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海更深
家里养的观赏鱼死了,在夏天快要过完的时候。
那天缙云下班回家,没开灯的客厅只有鱼缸亮着,里边却没有鱼。他顺着地板上的一摊水渍找到了它,它张着嘴,一双肿泡眼睁得像个即将坍缩的黑洞,死不瞑目。缙云惊讶于自己怎么会想起这个词来,它是鱼,当然会死不瞑目。
缙云用一个漏勺把它舀起来,放进塑料袋里,打算开车带去附近的海边放掉。可车子还没发动他就后悔了,毕竟养了三年,隔着玻璃缸跟这条冷血的小东西培养出了些感情,要把它丢弃在冰冷的海水中任其他生物蚕食,于心不忍。索性拿铁锹在后院里刨了一个鞋盒大小的坑,把鱼埋了进去。被土壤中的微生物缓慢分解总好过被撕扯后血肉分离。
鱼的葬礼告一段落,死因却成了一桩悬案。缙云一面清理鱼缸,一面试图揣测鱼为何要从里边跳出来,自寻死路。饲养它的这些年,缙云自问不曾亏待过它,喂食总是定时定量,鱼缸里的水也时常更换,保证水质优良。
既然不是生存环境所迫,那莫非是因为孤单吗?鱼原先是两条一起买回来的,可惜另一条短寿,没活过那年的圣诞节就翻了肚皮。不知是被从前家里的猫吓的,还是另有原因,缙云没去追究。一天过去,许多个类似的一天过去,他看剩下的那条活得尚好,便想当然以为它会一直好好活下去。
直至今日。
缙云看着那堆被他清洗干净的石头、水草陷入沉思,或许他得承认是自己长久以来的忽视杀死了它。
生活还要继续。没有了鱼的鱼缸像一件无人继承的遗产,搁置在那儿只会不断提醒他失去的事实。缙云决定将它处理掉,他的手机联络人没有几个,还在联络的就更少,几乎用手指一滑就能到底。他没多思考就选中姬轩辕的号码发信息过去,问他们家需不需要鱼缸。
——怎么?鱼缸也成失恋遗产了?
看着姬轩辕的回复,缙云只能苦笑,手指机械地在键盘上摁出“鱼死了”三个字。对方好一阵没回应,缙云便把手机搁在一旁,继续打包整理。大约十分钟后,屏幕骤然亮起。
——你拿过来吧,嫘祖说她可以用来养些水生植物。
***
开车到姬轩辕家会经过一段海滨公路,天气晴朗时,偶尔有海豹聚集在礁石上晒日光浴。可眼下是个阴天,云层厚得闷死了底下的蓝天,海水也跟着丧失了神采,与天空浑浊地搅拌在一起。
这样的天气,除了几只盘旋觅食的海鸥没别的物种乐意出来,包括人,一路开过去倒格外通畅。停妥了车,缙云把手伸向副驾驶座,从潜水面罩和一对脚蹼底下扯出一件沾有咖啡渍的外套穿上,开门下去。
来迎接的是姬轩辕家的宠物狗,一条奶白色的拉布拉多,跳起来前爪能挨到缙云的大腿。这家伙是个自来熟,不认生,何况是缙云这种不时会造访的,气味早记住了。人还没走到门口就开始兴奋狂吠,一开门便扑腾上去,缙云揉了几下头和脸,前爪才乖乖落地,跟在他脚边往屋里走。
“哟,你这脸色,是在给鱼服丧默哀?”姬轩辕倚在玄关转角处,盯着缙云上下打量,仿佛在看一件博物馆最新展出的雕塑。
“就别取笑我了吧,鱼缸我放后备厢了,你要去看看吗?”
姬轩辕摆摆手,“不急,正好我们准备开饭,一起吃,吃完我再跟你去搬。”
“不麻烦了,我回去吃。”
“回去吃什么?方便面?”
