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片K/睦月|虫之间

(1) 上城睦月睡得很浅。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常常有巨大的不安,伴随着不安会长出针尖,细如毫毛的针尖,那针尖从外到里刺进了人。如果这时候有灯,就能看清他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盯着天花板的,将死一般的模样。 天花板上有蛛网——那倒也不是真的蛛网,是剥落了的墙皮和夜色的影子织出了他们。睦月把目光的焦点落在那上面,却像蚊虫撞上去。 阴影是不会动的,但是花纹交织出一种剥落的趋势,美丽的女子碎掉的画皮一样剥落一一但是没有,要是有的话,那便还是在做梦。 他从梦中惊醒,伴随着不安。 金居躺在他身边,略微瞥一眼的话,就会叫人怀疑那个裹在白布里的男人是不是死了。 但是undead是不会死的。 因此,逃离是必需的。睦月做了噩梦,而只要金居还在身边,他就觉得噩梦还没有结束,他不得不逃离这个装了噩梦的笼子,不然或许会疯,会尖叫出声。 针尖刺着皮肤,毫针刺着皮肤,他会被戳烂的,从里到外,噗哧一声——像锹形虫金色的,尖锐的上颚,血肉从那两侧膨胀炸裂,像毛躁的花朵。 睦月爬了起来,然后吱呀的声音响起两次,再然后……谢天谢地,它停下来了。 “厕所里有镇静剂,在左边的第二个小柜子里。”金居静静地说。 “啊——谢谢。” 睦月礼貌地回答了。 不过,就算不是因此,他也想去那里,他迫切需要一个狭小的空间。 (0) 我看到金居先生的嘴里塞满了五彩斑斓的小翅膀,青绿的,金黄的,粉色的,赤红的,斑点的。 然后我就觉得,不是他吃掉了蝴蝶,是蝴蝶们的梦境把他给吞噬了。 呀啦啦,色彩斑斓、色彩斑斓。 (2) 时钟指向了凌晨三点。这是一个最尴尬的时间。这时候,大部分人都已经睡了,活人都已入眠,因此是不属于任何人的时间——说这时间本身 就存在在梦里也不为过。 男孩子穿着白色的衫子,轻飘飘的衣料在灯光晃眼的刹那,把他衬的像个幽灵。 其实睦月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常常来这里。 金居的公寓里。一个沉淀了最多的恐惧的地方,就像用完的浴缸的塞孔里的头发一样多。 大概是因为对方玩笑式的约定,但他却因此无法走出。 他胡思乱想着,决定先给自己注射了一剂镇静。 影影绰绰。 窗外影影绰绰。 少年缓缓地坐到了地上,等呼吸平复,他的视线与洁白光亮的浴缸齐平,他感觉自己似乎看到了虫子。 (3) 洗澡的时间总是那么不愉快。 被压在水里,不管怎么挣扎也没有回应,鼓膜里血流轰鸣,胸膛里的肺和心脏要被压碎,这样的经历总是让人不愉快的。 等到被拽着领子拎起来的时候,睦月往往觉得自己死过了一次,然后又会有那么一秒为还活着惊慌,为下一秒的相同的折磨惊慌。 “人能闭气多久?” “……一分钟。” “那一分钟有多长?” 青年曾经慢悠悠地这样问,笑得很美丽。 书上说,一分钟是60秒。 但是被按在水里渡过的一分钟似乎远远不止60秒,睦月发现了这件事。 水会延长时间,延长得就像是水流本身一样黏腻……漫长得叫人不快,或者说、痛恨。 快结束了吧,快结束了吧。 他看到头顶粼粼波光。自己的发梢在眼前飘散开来,如水荇交横。他看不清金居的脸,潮涨声 也盖去了他的声音。 啊、自己一定将要死了。然后就像这样,凝在水中,成为一方标本。 标本、死。 这是失去意识的临界点,最后回荡在少年脑子里的词。 (4) 原始的欲望往往在死亡面前瑟瑟发抖。 他看见金居的藏品时,没有露出一点儿意外的神 色。对方收集了许多的标本。有蝴蝶,蜘蛛,大大小小的扣子一样的甲虫,漂亮的被掏空了内脏的孔雀。 孔雀摆在门口,其他标本钉在画框里,也有凝固在树脂块里的,还有只漂亮的大玻璃瓶子——那很像果子铺里装糖球的瓶一一里面都是碎掉了的,如同尘埃一样叠着的翅膀。 