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长夜(下)
5、在卡利亚城寨的梦
最先感觉到的是痛。
疼痛、烧灼感、晕眩,好像她的脑子是一团浆糊,而骨头里塞满了烧红的细铁丝。芬雷睁开眼,看见钢青色天花板,像天空般遥远,但比天空暗沉。这是一间朴素的寝室,只摆放了几件简单的家具:一个木柜、两把椅子、一张老旧的长桌。桌上杂乱堆放着书和卷轴,以及落满灰尘的天象仪。壁炉旁的墙上挂着一副油画,画中描绘着古老的城堡和苍白的半月。
“这是哪?”她想。她挣扎着坐起来,却被一阵可怕的疼痛打断动作。痛觉来源太多,她觉得自己是块被锤得稀烂的生肉,每个地方都很疼,其中左腿又尤为严重。痛感刺激了她的记忆,遇袭的断片飞速闪过她脑海:失乡骑士、血、史东薇尔、风暴鹰羽箭、玛莲妮亚……玛莲妮亚!“你醒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男性,利耶尼亚口音,年龄估计在三十和四十中间。她转过头,看到床边坐着一个全副武装的骑士。骑士的银色铠甲有繁复且异常精美的装饰图纹,头盔和胸甲前镶嵌着各色辉石,但在这昏暗的室内却显得老旧而黯淡。
“别动,”骑士说,“躺回去吧。”
她固执地摇摇头,死死按着床沿支撑上半身的体重。“我的主君,”她问,“玛莲妮亚在哪里?”
骑士没正面回答,取而代之伸手往她旁边指了指,芬雷动作迟钝转过视线,发现玛莲妮亚就躺在她身边。红发神人没明显的外伤,呼吸也很平稳,芬雷长长舒了口气。一放下心眩晕感就立刻涌上来,她咳嗽了几声,嘴里再度泛起恶心的铁锈味。骑士按着她的肩膀,她疲惫地躺回床上,迟钝地眨了眨眼。
“谢谢你救了我们,”过了会她说,“这里是卡利亚城寨,对吗?”
“是的,很高兴你神智还清醒”,骑士从旁边的木桌上端来一个木碗,“稍微抬一下头就行,喝了它。”
木碗还是温的,里面的粘稠药水闻上去像和赫帕草和洞窟苔藓,尝起来像发霉的毒药,又辣又苦,她差点吐出来。喝下去,她命令自己,不喝只会更糟糕。至少它证明了我还有味觉,她又试着动了动身体,双手能用,视觉正常,瘀伤和擦伤不碍事,只有左腿得想办法处理一下。芬雷打量着大腿上厚厚的亚麻布,尝试弯曲膝盖。痛觉立刻苏醒过来,撕咬着她的神经,芬雷不得不用力咬紧牙,把呻吟咽回去。
“不要勉强,”骑士重申,“我缝合了你的伤口,也敷了药,但作用微乎其微。它一直在渗血,而且极有可能继续恶化,要是你不想落得个截肢的下场就乖乖躺着。”他起身拿起木碗,“我晚上再来,你有食欲吗?虽然伙食说不上好……”
是腐败的原因吗?她迷迷糊糊地想。因为猩红腐败流淌在我的血液里。“火。”她问,“有火吗?火把,火石……能点火的都可以。”
“战争期间不缺火,”骑士点头,“我会帮你准备。”
男人带上门,离开,房间里只剩下了她和玛莲妮亚两个。他刚才说晚上再来,那么现在应该是下午,可光线为什么这么暗?随后她的耳朵捕捉到外面微弱的水声,水滴砸在坚硬的岩石上,声响沉闷却令人安心。下雨了。雨声冷而绵长,这是秋天的阵雨。渡鸦嘶哑的叫声在湿漉漉的天幕下回响着,遵循某种不可知的规律运转,三长一短,三短一长,玛莲妮亚的记忆碎片在她脑海中漂浮。是她总背着玛莲妮亚,而她们又共享了同样的猩红腐败的缘故吗?她站在玛莲妮亚回忆中的大地和河流里。芬雷强忍着疼痛转过身,注视着主君的侧脸,就算视觉被腐败侵蚀了一部分,玛莲妮亚眼中映出的景物依然显得宁静安详。芬雷用额头抵着玛莲妮亚的肩膀,她忽然哽咽了,莫名地想要流泪。“请原谅我……”她又变回了王城里那个年轻过分的侍从,“请原谅我,殿下。”
——
骑士遵守了约定。她在药效褪去后的深夜醒来,见到长桌上放着大麦面包、奶酪、咸牛肉、酒以及干净的亚麻布,而壁炉里火光熊熊。卡利亚骑士不仅好心,心思也比她想象中要细,芬雷对着空荡荡的房间道谢,狼狈地下床。她几乎是滚下来的,好在及时扶住了桌子,膝盖撞向地面,左腿一阵抽痛。她闷哼了几声,拖着伤腿一步步挪向壁炉前的椅子。手指发软,解不开绷带的结,幸好匕首还在。她把亚麻布一条条割开,越靠近伤口红色就越重,早先的脓液和血水已把亚麻布和皮肤牢牢粘连在一起。别犹豫。她深吸一口气,一把撕下绷带,强忍着没尖叫出声。太疼了,疼得她想骂人。早已凝结的痂被一齐扯下,剑伤再度开裂,从缝线里涌出大量深黑色的血。血顺着她的大腿滴滴答答地淌在地上,还好在室内,她喘着粗气想,要是在室外我的血说不定会让地上的植物枯死。骑士给的酒很酸,也很烈,她灌了一大口,接着用牙咬住匕首刀柄,从壁炉里拿出一根烧着的木柴,握紧,深呼吸,用力按进伤口里。血液滋滋作响,空气里很快充满肉烧焦的气味。疼痛太过剧烈,能轻而易举吞没知觉,直接砍了这条腿都要舒服太多。她数次怀疑自己会昏厥过去,然而终究没有。被火烧过的剑伤焦黑狰狞,纠缠在一起,但好歹不流血了,希望也不要再化脓。普通的火未必对付得了腐败,但至少能争取一点时间。她拿起干净的亚麻布试图包扎,但好几次都拿不稳,掉在地上,最后胡乱缠了几圈,打了个很难看的结。木刀柄没被咬碎倒真是个奇迹,她摇摇晃晃地起身,头晕目眩,冷汗浸湿了衣服。
她在城寨呆了两天,若非骑士坚持,可能还会更早离开。雨时停时下,利耶尼亚笼罩在朦胧寂寥的灰白里,她坐在门外背靠着石墙看着又细又密的雨水不断落下。城寨里的士兵走走停停,打盹、磨剑、修补铠甲,一些面目模糊的影子。她偶尔遇见骑士,多半在巡逻,要不就是一动不动地跪在赏月地的水镜旁祈祷。谁都有,她想,谁都需要信仰或是别的什么类似的东西支撑着,否则很快就会倒下去。在宁姆格福卡利亚骑士救回三个人,玛莲妮亚安全无虞,她受了伤但最终恢复了意识……可她的同伴没有。一柄长矛贯穿了尊腐骑士的腹部,致命伤,超过了能救治的范畴。濒死的战士一直守在她和玛莲妮亚的房门前,怎么劝都不肯离开,就是现在她坐的这个位置。
他们把她埋在了城寨后方树林旁的空地里,在坟前插了一根榛树的枝条。是用来象征黄金树吗?可黄金树早就抛弃了她们。她忍着疼痛跪在墓前,低下头忏悔,祈求死去战友的灵魂能回归故乡。雨水打湿了她的衣服,顺着粗糙的树枝滑下,缓慢渗进潮湿的泥土里,就像眼泪。
“你确定今天就要走?”骑士不赞同她的决定,“符节遗失了,没人能启动迪可达斯大升降机。”
“但我听说利耶尼亚有条密道通往亚坛高原,”她虚弱地笑了笑,把手中沾满黑色血渍的地图递过去,“不介意的话,能帮我标注一下吗?”