缙云本想说吃水煮西兰花配鸡胸肉,转头想起,他周末浑浑噩噩睡了两天,没去超市买菜,冰箱大概只剩几罐啤酒而已,至于方便面还有没有剩的,他都不确定。缙云意识到自己这日子过得可能还不如姬轩辕家的狗有条理,好在友人没当面拆穿他,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让他吃过饭再回去。
进了客厅,嫘祖把姬轩辕叫过去帮厨,让缙云随便坐。一段时间不来,客厅靠近落地窗的地板上多了几盆植物,红的蓝的紫的,长势喜人。缙云大都叫不出名字,通通归类为花草。只有一盆绿萝他认得,蜷曲的枝叶绕着花架往上攀,眼见快到顶了。
物似主人形并非全无道理,热情的人养出来的动植物也一样富有生命力。如他这般冷冷清清的,养条鱼也是冷冷清清。本以为终日相安无事,临了了人家才不管不顾纵身一跃,留下个陈尸地板的惨烈结局,如同一记闷棍敲得他两眼发黑、缓不过劲。他与动物的关系是如此,与人大抵也逃不过。
缙云从肺里吐出一口气,肺泡像被水草和石头塞满了一样让他窒息。
拉布拉多都觉察出他周身的低气压,凑在他脚边哼哼唧唧,仿佛在说些安慰的话。缙云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狗头,忽然感觉大腿一沉,转头一看,是只黑猫团在那里。猫眼直勾勾瞪着他,仿佛要把某个人影从他眼睛深处勾出来似的。
见了鬼了,它怎么会在这里?缙云差点没从沙发上跳起来,脚往旁边一滑,狗也跟着叫了一声。
“是巫炤要外出几天,才把猫送过来寄养的。”嫘祖闻声而来,对着沙发上的一人一猫说道。
“这小东西,平常不到饭点影子都见不着,更不会主动往人身上凑,看来还是跟主人亲。”
“我已经……不是它的主人了。”缙云的声音低到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猫可不这么想,多半以为你是来接它回家的。”嫘祖点破,大约还想顺水推舟说点什么,姬轩辕就喊开饭了。
猫还趴在缙云腿上,半点没有要移开的意思,直到嫘祖拿了猫罐头来倒在它惯用的食盆里,才翘起尾巴,从缙云膝盖上蹦了下去。走几步,又扭过头来看看他,生怕他走了一样。
这猫从前没少给他颜色瞧,尤其是刚跟巫炤同居的时候。成天在家里神出鬼没,像个游魂。不亲人,也不爱给人摸,硬要摸爪子就上来了,三道血痕,触目惊心。后来缙云不招惹它了,它反倒渐渐同他亲近起来,有时巫炤都睡了,它还会蹲守在玄关附近等缙云下班。就连巫炤从家里搬出去的那天,它也乖乖地趴在笼子里,滴溜溜的眼睛望着缙云,似乎在疑惑他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走。
“能带走的我都带走了,带不走的随你处理。”
巫炤的声音是冷的,缙云听了,背上却莫名起了一道一道的汗。他想说点什么,体面的、失态的、哪怕是控诉的话也好……可张开嘴却跟条鱼一样发不出声音。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跟自己纠葛了多年的恋人离开,用一种要从他生命中退场的决绝态势。
“以后别再见了。”
那是巫炤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像根针精准地刺入动脉,连接的导管迅速抽干了全身的血液。他甚至没来得及感觉到痛,就已经没有血可以流了。
恋爱果真是部战争片,有死有伤。缙云不知道巫炤看似完好无缺的外表下是否血肉模糊,但他清楚属于自己的一部分永远死在了告别的那一瞬。
***
吃过饭,缙云被夫妻俩拉去遛狗。三人沿着木头栈道一直走到海滩边,姬轩辕捡了根树枝朝远处丢,拉布拉多兴致勃勃地给他叼回来,他再丢出去,如此反复。
这个时节日落后温度降得很快,海风直往衣领和袖口里钻,逼得缙云拉上了外套的拉链,再把手插进衣兜里。就这样,还是难免在下一阵风刮过后打了个喷嚏。
“看样子有人在想你啊。”嫘祖顺势挑起话头,缙云却没有要将对话继续下去的意思,嘴唇抿成一线,望着远处的海平面出神。
“其实前天他送猫过来的时候,有问起你的近况。我说你还像从前一样,忙工作,整天往海里钻,他就没再说什么了……说到底,他总是希望你能换个安稳些的职业,别让人提心吊胆的那种,或许你该去找他好好谈谈。”
“我们以前谈过很多次了,最后都……”缙云把“不欢而散”四个字咽了下去,收回远眺的目光,垂头,看海浪把他脚下的沙带走。
“他有他的坚持,我也有我的,谁都无法说服对方……分开说不定是解脱。”
“你这样子像解脱了吗?”嫘祖反问,叹气一声。
“他啊是被你那次出事吓怕了,才会神经过敏,一听说你们工作设备出了问题,险些害你受伤就反应激烈。这些你都是清楚的。”
缙云的喉咙打了结,一声不吭,他自然清楚嫘祖所说的这些,也知道巫炤的心理症结所在。作为能力出众的工程潜水员,他一向记录良好,从没出过任何事故。唯一一回遭遇生命威胁,反倒是跟巫炤一起去蓝洞观光潜水。
快上岸时,他们听说有个少年下潜后迟迟没有浮上来,怀疑是遭遇了事故。缙云没等救援人员赶来便独自潜下去救人,结果人是救上来了,他自己却因为下潜速度过快导致液氮中毒,昏死过去,被送到当地医院躺了一天一夜才恢复意识。
住院时巫炤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然而回家后,便再没同缙云讲过一句话,仿佛这个家里他就是个幽灵,只有猫还把他当个人看。
缙云尝试用一切手段与巫炤沟通,他始终置若罔闻,顽固得像尊石像。最后缙云的口吻近乎是在恳求了,巫炤才松了口,一字一顿地对他说:“假如有一天,你看到我变成一具尸体出现在你面前,或许就会明白我的感受了。”
后来同巫炤说了些什么,缙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晚睡觉的时候,他从背后紧紧抱住恋人,隐隐害怕一旦松手,眼前人就会消失不见。像来去自如的风,席卷他、穿过他、再把他抛诸脑后,不留痕迹。
风势比先前更大了些,拉布拉多的叫声在风中依旧响亮,如一条缆绳,把缙云从记忆的暗礁里拖拽出来。然而盘桓在他眉眼处的阴霾,还是跟笼罩天空的乌云一样,没有散开的迹象。
“你知道他现在的住处在哪里吗?”
