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om 信使
思想者
那是座任何人都能一眼注意到的铁塔。 它孤独而突兀地矗立在沙漠中央,筋肉紧实,隐忍不发。蓝色的太阳冷漠地悬挂在塔顶,不允许地面生长出一丝阴影。 不远处,一串足印正在朝它靠近。 领头的是个约莫四十岁的女人。她水银般的长发简单盘在脑后,双目深邃明亮,巴洛克式的蓬松裙摆伴随她轻快的舞步撑开又落下,看起来像一只悠游的水母。她身后跟着两名男子。神情倦怠那个刚打完哈欠,正用手抹眼泪,边抹边又打了一个。另一位则比他精神许多,近乎愠怒——乌纱帽总想从头顶掉下,他不得不每隔两分钟伸手把它摆正。 除了手上都提着相同的黑箱子,这三人根本不像来自同一个时空。
穆白华叹着气将一缕头发勾到耳后。 如果不是这个突发任务,她此刻本应在火星与埃尔加会面,他们姐弟俩三年没见了。意识到这一点纯属偶然(毕竟在全息投影里,两人还像小时候那样嬉笑打闹,连触觉都有拟感器释放电位刺激):埃尔加忙于执行保密任务,好几周没回复她的通讯。 在焦灼的等待中,穆白华才意识到,他们姐弟之间其实隔了数亿公里的浩瀚太空,而他们确实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白华,你一定要来火星看日出。 我在地球也能看日出。 不同。在地球,你看到的是生命和温暖;但火星被赐予的,却是无情与冷酷。 你可以直接投射给我。 我更希望你亲自感受。 “亲自”?我还以为念谱出现之后,这个词已经废弃了。 穆白华想到这忍不住笑了笑。她当然知道以上都是托词,埃尔加只是思念她了。 她又何尝不思念埃尔加呢? 仰望着空中的蓝日,她的心中泛着遗憾和温柔:起码此时此刻,他们两人都沐浴着蓝色的阳光。 希望今天的考察多少有些收获,她想,否则对不起她做出的牺牲。 瞥了眼也是被临时抓来的同事,状态也说不上好。陈煜哈欠连天,这位SLG狂热爱好者是《星海》第54战区总司令,每逢活动就要率领着人类大军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穆罕默德即将动手术。数月前他曾抱怨工作太多,“他们给的活儿是一双手能处理完的吗?”前几天,穆白华听说了消息:他决定再装两只机械手。
他们终于来到塔脚下。 没有比从下往上看更能感受一座塔的宏伟。 足有三个埃菲尔铁塔高度的它睥睨众人,仿佛钢铁时代留下的最后一根擎天之柱。倒下巨人的残骸组成它的血肉,钢筋咬着铁骨,百折不挠地从大地上耸起。隐隐透出的珍珠白光点在幽蓝的雾气中忽闪。 有那么一瞬间,穆白华被迷住了。 但她很快从“美”中挣脱了出来。 对一栋建筑而言,美很重要。 但绝不最重要。 她回忆起五年前考察过的那座复刻版米诺斯迷宫。迷宫的墙壁完全由花岗岩打造,每一寸都由精美的壁画填满。整座建筑巨大,复杂,美轮美奂—— 却没有出口。路径规划也乱成一团。 最后考察的结果是D,不通过。建筑师必须两年后方能提交新建筑。 对于今天的考察,穆白华并不特别乐观。尽管这次的建筑师得到了委员会名誉主席阿里·库格勒的极力推荐,但问题是,他每年都会“极力推荐”数十人。 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原则上不反对当滥好人,但她的工作量确实因此增加。 她把裙摆收束到一边,蹲下,将黑色手提箱轻轻放到地面。伸出拇指,摁下箱子顶部的红色凹陷。 “咔”,手提箱应声打开,露出了箱中的事物:一副宝光四射的首饰。佩戴它们的人似乎更应该出现在宫廷晚宴,而不是沙漠中的建筑工地。 穆白华轻抬眉毛。不用查她也知道这应该是“克里奥帕特拉”的最新款。该奢侈品公司长年为委员会赞助,因此测量工具常以公司新推出首饰的样貌呈现。 除了这副白手套。 她打量着它。白色的经典款式,表面带着一层细绒,质感类似人造羊皮。它对考察并无任何实际功用,能出现在这儿,完全只因为时任委员会轮换主席的安娜丽教授沉迷一款名为《档案》的古早电视节目,认为戴手套更能体现庄严。 她从手提箱里取出那串长长的珍珠项链,绕了两圈挂在光洁的脖子上。接触的瞬间,肌肤感受到一小股触电般的震颤。激活成功,穆白华松了口气。偶尔也有不成功的情况。 戴好项链抬起头,她把目光投向在雾气中闪烁的光点。 “节点”。 铁塔由各式各样的钢铁支架搭建而成,而支架的交点,就叫“节点”——这一次,这些节点呈现为镶嵌在交点处的水晶球,它们散发着微弱的白光,表面笼罩着水雾。这些水晶球中蕴含着构成建筑的真正材料,每条材料在数据库中都有着特定的编码。 珍珠项链的作用,就是对比节点里的材料和数据库里的材料,以检测材料的信度。 这一步相当必要。 穆白华见过无数问题材料:表述有误,断章取义,甚至纯属虚构。有些无伤大雅,有些却足以伤害整座建筑的稳定性。因此必须首先检测。 她伸手拽住脖子上的珍珠项链。 为了赞助费。她安慰自己。工作中难免要有所妥协。 手上使劲,狠狠一扯,再往铁塔高处一抛—— 珍珠断了线。 远多于项链上数目的、成百上千颗珍珠从穆白华放开的手掌中倾泻而出,沿抛物线飞扬在空中。阳光照耀下,珍珠们闪烁着璀璨的宝石蓝光芒,飞舞的轨迹好似描画出一座美丽的悬桥。 它们的目的地是节点。只要它们吸附在节点上,代表节点的水晶球便会因此光芒大盛,强度堪比夜航灯。若是哪个水晶球忽然变成金黄,则说明该节点的材料出了问题。 在“珍珠们”(信度尺)飞往节点的同时,穆白华开始攀爬。要出具考察报告,她当然得考察建筑的所有部分,这意味着她必须攀至塔顶。 一千米高而已,我可连珠峰都爬过。她安慰自己。 ——登珠峰开的是飞车、其实自己只亲自爬了最后两米的事实被她故意遗忘了。 伸手抓住光滑钢架的时候,穆白华突然觉得,白手套也不是完全没用。