骑士看看地图,又看看她,被面罩盖住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她看不到男人的脸,但能感受到,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对方会说“你疯了”或别的某些更难听的话,但骑士只叹了口气。他握住羽毛笔,刚抬手就停住动作,“就算是最勇敢的战士也不会贸然挑战那条山路,不能等到明天吗,雨可能会停。”
“我能走。”她坚持。雨不会停,不管是明天还是后天,她的伤口也永远无法痊愈。一个人坐着的时候雨水让周围更静,静到她能听清体内猩红腐败蠕动的声音。还有多少时间留给我?她苦涩地想。“我必须把主君带回圣树,否则同伴的牺牲只会变成笑话。”
骑士没再回话,良久他起身,把做好标注的地图给她。“我可以给你马匹并带你到学院东门,其他的就要靠你自己了。”这些馈赠已经足够丰厚,怎么能再要求别的什么?“非常感谢,”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心里的感激,只能把在卡利亚城寨度过的时光和不知长相的骑士全部记在心里,“你愿意给我们这些外人这么多的帮助。”
“不必道谢,我只是照主君说的做。”
主君?满月女王的名字在她脑海中闪过。多半不是,骑士胸前佩戴着卡利亚徽章。“菈妮殿下?”她试探着问。
“是的。”
利耶尼亚的雨季长而冷,带着深秋的萧瑟气息,凉意渗进人的骨髓里。他们穿过细雨走向马厩,红发神人趴在她背上,透明雨滴划过玛莲妮亚轮廓分明的脸。“她说假如有一天你们遇到危险,就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提供帮助。”
她记得菈妮这个名字,也记得和这个名字牵连在一起的记忆。她来罗德尔时玛莲妮亚会很高兴,尽管红发神人从不表现在脸上。卡利亚的客人和她们一道去猎场打猎,偷偷说女王的坏话,旁观比武和剑术练习,偶尔也亲自参与。卡利亚的魔法确实不容小觑,她甚至能跟玛莲妮亚打得有来有回。那是很快乐的时光,直到死亡卢恩失窃,黄金王子惨死。但芬雷自认没资格评判这些。“殿下是个温柔的人,主君很喜欢她。”最后她说。
“谢谢你。”骑士没回头,但她头一次在对方的声音里捕捉到笑意的影子。
他们骑行穿过城门,沿着大道一路向前,旷野上空无一人,周遭的土地上还残留着魔法陷阱留下的焦黑痕迹。连接天地的雨水让这片大地愈发寂静苍凉,飘摇的雨雾中不见绿意,只有前方山峰亡魂般的侧影。马儿涉过浅滩,湖水哗哗作响,她听到远处传来歌声,歌声婉转凄苦,不像是活人发出来的。
“是人面蝙蝠。”骑士解释。
在雨中蝙蝠女妖这么唱道:
往昔神佑之地,今日破碎分离
新娘将成人母,也遭玷污枯萎
我们哀叹,我们哭泣
却已无人慰藉
神啊!究竟因谁,降怒于斯?
6、老旧卷轴里的狭间地故事
民间流传的黄金家族故事多种多样,这个版本来自于某位吟游诗人。
很久之前生命熔炉是律法的根源,而古龙曾主宰狭间地,那时的世界混沌却也有着勃勃生机,只可惜终究是过去的事了。某天巨大的流星撕裂天穹,地平线燃起金色烈火。那是无上意志送来的律法,律法起先是野兽的模样,后来才变作众所周知的法环。稀人一族的玛丽卡打败宵眼女王及其使徒,成为了法环的宿主和虚像的容器。她不论智谋计略还是征战用武都非常高明,无愧于“永恒”的名号,黄金树因她成为狭间地新的主人。在亚坦高原、神圣的树脚,人们建起王城罗德尔,玛丽卡和蛮荒地战士荷莱·露于此成婚,诞下四子:葛德温、葛孚亚、蒙葛特、蒙格。荷莱·露亦成为新王,更名葛孚雷。两人的儿子中蒙葛特与蒙格受恶兆诅咒,出生后不久便被弃置在地底。葛孚亚资质平庸,不堪大用。只有葛德温大放异彩,他气概非凡,俊美勇敢,善良正直,随父亲奔赴各个战场,无论战役大小次次凯旋归来。每个人都说他是最英勇的战士。
黄金军队的足迹遍布狭间地,剑上沾满敌人的血。他们先是歼灭了巨人一族,又南下攻打利耶尼亚湖畔的魔法王国卡利亚,当时满月蕾娜菈是那里的女王。罗德尔固然强大,但卡利亚也不会任人随意揉捏。黄金与星月数次交锋,不分高下,不知何时罗德尔的将领——红发英雄拉达冈爱上了满月女王蕾娜菈。他向她求婚,她的心中也萌生出爱意,两人就这样成了亲。英雄和女王育有二子一女:拉塔恩、拉卡德和菈妮。这三人和黄金家族后代的命运相互纠缠,彼此倚靠,但这份手稿里不会详细记述。
葛德温战功赫赫,名声传遍全狭间地,无数英雄好汉前来为他效忠。他的战旗飘在葛孚雷的旗帜旁边,与这两面旗帜为敌的人都溃不成军,下场凄惨。他胯下骏马高大威风,手中利剑无往不胜,他的威名长存于赞美和歌谣里。葛德温最终前去挑战风暴夹缝间的古龙,这是一场惨烈的战争,河流和旷野被鲜血染红,华美宫殿在利剑和烈火摧残下变成废墟。战场上刀光剑影,火焰熊熊,人骨和龙骨不分彼此。葛德温冲在最前,驱马驰向古龙首领弗尔桑克斯,他本能杀死对方,却垂下宝剑许诺和平。弗尔桑克斯最终被他打动,成为了他的挚友。
“今天你战胜了我,是因为你有锋利的剑,更是因为你有着一颗比剑更锋利的心。”弗尔桑克斯说,“但朋友,你可曾看见黄金光辉中也有暗影。你在此处,厄运在前方,死神在身后。”
“我不怕厄运,更不怕死。”葛德温不以为意,他大笑着举剑高喊,话语声在天际回响。
“那我将跟随你,黄金王子。”弗尔桑克斯随即起誓,“我今日不死,所以我会永远保护你,直到我真正死去。”
此后数年他们继续为黄金树征战,葛孚雷的军队向西,打败了仅剩的敌人——宁姆格福的风暴王。和平终于来到,可女王却下了一道众人无法理解的命令,要将葛孚雷和他的部队驱逐出狭间地。葛德温哀求母亲收回成命,但女王的心比铸铁更硬,于是葛弗雷带领部下一言不发地离开,他们出海,去了外面的世界。王位也因战士的离去而空缺,要立葛德温做新王的呼声很高,谁知此时拉达冈突然从卡利亚归来,抢先一步登上了王座。其后女王与英雄成婚,两人育有一子一女:长不大的米凯拉,腐败缠身的玛莲妮亚。
双生子出生那天王城大肆庆贺,许多显赫贵族来到罗德尔,城内宴会热闹非凡,城外椋鸟也叽叽喳喳。
“黄金王子葛德温坐在右边,死亡阴影先落在他身上。”第一只椋鸟说。
“暗月公主菈妮坐在左边,死亡阴影也落在她身上。”第二只椋鸟说。
“米凯拉在女王右手,长不大的人看不见未来。”第三只椋鸟说。
“玛莲妮亚在女王左手,腐败缠身的人得不到希望。”第四只椋鸟说。
“厄运将至,厄运将至,我听到它的脚步声了。”第五只椋鸟说。
“我们知晓命运的谜底,拉达冈是谁,玛丽卡又是谁,我们知晓时间的奥秘。”第六只椋鸟拍动翅膀。
钟声响了七下,所有椋鸟一同飞离。
米凯拉长到七岁后模样就不再变化,但他高贵宽厚,智慧令人惊叹,容貌更是出众到让狭间地最美的女人都为之羞愧。玛莲妮亚虽受腐败侵蚀,意志力之强却远非常人可及,世上最利的剑都无法让她的心屈服。她和碎星将军拉塔恩是狭间地最出色的两位战士,他们的事迹在无数歌谣中流传。女王陆陆续续赦免了很多罪人,包括地下的恶兆双子,其中哥哥蒙葛特献身于守护黄金律法,弟弟蒙格却为米凯拉倾心。蒙格去见米凯拉,第一次他以财富许诺,被神人拒绝,第二次他以权力许诺,也被神人拒绝。无论面对何种诱惑,年轻神人的态度都十分坚定,丝毫不为所动。