“他只说在市区租了个公寓,没说地址。不过,送猫来的时候他说,这几天会一个人驾车去死亡谷露营。”
嫘祖注意到缙云闪烁不定的目光,趁势推了一把。“你打算去找他?”
“…………”
“去找他吧,我总觉得,他之所以把目的地透露给我,其实就是希望借我的嘴巴转告你。以他的性子,就算真的想见面,要他直接跟你联系,是肯定拉不下脸来的,这才找了个由头。”
“也可能他只是纯粹旅游,并不想被打扰。”
“真是这样的话,你不过是损失点油费而已,至少让自己不留遗憾。”
缙云没再接话,三人一狗在海边呆了好一阵,直至上涨的潮水没过了脚踝才折返回去。缙云和姬轩辕合力把鱼缸搬到了后院,嫘祖说改天往里边灌上水,就可以试着种水仙花,等花开了再请缙云过来观赏。
“也得把巫炤请来,毕竟这些植物种子都是他送的。”姬轩辕刻意补充道。
临走前,猫又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在缙云脚边来回地绕。缙云两手把它抱起来,脸凑近,用鼻子蹭了蹭它的头。猫大约知道他要走了,低低地喵了一声,然后跳到地上坐好,目送他出门。
缙云转过脸,甚至没敢跟小家伙说再见,因为不晓得还会不会再见。
***
回到彻底没了活物的家,缙云忽然感觉全身发冷,赶紧洗了个热水澡,早早躺下了。
往后是连休三天的长周末,他不必睡得太早,可醒着百无聊赖也是种折磨,身旁空落落的枕头无声提醒着,他现在是连能够彻夜谈心的对象都没有了。
缙云翻身拿起手机,在联系人里头选中巫炤,点击进去。最后几条短信还是他们分手前一周发的,他告诉巫炤自己要加班,所以不回去吃晚饭,而对方只回了一个“哦”便再没了下文。
仔细想想,他那时候就应该策划着要从这个家里消失了吧?究竟还有多少征兆是自己没有觉察到的?又或者说,觉察到了却不愿相信。
这些年,争执也好冷战也罢,即便巫炤用最怨怼的眼神审判他,用最冰冷的话语中伤他,但缙云心底明白,巫炤总归是爱他更多。然而这样强烈的爱是一罐糖浆,掺了毒,泡久了铁石心肠都软化,所以巫炤的离开才如此轻而易举地击溃了他。
有时候缙云甚至觉得,跟巫炤在一起的感觉就像潜水,他需要这个人就像潜水员需要液氮,不呼吸会死,呼吸太多也是死。他毫无办法。
缙云丢开手机,把头埋进被窝里,被子上还留有一点巫炤身上的味道。他说不清味道的来源是洗衣剂还是沐浴乳,但这的确使他更容易回忆起他们曾经共度的夜晚。
并非都是愉悦的。从技术层面来说,他们谁也不是床上功夫一流的高手,彼此不幸又都是对方人生中第一所关于性的学校,怎么亲吻、如何挑逗、什么姿势、甚至于叫声,都需在摸索中一点点完善。
第一次做的时候,缙云连脱衣服都尴尬得几乎要钻到床底下。他可不想像电影里那些初尝人事的害羞男主角,等着别人来替自己宽衣解带,但事实却是,要他像拆圣诞节礼盒那样把自己从一层层衣物之中剥离出来,他宁愿紧闭双眼任人摆弄。
“其实,我们也可以不脱上衣的。”巫炤伏在缙云身上说道,原本冷清的声音,此刻听上去竟有种意外的性感。
然后巫炤开始吻他,比以往接吻时欲望的比重更高一些,却还不到要伸出舌头的地步。缙云闭眼感受着,等对方的嘴唇离开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不舍这个吻,于是回吻上去。不懂技巧的他只是机械地用自己的两片嘴唇去压巫炤的,笨拙却热切。巫炤迅速加深了这个吻以示回应,同时,冰凉的手指开始像鱼一样在缙云光溜溜的大腿上游走,滑过髋部,钻入上衣底下,从腰一路抚摸至腋下停住。他的嘴唇也离开,在半空停住。
咫尺之间谁都不说话,眼睛里却各自烧着一团火,对视便等同于自焚。
火焰逐渐烧遍全身。缙云感觉自己的身体没有一寸不被触碰,手碰到手,腹部碰到腹部,膝盖碰到肩膀……他从未想过肢体的亲昵原来是需要大动干戈,像一场合法的掠夺。尽管巫炤大多数时候都在克制,让每一个动作尽可能温柔,但痛,无法回避的痛仍然使得他眉头紧皱、咬紧下唇。那是一个异常艰难的时刻,缙云知道倘若他想停下,只需一句话。可他不愿这么做,哪怕这经历谈不上享受他也不愿半途而废,他渴望和巫炤之间的联系更私密更深刻,最好深刻到他终其一生都忘不掉这个夜晚。