【节点A-01-001】 【全球第二次新语言讨论大会】,条目编号LHC87000-S0039 【阿斯特·布朗的发言08(视频)】,亚条目编号PS013-008 “诸位,我再重申一遍。我们需要的不是一门新的世界语,一种建立在现有语言的基础之上的语言——类似语言我们拥有的还不够多吗?世界语、坎诺瓦语、甚至最近大火的黄嘉佳语,这些号称要为人类消除误解、传播普世价值的人造语真的兑现它们的承诺了吗?显然没有。语法、音节、词汇……它们本质上和我们现在使用的语言没什么不同,普世自然更谈不上。 “我们需要的不是再一种‘基础之上’的语言,而是‘基础之下’。我们已经花了大把工夫重新审视这个基础,如今是时候对其做出改造了…… “我不是说要废除现有的语言,也不是像某位先生讽刺的那样是要回到原始社会。但我相信诸位一定也早就意识到了,一些大段语言才能勉强描述的情景,图片可以轻易实现;许多运作机制原理,文字需要一本书,动画只需要五分钟;语言描述情绪就像竹篮打水,而音乐只需要几个音——当然,我并不是说语言的信息量就比图片视频音乐小,很多时候恰恰相反。以及许多方面,语言都有着不可比拟的优势……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不将它们各自的优势结合起来,创造一门新语言呢?” (2116年3月22日) 这是整座铁塔的第一个节点。 缭绕水晶球的薄雾在穆白华用手指接近它时浸入其毛孔,在她脑海中描绘出以上场景。 听见阿斯特·布朗的声音,穆白华并不感到意外。“铁塔”全名为《Matrix进行时:与念谱共舞》,它是一座思维建筑,是学者梁惊鸿利用念谱的“思维空间”搭建的一部论著,论述的即是近十年来飞速发展、已成为绝大多数人交流手段的“念谱”。 而在对“念谱诞生原因”的解释里,“新语言大会”常常被看做是非常重要的因素。故阿斯特·布朗这段发言作为大会转折点的标志,经常被各路研究者引用。 她接着看下一个。
【节点A-01-002】 【第三基地的建立】,条目编号PHC38502-S0293 【“龙王号”事件】,亚条目编号AM006-014 发信人:叶瀚,“敖广号”第一副舰长 2115年2月3日 “顺利抵达泰坦。舰长病了。身体各项指标正常,可他称自己非常痛苦,已无法正常工作。我暂时接过了舰上的工作。” 2115年2月7日 “三分之一的船员病倒,病情与舰长一样,指标和影像依然看不出问题。病毒,不管那是什么,可能具有传染性。请求总部驰援,同时且暂缓观望。” 2115年2月11日 “我也感染了。如果说之前我还对船员们的痛苦抱有怀疑,那么现在完全没有了。这病几乎全天发作,只有两个小时左右消退,病得越久发作的时间越长,舰长已经快不行了。我在短暂的缓和期中向你们传讯。张医生此前问‘这病发作起来究竟是什么感觉?哪里不舒服?’我上次无法回答,这次本以为可以回答了,却愕然地发现竟然无法用语言描述那种痛苦。千万只蚂蚁在身上爬?不是。尽管我并不确切知道千万只蚂蚁在身上爬是怎样的感觉。我现在仿佛陷入了所有发现者都曾经面临的困境:如何为一件新事物命名,又如何描述它? 命名倒是简单,但对解决问题毫无益助。而描述……如果我是诗人,或许能以疾风骤雨般的语言描述出此病发作的痛苦之万一,我会用我所知道的一切粗话咒骂它蹂躏我的精神。但我不是,因此我只能用谬以千里的俗语、用船员们鬼哭狼嚎的视频、用最一般最轻描淡写的‘痛苦’来指代我的感受,而我同时知道远在亿万公里之外的你们终究无法理解。就像初次见识火车的游子,无论回乡后如何向乡亲们描述,也无法使他们真正理解他所看见之物。 啊,我一生中从未像今天这样明白,共识是语言的基石。当共识荡然无存,语言就必然褪色。不过,我衷心希望你们无须拥有‘这样的’共识。” 2115年2月15日 “舰长牺牲了,自杀。到死他的身体指标都显示正常。啊,数字,你同感觉的距离,隔着一个宇宙。” 2115年2月19日 “不必驰援了。我们完了。再强调一次,不必驰援,以免把病毒带回地球。别来。感觉,得等你们,准备好,感觉,必须控制,控制……”
——还是老材料。穆白华不禁蹙眉。 “敖广号”事件是第三基地建立过程中发生的一件重大惨剧。首艘飞达泰坦(土卫六)的基地舰“龙王号”遭遇了那时尚且不为人知的“幽灵风”,绝大部分船员的精神遭遇重创,不堪忍受自杀。唯有主医师撑到了救援,通过军方紧急研发的高敏度传感器存储下该病发作时的感觉,但最终还是去世了。他冒死留下的“感觉信息”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依旧令医学界束手无策:毕竟相比身体的物理特性,人们对精神的了解还太少。“幽灵风”真正被解决,是在念谱诞生之后。 不过该事件(尤其是该事件中叶瀚的发信)后,人的主观感觉受到很大重视,测量感觉的维度愈发多样,精度也越来越高。人们开始对“体会和他人同样的感觉”越来越感兴趣,越来越多的人尝试跨越“解释鸿沟”。 故该事件同“新语言大会”一道,被认为对念谱诞生起了很大的促进作用。 作为一部关于念谱的综合性著述,开篇引这两条材料,不能说不合适。 但穆白华有些失望。 若早七八年瞧见这种开头,她说不定还眼前一亮;现在只觉得生命中宝贵的两分钟被浪费了。 只是这样?老生常谈?尽管猜到库格勒的推荐有水分,但如果只是这个“水”平,未免过“分”。 再看两个。穆白华打定主意,如果下一个节点里还是老材料,那她出去后就要跟名誉主席好好交流交流了。