于是第三次蒙格以鲜血许诺,他在金发神人面前站定,立下誓言。“我最终会得到你,我的兄弟。”说完他转身离开,没人清楚他去了哪里。
神人双子平安长大,两人的光辉照亮了罗德尔,女王对他们寄予厚望。再加上暗月公主菈妮,玛丽卡就有了三个继承人。但神人们只遵循各自的律法行动,这些互不相容的法则互相撕扯,黄金王国渐渐分崩离析。暗月公主菈妮伙同审判官拉卡德窃走禁忌的死亡卢恩,犯下大罪,在神授塔顶自尽。半神的血溅在法环上,让黄金律法的光芒黯淡。那是个暗沉阴森的夜晚,被后世称呼为“黑刀阴谋之夜”。那个夜晚一群隐去面目、技艺高超的刺客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葛德温的卧室,王子睡得很沉,刺客们便抽出不祥的黑色刀刃刺入他后背。刀尖贯穿王子心脏,从他前胸刺出。葛德温猛地睁开双眼,自知伤势致命,已无力回天。惨白月光自窗户映入房内,他用常人难以想象的声音高喊,“母亲,为何如此,为什么要抛弃我!”他的话语中满怀哀恸,大地也为之震颤,可怖的黑刀因他胸膛的颤抖而节节断裂。这句话的余音徘徊许久,终于散去,黄金王子亦随之咽气身亡。弗尔桑克斯听到消息,张开双翼,没入挚友遍布亡魂的梦境中,守护葛德温无魂的肉体直至死去,就和牠当初说的一样。
葛德温的惨死让米凯拉伤心欲绝,年轻神人的脸因痛苦而苍白。他以剑为哥哥立碑,想尽办法让长兄能正确地迎来死亡,但不成功。黄金律法也再次对他关上了大门。他不久后就离开王城,玛莲妮亚也和他一道出发。我们要离开这里,妹妹,永远离开,去创造一个所有生命都能被平等对待,都能依照原型自由茁壮生长的地方。兄妹两人穿过冰封的峡谷,走过冻结的河流,雪原上雾气苍茫,旅程困苦艰险。他们最终抵达海岸,在岸边眺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渡船带他们来到附近某座孤岛,小岛与世隔绝。米凯拉在它中心的土地里播下一颗种子,割破手腕以自身鲜血来灌溉它。
长吧,长吧,可爱的种子,破土而出,去保护不受赐福的人们。
长吧,长吧,柔嫩的树苗,洒下树荫,去庇护孤苦无依的亡魂。
再长大些,再长高些,我的圣树,你要成为世间所有孤苦者和迷惘者的故乡。
星辰变换,光影流转,一夜之间种子长成参天大树。很多人聚集到这座孤岛上,依靠巨树的躯干和枝条修建城市,不为黄金律法所容的流浪者们有了新的家乡,圣树镇也日渐热闹繁华。米凯拉闭上眼躺进树干里,他的意志在树液里流淌,他的血肉成为树根的养料。金发神人就是圣树本身。
玛莲妮亚作为米凯拉的剑守护圣树,她腐败缠身,却因此更显美丽壮烈。有许多人受她吸引,将她视作反抗的象征,心甘情愿献上生命与剑,宣誓永恒的忠诚。黑刀之夜打破平衡,破碎战争终于爆发,就连孤岛上的圣树也难逃战火。蒙格就在此时履行了当初的诺言,鲜血君王趁乱来到圣树底层,剖开树皮抢走了他金发的兄弟。为救米凯拉骑士们跟着玛莲妮亚一路南下,扫平拦路的敌人,直追到狭间地西边最荒凉的盖利德,在这里被碎星拉塔恩拦住去路。拉塔恩是狭间地力量最强的战士,实力跟玛莲妮亚不分轩轾。为了获胜玛莲妮亚不得不打破戒律,释放了猩红腐败。她在盖利德盛开,也在盖利德腐朽,燃尽一切,陷入漫长的沉睡中。
圣树兄妹是一对双生子,哥哥的血脉连着妹妹的,妹妹的命运挨着哥哥的,如同生与死、盛与败、昼与夜、光与影。两人带着恩惠与赐福降临在世间,创造伟大传说,却只迎来这般草率而荒唐的结局。树木枯死后花儿也跟着凋零,哥哥死在地底的污血里,妹妹死在无望的梦境中,圣树兄妹的故事止步于此,不再流传于后世。
7、有关罗德尔街道的梦
先是钟声,再是号角声,像波纹般一圈接连一圈朝着远方蔓延、扩散。听到这声响的士兵顿了顿,不情不愿地收起了对着她前胸的长矛,他们身穿亮黄色筒形外衣,外衣周围以藤蔓图纹装饰,中间则是一株显眼的黄金树。只有王城的军队有权利用这种颜色。芬雷移开视线,看着逐渐开启的城门,城墙高耸入云,墙内传来铰链收紧的声音,有如巨兽的低吼。钟和号角代表了艾尔登之王的许可,蒙葛特允许她们通过王城。
厚重大门向着两侧移动,收进城墙内侧。罗德尔的第二层城墙内部空间宽广,像昏暗的矿场,足够容纳三四骑骏马并排前进。墙上的箭孔带来光照和少许风的流动,许多兵士就居住在墙内的甬道和厅堂里,若敌人进攻他们会第一时间做好准备。恢弘的高墙守卫着罗德尔,它背后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大湖,其次才是人们居住的土地。当初拉塔恩攻城时必定因为这种构造而伤透了脑筋,以至难以施展开拳脚而败在蒙葛特的咒剑下。
士兵挥了挥长矛示意她跟上,她握紧武器,刚迈出第一步就感到天旋地转,要不是有镰刀刀柄的支撑恐怕会直接倒在城门前。长时间的站立等待夺走了她的大部分体力,而左腿的状况不比烂掉的木头好多少。不能让他们见到我虚弱的模样,她想,殿下还在我背后,我的一言一行关系到女武神和圣树的名誉。虽然她的铠甲上满是血污,而且因伤痕累累而显得残破不堪。她站直,努力让行动显得自然,一步不落地跟上领头的士兵。他们走进石墙的阴影里,另外两个士兵随即跟上,在后方警惕地举着长矛。他们在害怕,芬雷注意到,就算玛莲妮亚是这副样子他们依然害怕。
墙内阴冷,充斥着血、发霉皮革和排泄物的气味,通道上值守的士兵们用阴沉的目光注视着她们,此情此景让她短暂回到了过去——很久以前……算起来可能也没那么久远,但感觉上似乎已过了千百万年——她也曾与玛莲妮亚一同走过城墙内侧。细碎的叮当声从身侧传来,是义手和金属饰品碰撞的响声,芬雷偏过头,看到玛莲妮亚走在她身侧。红发神人大半脸孔被飞翼盔挡住,嘴微微抿着一言不发。那时的士兵们还会做表面功夫,虽然心里藏了不知多少不满和令人作呕的下流笑话,但还是会举起武器装模作样地行礼。王城罗德尔就和它的居民一样,看似光鲜,实则腐朽,它的地下恐怕是全狭间地最肮脏污秽的地方,女王的恶兆孪生子就被囚禁在那里,而这几乎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但这里也是玛莲妮亚的故乡,越靠近罗德尔她体内的血液就越是翻涌,仿佛主宰它的不再是肉体,而是记忆的潮汐。红发神人记得罗德尔的一切,它的街道、桥梁、风和土壤,尽管痛苦的回忆占大多数但在其中还是可以窥见少许欢乐的影子……每往前走一步她的身体都会变得更沉重,意识也更恍惚,过往与现实重叠,芬雷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哪些不是。
