台上讲故事的样子相比,也大不相同了。他其实是没有那么爱笑的,表情幅度都不大。这些人说得不假,那五官无一不是“懒懒的、恹恹的,总有些嗔怒似的”,实在是一点也不错。

一张习惯了被取悦的脸。猫一样的脸。

方才出声的那位来人几乎是一转眼就来到了他的身前。先是解下外套,为只着一袭白袍的小主人仔细地披上,然后便恭敬躬身退到主人身后,才慢慢站直了身。那两张苍白美丽、 魔鬼一样的脸同时转了过来,向台下望去。我心道:想必这位便是他口中的……“我家大人”了。

见了这场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台下静了一瞬,“蓝眼睛的孩子,与黑色的执事”、“你是、你真的是——”便如烈火烹油,一片哗然。然而只听四面八方齐刷刷的一声巨响,竟是所有门窗同时砰地闭合,重重落了锁。宴会厅里立刻暗了起来,只剩些许灯光、烛光。其实,跑……又能跑到哪里去,跳进海里吗?我脑海中不由浮现一句谚语:被困在大海与魔鬼之间。这样想着,几乎要笑了一下。

伯爵对台下种种反应充耳不闻,对身后的执事道:“今天真是奇了,我竟在模仿我自己的比赛中落败了,不仅要被砍掉手脚,命也险些丢了去。你动作太慢,让我们好等。”执事笑道:“真的自然假不了。那假的……究竟能成真吗?”

伯爵却跟没听见一样,又转过脸对台下,挨个看去,感叹道:“……有不少熟面孔呐!为了避开我的耳目,竟然每每远出公海,叫我满英国一通好找,着实有心了。真没想到,大家背地里对我还有这般的……热情。”

他的视线扫过这满屋子的夏尔·凡多姆海伍,微微一笑,又道:

“好戏还没开场,我心中实在万分不甘,还请诸位前辈再给一次机会,不计前嫌,重新来过。我近日在马戏团工作数月,可说是偷师了几手,少不得给大家献个丑,全当逗个乐儿罢!”

说着,又神秘兮兮,拍了拍手。他身后沉沉垂下的巨型天鹅绒帷幕缓缓向两边拉开,便见中间几个笼子盖着黑布,也不知藏了什么;而那空中则高高地悬横着一根蛛丝似的钢丝绳,绷得笔直,一个英俊、瘦削的年轻男性正满头大汗地立于钢丝之上,双臂大张,力求保持平衡。我差点脱口而出:“……团长!”又听一声低低惊呼,倒不是源自我口中,而是离我不远处的那位凯尔文男爵。

伯爵平淡道:“好叔叔,自己养大的孩子,很眼熟吧?这也是个可怜人,小时候承过您几年的恩情,长大了却要认贼作父,戕害孩童。小孩子心思单纯,最是爱恨分明,向来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他报恩,我报仇。”说罢,他也同众人一样抬头望去,似是看得津津有味,浅浅撇唇,赞了一句: “……不愧是做团长的,好俊的身手。”

那执事立即会意,五指一张一抓,指尖转眼间多了几把明晃晃、银闪闪的餐刀,下一瞬便朝着团长掷去。团长反应奇快,在高处一番灵活至极的辗转挪腾,蜘蛛黏在网上似的屹立不倒,一阵叮当脆响,倒也有惊无险……却见下一秒,一枚银刀后发先至,一丝红线缓缓流下,无声无息,正中眉心。

伯爵摇摇头,惋惜一叹:“做马戏这行是这样。哪怕是资深的人才,一时失手,也是有的了。”

这帮贵族老爷平日里杀人取乐,种种手段,不知道要比这残忍多少倍,然而从高高在上的看客变成砧板上的一块肉,这想必也是头一遭,一时骇然无声。凯尔文男爵痛失养子,终于是开口了。却见他直勾勾、紧愣愣地盯着伯爵的脸,几乎是用眼睛去含、去舔,满是狂乱痴迷。他拖着两条残腿,急急地、笨拙地向前挪了两步,憋红了脸,嗓子也公鸡吊脖似的:

“……真的,是你……终于……!文森特……的孩子……”

伯爵笑了一声,和气问道:“这位叔叔,刚刚听您说,您从前是抱过我的。您叫……什么来着?”