再后来,缙云的意识就开始出走,陷入仿佛液氮中毒的迷幻感觉中。晕眩感甚至一度压过了痛感,而快感只是一瞬的,如同上浮至水面呼吸的第一口空气,往后呼吸的每一口都不再如此急迫又完满。
他不记得自己最后有没有发出声音,但他记得浪潮退去后,巫炤和他是怎样紧紧拥抱在一起,像两个历经海难劫后余生的幸存者,搁浅在海滩上相拥而泣。
而此刻,缙云只祈求谁能在他脑子里放把火,把那些画面都烧个干净。
回忆是恃靓行凶的食人花,绚烂花瓣底下藏着一排尖牙,咬掉一块血肉,底下白骨森森。他已然体无完肤了,然而巫炤又是怎样呢?他也会在想起过往的时候难过到无法呼吸吗?会彻夜失眠吗?会因为处理掉一件失恋遗产而郁郁寡欢吗?
缙云在无数的疑问中艰难睡去,分手后第一次梦见了巫炤。他躺在海滩上,眼球充血,肤色发青,没有呼吸。缙云不敢碰他,甚至不敢看,强迫自己闭上眼,现实中流不出的眼泪就淌下来,再也止不住。
***
天刚亮开,缙云便驾车出发了,目的地是死亡谷。
开出城市后以时速一百英里狂飙,终于赶在下午抵达。死亡谷的露营地不止一个,分散在园区各处,可缙云却直奔位于中心地带的那一处,全因为他和巫炤在几年前去过。
液氮中毒事件后,缙云主动提议一起出门旅行,地方随巫炤选。
“那就死亡谷吧,我想去拍日落和星空。”
可惜相机临阵报废,星空没拍到,勉强用手机拍了些荒漠中的日落。照片缙云都没删,一张张翻阅过去,往日情景便如动物骸骨般,从沙丘掩埋的深处重见天日。
旅游旺季未至,进入园区后只零星看到了几辆车,缙云所在的营地停车场,在他到的时候,更是仅停了一辆房车。车的型号与牌照都是陌生的,但考虑到长途跋涉,巫炤应当不会开自己的轿车来,多半是租的。
缙云过去查看,车门与车窗紧闭,大约是没人在。他失落之余,竟也莫名松了一口气,说不定一切都是自作多情,巫炤压根儿没来这里。
缙云摇了摇头,打开自己车的后备箱,把搭建帐篷的工具拿出来,开始在旁边的沙石地上扎营。他很擅长做这些手头活儿,三两下搭完帐篷,又搭起烧烤架。由于没打算留宿很久,带来的食物不多,一半都拿出来准备晚餐享用,剩下的则塞进营区小屋共用的冰箱里。
缙云发现冰箱的冷藏室内放了些做沙拉的酱料与食材,底下还有玻璃瓶装的矿泉水,是巫炤爱买的牌子。他从不喝自来水,过滤了也不喝,因此家中总是常备矿泉水。囤积太多,在他离开过后的日子里,缙云一直都没能喝完。
缙云伸手想取出其中一瓶水查看,身后忽然响起人声,他的手便就此僵在半空,连同整个身体一起。
“缙云,是你吗?”
那声音是久违的,只是带着一点疏离,听来不习惯。缙云直起身,脖子如同卡壳的齿轮,一寸一寸扭过去。巫炤就站在相距不过两三米的位置,打量着他,眼中没有多少对于他不请自来的惊讶。
“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过来放点食物,并非想拿你的东西。”
缙云的目光自此黏在巫炤脸上不动了。不知是否是室内光线的缘故,他看上去比夏季到来之前消瘦了些,肤色竟比印象中还要死白,就像从没晒过外头毒辣的太阳似的。他穿着一件棉质长袖衬衫,熨烫平整,除了挽起的袖口没有一丝褶皱,当然更没有咖啡渍。衬衣领口微开,显出一部分锁骨。从衣领两侧垂下来的尼龙绳拴着一个微单相机套,棕色牛皮,静静悬在胸口下方的位置。
缙云不由感叹,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他的气息自己或许沾染了一些,他的好品味却是半点也没沾着。
“几瓶水而已,你要喝便喝吧,我还不至于抠门至此。”
巫炤走近,利落地从冰箱内拿出几包食材和一盒酱料,放到桌上,又回身拿了一个碗。
缙云仍扶着冰箱门,冷气嗖嗖地往外冒,他的额角却淌下一滴汗。
“你晚餐就预备吃这个吗?”