隧道长得看不到边,好像连续走上十年都走不到尽头,但光亮最终出现,小而刺眼,如同迸裂的星星。芬雷因刺眼的亮光眯起眼,王城的风涌进她头盔里,吹动汗湿的头发,她闻到灰烬、草籽、湖水和若有若无的香料气味。脚下坚硬粗糙的砖块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灰白色的大理石,王城在她眼前显露出真实面目:两侧林立的华美建筑群、金子般漂亮的屋顶,让人联想到神谕者手中闪光的长笛。它们就在这条街道上吹响圣乐,以此迎接女王的仪仗队,而路边是罗德尔虔诚跪伏着的臣民们。除蒙葛特和蒙格外,王城所有的半神都在队伍里。她看到年幼的玛莲妮亚低着头,不安地揪着衣摆,随后米凯拉不动神色地凑近,偷偷拉住了妹妹的手。
钟声还没停。
到了大道口士兵离开,走回城墙中,路旁随处可见的金甲骑士接过了他们的职责。骑士们守在街道两侧,腰间佩着长剑,手里是大弓和黄金箭矢,调香师们则拿着玻璃瓶站在后侧……调香师原本的使命是拯救,是战争让他们学会了怎么用香料和药水来杀人。她走进道口,仪仗队的幻影毫无障碍地越过她,道路空空荡荡,看不到半个行人,只有建筑物后方投来的无数视线。目光比剑更利,简直想活生生将她们剜开,罗德尔的居民们在墙后褪去了由血肉组成的累赘外壳,只留下赤裸的恶意。那些眼睛贪婪地窥视着她们,不应该的,不应该这样,玛莲妮亚是女王的亲生女儿,也是罗德尔的主人之一,你们无权这么对待她。怒火烧灼着她的胸腔,她想揪住那几个流氓的衣领,割掉他们下作的舌头。但玛莲妮亚拉住了她的手,“在王城这种事屡见不鲜,”她的主君说,“他们伤不了我。”
言语而已。行事奔流不息,切忌流连。言语锐利也虚无,无法在流水上掀起涟漪。她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在前进上,抬起脚步,落下,再抬起脚步,简单至极的动作,但冷汗仍顺着她的下颚不停滑落。古遗迹断崖的山路非常险峻,还得时刻提防着野兽的袭击,但罗德尔平坦宽阔的大道却并不比前者好走多少。路上的每一道裂缝、每一处细小的凹陷和凸起都在考验她的意志力,行走是这么困难的事吗?心脏疲弱地搏动着,送出陈腐的血,她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意识的火种,不让它熄灭。
道路蜿蜒着向前,通过一片片街区,大路中又分出许多小道,像血管般把房屋与房屋连接在一起。顺着大道直走就是后方的城门,经过那扇门,再走上坡道和一座石桥就能看见通往密道的高塔。圣树在那里,故乡在那里,她艰难地迈动着脚步。风从上空吹过,城镇的金光让天的冰蓝更加刺目,古龙庞大的尸体蜷在广场上,趴在翻滚的旗帜下方。玛丽卡女王留它在王城以显示黄金律的威权和绝对的统治。
“哥哥。”她听到有人喊。
芬雷不自觉抬起头,周遭一如往常,守城骑士盾牌反射的亮光射进她眼里。那声响宛如鱼的影子,在清澈的水面下倏然划过。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声音属于谁,稚嫩、低哑、单纯,莫名其妙地,她想起了童年时的事情。可她的家不在罗德尔,辽阔荒凉,同时也有一种无与伦比的美感,每到秋天都能看到成群的野马和赶着牛羊的牧人,对,她的故乡是遥远西方的盖利德。很小的时候她想要个妹妹,遗憾的是母亲去世太早,这个愿望终究没有实现。母亲因腐败病而死,她记得女人痛苦呻吟、身体日渐溃烂的样子。狗叫了几声,声音和回忆一齐消散。一辆黑色的马车翻倒在路旁,野狗对着挂在栏杆上的枯瘦干尸咆哮。
“......往这边走。”
两个孩子从她身侧跑过,一个金发一个红发,他们的脸上挂着笑容,面孔像清晨一样漂亮。芬雷愣了一瞬,加快脚步,跟上孩子们的背影。红发女孩的左腿是义肢,走路的速度不如男孩快。于是那男孩停下,拉住女孩的手配合着她慢慢前进。清爽的风鼓起他们的衣摆,天高而远,又仿佛踮起脚就能够到。孩子们来到巨龙旁边,顺着龙翼起伏的骨骼一节一节往上攀爬,到最高处后两人脸上满是汗水,精美的长袍也沾满了尘土。男孩抬起手,指着前方高耸的城墙和顶端自由漂浮的云朵。他打了个古怪的手势,说着不着边际的笑话,女孩咯咯笑着,赤裸的双脚愉快地晃动。我从没见过她笑,芬雷不自觉想,在她侍奉红发神人的日子里,玛莲妮亚从没展现出悲伤、迷惘、沮丧、绝望、憎恶等等的负面情感,同等地,也一次都没露出过笑容。
“幸福的童年时光早已逝去,做出选择吧……”风吹过,幻象化作波纹消散,女王庄严的话语如雷鸣般回响,“要融入律法,还是脱离律法,沦为无力的边境支流......玛莲妮亚,我的女儿,你选择离我而去,是吗?”
她没回答,她知道玛莲妮亚也没回答,她看着记忆中的玛莲妮亚起身,走出女王闺阁......尖锐的碎裂声猛地响起,将她拉回现实。不知是谁从哪里扔出了一个罐子,瓦罐在她前方不远处炸裂,内容物四散飞溅,散发出惊人臭味。里面是粪便和霉烂的内脏,肥硕的蛆虫不停扭动,爬过血污和碎屑。
“盖利德!”有人高喊。
“罪人!”另一个人应和。
钟声变得更响了......
芬雷低下头,沉默地看着地上刺眼的污渍,有一瞬间无法理解那是什么。幻影再次出现,这次是她自己,更确切一点,是玛莲妮亚记忆中数年前的芬雷。她跪在红发神人面前,放下剑宣誓效忠。玛莲妮亚似乎有点不知所措,红发神人看了看米凯拉,但年长者只是笑着。过了会玛莲妮亚伸手拉她起来,顿了会,然后给了她一个拥抱。她愣住了,对方也因不好意思而偏开了头,沉默一时让气氛显得尴尬。好年轻,芬雷想,那时她们都是能被称作女孩的年纪。有东西砸到她头盔,脑袋嗡嗡作响,是碎瓦片。没关系,不碍事,我还能走。走,向前走,她昏昏沉沉地命令自己。要做的事和之前没半点分别:抬起脚步,落下,再抬起脚步,再落下。她走了这么远,王城到化圣雪原的这段路程相比之下算得了什么,圣树已经近在咫尺了……她一言不发地走着。
慢慢地,人们不再丢东西了,他们开始用言语代替攻击:“毁了盖利德的罪魁祸首”、“黄金律的叛徒”、“残身的丑女”以及其他更肮脏下流的话。再到后来连多余的形容词也不再有,只剩盖利德、盖利德、盖利德......她也不可抑制地回想起了盖利德,她爱那片土地,但自从跟随玛莲妮亚的那天起,她就下定决心要舍弃过去,只为了主君的律法和圣树而战。出征那天玛莲妮亚本不想带她去,主君的顾忌是多余的,她不愿为了保全童年时代残留的温情而背弃理想。盖利德之战没有赢家,玛莲妮亚和拉塔恩战成平手,一方陷入沉睡,一方被腐败侵蚀,一方是誓死守卫家园的英雄,另一方却沦为万人唾骂的罪人。就算这样她们也没能成功救回米凯拉,大部分尊腐骑士都被困在了艾奥尼亚沼泽里,只能由少数几个护送玛莲妮亚回去,而在宁姆格福的遭遇战中,她的战友们也死了。
至少玛莲妮亚还活着,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她都要让玛莲妮亚活下去。玛莲妮亚能拯救很多人,远超出她的想象。总有一天,她的主君会救出米凯拉,会创造一个真正自由、没人会受腐败病折磨的世界。她发自心底相信玛莲妮亚能做到,因此并不在乎自己能不能活着迎接那个世界到来。
“盖利德……盖利德……”人们还在怒吼。
“跪下!”