【节点A-01-003】 【逃逸者公司】,条目编号MHN42334-R3541 【史青访谈II(视频)】,子条目编号IS009-C01 提示:该系列条目由本建筑作者首次入库,尚未通过审核。 梁惊鸿:您准备好了吗?准备好我们就开始。 史青:准备好了。你问吧,不要用敬称。 梁惊鸿:好,这次我主要问关于念谱的事。上次采访,我听你的意思是,念谱不是出现于2118年,而是比那更早? 史青:这要看怎么定义。我们现在用的,Spirit+公司提供的“念谱”当然出现在2118年。但要论它的雏形,也就是构成它的一系列基础技术,我觉得2107年已经出现了。 梁惊鸿:这么早?可是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起码我没听说。这是行业内共知的事情? 史青:不是。行业内也很少人知道。嗯……那时候也没有这个行业吧? 梁惊鸿(笑):哦,也对。 史青:我知道这个是因为公司(此处指逃逸者公司)另一个项目组临时缺被试,就顺便把我拉了去,我才知道公司居然还在搞这个东西。当时就很震惊,觉得是一项了不得的技术,结果直到三年后公司解散这个东西也没上市。 梁惊鸿:你觉得“念谱”和你的原公司有直接关系吗?对了,Spirit+成立于2110年12月,正好在你原公司解散后。 史青:这两家公司之间有关系与否我不清楚,但就念谱技术来讲的话,我觉得,要说两者完全没有关系,基本不可能。一方面是太像了,另一方面当时除了我们公司也没别人在做这个。 梁惊鸿:不一定吧?莱布尼茨和牛顿不就是分别发明的微积分吗。 史青:你非要这么说那……我也不能否认是吧?我只表达我个人的看法。这么说吧,我们公司那个技术,我记得它叫,思维图?对,思维图。就是,这个技术的发明,对我们公司来说也是件比较偶然的事情。据我同事说,其实是两个大佬研究神经网络的时候意外搞出来的。 梁惊鸿:啊?这是同一个领域吗? 史青:不知道,反正我们公司怪人就比较多——所以我觉得不太可能,“念谱”这个东西,居然有两拨怪人同时在研究。毕竟那时视听化发展得正好,语言虽然污染得厉害但也还能用吧? 梁惊鸿:现在也还能用,挺好用。 史青:对嘛。我的意思是,那时根本没这个需求,正经公司谁研究这个? 梁惊鸿:学界通常认为,“新语言大会”和“敖广号”事件推动了念谱的产生。 史青:这我也知道。不过,“敖广号”就算了,“新语言大会”有点水吧……我一哥们儿全程参了这个会,跟我说主办方其实是为了申项目造势,压根儿没想过真搞个什么新语言。他连发言稿都是吃早饭时候在餐巾纸上随便写的。 梁惊鸿:介意透露你朋友的姓名吗? 史青:阿斯特·布朗,你应该听说过吧?他还挺有名的。欸等等,这句不会录进去了吧? 梁惊鸿:采访全程录像。 史青:……算了,录进去就录进去吧,反正他也不会在意……应该不会在意吧?总之,我的观点就是这样,“念谱”应该是在思维图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而且思维图不是完成度只有二三十的原型,以“念谱”为对照,思维图的完成度起码在百分之七十以上。最核心最基础的技术已经出现了。 梁惊鸿:听你说了这么多,我其实挺好奇的——你们公司到底是做什么的?神经网络也做,基因剪辑也做,纳米机器人也做,要不是你提供的材料比较有说服力,我会觉得你在跟我讲你自己写的爽文。 史青:哈哈哈,《重生之我是疯狂科学家》吗? 梁惊鸿:差不多。 史青:你这个问题,其实也就是我接受采访的理由。我2104年进的逃逸者,一直工作到2110年它解散,实话说,这六年我还是挺开心的。一方面是因为薪水待遇不错,另一方面,可能也是更重要的方面,就是一种……超现实感。基本上每隔一段时间,你就能听说哪个项目组又搞出来一个新东西,不是新瓶装旧酒,而是“啊,我们人类已经能搞出这玩意了吗”那种新东西。就像一个孵化器。 梁惊鸿:比如? 史青:思维图算一个。还有一个我印象特别深,是个桌面宠物,叫“赌神小白”——一个名叫“小白”的Q版小人儿,胖乎乎挺可爱,每天会买一支股票,然后问你要不要跟投。你选跟,它就会跟你详细地讲这家公司的创建历史、业绩状况、风险控制;如果你选不跟,它就会给你推荐另一支股票,或者给你讲解股票运行机制。起初我们都以为这是公司做的教育项目,搞搞理财知识科普什么的。结果有天我跟一个同事出去喝酒,他跟我说那个“小白”其实有个隐藏彩蛋,他的小屋里,枕头下面,有一个《小白的理财记录》,你只要点开,就能知道它哪天买进了哪支股票,哪天又把它卖了,卖了多少,这些跟现实世界是同步的!我同事好奇,就一直选择跟投,不仅是在游戏里跟投,现实里也跟投。小白买他就买,小白卖他就卖。那天晚上他红光满面地跟我说,三个月,他赚了四百万。什么概念?我年薪都才五十万!回家后我简直辗转反侧,比任何一天都盼望上班。 梁惊鸿:你后来赚到钱了吗? 史青:没有。第二天去公司,“小白”下线了。 梁惊鸿(笑):真有那么神吗? 史青:真就那么神。但也有点细思极恐。拿“小白”来说,股票投机赚钱并不少见,但我同事说,小白买的那六十支股票,没有一支亏损哪怕一分钱。你品品。 梁惊鸿(沉默半晌):你还是没查到你们公司的老板是什么人? 史青(耸肩):没有。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他不是人。 梁惊鸿:不是人是什么? 史青(笑):妖怪?或者……