巫炤不答,把大半袋生菜倒入碗中,一颗一颗地往里边放小番茄和树莓,再淋上一圈酱。
“我带了些东西过来烧烤,你要是饿了……”
“不用。”巫炤轻声打断他,“我吃这些就足够了,天气热,没什么食欲。”
原来他也会糊弄自己,缙云不能不诧异。他记忆中的巫炤从没糊弄过任何一顿饭,哪怕是他因为工作而缺席的那些晚餐,巫炤都精心准备了,自己吃一半,再给他留一半。有时猫馋嘴也来分一杯羹,巫炤便把它抱走喂点小鱼干,以免它抢了缙云的。
——好的东西当然得留给你啊,缙云记得巫炤曾这样说。
平心而论,他的确把最好的都留给他了,好样貌好品味好厨艺好脾气……连他留下的分手遗产都是好的。这一切真难忘啊,当然,美好的东西岂是那么容易忘的。
“……我就在外边,你饿了的话随时来。”
缙云说完,轻轻关上冰箱门出去了。
***
日落后天气仍是燥热,缙云又在烧烤架前忙活了半天,汗水止不住地往下淌。一顿饭的工夫,后背就湿透,上衣脱下来都能拧出水。
他们上回来是深秋时节,温度宜人许多,坐在烤架前边吃边聊,还真有几分围炉夜话的氛围。可那时游客也多,接个吻都得避人耳目,不比现在整个营区就只有他们两人来的清静……或许太过清静了些。这一方小小天地,一下子挤进来两个世界上最熟悉的陌生人,寒暄是错,热络也是错,沉默似乎成了唯一合理的选择。
缙云正发着呆,小屋的灯霎时熄了。巫炤拎了瓶水从里头走出来,走到他身边,把水瓶搁在板凳上,转身朝停车场走。看巫炤走出好几米远,缙云那神游天外的灵魂才终于附了体。
“你去哪里?”
“去附近的山坡上拍星空。”
“我陪你。”缙云拿了水,起身快步跟上,抢在巫炤前头去开自己的车门,顺手将副驾驶座上的一些杂物丢到后边。
“开我的车,上坡容易些。”
巫炤没有拒绝,弯腰躬身,一声不吭地坐进车内,迅速把椅背调整到一个舒适的位置,再拧开冷气,仿佛一种肌肉记忆。
“需要导航吗?”
“不用,出了营地往右开,第三个岔路口上坡就到了。”
缙云应了声“好”,发动车子,一脚油门踩了下去。
此时天已然黑尽了,车前灯照不到的地方皆是茫茫一片,远处的山只剩模糊轮廓,荒漠从道路两旁一直延伸到山脚,浩瀚如海。
更为浩瀚的是头顶闪烁的星空。到达坡顶的观景台,巫炤便开始寻找合适的机位,他眼力一向很好,对于美景的捕捉更是仿佛有与生俱来的天赋。即便是同时同地拍出的照片,他的总是比别的更抓人眼球。
缙云不爱拍照,却乐于奉陪,停好车,找一块平整的石头坐下耐心等。城市里光污染重,看不到这样密集的星群,他仰头望去,不知不觉也有点入神了,都未注意到巫炤何时在他旁边悄然落座。
“从前不晓得你喜欢看星空。”
“…………”缙云扭头看向巫炤,眼睛里似有星光闪烁。
“不觉得很有趣吗?这些星体远在几千几万光年之外,能被我们观测到的光都是延迟的,本体说不定早就已经坍缩了,不复存在。换句话说,我们此刻所看到的不过是一种残像,终究还是会消失的。”
缙云默然,他不懂巫炤为何要把眼前美好的景致描述得如此伤感,甚至于悲壮。但至少他能与自己说两句话,哪怕不知所云,也好过相对无言。
“上回来没拍成,这回你可以尽情拍,拍多久都行。”
“是啊。有些遗憾,错过了还有机会可以弥补,有些却不能。”
巫炤自顾自地调整着相机镜头,本以为气氛又将陷入沉默,他却淡淡开了口。
“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缙云早料到这是个躲不过去的话题,不如说他有些庆幸是巫炤先问起,遂深吸一口气,如实将一切和盘托出,包括家里的鱼死了,他把鱼缸送去给嫘祖的事情。
“所以,假如不是嫘祖透露我的行踪,你便不会主动来找我对吗?”巫炤听完,幽幽地问了一句。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你。”缙云坦诚。
“那你有试过给我打个电话或者发条信息吗?”