我不会下跪。
血忽然从喉咙间涌上来,浪潮般巨大的痛苦淹没了她,先是左腿失去力气,其后是右腿,她的膝盖瘫软,腿甲猛地砸向地面。芬雷跪倒在地,像溺水的人抱紧浮木般死死握住刀柄,一边吐血一边咳嗽。几条野狗追着她跑来,冲着血迹大吼。我不会倒下,我不能死,我要把玛莲妮亚带回圣树……她撑着镰刀,吐出更多的血。人群兴奋地吼叫,铜钟鸣响,风声呼啸,她的脏器和骨骼在无可挽回地腐烂——周遭的声响混杂在一起,时而远去时而清晰。她一次又一次地试图站起来,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跪下,金发和红发的孩子对她微笑,接着走远,她条件反射性地伸出手……意识恢复的时候她已经走过沉重的铁门,踏上了王城后方那条由白色沙砾组成的道路。我是怎么做到的,她带着几分自嘲想。
圣树符节拍击着她的腿甲,快了,就快了,化圣雪原是通往圣树的最后一站。可能是错觉,她甚至在拂面而来的风里闻到了积雪的清新味道。三个人走在她前面:一个瘦高的红发女人,一个不比孩子高多少的金发男人,最后一个人有着和她一模一样的脸。那人回过头来,远远地看了她一眼,身影在茫茫雪雾中消失不见。
8、无尽长夜
一阵轻微到难以察觉的晃动,升降机停止运作,哥哥带领我们走出密道。外面就是化圣雪原,从地图上来看,和巨人山顶离得并不远,气候却大相径庭:巨人雪山冷而亮,化圣雪原却终日笼罩着凛冽的风和雾气。天空像一个阴沉的漩涡,其中看不见太阳,没有日照,也就没有昼夜变换。这里一年四季都是黑夜。同样的黑暗,但和星夜截然不同,姐姐,我见证了你的律法,现在该轮到你来见证我的。
我想记下这段路程,也没什么,只是留个纪念。我不是第一次离开罗德尔,但我明白这次我不会再回来。在巨人山顶有一个冰结的湖泊,占据了东方平原近一半的面积,它是横跨雪域那条长河的源头。那条河一路流淌,漫过古老的山峰和峡谷,跃下千丈深的断崖,最终冻结在化圣雪原的尽头。我们的目的地在比这条河更远的北方。哥哥没详细说明,但我预感他是打算离开狭间地。黄金树的树根再密也跨不过海水,而在某些水手传唱的古老歌谣里,大海才是所有生命唯一的母亲。
最初的路充满挫败感,像是在迷宫里打转,不过我很快就学会了依靠风向和雪的声音来辨明方位。途中所见的景物被雪覆盖:奇形怪状的岩石、山崖、塑像、枯树裸露的根,偶尔能瞥见狼和山妖,身披白色长毛的矮小巨人站在纷扬的雪片中一动不动。它们还活着,哥哥说,只是适应环境改变了生存方式。在这般严苛的环境中可能确实只有变成石像才能活下去,我们发现了不少房屋的废墟,根据排布来看,原本应该是个村落。只可惜雪掩埋了一切,没留下任何东西。我听到芬雷轻声叹气,不知道她是不是回想起了什么,她很少跟我说自己的事情。
时间在这里没太大意义,我们只能凭借感觉上路或休息。幸运的是这儿洞窟够多,用不着费力去挖雪洞。哥哥点起篝火,几步之外就是肆虐的暴风雪,芬雷坚持要守在洞口。这种天气哪来的敌人?她真的太固执了,我不得不揪着她的衣领把她拽回洞内,塞进毛皮斗篷里,然后命令她睡觉。
这一觉睡得很足,醒来的时候暴风雪已经停了。
哥哥继续为我们带路,他走在最前面,不时停下拂开路边岩石上的积雪,点亮灯火。如果有谁迷失方向,这些蜡烛会成为路标,指引他前进,他笑着解释。他点燃的火光微弱却温暖,即便是在最猛烈的风暴中也不晃动。
——
芬雷睁开眼,周围是漆黑且凹凸不平的岩壁,看上去像某个洞穴的入口。这是在哪里?走出密道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是凭借着本能断断续续地走着,看不清路旁的灯火也分辨不了方向,上次来化圣雪原时有米凯拉引路,玛莲妮亚也在身边,而此刻米凯拉下落不明,玛莲妮亚在她身后沉睡,回忆中的场景离她有一千年那么遥远。意识像时断时续的噪音,有时能拼凑成明确的音节,但大部分情况下不能。她记得她上次醒来是在村落的废墟,上上次是在冰冷的雪地里,再往前就记不清了。
她扶着岩壁起身,放下玛莲妮亚。主君的飞翼盔上落满积雪,脸色比雪更加苍白,她仔细地把雪拂去,摘掉手甲轻轻碰了碰玛莲妮亚的脸。一如既往,红发神人无动于衷,只有微弱的呼吸声证明她还活着。芬雷深吸一口气,看向洞外,目之所及白雪纷飞,雾茫茫一片。冷风刺进她喉管里,比钢针更锐利,但她一点都不冷,也不觉得疼痛。左腿无知无觉,好像不是她的腿似的,无所谓,右腿还能动,她只需要左腿来支撑重量。
她记得有条冰河,得先找到它。可她到底在哪儿?地图丢了,她只能无头苍蝇般胡乱寻找。雾吞没了脚下的道路,她常常分不清雪地和虚空,走到台地的边缘也浑然不知,踩空跌进积雪里。沙子般的雪灌进铠甲缝隙,土地、天空和岩石在视野中疯狂旋转,她太无力了,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紧紧抱住玛莲妮亚,尽全力不让她受伤。过了不知多久,世界停止晃动,她出神地凝望着天空,雪花飘进头盔,落在眼睑上,但她的体温不足以融化它,所以也流不出眼泪。
“芬雷。”有人喊。
那是谁,她茫然地想着,算了,谁都好,让我睡一觉吧,我太累了。
“不行,站起来,你忘记使命了吗?”
