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沿虚线处剪开

(1)

铃木遥希从大学宿舍搬到了市中心的出租屋,过程且不论,结果十分成功。

但找房子固然是难事,整理物品再请搬家公司更麻烦,回过神来屋里全是纸箱,要把里面装着的取出来,把箱子展成一张厚纸板再送往回收站。

她躺在地板上,不太想动,垂危的灯光扑下来,更多的被箱子的阴影遮挡住。

于是她没来由想到婴儿床和骨灰盒,全都四四方方,人只是由一个又一个的箱装物组成的。然后她起身,着手整理,把纸壳中的全都倾倒出去进行归类。

她今年二十一岁,正式离开家已经三年了,临近就业期,即将把自己誊写到四四方方的简历上递交出去,未来快到令人惶恐,大城市在二倍速播放人的一生,大部分人可能四十岁就要在某种意义上死在这里。

哥哥说要来时,遥希正在超市选购打折蔬菜,话筒的那一边,长她五岁的兄长得到她的住址后正揶揄她怎么找得到这么好的地方,她甚至想得出他的脸,那张挤满了笑,拼在一起却没有一处在笑的脸,就这么大脑短路了,只剩机械性地把蔬菜扔进筐子里。

最后说出一些不轻不重的表达同意的词汇,她就这般应允了这桩明显动机不纯的拜访。

两个小时后哥哥出现在门前对她打了个招呼,遥希巴不得把门甩在那张脸上。

像那种突然来拜访的朋友,铃木光一穿着最普通的卫衣和工装裤,发梢有些褪色了,漂过的痕迹露了出来。

他从学生时代就开始染发,到现在发质居然还看得过去,她首先想的是,真是一项奇迹。但抛开这些仔细看,他没什么变化,她几年没见他了,哥哥就是变成什么样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他居然没什么变化,他是仅存于她记忆里的石象,即使面目模糊了,扫来灰尘还是会露出那张雕刻好的面孔。

怎么能够没有呢?

她想,然后回过头去。

她没叫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进玄关,没带上门。他就换鞋跟过来,顺手关门,把手里的袋子放到房间中央的小桌子上,整个过程很微妙,他踏着她的响声,磨出一条自成一体的虚线,或者他们俩之间根本连任何渠道都不存在。

只是铃木光一熟络到就像这间房子的男主人,遥希坐下时没吭声,她就是不爽这点,哥哥离开家时招呼也没打一声,他怎么配装在任何房间里又属于任何房间。

袋子里装着一些现烤的蛋挞,能闻到甜腻腻的乳糖味,和其他的甜品店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把这些推到她面前,问她要不要现在吃。

他说:我挑东西的品味很好啦,而且我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

她说:不吃。不用,你是不是以为我还是高中生啊?

铃木光一歪着头打量了她一会儿。

哦,你都要大学毕业啦,过得好快啊,但你到三十一岁四十一岁也可以吃这些啊。

她看了看那个袋子,过了一会儿,目光又游回他的脸上:“重点不是这些,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只是过来喝下午茶的那你现在可以出门走了。”

“别这样嘛,小希,你高中的时候对我态度也没这么差吧?”他从袋子里取出一个纸盒子,开始撕上面的胶带纸。

“因为之前我们的关系是最普通的那种兄妹。”

铃木光一从盒子里撕出一个小的水果蛋糕,摆到她面前,“现在呢?”

“我觉得你脑子有问题。”叉子被递到她手上,她拿住,没动。

“这个我是不否认,不过被亲妹妹这么说很伤心耶!”他说:“不要生气啦,先吃一口吧。”

她举起叉子,“别说场面话了,你会在意我的看法?”

叉子很重地落了下去,遥希握它的姿势简直像要往人身上捅刀子一样,蛋糕被捣毁,切碎,弄得七零八落,水果粒全部倒在纸壳上。她对着蛋糕尸体,舀了一勺奶油吞进去,糖分在口腔里噼里啪啦一路烧到食道,咽下去感觉是“咚”一声掉到了胃里,铃木光一带来的所有东西从来没法轻易溶于她。

他托着腮,笑着看她的所有行径,唠家常一样的语气问:“小希,你讨厌我吗?还是恨我?”