“………我以为你不想再被我打扰。”
“那你最后为什么还是来了?”
巫炤的目光仍是柔和的,不带一丝逼迫,反倒使缙云更不敢同他对视了。
“因为昨晚我梦到你……在海里溺水……”
“你怕我淹死在死亡谷么?”似乎是被这句话娱乐了,巫炤扯着嘴角笑了一下,“这里的年降雨量加起来,恐怕都积不起一个小水坑吧。”
缙云豁然抬起头,抿着嘴唇,欲言又止。巫炤能读懂他的眼神,他在害怕会永远失去自己,而梦境不过是夸大了恐惧。
“缙云,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我很怀念在蓝洞出事后,我们在医院度过的那一天。我看着你躺在病床上,确认你已经脱离危险,没有什么会再伤害到你……但我心里明白,那只是暂时的,等你好了,又会回到那片危险的海洋中去。我无法绑住你不让你去,也无法说服自己不为你悬心,我唯一能做的,是在你因为争吵和冷战彻底厌烦我之前,对你放手。”
“我从来没有厌烦过你,巫炤……”
“或许吧,但只要这个矛盾继续存在下去,迟早会有那么一天的。我不愿有那么一天,不愿看我们走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所以……你选择了快刀斩乱麻……”
巫炤没有立即应答,放下相机,伸手拍了拍缙云的后背。
“缙云,我很爱你,直到此时此刻我依然爱你。对我而言,这种感情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但在你的人生里,我并不是最重要的,也不是无法替代的。”
“你是。”缙云脱口而出。
“那我们分开的这些日子,你不也一个人过得很好吗?”巫炤冷冷地反问。
缙云一时语塞,如果巫炤所谓“过得好”是指他还能吃还能睡还能呼吸,那么他的确是。但除此之外呢?在他企图用亡命工作填满生活的时候,有过半点活着的实感吗?在他挣扎着入梦又孤独醒来的每一个早晨,胸口重得像压着千斤巨石,连喝一口水都会梗住喉咙。
缙云的身体侧转了一点角度,手刚好碰到巫炤的手。肌肤的触碰引爆了压抑在心底良久的情绪,他不管不顾地抬起脸凑上去,吻住那两片薄薄的、令他在梦中肖想的嘴唇。巫炤没有推开他,也没有拥抱他,只是维持着一个克制的姿势,再垂下手臂,安慰似的将自己冰凉的手覆上他的。
“可以了,缙云……”
嘴唇分开的瞬间,缙云听到巫炤如此说。他睁开眼凝视他,渴望从他的瞳孔中找到一点留恋刚才那个吻的证据,可巫炤迅速拉远距离,拿着相机起身往别处拍照去了,留下缙云呆坐原地。
星空依旧很亮,但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漆黑一片的深海,快要窒息。
***
回到营地已接近午夜时分,两人一前一后去小屋的浴室冲了凉,准备回各自的房车与帐篷内休息。
缙云问起巫炤明日的安排,他回答说既然拍完了星空,明天一早就打算开车回去了,没吃完喝完的东西会留在冰箱里,如果缙云需要随便去拿就好。
“还有这个——”巫炤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枚白色海螺。
“走的时候从鱼缸里拿的,本想做个纪念,不过你既然都把鱼缸送给嫘祖了,便一并给她吧。”
缙云盯着海螺,双眼开始失焦。那是他送给巫炤的第一件礼物,某次在浅海浮潜的时候带回来的,清理鱼缸时没见着,还以为早被巫炤扔掉了。
“本就是送给你的,不用还给我……”缙云的声音有点颤抖,巫炤也听出来了,走到跟前,又一次拍了拍他的后背。
而缙云直接伸出双臂抱住了他。
“别这样……”
巫炤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全被一个吻封在嘴里。不知是为了在对方身上留下抑或索取些什么,缙云的吻近乎野蛮,并且很快就不满足于唇齿的碰触,开始用舌尖去舔巫炤的舌根。起初巫炤还能淡定迎合,渐渐地自己的呼吸也有些乱了,双手环在缙云的后腰上,耐心回应他的缠吻。这样不知过了几分钟,他们的嘴唇终于分开,而缙云似乎为这个吻耗光了所有力气,身体前倾,下巴抵在巫炤肩上,借此把身体的重心都交给了他。