使命,使命,玛莲妮亚的胸膛微微起伏,疲弱的心跳声紧贴着她的胸腔。她艰难地眨了眨眼,她为什么在这,她应该是想去某个地方的。蓦地,她想起圣树、想起艾布雷菲尔洁白的城墙,那里的阳光好明朗,温暖得像是在梦里,想起童年的故乡和法环破碎前的罗德尔,每天清早陪玛莲妮亚练剑时露水和土壤的芳香,想起她的理想,没人会在乎,早已破碎褪色的理想。芬雷强撑着起身,用披风裹住玛莲妮亚,随手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积雪深处还有某些植物的茎,她一并嚼碎,用尽全力咽下去。还不到时候,再坚持一会,等回圣树我一定会好好睡一觉,睡上很久很久,不管谁叫都不睁开眼睛。如果主君比我先醒,就请留守艾布雷菲尔的战友们帮她求求情,说这都是不得已的,求玛莲妮亚不要生她的气。
她拄着镰刀艰难地走着,朔风迎面呼啸,能听见隐约的狼嚎声。起初很远,慢慢地就越来越近,后来她走一步,狼就叫一声,野兽脚步踩踏雪地,摩擦声窸窸窣窣。开什么狗屎玩笑。一双凶狠的绿眼紧跟着她,像墓地幽暗的鬼火。她一瘸一拐地走进前方一片空地,把玛莲妮亚放在岩石后面,转过身。狼在她身后不远,体型很大,但瘦骨嶙峋,灰色皮毛粗糙无光,像用骨架撑起、破布一般的影子。狼警惕地绕着她踱步。她扔掉镰刀,解开臂甲的皮扣,沉重金甲应声掉落,露出灰白的手臂。她想大笑,事情还能变得更糟吗?来吧,来啊,来吃我啊!野兽只顿了一秒,其后目光被贪婪占据。它猛地跃向前,激起漫天雪雾,利爪将她狠狠按进雪地里,冲击力过大,内脏都在震动。狼撕咬着她的手臂,吞进从伤口中汩汩涌出的血。忽然间,灰狼不动了。它发出沉闷的呜咽,身体不停抽搐,眼珠翻向两边,还没来得及多挣扎几下就瘫在了她身上。看来腐败的味道比想象中更甜美。她用右手拔出腰间短刀,摸索着将匕首捅进野兽的皮毛,从喉咙缓慢地割到肚腹。狼血淋漓而出,倾倒在她身上,从进化圣雪原起,她第一次感受到温暖。
芬雷保持这个姿势躺了会,伸手推开狼尸,坐起身时失去平衡,手陷进狼腹里。她动动手指,摸到里面的内脏和滑腻的肠子,这些东西会是什么味道,她不禁好奇。回去路上传言不断,人人都说拉塔恩将军发了疯,每日在战场上啃食尸体。此时她好像也理解了那股怎么也无法满足、无底洞般的饥饿。芬雷抬起手,肠子从她掌中滑落,砸在积雪上,暗沉沉的一滩。恶心感突然涌上来,她趴倒在地,剧烈地呕吐,呕出粘稠的黑血和不知原本是什么的碎块。
我该走了,不然血味会引来更多狼。左手血肉模糊,她找到掉落的臂甲,重新戴好,环顾四周时才发现地上开满了不知名的红花。在这般冰天雪地里竟然也有花开放?红色鲜亮,像心脏,也像血。她蹲下身准备抱起玛莲妮亚,想了想又停住,摘下一朵花别在红发神人耳边。很漂亮,她没发现自己在笑,这样才适合她的主君。不是血,也不是腐败,而是花……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她居然还能站起来?——踉跄着迈开步子。血从她的臂甲中不住滴落,在雪上画出一条暗红的虚线。会有狼追着这血迹过来吗?她的担心是多余的,血很快结冰,如细小畸形的尖刺般挂在手臂上。
——
遇到了敌人,强盗、亚人,龙和野熊,狭间地还真是惊喜不断。
每次哥哥总有办法化解。他不希望我们进行无谓的杀戮,在他的律法里一切生命都是平等的,自然也没必要再互相敌对。他友善地和强盗交谈,化解他们的敌意,敌人来时凶狠暴戾,去时却温顺恭敬。他还能说龙和野兽的语言,那条冰龙的名字是玻列琉斯,原先是巨人山顶的主人,后来败给火焰巨人后被赶离了居住地。他摸了摸冰龙的长角,告诉后者巨人族无法再驱赶它,它可以回到结冰湖,它出生生长的地方。
芬雷一言不发地瞪着他们,直到敌人的身影彻底看不见后才肯把手从剑柄上移开。
走了很远,我们到达冰河了,风暴也在此处散开,光线短暂变得清明。冰面很硬,折射光线显现出清澈明快的浅蓝色,承载我们三个人的体重绰绰有余。脚步踩踏坚冰的声响让我感到愉快,只是得当心滑倒。哥哥就差点中招。当天我们在旁边一个山洞里休息,用木炭在地上画棋盘,用散落在地的石块当棋子。平心而论,不管从哪方面来讲哥哥都不算是好对手:他实力超群,棋品却很差,不肯让对手尝到半点胜利的滋味,却偏要勉强对方一局接一局地陪他玩。也只有母亲愿意和他对弈,遗憾的是在罗德尔王宫的传言里,神人米凯拉从没赢过永恒女王哪怕一次。
火光亮了又暗,外面的天色也渐渐阴沉,谢天谢地,他总算玩累了。哥哥靠在石壁上发呆,突然扔出来一个问题,问我圣树长成后第一件想做的事是什么。
“封芬雷当骑士。”我回答。我是认真的。
“殿下?”芬雷似乎吓了一跳,她在火光中看向我,脸上的困惑远大于欣喜,“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
啊啊,果然说不通。
我示意她靠近,抬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故意用的义手。她喊了一声,吃痛眯起眼。原来不知变通的榆木脑袋也会觉得疼。哥哥笑着看我们,没对此发表意见,寒风像狼群般在洞外游荡,洞穴内静得无与伦比,木柴爆裂的毕剥声异常响亮。
“我要建一座钟楼。”半晌后哥哥说。
“钟楼?”
“嗯,最好是在圣树最高的地方。这样一来钟声就能传得很远,当人们听到这钟声,就会明白到家了。”
我试图在脑海中描绘他所叙述的场景,不太顺利,但我认同这是美好的事情。大多数情况下狭间地的钟声都让人恐惧。还要走多久?我想快点抵达目的地,也同等强烈地希望此刻平静的时光能永远持续下去。化圣雪原简直是个与外界隔绝,不受光阴流逝和命运操弄的地方,常让我产生可以一直停留在这里的错觉。圣树、星月、哥哥期望的世界、神人的律法、腐败......说起来,最近我确实很少做噩梦了,这算是好事吗?还是它仍在我体内某处积蓄力量,等待最好的时机来将我一口吞没。
——
一条长长的冰河截断道路,由东向西延伸而去,光滑冰面如釉彩般反射强光。水是透明的血,凝结成一条宽阔的蓝色伤疤,好似神明的巨手曾在此提起大剑,将冰原拦腰斩断。芬雷在冰河里看见她和玛莲妮亚的倒影,两个重叠的暧昧影子,几乎失去了轮廓。她极其谨慎地往前走,借镰刀保持平衡,她承担不起摔倒的后果。
那之后也陆续有狼来追来,就算血冻结了依然会散发出味道,唤起野狼体内的饥饿感。它们借迷雾隐藏身形,只有嗥声连绵不绝,活像是有数百头那么多。她在黑暗中取火,燃烧枯木当火炬,但还是避不开群狼的袭击。一双双鬼火般的眼睛在黑暗中接连显形,她用镰刀割开第一只狼的咽喉,把刺剑压进第二只狼的肚子,狼血洒了一地,给只有黑白二色的雪原里增添了几抹冷色调的红。第三只狼撞向她右臂,火炬脱手,翻滚了好几圈才落下,将坚硬雪块融成温吞的暖流。最后一只狼,多半是头狼,压倒她,利爪按在她肩膀上,穿过残破的盔甲和皮革刺进肉里。狼群的尖牙下一刻就能把我咬碎,她心不在焉地想,漠然地直视着野狼绿幽幽的双眼,无动于衷。
头狼并未立即攻击。它抽动鼻子,在空中嗅闻许久,退后几步,接着带领其他野狼离开。头领确实有智慧,懂得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
她仰面躺了很久,直到体力恢复到能够起身。玛莲妮亚在不远处有一个很隐蔽的洞窟里,走进洞内时她心里闪过模糊的熟悉感,那感觉迅速变得清晰,驱使她用手拂开地面厚厚的灰尘:果不其然,火光映照下能看到交叉的横线和竖线,米凯拉画下它用来当做临时棋盘。她看着那粗糙的记号,一动不动地跪着,喉咙哽咽,却流不出半滴泪水。她想哭,她很需要发泄,可她实际做的却是大笑,她笑得停不下来,笑到流出眼泪。她不该这样的,可除了笑,她还能做什么?