凯尔文男爵浑身一震,空了一瞬,露出极度痛苦、迷茫的表情。

他却很感慨似的:“家父风姿无双,爱慕者众,死了这样多年,也叫那许多人念念不忘,误了一生。不如晚辈送您一程——去地下与家父团聚吧。”他顿了顿,玩味道,“您届时可以再问问他,这回……还记不记得您的名字?”

他做了那样久的调查,这位男爵的祖宗十八代怕也早已摸清楚了,哪里可能不晓得他的名字呢!他这……玩弄人心的魔鬼。

只见执事又是躬身上前,双手奉上一本薄薄的册子。虽看不清楚字迹,不过瞧着像是一本名册,伯爵将其拿在手中慢慢地翻阅着,看一眼纸册,再抬头看一眼人群,好似把名字和人脸一一对上了。他一言不发,只是若有似无地点头、微笑,时不时侧过头与他那位执事附耳交谈两句,倒叫人觉得更加不安了。他便是这样玩了一会儿,感受着空气中的恐惧愈发地浓厚,终究是开口了。他又翻开一页,轻轻地念出一个名字:

“……阿什顿男爵,何在?”

在许多双眼睛瞬也不瞬的注视下,一个衣着华贵、头发花白的男人迈步出列。我心想:这人看着至少四五十岁的年纪,大过他两倍有余了,在他面前……能摆得起长辈架子吗?

伯爵居高临下,凝神打量了他片刻,摇头叹道:“……这些人之中,还要属你最让我惊讶、伤心。你年轻时不过是个学徒、帮工,但是人有雄心、头脑机灵,接手家族作坊后改用机器生产,这几年摇身一变,成了工厂主,衣锦还乡,多么风光。可近些年来,你买地皮、开工厂、办仓库,哪一项少了我的帮助?你进下议院、加封爵位,若没有我为你谏言,又怎么可能上达天听,桩桩件件这样顺利?你要是嫌男爵位份低,为我尽心尽力地再办几年事,给你提一个子爵,于我又有什么难处?”

他摊开手,虚虚对人群一指,“爵爷,你糊涂!与这些人交好,有什么可图?这些世袭贵族,最是守旧傲慢,你从事生产,在他们看来全是有辱门楣、大失身份的低级营生而已,表面上和和气气,背地里看你不起。你从前与我小聚,也不常说他们井蛙之见、鼠目寸光吗?……阿什顿伯伯,我向来对你的心性头脑颇为欣赏,实在想不明白,你告诉我罢!”

我光是听着,都觉得我要是当事人,此刻怕已经是恨不得要钻进地缝里去了。阿什顿男爵却只是沉默良久,竟是叹息般一笑:“小伯爵!你就当是我对不住你,我无话可说,亦问心无愧。都说‘人往高处走’,在下既然已经进了‘下’议院,总是该要去那‘上’议院探一探路的。可你在上议院的朋友……实在是太少了,而豺狼虎豹般的敌人,又那样的多。”

伯爵怅然道:“那看来要怪我自己飞扬跋扈,刻薄寡恩了。”他没有丝毫为自己辩解的意思,只是清浅一笑,“‘人往高处走’,这话不错,晚辈受教了。……要说什么‘对不对得住’,未免生分了!不过是一别两宽,各为其主。只有一件事,还请伯伯让一让我:我这小孩子脾气,实在是很小气的,自己一砖一瓦铺出来的路,便是亲手拆了、毁了,也是绝不肯让给别人走的。别的也就罢了,你现在那几家工厂、仓库,你看……”

他比了几个手势。阿什顿男爵见了,脸色几不可见地一变,顿了一顿,竟是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小孩子,贪心得很啊!”又道:“伯爵,你听我一言,即便你今天在这里活活逼死了我,也是没有用的。”伯爵很感兴趣似的:“此话怎讲?”阿什顿男爵长叹道:“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向来是有些迷信的。前些日子做了噩梦,梦中自己……饮弹自尽,醒来不由冷汗涔涔,心中笼罩着极其不安、不详的念头:我若真的……我那十岁的独子,可该怎样才好?几番思索,仍是后怕,便立刻委托了律师,立下了遗嘱、信托……”

伯爵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早有安排了。”

阿什顿男爵微鞠一躬。“与虎谋皮,怎敢托大?”