少年观赏着这个收藏室,纤细的脊背在青年的手掌下颤抖。细细密密地颤。像是制作标本时蜘蛛颤抖的足尖。 精于把针尖钉进随便什么生物的胸膛的青年笑了。 睦月的颤抖出自恐惧,实际上又出自美丽,出自于对美的敬畏心……只是他太过不善表达了。 可是又有什么比最青涩原始的反应更叫人怜爱的? 且不止如此,那瑟瑟发抖,更是因为从踏入这房间的刹那,他便有了一种自己也是它们的一员的感觉。 自己也是金居先生的藏品之一,从被迫投入对方的怀抱起便是,不论生死。 睦月黑色的眼晴捕捉到了好几只空瓶子,他在想那是不是他的归宿。 是的,他颤抖,因为被指明了道路与命,那道路安宁甘甜得如同一个梦境。谁不想死,谁不想溺死在一个安宁甘甜的梦里,那才是最原始的欲望。这一点,人类和虫子同样清楚。 他是不安的虫豸,是注定无法飞出的虫豸,所以金居从来不会拉他。 坠落吧。 对方只会笑着,叫人安心地、这么说道。 而他自己也是标本。 少年看了看旁边的青年,满意地发现他比自己更像标本。或许正是因此,睦月才对这满室藏品没有意外——它们与他相比太过廉价。 很好,岂止是很好。 夕暮柔和的光浸满了房间,升起黏腻的室息感,生育一块琥珀,裹着胞衣。 他终于再一次见到了灯光,金居的声音趺跌撞撞过积水的耳道,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睦月真是了不起呐,会因此有反应。” “对……咳,对不起……” 对方的话叫他羞耻,湿透了的衣服什么也遮挡不住。 冼澡时间的末尾,金居每一次都会感到很有趣似的观察这一点,这或许是从头至尾的折磨中唯一让他高兴的了。 其实这么笑着的青年也知道,这并非什么难懂的事情,最原始的欲望瑟瑟发抖:像虫,最原始的欲望破茧而出,在赤裸的死亡面前。因此他才往往在折磨这个孩子时露出怜爰的表情,将那好像要断掉了的脖子再往下按了一点。 隐秘的兴奋也常常与耻辱并存。 (5) 淅淅索索,淅淅索索。 我听到了虫的声音。 那是:春虫,夏虫,将死的秋日之虫,虚幻的冬日之虫。 我听到了虫子震翅的声音。 (6) 上城睦月睁开眼,他看到了白炽灯,白炽灯的周围环绕着虫,墙角也有虫……仔细去看的话,墙壁上也密密匝匝地停了不少,然后他听见击着窗户的小小的声音,那是趋光的蛾子吧。 他低头,看到一只小小的长颈鹿锯锹在咬自己的手指。 “虫子,到底是什么?” 那是金居的声音。 “睦月觉得,这些虫子是哪里来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金居站在了厕所的门口。 纤细的幽灵一样的青年看着蹲在地上的孩子,视线扫过针,,最后只是笑着这么问他。 “哪里来的?” 睦月想了想,回答:是从标本室来的。 他觉得有些虫子,是那么的眼熟。 “哦。这可真是个有意思的答案。”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所以睦月觉得,他们会好像蛰伏在地下的冬虫,在每晚最虚幻的时间轰鸣着潮水一样涌出来。” 睦月想反驳他。才没有那么多。可是他注意到金居使用了一个陈述句。于是他眨了眨眼,再睁开。 甚至都不用睁开,他就听到淅淅索索,淅淅索索的声音,交叠起伏,像春天的海,一波波涌起来的潮,从远至近,从脊背到耳畔。 对面的墙壁上,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几只红宝石一样的小蜘蛛,翠色的螳螂沿着毛巾的支架缓慢爬行,嫩绿色的,眼睛似某种金属球一样,翅膀薄薄的漂亮的小虫子三三两两,不知不觉间爬满了毛巾——睦月突然想起来某个时刻,金居曾一脸 羡艳地看着它们说,朝生梦死。 明天,他会将这些东西全都扔掉。可是不知怎么的,此刻他却没有觉得厌恶。睦月想象了一下隔壁的标本室,现在会是副什么样子——可以的话,他有点想见证虫们一齐瑟瑟发抖着活过来的样子。 “他们是从标本里来的。” “是的,金居先生。” 他依然在看着那些虫。 “那么睦月觉得,我是从哪里来的?” “什么?” 