某些时刻她想诅咒所有人:永恒女王、碎星将军、葛瑞克、腐败眷属,以及她自身。命运确实不公平,完美的律法又是什么?主君极少亲近他人。玛莲妮亚很喜欢她同父异母的姐姐,菈妮在黑刀之夜自尽;玛莲妮亚和米凯拉相依为命,米凯拉被掳走生死不明。可以的话,她很想多陪陪玛莲妮亚,只可惜她做不到,这件事没法通融,她救不了玛莲妮亚。
以冰河为界限风暴终止,河流北岸是澄澈又安详的静。她恍惚见到雪片漂浮在半空中,冰蓝色、冰、梦、幻象、救济、倒影、鬼魂,雾的虚像组成一座座倒置的高塔。她经过米凯拉的石雕,金发神人手中捧着燃烧的烛台,滚烫的烛泪滴落在她手背上,这蜡烛再过千百年也不会燃尽。过了雕像再往北,要不了多久就能到仪典镇。
她远远瞥见仪典镇雪白的廊檐和高高的尖塔,即便是在夜晚,奥缇那也不会被黑暗吞没。白金之子和野狼泛着蓝光的魂魄在街道间无声游荡,她是一座阒寂的空城,能让最凶恶的暴徒回忆起平静的滋味。人们克服风雪、跨越迷雾、穿过冰河,拜伏在奥缇那的台阶前,认为它就是化圣雪原的尽头。
尽头的尽头还有道路,她的目标不是奥缇那,米凯拉被掳走后仪典镇已将大门封闭。
芬雷绕过几块横倒在地的石块,向北行到山崖的边缘,一块小石子从她脚边滑落,悄无声息地滑进深渊里。崖下岩石犬牙般交错,锐利更胜长矛,风声翻卷,犹如巨兽的呼吸。在宏大的自然面前最勇敢的人类勇士都只能屈服。跌下去必死无疑,不过她知道有条路能安全下山。当初米凯拉在这儿卖了个关子,转身带她们走进边缘某条极为狭窄的山道,这条路崎岖陡峭,被冰霜覆盖,好在没岔路干扰,方向明确。她们七拐八拐地走了很久,最终结束从罗德尔到化圣雪原的漫长旅程,抵达山脚蜿蜒的海岸。
强风自她身后吹来,雪粒翻飞,她打了个趔趄……就要结束了,此情此景适合做最后的祈祷。她微微闭上眼,不是黄金树,也不是圣树,她向缥缈的风和静默的岩石献上祷告。
如有必要,请将我......
庞大的寂静吞没了她的脚步声,风和岩石静止不动。雪会落下,火会熄灭,生命会消亡。
请在我死后忘记我的死,请让我在死后成为每一个活着和每一个死去的人。
——
是海。
谁都没说话,在无垠的大海面前,几个人的喊声实在太过渺小。我们站在被阳光晒得发烫的沙滩上,海风迎面吹来,闻上去像盐和湿漉漉的羽毛。海鸟的叫声不绝于耳,信天翁......或许还有海鸥和海燕。落日西沉,西方天际金红一片,夕阳的亮光落进海里,于是海水也开始起火燃烧。
没法很好地描述,好像我们站在世界的边缘,同时也在世界中心。海浪让曾经熟悉的狭间地、雪山……连带着我的记忆都一并变得渺远。很快我们就要永远离开了。“殿下......”我听到芬雷喊我,她也不知所措了吗?哥哥偷偷绕到她背后,出其不意地推了她一把。芬雷踉跄走进海浪里,茫然地站了会,接着回过身看向我们,笑起来。
不知道她本人有没有自觉,她笑的样子很好看。
“那边那座岛。”哥哥伸手指向远处,海面上有个凸起的黑点,离我们有段距离。
“这很好,”我问,“但怎么过去?”
哥哥耸耸肩。“等待。”他回答。
我和芬雷都没意见,哥哥不会出错,而且路程又长又险,我们都很累了。海潮涨了又退,水声哗哗作响。我开始发困,现在是几月,三月?但九月也有差不多的天气。海鸟张开翅膀低飞而过,投下斑驳的剪影。三月也好,九月也好,都是容易看到幻觉的月份。利耶尼亚的秋天,我记起姐姐的话,雾会聚拢成鬼魂的形状。每到这时,登上雷亚卢卡利亚大钟楼敲钟的魔法学徒都会听见长尾猫拉桂玛的笑声。
确实有声音。船桨、水。一艘渡船破开在海上飘荡的雾气靠近,船夫的身影模糊不清,抑或根本不存在船夫,只有夜晚、大海和晴空。我们登上船,船身毫不摇晃,船桨的划水声极有规律,就像钟摆。
哥哥坐在船舷上,我和芬雷留在了船尾。夜空很美,群星明灭闪烁,我试图辨明星座,没成功,我看不清。据说远古时代星辰每时每刻都在变动,有时是宝冠和飞龙,有时是大熊和弓箭,只有观星者能准确把握它们的运动轨迹。天上有星星,海里也有,浅海摇荡的波纹里长满了蜉蝣生物。它们散发出淡雅的青蓝色光,像是居住在水里的火。我俯身看向大海,水上只有倒影歪歪斜斜。
愿星光与你同在。
“殿下?”
“不,没事。”我摇摇头,想了会后又问她,“芬雷,你能唱歌给我听吗?那首你家乡的歌。”
她眨了眨眼,没拒绝。
……那就在今天深夜弹竖琴
一壶蜜酒,不要杯子,先给你,再给我
晚风,九月的风,请吹开我面前的野草
好让月光能照耀在宽敞的道路上
你在冬天的清晨穿过浓雾
那时河水结冰光线黯淡
我要把你带去下一年秋天的河谷
看一看鲜花、溪流和浆果,听云雀歌唱
我想送你……
雾越来越浓,狭间地快要看不到了。
——
她让玛莲妮亚在渡船上躺好。
它停靠在沙滩旁,近乎散架了,朽烂的甲板上满是沙砾。她瘫在船尾,累到了极点,被晒暖的木板透出苔藓和盐的气息。渡船的使命是抵达。尽管如今破烂不堪,再也抵挡不了风和海浪,它也没忘记这一点。我和你一样,她有气无力地拍拍船板,对不起,请再努力最后一次,送主君去她该去的地方。
风吹起,船只轻柔地晃了晃,温驯地顺着潮水滑进洋流里。正午的阳光平静地覆盖在她身上,海面显得通透又温柔,柔和得像是羽毛。她把手伸进海水里,让水流一点点冲掉铠甲上凝固的血,几条鱼游过来,用嘴轻轻碰了碰她的指尖。
请送我回到故乡。
波浪、游鱼、海鸟,请送她回到她的家乡。
她疲惫地蜷成一团,咳嗽着昏倒,过了许久才重新睁开眼。日光和煦,照进面罩里。真不错,我挺能干的嘛,居然还没死,也勉强算是没让主君蒙羞。她半开玩笑地想着,心情难得变好,断断续续地哼起歌来。
我想送你所有鲜花中最美的一朵
从湖泊到大海,从平原到远山
你像太阳和月亮,天上的火
夜里我躺在床上,一次又一次被梦灼伤
我们马上就能回家了……玛莲妮亚静静地躺着,红发间落满沙砾,芬雷仔细地拂去那些细小的白沙。水波温柔地托着木船,将它缓慢推入圣树树冠洒下的茂密阴影里。
她的任务即将完成。
9、艾奥尼亚战争中散落的其中一枚碎片
许久没见,再见面是在盖利德,你知道艾奥尼亚沼泽也算是我的故乡吗?你逃避我那么久,兜兜转转却来到我诞生的地方,啊,命运的安排果真是妙不可言……别移开视线啊,看着我,我告诉过你很多次,我不介意再告诉你一次,你已经死了。
都到了这个地步,不必再遮遮掩掩,你有求于我,我当然也乐意给你帮助。不要忘记我从你出生起就陪着你,我了解你胜过任何人:你的母亲、你的哥哥、你的朋友,甚至是你自身。那些其余的人,可以给你力量,支持你……他们爱你。而我不一样,我了解你。神人和律法相依共存,你不会不理解这一点。在我选择你之前,是你先选择了我,你的哥哥如此,姐姐同样,你怎么能成为唯一的例外?