伯爵笑道:“伯伯又给我上了一课。”然而下一秒,他便扬起头,大声道:

“——阿什顿男爵的亲人眷属,何在?”

众人闻言一愣,又是一悚。却见那黑衣执事款款现身,似是一眨眼间就到了那台上的铁笼旁,又好似他一直都站在那里一般。他彬彬有礼地浅笑着,那样温和、愉快地,扯下了那块罩在笼子上的黑色布幕。霎时间四周响起一片低低的抽气声:里面铁笼里赫然关着十数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胡乱塞在一处,一眼望去,只觉得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手与脚。执事犹如魔术师帽中捉兔似的,那样轻巧可人地一拎,便提了一个孩子放到舞台中央;那动作瞧来温柔,却是分明丝毫不把人当作人的。那小孩吐出口中布块,猛地咳嗽了几声,懵懵懂懂,张着泪眼向外望去,寻见了自己父亲的身影,立刻撕心裂肺地大叫道:

“——爸爸,爸爸!”

伯爵又笑道:“伯伯,你不要这样看我。你放心,我从前送那样多玩具给这位小侄,怎么忍心亲手加害于他?肯定是要……借你的手一用了。”说完,又拍了拍手,对众人道:“马戏团中这个节目呢,通常是要扔掷飞刀的,不过阿什顿爵爷舞台初秀,未经训练,大家朋友一场,通融通融,容他换把枪吧。”

那瑟瑟发抖的小孩子已经被推到台前,头顶、心脏、腰腹处各悬一个红艳艳的苹果。伯爵走下台,来到人群之中,递了一把手枪给那位爵爷。他行事肆无忌惮,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仰仗,似乎丝毫不怕人群对他群起攻之,果然是十分“飞扬跋扈”的了。他见那爵爷手抖,还好心好意地抬起他的胳膊,帮他稳住、瞄准。“咱们只开三枪。伯伯,可千万不要……偏了呀!”

却见那位阿什顿男爵浑身发抖,瞳孔紧缩,眸光大乱。良久一声暴喝,竟是两眼一闭,对准孩子的腹部先下一枪。孩子一声痛呼,那子弹擦着苹果没入他腰腹之间,流出粉红鲜血,草莓酱一样。伯爵嘲道:“沉水入火……自取灭亡。”又点点头:“还有两枪。”扶着男爵的手,一寸一寸,向上抬去,瞄准独子的心脏。

男爵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汗如雨下,几乎站也站不稳,全靠伯爵扶着他的那一只手才没瘫软倒下。那只孩子的手如此雪白、瘦弱,此刻却如铁铸的一般,无法被撼动分毫。阿仕顿男爵似是从牙缝间挤出一句:“……如果……我把你的玩具……你就愿意……让他活命?”却又苦笑一声,自问自答:“你这人声名狼藉、臭名昭著。好歹在你劣迹斑斑的名声之中,不守信用却不是其中的一条。……那些合同、文件,你也都早已,准备好了?”

伯爵道:“伯伯向来料事如神。”无需主人吩咐,那执事自然地走上前来,手中摊着一支笔、几叠纸。伯爵费了一番周折,如今得偿所愿,倒也没有什么得意神色。听着身后枪声响起,却是头也不回、瞧也不瞧,在阵阵惊呼咒诅声中径自退到台上,亲手为那孩子解了绑。他其实只比那十岁小孩高一个头,仍是半蹲下来,为后者捋了捋汗湿的头发。孩子失血过多,濒临晕厥,又是吓得眼皮乱颤,根本不敢睁眼望他,他却以一种轻柔却不容违抗的力道,抬起了孩子的下巴。

“今日我夺你家产,是你的杀父仇人。你好好看着我,记住我的脸、我的名字,不要认错了。”伯爵声音很轻,一字字道,“来找我寻仇吧!不要让我……等太久。”