“……”

“啊!这是默认的意思吧?好过分——”他大叫了一声,尾音拖长,模仿漫才表演里很夸张的音效,也就是说除了引人发笑以外根本没有任何实质上的意义,不过还不如那个,她根本笑不出。

她听到他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两年前你没来参加爸爸的葬礼。”

“就因为这个?”

她吃了一口掉在旁边的草莓,甜的,尝起来很新鲜,铃木遥希也又一次回顾了新鲜的愤怒,咬在舌尖上,巴不得分分钟刺穿他,可惜的是铃木光一刀枪不入。倘若人根本没有痛觉,刺穿他还是切割他都毫无意义,怎么算让他受伤呢。

她说:“对一般人来说这不算小事。”

他露出了难为的神情:“嗯……可是你不是早说过…”

她打断了他,此刻就连分辨这个表情是否出于真心也做不到:“是,哪怕我恨他恨到渴望他死呢?但是不代表我可以对他的死无动于衷啊!你到底又是怎么想的……”

(2)

铃木遥希九岁的时候撞到了父亲外遇。

她飞跑回家告诉哥哥时,对方摆出了一种早就听过一切的神情,她只说看到了爸爸和陌生阿姨在约会,约会这个词她还想了好半天,他就说这样啊,你撞到爸爸出轨了啊。

她对这种未知的、不洁的定义感到恐惧。

于是她迫切询问哥哥:那爸爸还爱我们吗?

铃木光一那时候十四岁,回答她的说辞是:爱吧,毕竟他对我们一直不错,不过爸爸也很爱那个阿姨啦。

遥希思索了整整一周,又去找他,她还记得,那时候他正在房间里按手柄游戏机,界面上的是一款老式赛车游戏。

她问:哥哥,你到底怎么想这件事?

他说:我觉得无所谓。你要恨爸爸的话我是没意见啦,不过我觉得恨爸爸是妈妈要做的事,我不想承受,小希还是小孩子呢,没必要承受这些。

我已经九岁了!

她这么宣布了一句,然后眨了眨眼,一字一句快要拆出来落在什么条款上。

我不恨爸爸,我决定要把爸爸剔除出去。

在他主动离开我们之前,我要先变得不需要他。然后把爱都补到妈妈身上。

(3)

……净是蠢事。

遥希用牙齿切碎蛋糕胚,她用一种摔碎东西的方式吃完了整个蛋糕。

早就发觉愚蠢得无药可救了,只是赌气那样维持下去了。

那时候光一还说,你很聪明嘛,如果小希要这么做那我也想试试诶。

现在看来他根本是不需要任何人。

“不要激动。”

铃木光一抽出纸巾递给她:“我怎么想的嘛…什么都没想啊,我是被叔叔打电话通知了,我问了操办的事需不需要我帮忙,他就开始悼念爸爸了耶,然后我说没什么事的话就先挂了,代我和妈妈和我妹妹问好。就是因为什么都没想,所以连需要我去这个选项也没想过。”

她没有接,他直接越过去替她把嘴巴上的奶油擦掉了。动作很轻,好像捧着她的脸为她涂唇彩那般。她闻到洗发水,男士香水,明目张胆的恶意,一阵寒冷黏稠的吐着丝吹过来。

“你没有给我和妈妈打过电话,亲戚还以为你和我们家断绝关系了。你也没有接过电话。”

“欸,我可没这么说过。因为那段时间我很忙啦,你也懂吧,大学院毕业了要找工作。”

“妈妈很伤心,她一直在哭。我想她应该早就知道了但一直在忍耐着,我在想你来了会不会好一点,可是你一直都没有来。我甚至在想如果是我或者妈妈死掉了,你是不是也不会来。”

“…抱歉,小希,如果你是因为这个生气到现在的话,那么我向你道歉,就算给你下跪也可以哦!对不起,我应该更重视家庭之间的关系的。”