穆白华睁开双眼,神情凝重,右手食指敲打着水晶球的表面,发出清脆的“叮”声。 她意识到自己刚刚读取了一份关键的材料。如果这份材料可靠,许多关于念谱的认知都要重写。 而最直接的影响是,念谱将会由“人类应人类需求发明的技术”转而变为“技术偶然衍生出的技术”。这种区分在一百年前或许无关紧要,但如今极为敏感。 因为这涉及到技术的“可控性”。而在现在的法律环境下,对任何一种技术而言,“可控性”都是构成其合法性的根本基础。 面前的螺母上突然开出一朵小红花,穆白华轻轻将它拾起。当鉴赏者和建筑师的思路一致的时候,偶尔就会发生这种事。若是往常,穆白华或许会会心一笑。但眼下她并没有心情。 疑虑的乌云笼罩在她的头顶。 她继续向上爬,速度越来越快。 ——讨论了念谱诞生的直接原因之后,梁惊鸿开始论述念谱为何能被迅速接受。因此接下来的两百米基本都在论证过去的百年中,文化断层和观念冲突如何令人类深受其苦。而这些材料和观点穆白华也很熟悉。 唯一有趣的是梁惊鸿俏皮的语言,例如: “虽然乍听有些矛盾,但文化的断层和历史的重蹈覆辙确实共有一个原因:人的必死性。” “不同文化的人通常有不同的观念。不过,同意这句话的人也会发现,自己最讨厌的那个人多半不是来自别的什么文化。” 输出观点的是一个个没有面目的灰模剪影,看轮廓应该就是梁惊鸿本人(不是所有建筑师都愿意使用自己的,有的宁愿使用别人的剪影,比如明星、动漫人物、甚至萌宠)。你可以握住它的手直接读取念头,也可以让它播放声音,后者字幕会同步飘在空气里,随时可以抓取。 穆白华偶尔会伸手摘两句,不过并不敢贸然信任。梁惊鸿颇有些恶趣味。这位建筑师并不喜欢直接论述自己的观点,而是喜欢先假装正经地复述主流意义上的“常识”,然后再不动声色把它捅个底儿掉。 穆白华又飞快地往上爬了五十米,吸取节点的速度令自己都有点惊讶,就像一只小蜜蜂,只浅尝辄止了一朵花的蜜汁,便又急急地朝着下一朵花奔去。 毕竟太熟悉了,无论材料抑或观点。这一方面因为念谱也是她的研究领域,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自己就是这十年间念谱发展的亲历者与见证者。
2118年7月5日,京华西13区,暴雨。 穆白华走出小蜜蜂,飞奔进咖啡厅里躲雨。手环在“滴滴”地振动,引来门边一对情侣的侧目。她赶紧尴尬地调了静音。这个手环还是她费了老大劲才在一家旧货铺买到的。她的辅眼送去维修了。 全是祝贺她毕业的消息。穆白华笑了笑,心中暖融融的。新体制下博士最少得读满六年,她等毕业这天已经等了很久。 “一杯美式,谢谢。”她对机器人服务员说。服务员露出微笑,友好地与她对视。 “虹膜验证成功,10信用点已扣除。” 服务员不紧不慢地离开了,穆白华扭头望着窗外。 她原本打算参加完典礼就回家,小蜜蜂飞到一半,又不想回了。埃尔加在封闭式训练,家里没有人。她不想孤独地度过这一天。 咖啡送上来了。咖啡店快餐店的服务员现在基本都换成机器人,效率比以前高很多。她往杯子里加了半勺糖,平常她是不加的,但今天毕竟不一样。 【从今天开始,一切都会不同。】 浮空城朝向她的一面骤然黑屏,三秒钟后打出了这句话。“支撑”着这座方形巨城的彼得·霍拉莫尔在雨帘中变身花千树。当红虚拟偶像倚在桃花树下,对所有仰视他的众生拈花而笑。 “一念之间,”他俏皮地眨眨眼睛,“你的心意,我收到了。” 他化作漫天花瓣,花瓣落下,组成“Spirit+”。 【念谱】 黑色屏幕上缓慢地输出这几个字。 【新媒介】【新语言】 屏幕黯淡下去,再亮时是别的广告。 穆白华不知不觉已停下了手中搅拌的勺子。 念谱?这是什么? 她脸上露出疑惑。用手环查了查,铺天盖地都是Spirit+新产品念谱上市的通稿,却没有一条是关于念谱是什么的具体介绍。 “我希望你们能自己体会,毕竟‘体会’本身,就是我们公司研发念谱的目的。”Spirit+首席科学家兼CEO白若元对着数不清的闪光灯微微一笑。这位风头正劲的人物刚刚因为在脑科学领域做出的贡献被聘为星际发展学院的名誉教授,而这只是他所获得的无数荣誉中的一个。 她登上社交网站,一位用词向来严谨的博主转发了白若元那条微态度,转发语是“划时代的技术”。一位她相当尊敬的老师也转发了,连打几十个“!”。 穆白华坐不住了。 她生出了一种强烈的直觉。 她忽然注意到街对面就有一家Spirit+体验店。她冒雨冲了出去。 或许是因为下雨,在外面的人多数进了商场,体验店里没什么人。穆白华刚进去,店员就迎了出来。居然是人类。 “您好,欢迎光临!请问您想体验我们的哪种产品呢?” “念谱。”穆白华说。 “好的,请稍等,我这就给您拿。” 他取下一副类似无线耳机的事物递给穆白华,解释道:“这是念谱的接入装置念塞,初始是这个形态,后续是可以改的。我们店里会提供永久的改装与保修服务,植入身体也是可以的。” 穆白华问:“念谱究竟是什么?” 店员笑笑,笑容中带着一丝神秘。 “这个主要还是得您自己体会,”他帮着穆白华把念塞塞入耳朵,感觉就像普通的耳塞,还要更舒服一点,“您在这里按一下就可以开机了。” 穆白华在他指的地方按了一下,没觉得有任何变化。 “现在您可以闭上眼睛,回忆一件快乐的事情。