巫炤不忍心把他推开,实则也不怎么想推开。两人就这么站着紧紧相拥,都在等对方体力不支先放手,然而谁也没有放手。缙云那豁出一切的眼神在提醒巫炤,这个夜晚,他们不会仅仅是拥抱就能各自安睡的。
两人最终纠缠着上了房车。之所以没选帐篷,并非羞耻心作祟,只是洁癖如巫炤,实在无法忍受用皮肤去接触沾有沙土的睡袋。房车的床单是他自己铺的,缎光真丝,躺上去能像鱼一般从床尾滑到枕头上,不起一丝静电。
缙云躺在枕头上,先是触感同样光滑的被子落在身上,随后巫炤也钻进被窝,光裸的胸腹与他严丝合缝贴在一起。如同两条裸露着的通电电线,一接触便火花四溢。
巫炤身上的味道一如从前,是沐浴过后干净的皂香,令缙云又想吻他了。仰头的瞬间巫炤的吻就落下来,不是在山坡上那种克制的吻,也不是在营地充斥着怜悯的吻,只是一个对于恋人渴求的吻。缙云现在正需要这种烈酒般纯粹的欲望,麻痹大脑,好让他短暂忘记许多事。
缙云摊开双臂置于枕头上,做出一副“你可以放马过来”的架势,把巫炤逗笑了。
“你这样会让我想起我们第一次做的时候。”
“……你还记得。”
“当然,我永远都不会忘。”巫炤说着,用鼻尖挨了一下缙云的鼻尖,然后继续吻他。
由脸颊到胸口,巫炤吻过的每一下都是那么温柔,明明是早已熟悉的身体,却仿佛初次探索一般缓慢且磨人。吻到腹部的时候,缙云有些受不住了,腰向上抬,用膝盖内侧去蹭对方的肩。巫炤却刻意无视他胯下最亟需关照的部分,转而往上去舔他的乳头。
简直要命。缙云立即咬紧牙根避免自己叫出声,往常都是接近最后关头才会哼几下,而此刻巫炤甚至还没进入他的身体,这太丢人了。缙云觉得自己一定是想他想到快疯了才会如此。
显然巫炤执意挑战他的忍耐值,舔完一侧,又慢条斯理地去舔另一侧。逼得缙云开始张嘴呼吸,用已经硬得不行的下身来回摩擦着巫炤的小腹,他甚至怀疑,仅仅是维持这个姿势一阵就能让自己高潮。
就在他准备向欲望缴械投降的前一刻,巫炤的嘴唇终于放过那两颗凸起的小球,一下子含住他完全勃起的阴茎。吮吸前端的同时,舌头细细舔舐沟槽处,唾液与体液混合着,一直流到缙云的腿根。
被口腔黏膜包覆的感觉太好,柔软湿热,缙云没撑多久便射出来。巫炤纹丝不动含着他,用嘴巴接纳了一切,再不动声色地吞下去。这并非巫炤第一次这样做,然而不知为何,看到他喉结动的那一下,缙云莫名有想要落泪的冲动。
“……很恶心吧?为什么不吐出来?”
“是你的我怎么会觉得恶心。”巫炤说着,俯下来吻他的眼睛、鼻梁还有唇沟。
两人的舌头缠在一起。缙云从巫炤口中尝到一点还未消失的、属于自己的味道,刚才高潮过的身体又开始蠢蠢欲动。他抬起手臂环住对方的脖子,整个人往左侧翻,让巫炤躺在枕头上,而他自己则两腿弯曲,挺身跨坐在他的大腿上。
这让巫炤注视的眼神变得十分玩味,缙云对于体位姿势向来都不怎么在意,往往巫炤想怎样他便努力配合。如此主动,反倒令他感觉不习惯了。
“缙云,你不会是想直接坐上去吧?”
“你不喜欢?”
巫炤轻轻摇头,“容易受伤……你带润滑剂来了吗?”
缙云脑子一嗡,出门前行李都收拾得仓促,哪里想得起带这种东西。巫炤好似早有预料,示意缙云躺好,然后自己下床走到行李架边,从包里翻出一瓶橄榄油。
“虽然无法完全替代润滑剂,但总算能用,将就一下。”巫炤倒了一点在掌心,食指在上面蘸了一圈,再回到床上。
缙云背靠枕头坐着,两腿尽可能叉开,耻毛和股沟都暴露无遗。相处多年,他已不介意在恋人面前袒露自己的一切,但每次与巫炤蕴藏着火焰的目光对视,仍旧会让他情不自禁刷红了脸。
“要是觉得难受就告诉我,我们随时可以停下来。”
巫炤说了他们第一次做的时候曾经说过的话,接着食指一截一截地钻入缙云体内。数月无人问津的后穴突然被扩张,不适感直冲脑门,几乎要掀翻颅腔。缙云竭尽全力忍耐,不让眉头皱起,小腿肌肉因此而完全绷紧,差点抽筋。直到巫炤涂抹更多橄榄油,体验才有所好转,逐渐能容纳第二根手指。
然而这还不够。缙云渴望巫炤双手按住他的腿,把他压倒,长驱直入,仿佛只有这样他们之间的联结才算完整了。可当巫炤切实顶在他的穴口处时,他却忽然开始迷惑,眼睛呈现出一派迷离的水色。
“弄疼你了么?”