把头转过来,看我。
我很苦恼,你对我究竟有什么意见?你怕痛吗,你不喜欢我对你讲话,可难道我的低语不比永恒女王从未为你唱过的摇篮曲香甜?你讨厌孤独,不习惯独自一人,你在半夜用被子蒙住头偷偷哭泣,我明白你害怕,所以我来陪你。在你童年的深夜,在腐烂的血和药水的气味里,在那间谁都不愿意靠近的房间里,只有我在陪你。但你呢?你又哭又喊,尖叫、咒骂,用你那双充血的金色眼睛瞪着我。我说过了,不要叫太响,会吵醒侍女。你不听我的话,你憎恨我,你只想杀死我,这实在是令我寒心。我太悲伤了。今天你要救你的哥哥,你想和我做交易,为此你得先治愈我的悲伤。别担心,这很简单,我要你先拥抱我,然后吻我。
你看,我从不骗人。
你不相信我。你又想逃避了,你和十几年前那个小女孩有什么区别?看看这片战场吧,仔细看看你身边尊腐骑士的尸骸,你多犹豫几秒,她们就多死几个。这样好吗?她们不求回报地信任你、帮助你,心甘情愿为你而死。你就这么报答她们?再看看碎星拉塔恩,他确实是强大的战士,只论力量恐怕整个狭间地无人能出其右,你固然能用技巧填补这方面的差距,但你无法打败他。你比我更清楚这点,你通过肌肉、血液、神经感受到的,从义肢上传来的震动都足以让你认清这个事实:你不可能赢过他。来吧,握紧你的剑,不过你得小心点,因为他的下一次攻击会把你的义手彻底砸碎。噢,对了,还有米凯拉,他真是个不幸的人,出生就有缺陷,待他最好的兄长惨死,就连相依为命的亲妹妹都不肯出手救他。他爱你,你却只想着你的戒律,真让人唏嘘不已。
你要反驳?你明知我说的都是实话。算了吧,算了吧,放松些。其实我并不像你想的那般邪恶,你总不会愚蠢到盲信黄金律信徒的胡话吧?世事纷扰,只有少数人能得到真理的青睐。有多少腐败眷属终日跪在神殿前求我施舍拯救,我却昧着良心抛下它们不管,只为你一人献上祝福。从没人能得到我这般的垂青,你大可为此骄傲。唉,我是很真诚,是非常信任你,才肯对你说心里话的。
看着我。
再走近些。说真的,我也很孤独,很寂寞。你问我是谁,我回答你。我是死,我是腐朽,我是出生,我是绽放,我是鲜花,我是流水。我是世间循环的一部分。若是不腐败,就不会有新生命诞生。我做了很多肮脏的工作,以此来让世界变得更美,可人们却不理解我,他们只看到了表面。流水剑士封印了我,却封印不了循环的法则。我无处不在。
我是你。
来碰碰我,碰我一下,只要一下你就能体会到我的温度,这难道不是你一直渴求的解脱?我要你停下来,停在我面前,触碰我。你让我痛苦,请用全部的真诚面对我,我要你拔出体内那根针。有它在我坐立难安,胜过敲进眼里的铁钉。它让我变成了寓言故事里那只可悲的狮子。你还要等多久?拔掉它。听我的话,你想要救你哥哥,那就听我的话。拔掉金针,然后接受我,拥抱我,吻我,说你爱我。
对,很不错,好多了。但这还不是全部,你的身躯太沉重,就算去掉剑和义肢也还是太重。我要你分出别的重量,回忆、意志、信念、理想、灵魂,把它们分成均匀的五份,像雨点般洒向盖利德的大地,让它们成为花蕾,好在将来某天开出崭新的花朵。
很好,你做得很完美。现在,去绽放吧,未来的事还未可知,但今天只会有一朵花开放,那就是你。
啊,你会让所有人失望吧——你的哥哥,你的姐姐,你的骑士们,但你做了正确的事,没人能指责你。我这么说了,乖孩子,没人能指责你,为了救哥哥,为了他的理想,你做了能做的一切。你哭吧,哭泣是你的正当权利,我会用比你母亲更温柔的双臂来拥抱你。你接受了我,今后腐败的侵蚀会变得更剧烈,你的内脏会融化,眼球会彻底腐烂,随你而来的骑士也会受牵连……再过不久就连纯净黄金都无法救你了。
不过这确实是我看过的花中最美的一朵,作为奖励,我就让你安稳地睡几天吧。
它开得那么大,大家都看到了。参与艾奥尼亚战争的人、无辜的流亡者、争夺法环的半神、地下的祖灵之民、安塞尔河畔的虫族……大家都看见、都见证了那朵盛开的腐败之花,多么招摇的一块墓碑——停滞即为流水的死,此刻它向狭间地所有人宣告了半神玛莲妮亚的死讯。
晚安,好梦,我的孩子。
10、归乡
树脚的守卫拔剑出鞘,拦住她去路。“站住,来者何人?”
你连玛莲妮亚殿下都不认得了吗?她想教训这个卫兵一顿,但有心无力,只能沉默地站在原地,等待对方发现错误。侍卫犹豫不决,盯着她看了会才反应过来,吃惊地瞪大眼,“你背后的人难道是玛莲妮亚殿下?你是……芬雷吗?”
谢天谢地,他总算是收剑了。眼前发黑,她差点摔倒,后者匆忙伸手扶她。“敲钟。”她对守卫说。
“什么?”
“敲响钟。”她艰难地重复。
不知卫兵听到了没有,她没力气再说第三遍了。圣树内的道路错综复杂,好在她的身体还记得路线。就算只剩空壳玛莲妮亚也会想回米凯拉身边,她跌跌撞撞地往圣树底层走。一路上有许多圣树骑士和全副武装的卫兵出来,他们的形象很模糊,就像一个个金色和黑色交杂的色块。
求你们,别拦我,也别问我,放我通过吧,我没时间了。
没人拦她。人影很安静,仅仅是站在墙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
玛莲妮亚,我的君主……
脚下的路面不断变换,从大理石到虬结的树木,再到零星开着白花的土地。不太真实,就像行走在梦里,踩在由逝去的过往编制成的道路上。不知不觉,她又回到了那个册封日的春天:三月的树影,在风中飘荡的纯白花瓣,她体会到一种全然的自由,极致的欣喜,在某个时刻无限趋近于死亡的平静。仪仗队不再奏乐了,她像宿醉刚醒的人一般茫然地站着,仰头目送夕阳落下天际。它的光芒好似最柔软的绸缎,沿着雪白的廊柱极其缓慢地滑下来。
“芬雷,”玛莲妮亚对她说,“现在你是我的骑士了。”
她走进圣树最深处,那里还保持着最初的样子,两张椅子放在树根旁,紧挨着彼此,仿佛什么都没变过。她屈膝跪下,把玛莲妮亚放在左边的椅子上,为她重新装上义肢。她的双手颤抖,花了很多功夫才做成这件事。没事了,请您不要自责,她抬起头,想看玛莲妮亚最后一眼,最艰难的时光已经过去,都会变好的……
玛莲妮亚没给出任何回应,红发神人歪着头靠在椅背上,良久,暗沉的血从她原本是眼睛的地方流下来。芬雷愣了愣,下意识伸出手,想擦掉那些血。她的指尖往前,堪堪碰到玛莲妮亚的下颚,停顿了会,接着毫无预兆地落了下去。
钟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在圣树最高的钟楼上,卫兵们用力敲响了那口巨大的铜钟。那声响明朗又温情,在海平面上方缭绕盘旋。回家的钟声。
啊啊,您听到了吗?
玛莲妮亚,我的君主,我的……朋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