回忆完之后对念塞说‘存储为001’。” 快乐的事?博士顺利毕业能算吧。穆白华回忆着得知论文过审的那一刻,尽管过去有一段时日了,喜悦感依然油然而生。收获、被认可的幸福一齐向她涌来。 “存储为001。”她说。她这时已经平静下来了。 “好的。您只要对念塞说‘释放001’,就可以重新体会和刚才完全一致的感觉。”店员说道。 穆白华听了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就算仪器用某种方式刺激她回忆时的活跃的脑区,又怎么可能做到“完全还原”呢?不仅因为感觉更多属于主观,而主观时刻变化;也因为“变化”似乎就是感觉本身的性质。将某种感觉“完全还原”,无异于想要踏进同一截河流。 如何可能? 说不定其实只是刺激多巴胺的分泌,要不然为什么非得是“快乐的事”?穆白华有些忐忑地想。她突然发现,或许她并不希望念谱将自己的感觉还原成功。 忽然间,熟悉的感觉漫上心头,一切忧虑和怀疑瞬间被融化了的金子一般的幸福感所覆没。绿色的“审核通过”四个大字,牛皮纸上粗黑的标题,倏然遥远的街景和人声,胸中喷薄而出的情绪…… 她感到无比的幸福。 良久。她缓缓睁开眼睛,眼神迷茫。 心中空落落的。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刻逝去了。 店员依旧职业地微笑着,说道:“您刚才体验的是我们产品的‘印象投射’功能,主要涉及印象和情绪传达。除此之外,我们产品还有一类重要功能,叫做‘意图表达’,不仅能用于日常交流,更是一种生产力工具。建议您也可以体验一下——方便告知我您的职业吗?” 穆白华缓了好一阵才回答道:“教师。” 店员的态度明显又热情了不少:“正好!今天产品新上市,我们公司特别优惠,向所有教师顾客提供体验最高级服务的机会。您有兴趣吗?” “最高级服务是指……” “思维空间!是一种思维辅助工具,能够帮助您更好的思考。” “类似于思维导图?” “哈哈,不太一样。您体验一下就知道了。” 店员操作一番,给了穆白华一个邀请密匙,穆白华在他的指示下把摘下念塞,换上了一个透明的薄头盔,头盔很轻,戴着并不吃力。 “太阳穴那里有个触点,您按一下,对,就是那里,听见‘滴’声就表示启动。请您闭上眼睛,五秒后就能进入思维空间了。” 穆白华依言闭上眼睛。怎么听起来像全息游戏,她想。 五秒钟过去,她的眼前亮了。她知道她没有睁开眼睛,因为她面前是大海,光秃秃的大海。 该有船。这个念头闪过,海面上顿时多了一艘长桅帆船。 ……《我的世界》念谱版?如果仅仅是这样,虽然惊人,但似乎并不能称为思维工具。 她回忆起店员建议她“在里面思考逻辑问题”,于是毫无想象力地编了一个三段论。 人有两条腿。 小明是人。 小明有两条腿。 她的面前突然浮现出一个灰色圆球,直径大约两米;材质仿佛是金属,但没有金属的光泽。这个圆球很快变成红色,紧接着,从球身上脱落下了一块。这块拳头大小的东西摔在地上,先是摔成一滩液体,然后慢慢地收缩、变形,最后落成一个扁扁的红色小人。小人挣扎着从地面上爬起来,跳起了踢踏舞。 穆白华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幅场景。 红色小人产生的过程具象化了她的三段论。圆球代表“人类”,红色代表“两条腿”,小人代表“小明”。从圆球上脱落的小人是红色,正好对应“小明有两条腿”的推论。 但这个推论是错的。 不是所有的人都有两条腿。 她正这样想着,就惊讶地发现圆球自转了半圈,露出了背朝她的另一面:那里有一块依旧保持原本的灰色。一块灰色的材料从那处掉下,重复红色小人产生的过程,变成了一个灰色小人,表示也可能存在非“两条腿”的“小明”。 …… “您体验得怎么样?”店员温柔的声音唤醒了愣怔中的穆白华。 她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已经从思维空间出来很久了。 望着店员期待的目光,她尴尬地笑了笑。 “我买一副——多少钱?” 在店员的堆笑中,穆白华跨出店门,手中的伞被大风吹歪时,心头猛地涌上一阵侥幸。 ……还好它今天才上市。 她今天体验的内容不算很多,但已经看到了念谱无限的潜力。最起码,广告上的“新语言”“新媒介”并不是噱头。 穆白华低头看了眼身上斜挎的邮差包,只觉心有余悸。 这个她心爱的军绿色帆布包里装着她挑灯夜战数年方完成的论文,厚厚一沓,呕心沥血。 题为,《论“新语言”之不可行性》。
脖子上传来一股震动。穆白华知道有节点出了问题,环顾四周,发现闪黄光的水晶球就距离她五米,不由得打起精神,大步迈至问题节点前。
【节点B-17-084】 【第47届全球教育公平大会】,条目编号EGF98312-S4702 【白若元的发言10(视频)】,子条目编号IS010-C04 他对在场的眼睛点头,也对不在场但借助机器探来的眼睛点头,娴熟,有礼,优雅。他知道在这些眼睛的主人里,一部分是他狂热的拥趸,另一部分是他最坚强的敌人,还有一部分是中立的怀疑者。他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区别对待他们,也知道该在何时表现得淡漠,在何时释放真诚。对他来说,人心并不难懂。 而现在,他只须化身一团烈火。 他微笑着,明亮的双眼仿佛在燃烧。 “Spirit+非常愿意承担社会责任,为助力全球教育公平略尽绵薄之力。我们承诺,将为全球每一个儿童免费提供一副念塞;我们还承诺,将与国家教育部门合作,在念谱中专门开辟教育空间,于义务教育阶段免费提供给所有适龄青少年儿童。 “Spirit+的宗旨是打破心与心之间的隔阂,而教育的不公平,正是使隔阂加深的原因之一。隔阂就是墙。有形的墙早已被推倒,如今的我们应该致力于的,就是推倒那堵无形的墙。” ……