他面色那样奇异又沉郁,使我不由心想:其实,他完全不喜欢杀人。


伯爵又翻起了那个名册。不,什么名册,分明是死神的名单。此时窗外的天已是完全地黑了,这艘轮船不断晃荡,漂在海上,似是永远上不了岸的了。所有人就着一点烛火、灯光,紧紧地盯着他的手指、他的嘴唇,一颗颗心全系在上面,生怕他口中吐出自己的名。伯爵就这样慢慢地翻着、看着,忽然吐出一口气,竟似懒得再读,啪的一声合上了,又命执事取来蜡烛,索性烧了个干净。他倒真有些心灰意冷似的,转过了身,那双光裸白皙的脚上青蓝的血管隐约可见,拖着铁链,一步一步,拾级而上,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回到那高高的舞台之上。

“实在是越看越伤心,”他接过一块手帕,擦拭着指尖的一点灰烬,叹道,“鄙人不才,愧受女王抬举照顾,平日里在宫廷中频繁走动,如此长年累月下来,与各位接触也算不得少了;哪怕偶有些许纷争,总体也说得上是相敬如宾。大人怎么会跟小孩子争玩具嘛!你们说,是不是?本以为即便做不成挚爱亲朋,也总该有些惺惺相惜的情谊。没成想倒是小后生自作多情,竟一个真心相待的人也没能交得下来,使我好生羞愧呀!”

他又话锋一转,对着他的执事说道:

“塞巴斯钦,你说这已经入了深冬,怎么还有这样一窝臭烘烘的老鼠?倒像是杀也杀不尽,春风吹又生的了。待到明年开春换季,要是生了鼠疫,闹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女王陛下怪罪下来,叫我怎样交待?”

执事垂眼躬身,温声道:“主人说得是。以在下之见,这一窝窝老鼠,虽然惹人讨厌,却也无足挂齿。既一次、两次杀不尽,那便见一次、杀一次,也不失为向陛下尽忠的好方法。”

这对主仆一唱一和的,分明是对整艘船的人都动了杀机。我心中浮现一个莫名的想法:其实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打算放任何一个人活着离开……早在他踏出笼子之前,笑着感叹那句“此情此景,昨日重现”时,便已然注定了。

众人听了这言下之意,自是起了一番骚乱。有人扬声道:“夏尔·凡多姆海伍,你做事不要太绝!在座诸位,有多少世世代代的贵族、勋爵,曾为不列颠立下汗马功劳,建功立业。你要将我们全数拔了去,说得好轻巧!白金汉宫中坐着的那位,向来内政修明,有霹雳手段,岂容得下你蛮横跋扈、专美于前?你杀人如麻……也得为自己考虑考虑。”

伯爵闻言,在一片激愤的附和声中,却是一笑,摇摇头道:“这位叔叔此言甚是。只有一点,稍欠考虑:往后是机器比人更精贵的时代,国家要大兴土木,咱们这帮家伙却霸着土地,几百年来,尾大难除。你以为陛下手下那样多棋子,为何偏偏……派我这出了名的‘蛮横跋扈、杀人如麻’之人,来办这一件事?你我怎样缠斗,我们英明的女王都只会得益。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天佑吾王’嘛!”

那人咬牙切齿:“你这是非得要……杀人灭口了。”

伯爵奇道:“叔叔这话却好没道理。怎么就是我杀人灭口了?这火,明明是你烧起来的呀!”话音刚落,众目睽睽之下,那说话的人手中忽然凭空多出一支火把,熊熊地冲他燎去。这变化发生太迅疾、太莫名,那人心中一慌,被烫到了似的,忙不迭地将火把往外一掷,那地毯上却早被浇透了油,立刻沉沉地烧起来。众人炸开了锅,胡乱叫着,提了清水、脱下外套,便要去扑火。一片喧哗中,那头伯爵似笑非笑的声音却还在继续:“嗯……畏罪自杀,为了毁灭证据,竟心生毒计,要把所有人活活烧死船上。而我嘛!九死一生才逃出生天去。我那可怜的、忠心耿耿的执事,为了救我,在那一片混战中,也被顽固抵抗的乱臣贼子乱刀砍中……连心脏也中了一剑!”