“……没有。”
“那是怎么了?”巫炤的右手揉了揉缙云的头发。
“只是感觉很久没有……跟你这样亲密了……”
“其实我一直以为你不太喜欢做这些,你很少有看上去享受的时候。”
“你知道我不擅表达。”
“我明白。”巫炤的手从头发轻抚到脸颊,“但有很多事,你不说出口,时间一长我就不那么确信了。”
“那现在重新来过,会太晚吗?”缙云仰头看他,怔怔地问。
“我们一定要在床上讨论这个吗?”巫炤笑着反问,拨开缙云的刘海,低头吻了吻他的前额。
“我答应你,至少明天你醒来的时候,我还在你身边。”
缙云知道自己已不能再奢求更多,闭上眼,无奈点了点头。
巫炤随即推送进去,短兵相接,疼痛从两人接触的一点开始深入、蔓延,但并非无法忍受。缙云调整着呼吸,感觉缓过来一些,便把两条腿挂在巫炤肩上,折起身体,以便他能进到更深的地方。直至完全没入,巫炤才晃着腰开始抽动,幅度不大,且维持着一个相对缓慢的节奏,好让缙云适应。
快感如涨潮般涌现,从后穴到腹部再到胸膛,随着汗液流出一浪高过一浪。焦灼的情欲像一件潜水服将缙云从头到脚紧紧包裹,而巫炤仿佛是从深海浮出水面的海妖,引诱他往更深处下潜。缙云的呼吸渐渐凌乱,手也慌忙地乱抓一气,最后抠紧巫炤大腿外侧的皮肤。照这个力道,待会儿大概会留下指印吧?他已管不了那么多了。
抽插的速度由此加快了一些,每一次撞击都让缙云的臀肉随之一颤,并产生类似于被静电打到的声响。巫炤的那根在体内越钻越深,前端翘起一点弧度,不偏不倚撞在一个微妙的点上,每撞一下腰腹就被激起一股酸软感觉,令人欲罢不能。
或许是觉得给予的刺激还不够多,巫炤吻了缙云的耳垂,而后绵绵密密地,一路吻到他脖子左侧一根突出的血管,伸出舌尖舔舐起来。他的舌头跟他的阴茎都是那么温热,全身两处敏感点被它们照拂着,缙云根本承受不住,从喉咙深处碾出低哑的呻吟,真恨不得自己耳朵立刻聋了,或是嗓子忽然哑掉。
然而他的身体仍旧热忱回应着巫炤慷慨的给予。后穴反复吞吐着那根几乎要把它贯穿的东西,食髓知味般永不餍足。至于他自己胯下又一次挺立起来的部位,则由于迟迟得不到释放而开始生疼,前端渗出的液体弄得他和巫炤相贴的部分都湿答答的。他可不确定做完后还有没有精力重新去洗个澡。
接近高潮时,巫炤终于又吻回了缙云的嘴巴,连同他羞耻的叫声一起闷在嘴里。嘴唇相触的瞬间缙云就条件反射闭上了眼睛,整个上身都颤动着,仿佛要缩回看不见的壳中。腿早就软得脱力,从巫炤肩上滑下来,往两边撇开。小穴越来越疯狂地绞紧,牵动肛口一阵阵地抽痛,痛过后酥酥麻麻的快感又迅速占领高地,如过山车般忽上忽下。
那一刻缙云终于明白了,巫炤于他而言既是毒也是药,能在上一秒把他丢入痛苦的深渊,又能在下一刻把他抛上极乐的云端。他还没有学会如何戒掉他,或许这辈子都不可能。
快感的巅峰很快到来。缙云释放后,巫炤也紧接着在他体内射出来,伏在他耳边喘了几口气,才缓缓地离开他的身体。
“起来清洗一下再睡。”巫炤轻拍了两下缙云的脸说,而后者只是眨眼,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无奈之下,巫炤只好拿来毛巾,擦掉自己身上的精液,再帮缙云清理干净。耐心做完这一切,他并未立即躺倒,而是在床沿坐下。
“你不睡吗?”缙云疲倦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我不困,你先睡吧。”
缙云强撑着不让自己合眼,右手从被窝底下伸出来,覆在巫炤手上。
“我答应过你,会陪你到天亮,不会趁你睡着的时候走的。”巫炤以绝非戏言的口吻说着,缙云却仍不肯把手收回。
两人僵持了一小会儿,巫炤终是一声叹息,掀开被子一角钻了进去。缙云很自然地贴近,往他身上搭了条手臂,巫炤侧过身,一条腿伸到缙云的腿中间,任由他夹着。
“现在能好好睡了?”
缙云“嗯”了一声,视线越过巫炤的侧脸,瞥见被搁在床头柜上的白色海螺。于黑暗中透出幽微的光亮,犹如来自深海的一束探照灯。
——等回去以后再买两条新的鱼来养吧。
缙云想着,沉沉闭上了双眼。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