穆白华看了半晌,并没有看出这条材料有任何问题。调出信度尺出具的问题报告,方恍然大悟:原来是音画。 信度尺认为,梁惊鸿引用的视频源质量低下,音画效果与标准音画偏差过大,容易使观看者对视频中人物(即白若元)产生不良观感。 穆白华又看了两遍,发现白若元的声音确实不如标准音画中的悦耳,有些过于高亢了。 真是够严格的,穆白华忍不住吐槽,简直跟白若元的粉丝有的比。 ——是的,虽然是一名科学家兼商人,但白若元拥有大量的粉丝。时代的确变了,但人民群众看脸的爱好一贯始终。 这算不算引用错误?穆白华有些犹豫。她私心以为材料的物理质地并不算大问题,但一方面Spirit+非常重视感觉传达的有效性,甚至会出动法务部门起诉(尤其还涉及自家老板);另一方面信度尺的检测马上就要到达尾声,而目前只检测出这唯一一个问题。 ——要是一点错都没有,报告上似乎也不太好看,说不定我们还会被怀疑没认真考察。 她想了想,决定还是把这个错误写进报告里去。 正要继续往上爬,余光瞥见旁边立着个灰色剪影:梁惊鸿显然又要对白若元的话发表一番高论。在爬塔的过程当中穆白华已经无数次看见她引用白若元的话,对其一一施以反驳。 这回她又要说什么? 她伸手拍了拍剪影的肩膀,剪影立刻大声说道: “你们要尤其注意那些宣称要推倒某堵墙的人。根据我的经验,凡是说出这种话,并确实做到了的人,最后没有哪个不是建起了一堵新墙——只是换了个位置,且更不引人注意罢了。” “你们还要尤其注意那些宣称要免费提供什么的人。根据我的经验,当一个朋友对我说‘这顿我请’的时候,他要么已经做了对不起我的事,要么马上就要做对不起我的事。” ……果然又是冷嘲热讽。
铁塔暗下来,恢复成初见时的模样。 信度尺已经检测完毕,从上到下一千两百多个节点,只有一个出了小问题。 这是相当了不起的成绩。 穆白华站在铁塔约七百米高的地方,抓住一根稍微突出的钢管,低着头,透过纵横交错的钢铁枝杈往下看:陈煜和穆罕默德正小心翼翼地站在角钢平台的边缘,举着量尺测量一条钢筋的长度。 被他们拿在手中的是逻辑尺。连接不同节点的支架象征着材料与材料间、材料与观点间的相关性,逻辑尺即是专门检验其正确与否的工具。 为了使检验更加直观,凡是被检验过的支架,只要没有问题,都会变得透明。因此当穆白华从高处一眼望下,映入眼帘的仿佛是一座悬空的塔。 他们两人看起来就像真的建筑工人,穆白华看着陈煜和穆罕默德“高空作业”的身影,不禁心想。 ——尽管在现实的工地里,其实早就没有“人”了。 她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地笑了笑。路过的风吹乱了耳边的散发,她也没去管。 她回省着自己的生活,自己周围许多人的生活,有时也不明白,念谱出现以后,自己生活的范围究竟是扩大了还是缩小了? 如今她若想欣赏火星的日出,只须叫埃尔加投射一个印象;甚至连埃尔加也不用麻烦,只要动动手指买一块漫游者公司的感觉糖——足不出户,即可获得与亲临火星完全一样的感觉。 大部分曾经的线下活动如今都迁移到了念谱上。与朋友会面,看艺术展览,逛品牌体验店,甚至喝下午茶——专业的试吃博主全球寻觅美食,普通人以极便宜的价格,就可以购买他品尝后的感觉。还有试穿博主、试睡博主、试玩博主、试游博主……一个人的眼睛不再独属于他自己,而是可以属于所有人。一个人可以体验千般万种别人体验过的感觉,哪怕他从早到晚都没有挪过步。 念谱的确就像它所承诺的那样,帮助人们在现实世界省时省力。 也省去了沿途的风景。 ——省下来的去了哪里? 穆白华自嘲地笑了笑,心想,或许他们的确是真正的建筑工人。只不过并非现实世界,而是念谱世界。 如今,念谱才是人类真正的栖居地,而人类用思想为它添砖加瓦。
陈煜和穆罕默德终于也测量完毕。三人相聚塔顶。 他们俯瞰脚下。 此刻,这座钢结构铁塔的所有支撑架都已变得晶莹剔透,在阳光的折射下生出浅蓝色的波纹,仿佛由沉睡千年的巨龙脊骨所筑成的通往深海的阶梯。 美得惊心。 “一点错都没有,我还是头一次见。”陈煜扭扭脖子,念谱里的身体并不会酸痛,他只是习惯了。 穆白华笑道:“不好吗?我们受了那么多惊吓,偶尔也得来点惊喜。” “当然好,我只是觉得有些讽刺——梁惊鸿对念谱极尽嘲讽之能事,但她的思维建筑本身,反倒是念谱巨大成就的一个漂亮的注脚。” 穆罕默德说:“你们怎么看她对念谱的看法?” “具体指哪方面?” “比如这一条——‘语言差异造成心理上的隔阂,反过来讲,语言也构筑了心理的最后一道防线。而念谱突入了这道防线,导致我们每个人的心灵都直接暴露在他人的威胁当中。’” 陈煜想了想说:“我觉得目前还不至于。念谱确实提供了很多非语言的思维工具,但事实上,绝大多数人依旧习惯用语言思考——比如我们。习惯的力量是强大的。” 穆罕默德说:“可是据统计,许多年轻人已经不用语言思考了。” “也不见得是坏事吧,说不定我们的文明会因此走向一种新形态呢?视频时代到来的时候大家也担心得不得了,后来还不是适应了。” 陈煜感慨道。 “容我纠正一下,”穆白华插嘴,“梁惊鸿这句话里,‘他人的威胁’中的‘他人’,并不是泛指,而主要指白若元和Spirit+。” 