就见他身后那名黑衣执事朗声应一句“是”,踏步上前,抽出佩剑,毫不犹豫、眼也不眨地向自己身上刺了十几刀,血花一朵一朵,玫瑰一样,瞬息之间,混身上下已没剩几块好处,白衬衣被鲜血染了个通红。最后那执事一刀不偏不倚地捅进自己的胸膛,便闭上眼,倒了下去,没了呼吸。尸身之下洇出一滩暗红,染红了伯爵的脚掌。伯爵踩着他的血,拍掌大笑道:“好,好!有意思,我也来。”他半跪在血泊中,屈膝去够执事的大腿,来回摸索几下,抽出把一把寒光森森的匕首来。他抬起头来,环顾四周,与每个人对视一番,浅浅一笑,竟是一个手起刀落,干脆至极地把自己的大腿扎了个对穿,刀刃没至刀柄。他白着一张脸,细细地说:“陛下,弟弟尽力了,我好痛!”众人被他的疯狂慑住,一动也不动,一时没了声响。火势已小了些,静静烧着。此时一片寂静,针掉在地上也清晰可闻。

半晌,才听他幽幽开口:

“是了……我听说早有传闻,凡多姆海伍不仁不义,阴阳倒覆,兄弟相奸,与死神私通,与魔鬼交媾;这才终于遭了神谴,五年前那把大火,乃是上帝毁灭索多玛的雷霆之怒……”

他声音极轻,所有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仿佛近在耳边,又似源自地府。

“我今天便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那传闻中的……都是真的。”

伯爵忽地莞尔一笑,花儿初绽般。

“天堂门窄,地狱道宽。

“诸位贵人,

“——下来陪陪我罢!”



话音才落,蓦然出现一道火龙盘旋四周,霎那之间,目所能及之处,大厅、船舱、甲板,都燃起了火,火势汹汹,直冲天去。那火不似人间之物,却是冥黑的、森寒的,鬼气森森、魅影重重,侧耳分辨,能听见粗嘎尖笑不止、女人哀哭之声,又有孩童对天堂上帝的细细诅咒……有几人瞬间被烧了半身,无助哭喊着“妈妈,妈妈!”,踉踉跄跄地向旁边人抱去,避之不及的几位倒霉蛋也都立刻遭遇了同样的命运。有人意图趁乱冲上台去捉那小伯爵,却被那活也似的森森鬼火拦住去路,自己先丧了命。燎成焦炭者有之,跪地求饶者有之,指天咒诅者有之,以身砸门者有之,仓促跳海者有之,好一片狼哭鬼嚎、硫磺火光,这沉船时刻,真真是地狱里才有的光景。

伯爵脸上不知什么时候也溅了血,却是漠无表情地背过身,光裸着一条大腿、一双脚,伤口处的血一路向下蜿蜒滴落至脚踝,细细的铁链一晃一晃,催命铃似的。待他坐回他的王位,斜斜倚靠,恢复了那懒懒的、恹恹的神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然目光一转,伸腿用脚尖往地上那具尸体的脸上踩了几下,铁链叮当直响。明明疼得嘶嘶直叫,仍不耐烦地骂道:

“……你主人快要失血致死了!你躺着看戏,好玩是么?”

我吃了一惊,大皱眉头。他那执事此时只怕是血也流尽、尸体也凉透了。他又为什么与死人这样讲话?难道他真的疯了不成?

只听脚下地面微微颤动,似乎传来一阵低笑,那尸首喉间也同时 “荷荷”不断,含着血沫似的嘶哑难听。死人身上一阵噼里啪啦的骨骼拉伸之声不绝于耳,血窟窿般的上半身瞬间弹起,又向后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伯爵不满道:“装神弄鬼,赶紧起来!”

就见那黑色的执事变戏法似的,轻轻松松、笑意吟吟地站了起来,完全地死而复生了。他身姿挺拔修长,比坐着的伯爵高过太多,然而他实在是个知情识趣的,伯爵只消抬头看他一眼,他便立刻徐徐地、款款地跪了下来,执起主人的左手,为他戴上一枚蓝宝石戒指。我那惊人的耳力在此时又发挥了作用,竟能越过周遭重重凄苦之声,听见那两人飘丝似的对话:

“……小主人贵不可言,吉人天相,自是福大命大……遗千年。”

“……跟刘学的什么不着调的话?……骂我呢吧。”

“……在下岂敢。小人可没有少爷的胆色,好好的一条腿,说不要便不要了……”