他终于转过头来。 他看到金居的嘴里塞满了五彩斑斓的小翅膀,青绿的,金黄的,粉色的,赤红的,斑点的。 不是他吃掉了蝴蝶,是蝴蝶们的梦境把他们给吞噬了。 呀啦啦,色彩斑斓、色彩斑斓。 淅淅索索。 蝴蝶越爬越多,他们聚集到金居身边理所当然,不过是本能。而仿佛被当作了活的支架或者巢穴的青年也只是漫不经心的笑着,纵容着这些虫。 睦月看着他,有些呆愣地看着,直到两根手指打开了他的嘴。而他从来都无法抵抗。 “睦月呢?” 那是金居的手指,他一边让更多的蝴蝶钻进自己的嘴里,自己的胃里,一边笑眯眯地,缓缓地撬开了睦月的嘴。 修长纤细的手指滑进喉咙里,刚刚没过肉的指甲缓缓的搔刮着软肉,然后接着下滑……更深的、更深的。 细细密密的触感,像虫。 像虫顺着喉咙爬。 “睦月呢?”青年自问自答,但是那又好像不是同一个问题。 “睦月这样柔软的人,哪怕是喝水都会觉得像虫子爬过喉咙吧。” 他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也是自然,那声音穿过了层层叠叠的蝴蝶的翅膀。 “睦月是一个很敏感的人,敏感到敏感本身都能化作钢针的人。哎呀,真是麻烦的孩子呢。” “就算这世界上有一千条能直接饮用的河流,有一千万人能直接喝下里面的水并且夸赞甘甜,全部取来最源头的水给你饮用的话,你也只还是感觉到水里那些不可见的虫子从喉咙间爬过吧。” “你就是那样的人。太敏感了、明明是无处不在,司空见惯,理所当然的事情,睦月却会产生类似于厌恶或者不适的感觉,太敏感了,这很悲哀。” 金居冷淡地说着,他的手指碰到了更软的地方。睦月生理性地干呕试图将异物排出,但是青年只是更不留情的刺进去,刺到更深,更柔软的地方——如果可以,对方是想将自己剥开,或者直直地戳进内脏里吧,已经难以抑制地哭出来的睦月这样想。 若是他,定能轻易地剥开自己的壳,取出里面的内脏。 也并非是多么离谱的幻想,他已经见过无数只金居所作的标本了……据此填补出制作的细节,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而且很快地,他的预感就被应验了。 一只锹形虫沿着金居的手指爬了过来,那是一只反着金色光泽的漂亮的长颈鹿锯锹。它毫无阻拦、毫无障碍地爬进了他嘴里。 它是要吃掉我的脏器吗? 脏器会被咬破,接着说不定能吐出山茶花一样的残渣来。 (7) 他没有来得及吐出花朵,他从今夜的第二个噩梦中醒了过来。 他低头看到的,是厕所间的地砖,还有手上一支盛满了透明液体的针筒。 睦月抬起头来,面前的墙,还是那堵泛了点月白的瓷砖墙,不锈钢的浴室架,洁白的毛巾。 呜呼。 睦月叹气,然后抬起针,抬起针的时候,他看到了手边一只漂亮的,反着金色光泽的长颈鹿锯锹。 (8) 我在厕所遇到了一只昆虫,凌晨三点的时候。 它挥动着细细的爪,那上面有小的倒钩。 厕所的灯是青白色的,角落的它显得有些寂寞。 叫一些孤独的共情出现之前,甲虫的碎裂声率先钻进了脑子里。 接着有人推门进来了,他没有注意到尴尬的我。 我发现他穿着的衣服颜色无限趋近于没有,是月光都能透过去的白色。 这个趋近没有的人轻轻捻起甲虫的碎片,扔出了窗外。 然后就没有了、结束了。 我追进了卧室,看到一千万只蝴蝶 从被子鼓起的人形包袱里涌出,淅淅索索,如风,如潮水…… 如春日之海。 这一切发生的比幽灵的瞌睡还要快,我甚至来不及为其安排个结局。若这依照了某一种鼓点,那必然是我断了弦的脑子。 我抬起头,青白色的灯罩里一层浮尸。 若这不是梦……我伸出舌头,然后吃到了蝴蝶的触须和嘴巴。 (9) 解离型人格? 不,不是。 昆虫少年?复眼的世界?金色、狼蛛丝、扑克牌、音轨、镭射月亮、几丁质、放射性元素。 全部都是,哪里都是……我的世界。 一片色彩斑斓。 啊,虫卵。 最后,我看到了虫卵。锹形虫产下的月光的卵,我抱着卵,流下了残酷又皎洁的如同月亮一样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