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地

(1) 山吹同学于昨日上午10:45死于家中,请同学们多多悼念,有条件者可前往她的桌前为她献花一朵。

毕业典礼当天布告栏上发表了这则公告,人头攒动,白纸黑字模糊不清。

築井时枝路过围成一团的凑热闹的人,盯着自己的鞋尖走路,躲着别人的皮鞋和影子,感觉到这里的地板光洁,粘稠,布满某种恶意,这不是什么好事。她便加快脚步走了。

甲壳状的人头并未四散开,只是她听到身后有谁为这张也许还残留着打印机温度的A4纸哭了。

(2)

築井时枝回到班级,老师通知毕业典礼将在下午两点举行,届时大家会举办欢送会,唱校歌,还要拍大合照。

她并不与人为善,她没有朋友,甚至不知道合照里该站到什么位置上去。

时枝坐在座位上想起来那则公告,她没地方去买花,也没处摘花,春樱一簇簇的全部拥在窗外,太远了,连落花也不肯赐一朵。

这时候窗外飞过一只鸟,她与它对视片刻,轻而易举发觉了它的羸瘦、疲惫,一颗碎石子从下方飞来,没有戏剧化地打碎窗户,而是打中了鸟的羽毛,它哀叫一声跌了下去。

一个秘密被种在了班级的窗台,她木木的想到,如果山吹在这里,恐怕会跑下去救它。

(3)

只是一位毕业生出意外死了,影响不到什么人,更不能影响任何事,学校能为她贴一则讣告已是仁至义尽。

毕业典礼如期举行,时枝站在人群里诵唱送别的歌,校服西装是黑色,今天在这个四方的礼堂里所有人穿着黑色衣服唱着同一首歌,就像在为谁哀悼。

她融不进任何一种氛围,决心逃出此地,她有能力去任何地方,漂流到哪儿去就可以成为什么人,在那一小段乱码的时间中做自己,或者彻底不做自己。

除了离开这里。

学校有一种死物的骄傲,学校是宇宙里独立出的一块圈养地,连大家的愚蠢也是一种静止。

大合照的时候築井时枝借着上厕所的理由溜走了。

她本就是可有可无的透明人,在唱歌时终于想到了这个,那张黑压压的照片上不会有她的位置的,也不会有人假惺惺的叫她留下。

(4)

逃离了欢声笑语的时枝前去那个布告栏,那张纸贴在正中间,乞求她认出谁。

刚巧没剪指甲,时枝成功把那张纸平整地撕下来,或许牵连到一点胶水印,她把它收进了口袋。

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讲过话,今天没有任何人对她打招呼,她的舌头松动了一下,又安置了,只是一张纸而已,时枝想不到要说什么。

之前也是,当时她们还在狭窄昏暗的破教室里搞社团活动。山吹对她说了各式各样的话。

到最后山吹说我好像看到我自己变成了幽灵,朋友们在往我的桌子上摆花。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我是实体的,幸亏我没有在昨晚死去。

那时候山吹的眼睛像一根针,尖细的瞳孔缝住了时枝的嘴巴。时枝不知道说什么,用不算回应的回答弥补空缺,她说:是这样啊。

(5)

我走下教学楼的时候,今天的事已经结束了,人群从礼堂涌出来,拥挤着推搡着铺满时枝周围的空间。

有谁撞了我一下,一块清脆的响声黏在脚底,听起来像撕开包装袋的声音。

我把目光垂向地面,被遮挡住头部也足以认出,那是一只死鸟,似乎是我早上看到的那只,又不太像,也许看看它的眼睛就能知道了。

我移开脚步,碎掉的头骨黏在我的鞋底,抖了抖才下去。

见死不救也好,蓄意谋杀也好,都不是大事。

可能此时此刻时我才犯了最最重的罪,我毁坏了一场凶杀案里人人都最关心的尸体。

它的眼珠被扭曲了,直直向上望着我,于是我想不到要如何葬它,想不到如何哀悼。

倘是离开此地,它必定会被同学们踩成肉泥,到时候就分不清眼睛和骨头了。

于是我蹲了下去,把那一小块地方据为己有,有人被我挡得不得不停下绕过去,低声咒骂起来。

鸟的眼睛毫无光泽,甚至不比鱼目,人群都催促着我走,我想我没空为它立个坟。

那张写着死讯的纸还贴着我的胸口。

我站起身来向前走,鸟的脑浆透过我的鞋底在地上印下一个又一个的水渍,我只感觉看到一面反光镜。

我再次转头去看,看到了大声诘责自己为何不同情一个死物的女孩,双目阴沉,像无波的水面。

山吹讲话时习惯正视别人的眼睛。

鸟的目光游来,鸟的舌头好像蛛网,让我想到从前的一个会说话的鸟的寓言故事,结尾我忘记了。

透过丝状的瞳孔,我看到了那个奇点,正驶向另一个漂流地。

啊啊,死在昨晚的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