那两人在血肉横飞处兀自从容谈笑,倒好似旁的事情全都与他们无关了。仿佛他们自成一个属于夜晚、属于月亮的世界,人人清冷、美丽、无懈可击,那样高高地悬着,是我踮着脚、举着手也够不到的。那执事侍奉得极为周到、周全,显然是做熟的了,转眼间已撕下一块干净衬衣在他大腿上扎了一个止血结,手往下一探,似是摸到他脚掌冰凉,又捞起孩子的膝盖,恭恭敬敬地捧进自己怀里,用掌心慢吞吞地来回摩挲着那条已有些冻得泛青的小腿。

伯爵失血过多,满脸苍白,垂眼看他,神色难言。忽是一笑,低声道:

“……你总是……在世界灰飞烟灭之时赶来。”

他整个人都被严严实实地裹在宽大的燕尾服外套里,只冒出一张小小的、尖尖的脸,明明很是受用,还非得带点颐指气使的神气。他此时褪去了谈笑间杀人时那匕首似的神情,又露出一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完完全全是一朵玫瑰花儿,又娇惯,又挑剔,是要人心甘情愿地捧着伺候不可的。没过一会儿,似是又贪心不足,也不知道是嫌姿势不够舒服、还是身上不够暖和,干脆张开腿攀住执事的腰,两人面对着面,把一双血淋淋的手也塞进了管家的颈窝。这姿势……好似两条冷冰冰的毒蛇交颈缠绵了!我不知为何,倒是刹那间蓦地想起那天所见的、紧附在他背后的长长黑影来。

伯爵伏在他肩上,似是在闭目养神,忽然无奈问道:“你又作什么?”

执事此时背对着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神情,只听他模模糊糊笑道:

“……在下只是忽然想起另一句从刘那儿听来的话……‘假作真时真亦假’。”

这话说完,转过头来,那双眼睛竟然若有似无地瞄过我。

“……这句话我……回敬给你。”

伯爵嘴上仍勉强伶俐地反驳着,实际上已经在失血的余韵中,早已困得眼睛也睁不开了。他勉强摇晃着脑袋,漫不经心地,也顺着执事的视线望过来。

待他的眼神有了焦点,表情总算有了些变化。他忽地支起手臂,坐得直了些,顿了一顿,又是毫无征兆地两手一撑,猫似的跳下王座。就见他不管不顾地朝着我走了两步,大腿上刚止好血的伤口又一次迸开,肉也翻了出来,他却毫无知觉般,只是遥遥望我。他这个样子,倒又有几分像那个几个月来与我同吃同住、亲亲爱爱的好朋友了!我在心中挖苦自己:你还没看明白吗?他是最善于拨弄人心的,知道要予以多疑的君主一个愚忠的下属,予以不驯的恶犬一个寡恩的主人,予以孤独的孩子一个……天真的朋友。一时之间,也说不清心底到底是什么滋味。……他仍然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我。我迎着他专注的目光,也认真地、仔细地看他,那神情,似乎也并不是全然无动于衷,甚至可以说是……他终于动了,先是轻轻歪一下头,似是埋怨:“现在是谁不听话?”随即那右臂干脆利落地一掏一伸——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像是在安抚,又好似羞涩、淘气,冲着我缓慢地、郑重地眨了一下眼……

就在我破涕为笑的那一瞬间,一颗子弹射穿了我的心脏。既没有犹豫,也没有回避我的眼睛。

我心想:原来死是这样。

有许多念头沉沉浮浮。一会儿想:“他骗了我,还要杀我。”一会儿想:“他来时是秋天吗?我总记成盛夏。”一会儿又想:“今天是他生日。……还是没能一起过圣诞节。”这些念头却如黑海上的浮木,哪个也抓它不住,只一漂便过去了。浑浑噩噩之中,恍惚觉得有人将我横抱起来,一抹怪物似的猩红色块在我的视野中变着形,一会儿近、一会儿远。一个极为动听的声音贴在我耳边轻轻说:“……很楚楚动人,是不是?杀人那样利索,杀完又要哭。”哭?谁哭了。他哭了……?又感到有人摸了摸我的脸,那只手、那叹息,打了露水似的。我也没来得及分辨,便再次被黑蒙蒙的海水一口吞了进去。一睁眼、一闭眼的功夫,好似几辈子也过去了,又好似只一瞬。再勉强捉到一线清明时,却瞥见两个手握镰刀的男人凭空出现,与他冷冰冰地握手,语含讥讽道:“伯爵,何处不相逢。”还没听到他怎样回答,其中一个已经走上来,手中镰刀割麦子似的一划,走马灯哗啦啦地涌上来,不由分说地淹没了我。