陈煜摇摇头:“真不明白,她谈别的问题时态度都相当客观,可一涉及白若元,阴谋论的火苗就冒出来了。比如这里她评价念谱,‘念谱在预判人类思维上表现出的精准度,已经无法仅由相关性算法解释:它完全了解人类。念谱的功能也完全超出了语言或者媒介的范畴。而Spirit+却宣称,他们用以实现这一切的配置约等于30年前的Alpha T,这可能吗?’——这不是暗示Spirit+在违法研发强人工智能吗?” 其他两人也笑了。确实如陈煜所说,梁惊鸿格外“偏爱”白若元。 “不过,我最近有听到风声,”穆罕默德说,“Spirit+好像正在联合各大科技公司,推动废除《人工智能发展限制法》。” 陈煜一愣:“消息确切吗?” “起码不是空穴来风,这些公司确实被打压够久了。” “好了,别闲聊了,还有工作要做,”穆白华招呼他们,“再耽搁下去算力又要超了。” 穆罕默德满不在乎:“稍微超一点也没什么吧?” “那钱你来付?” 穆罕默德算了算这个月的工资,又算了算手术费,怂了。 他嘟哝着:“我也曾是个家里有矿的人……” “要是可控核聚变没有问世的话。”穆白华翻了个白眼。 她再次打开手提箱,从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银吊坠,正四面体,三面有编号,没有编号的那一面刻着汉字“崔娜”。 陈煜奇怪道:“只有崔娜一个?克劳德呢?” 以往都是用两个的。 穆白华无奈道:“他的版权被另一家数据库买了,委员会跟那家数据库的合约刚好到期,这两天正在谈。” “这样啊,”陈煜抓抓头发,苦笑,“看来今天的报告有点难写啊。” “金钱要增殖,数据库要涨价,神也没办法,”穆白华把手里的吊坠掂了掂,“你们说这两人相遇会怎么样?铁塔有可能像《盲灯》那样从里到外翻转过来吗?” 吊坠里是浓缩的理论。崔娜和阿克劳德都是念谱研究领域公认的专家。穆白华他们准备做的就是用现成的理论去切割这座铁塔。 “倒塌破裂都无所谓,只要能衍生出新结构就谢天谢地了,”陈煜在吊坠上弹了一下,“还有,千万别变态。” 穆白华于是回忆起了前年那场考察:雄踞半座雪山的冰雪皇宫在某热门理论的刺激下直接升华,转瞬间无影无踪。 ——不能变态,一定不能变态。 穆白华这样祈祷着,对准塔底中央,松开了握着吊坠的手。
五分钟后,三人站在一株巨大的银白铁树前,不约而同地张大了嘴。 四分钟前,它还是一棵20厘米长的幼苗。 三分钟前,它长到了10米。 一分钟前,它已与塔等高。 而现在,三人只希望它还没把天捅破。 “这是……树?” 穆白华收起登山索向巨树靠近。她本想到塔下调查此树疯长的缘故,半分钟后发现不必了:它已自己送上门来。 她抚摸着它,铁构成的表面十分光滑。树干不算粗,相比其高度可以说极细,只有成年人怀抱大小。有枝条,无叶片。 她从未见过这种东西。 “不是衍生的思维建筑,它没有节点。”穆白华仔细观察后判断。 “那是什么?” “不知道。” 他们没讨论出所以然,决定深入到林中看看:巨树的千百根枝条已长得如同普通树木大小,而这些枝条上又生出新的枝条。真所谓“独木成林”。 “简直像外星丛林,”三人漫步林间,穆罕默德兴致勃勃地说,“我是铁基生命!” 陈煜嗤笑:“铁公鸡吧。” 穆白华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眼前的景色。 若非全程见证了巨树的生长,她绝对不会相信眼前的森林全部是由一棵树的枝条生成。一些枝条插进地里,仿佛老榕树垂下的气根。 但还是很不同。穆白华心想。更像沙漠中凝固的巨大喷泉。 “如果神话中的世界之树存在,一定就长这样。”穆白华感叹。
“世界之树?”陈煜抬起眉毛,“要是世界之树是铁铸的,我倒是想知道它是怎么被弄塌的。” 穆白华笑笑:“因为人类发现了它,把它铸成刀兵。永远不要小看技术的诱惑。” 她说完撞到了穆罕默德。 不知为何,他突然停下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她发现穆罕默德一直盯着某处。 “你看那根树枝,形状像不像克里斯汀的《创造语言》?”穆罕默德皱着眉头说。 他指的那根树枝在他们的右前方,平直地伸展到一半,忽然顺时针朝下卷了起来,看上去就像一个蚊香盘。而《创造语言》的思维建筑是一个迷宫,形状也像蚊香盘。 穆白华笑道:“巧合吧?恰好都像蚊香盘而已。” 尽管她并不明白为什么一根树枝要内卷成这副模样。 “是吗?”穆罕默德表情有些困惑,“可我记得很清楚,《创造语言》的中心有一个爱心形状的小缺口,是克里斯汀为纪念自己被猫咬碎的一份重要文献含泪砌的。这根树枝好像也有。” 穆白华稍微走近了看。穆罕穆德没说错,那根树枝的末梢果然也有一个爱心形状的缺口。 不仅如此。她从数据库里调出《创造思维》的全息图,发现两者在结构上几乎完全相似。 唯有一点不同:树枝上的缩略版只有结构,没有节点。 “《火星园艺》,这绝对是《火星园艺》。” 另一边陈煜也叫起来。 他的脚边,有一根枝条的腹部被做成了火箭形状,内部镂空,容纳着一座半人高的空中花园。正与《火星园艺》的思维结构相同。 这显然不能再以巧合解释。什么样的巧合能巧成这样? 三人心中有了猜测,打量森林的目光顿时变了。在方圆两百米内转了圈,果然辨认出了更多的思维建筑。 “贝佳罗的《符号旅人》。” “吴越的《普通念谱手册》!” “居然连《飞跃年代》都有?” “奇怪,”穆罕默德喃喃道,“难道这里是梁惊鸿的思维建筑博物馆?” “不可能,”陈煜立刻否定道,“个人拷贝他人思维建筑的存储上限是一百,这里的,再加上那边一大片我们还没看见的,思维建筑恐怕有上万个!所以肯定不是梁惊鸿的收藏——哪个数据库泄露还有可能。” “不过,即使这样也很难完全解释,”他示意穆罕默德看左边,“比如这一根,从中点起,分别朝两端分裂,分裂到第七代两端再翻过来合拢,还是错位合拢。谁的思维建筑会这么建?看一眼头都昏了。” “还有这个。”陈煜指着就躺在他身侧的一根树枝,这根树枝只有小指粗细,不注意看很容易忽略掉。比较奇怪的是,它的枝头形状不断在发生变化:一会儿是正方体,一会儿是椎体,一会儿是说不清什么形状的糅合体。 陈煜看着它,两眼发光:“你说,这个有没有可能是四维体的三维投影?” 穆罕穆德俯身瞧了一眼,嫌弃道:“什么四维?系统乱码!” 陈煜:“……”
穆白华在两名同事争辩时悄然走远。她不反感辩论,但此刻忽然觉得有些嘈杂。 银白色的静谧森林里,仿佛怕惊动了什么,她脚步轻轻,徐徐穿行。 ——她想看清这棵树究竟有多大。 这个念头是忽然冒出来的,没有一点征兆,就像煮熟的饺子“咕嘟”一声冒出水面。 其实有另外的选择。她可以到高处去,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到比树顶还高的地方俯瞰;她也可以退出思维空间,看回放里的缩略图,看震惊过她的风景变成几对小小的数字。 但她选择在森林中间穿行。 她用手轻柔地抚过一根枝条的表面,它埋进沙里,笔直得像标兵。 它完全就像一棵树。穆白华心想。 她想起盲人摸象的故事。几个眼盲人摸同一头大象,摸着腿的说大象像柱子,摸着身躯的说大象像一堵墙,摸着尾巴的则说大象像蛇,于是闹了笑话。 那自己呢? 她抬起头,头顶的天空亦彻底被密密麻麻的枝条遮挡住,根本看不清主干在何处。她若不是眼睁睁地看着这棵树生长起来,一开始就在这片“森林”里的话,也会把枝条误当成树干吧。她又何尝不是在“盲人摸象”? 就像习惯了待在念谱里的人,真的还能看见他所居之世界的原貌吗? 穆白华不禁苦笑。 梁惊鸿终究还是让她警觉了。或许远在那之前,埃尔加的话已在她心湖上掠过了一缕微风。她已经太依赖念谱了,依赖到甚至无法想象没有它。 这或许是一种本能,她想,毕竟人类从最开始就和技术相伴相随。“能制造工具并使用工具进行劳动的高等动物”——人类。 她回头望了望,发现陈煜和穆罕默德似乎还在吵,忍不住笑了笑。他俩常常这样,其实感情意外的好。 人类和技术也是一对伙伴。最早人类是强势的那方,我们用燧石生火,用石刀打猎,我们把工具拿在手上,我们可以将其完全掌控。后来工坊变成流水线,工具变成机器,一个人再无法掌控技术的全部,但起码还有分工。而再后来…… 穆白华叹了口气。再后来,我们便已身在念谱之中了。 技术原本是我们用以探索世界之物,可现在却成了我们与世界的中间人。人类吹了一个泡泡,最终将自己裹在其中。 穆白华看着眼前的树林,觉得它倒是人类和念谱关系的绝好写照:人类以为念谱是为他而生。但或许事实上,他只栖居在它枝头。 他看不到的地方,巨树自行生长。 ——月亮出来了。 闪动着金属光泽的森林与月光交相辉映,令气氛愈发梦幻。 同时这也代表着考察团的预算已经超出,但穆白华决定暂将此事抛在脑后不管。 她攀上了一根枝头呈网状的树枝,在上面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头枕双臂,安静地望着月亮。 她要好好重新思考一下自己的人生。 首先要减少使用念谱的频率,这是毋庸置疑的。只有“真实的感觉”还不行,她必须多去“真实的世界”走走;不仅要用神经感觉生活的刺激,更要用双脚丈量坚实的土地。 简单来说,就是散散步,吹吹风,晒晒太阳,像一只惬意的小动物。 她忽然动念:要不要在社交媒体上提倡这种生活方式? 但很快就又打消了念头:她毫不怀疑,只要这个话题火了,很快就会有公司开始贩卖“去念谱世界感觉糖”,说不定还会请白若元代言。 穆白华忍不住笑了。她想起了梁惊鸿的“阴谋论”。 她并不相信白若元敢违法研发强人工智能,但如果它真的存在,那这棵巨树倒有些像是它的思维建筑。 思维建筑总是想表达些什么。如果这是智能的思维建筑,它想借此说什么呢? 你好世界? 你好烦人类? 穆白华失笑,觉得自己也是想得太多。这棵巨树当然不可能是人工智能的思维建筑,它连节点都没有。 考察结束后就去见埃尔加吧,她打定主意,她思念弟弟了。 毕竟,无论念谱上的感觉多么真实,也比不上两具身体间的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与其期望爱能跨越时空,为什么不为了爱跨越时空呢? 何必将感觉送给念谱,却对世界吝啬你的情意? ——最好订一张当地时凌晨到达的船票,穆白华心想,这样,当天就可以和埃尔加一起看…… “谁?!” 谁在用电筒照她?! 她下意识捂住眼睛。怎么眼前突然这么亮? “陈煜吗?还是穆罕默德?” 穆白华撑起身,要呵斥恶作剧者。 但就在这时她愕然发现,发出强光的并不是谁的手电筒,而是她自己。 她的每一寸皮肤都往外散发出极强的白光。 穆白华缓缓低下头。 胸前,美丽的珍珠项链静静漂浮。 当节点接触到信度尺时会光芒大盛。 瞪着每一颗珍珠都饱满圆润的项链,穆白华的心中忽然生出一种领悟: 她就是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