眼前的画面飞速地转换着,一幅一幅、一格一格。我好似被拽进真空黑洞,完全地失去了人体那笨重的质量,随念而动,比风都要轻、都要远。我的父母、家人、喜欢过的女孩子、马戏团的同事,一张张观众的脸,逐一地掠了过去。而我生命最后几个月的那些场景,几乎都与他有关,真假交织,明明灭灭。他反手将匕首竖起刺进狮嘴之中,那头巨狮在惊惧剧痛之下阵阵痉挛,几欲把他一条手臂连根咬断。他脸色白得骇人,那眼神说不清究竟是冷漠多些,还是疯狂多些,“你欠我一条命。你还不还得清?”我被他架在身下,只觉得汗与血春雨一样浇透了我,我笑着点点头:“还给你,也还给你。”我们在帐篷中用午餐,他被热爱他的人群团团拥簇着,夸耀自己枪法神准,我将餐盘狠狠一放,哼道:“你枪法果真好得很!我百般回护,这一颗人的肉心,还是碎在你手里啦。”接着又被拉回到我俩大吵一架、分道扬镳的那天,我将他的礼物不管不顾地全数泼倒了去,嘴里大喊大叫,“你图谋什么?我只是个大大的懦夫。我这辈子只勇敢一回,便是追着你去了……那条船上。”见他眼神一黯,很是矛盾的样子,我又讷讷的,喃喃道,“沉水入火,自取灭亡。我只是,不甘心……”他连日高热不退,浑身滚烫泛红,烧得命也要没了,我绞了湿巾给他擦身,他忽地睁眼喊我:“哥哥。”然后他俯身过来,浑身发抖,万般痛苦地吻了我。我分明看见一个形容可怖的长长黑影与他交颈缠绵,是来索他的命的,要使他神魂俱散、永世不得超生。我心中涌起无关浪漫的怜爱,将我胸腔撑得酸酸涨涨,在他含笑的注视下闭眼许下生日愿望,“但愿我们能做一对亲爱的……,永永远远。”其实哪怕是在那时,我也已然十分地明白这是绝无可能的事了。

这便是真正的你,你的世界,你真正的生活吗?我光是看着,也已经很累很累了。这真是地狱一样的日子,你日日如此,这样过了五年。

在我自己的走马灯中,有这样一段回忆,我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不由咂舌、啧啧称奇。这究竟是一个太逼真的梦,还是真的发生过的事呢?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楚了。那是我知道他曾有位兄长之后的事,很稀松平常的一天,我俩吃过了晚饭,一时清闲,为了什么“哥哥”、“弟弟”之类的称谓争执了起来。他嘴皮子太刻薄,我实在气不过,抬脚踹了他一脚。他忽地瞪大了那只蓝眼睛,扑扇扑扇,一副不可置信、大受震撼的样子,活像没被人踹过似的。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伶俐地一脚蹬了回来。我俩谁也不甘示弱,一场大战就此开始,狮子皮底下四条小腿、四块膝盖嘻嘻哈哈、你来我去地闹了起来,招招式式都关乎着男孩子那点莫名其妙的尊严。我估摸着他玩累了,连忙认输讨饶,看他得意地、将军似的往后一躺,出了薄薄一层汗,小脸红扑扑的。我也笑起来,左手一扯一盖,用那张暖烘烘的狮子皮把我俩都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帐外仍是严冬,我心里总觉得像是在过春天,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时,天蒙蒙亮,发现我拉着他的手,他抵着我的脚,四肢胡乱缠在一起,就像一对真正的、亲爱的兄弟。






后记:

“你总是在世界灰飞烟灭之时赶来”是赛博朋克2077里赖宣被妹妹花子杀死时说的一句话(非常好游戏,请大家去玩!),我十分喜欢,写的时候忽然觉得,特别适合塞夏

其实心里很感慨,塞夏是我人生中第一对CP,现在我的年纪不多不少,恰好是当年的2倍(。

那时候我老把少爷写得跟个神仙似的满心复仇不哭不笑的,现在则喜欢他……有人味儿一点

原来,我真的已经长大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