铃木光一当然是口中不吐象牙,他摆出了悲伤的表情,几乎是一眼就能看穿的拙劣,如他窄而锋利的眼神,假惺惺的怜惜锋利到可以中伤她。他不在乎会被戳穿,戳穿也没关系,反正没有坏处,不能带来什么,他也从未惧怕过。

唯有遥希受了莫大的伤害,如果她不是他妹妹那他完全可以那么说。

她几乎是颤抖嘴唇咬出了那句话:“你一直都没有来。就算是妈妈或者我死了,你会不会来也是看心情的,我说得对吗?”

(4)

铃木光一像一把只对了解他的人才会露锋的钝刀子,他如果真的愚蠢恶毒且不自知,她恐怕也不会恨他。

从各种意义上来讲铃木光一都是十分糟糕的那类人,并非用轻佻的眼光看待一切,而是他眼里其实根本没有他人,也没有自己。

世界如一个随时会出意外状况的蜂箱运作着,不无聊的部分又有多少呢。

这种钝刀子割肉的人生里层出不穷的只有死法。

铃木光一对死没兴趣,他也不需要安枕无忧的生活,一切都动机都出于派遣无聊的苦闷罢了。

高中的一段时间他热衷于穿女装去学校,不为了享受目光浴,也不为了表明自己的什么身份,既不古怪,也不伟大,只是为了看人群的反应,出于好奇。

十六岁他穿着裙子去女仆咖啡厅应聘过,说我可以直接上岗,其他店员能做的事我都能做。最后没成,因为硬性条件不合,店里只收女人,于是他顺理成章穿着那身衣服走回家了。

那时候铃木遥希上小学,给他开门时吓了一跳,不过也仅限于那一跳,一路上他收获了多少眼神她不得而知。她不得不了解他,他感兴趣的当然不是事件本身,但问起时永远只能得到一个回答:因为很有意思。

那就来聊一聊吧。

铃木光一说,他吃掉了送给她的礼物,一口一口,他吃食她的耐心和无力,糕点碎屑黏在手指上,她没阻止。

他拿纸巾擦了手,清扫桌面的垃圾。她的目光长且冷,妄图穿透他,她仅仅只看着。

一直看着。直到他消失出她的视野,直到她快忘记的边缘,他又踩着记忆的轮廓原路返回,告诉她相忘是一件很奢侈的事,而她不可能得到。

啊啊、一切都糟透了。她也许爱过他一段时间——仅限于小时候的一小段时光,不过也快忘记了。恨——可能会从现在开始一直延续下去,会从现在持续到他死掉?或者是她死掉?一切都没有如谁所想着进行,她低头往下看,没有路,什么也没有,倒影的那一头谁也没出现,连憎恨也是徒劳的。

他提出缓和一点的方式:“冷静了下来了就可以开始问问题了,小希想听什么我都会如实回答的。”

她没力气了,也懒得质疑。不决绝,不坚定,微小得快要妥协一样,她的嘴里溜出一打疲倦的梦话:“你这到底算什么?”

他笑得好像一档调节类节目的主持人:家庭谈心时间!

她皱着眉,感到厌烦,桌子上的纹路紧盯着她,看上去像一个痰渍。如同认命,或者是要认谁的罪,她问他:“是因为恨爸爸?”

“我没有恨过爸爸。”

“但也没有感到难过。”

“嗯,没有。”

“你完全不在乎妈妈的感受?一点也没有?”

“小希很爱妈妈,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啊,不过关于在不在乎嘛,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很久以前,可能是小学的时候发生过这样的事:我在学校被揍了——虽然老师最后会说成是我们俩打架但确实只是我被揍了,妈妈来学校领我,她在老师的办公室哭喊,大叫,疯了一样质问我是不是变成坏孩子了?

我说,没有呀。她还是会一直问下去,就好像机器人一样只输入了那一道指令。”

“……你为什么…”

“是很有意思吧?不过时间一长我也会厌烦啦,因为变得无聊了。”

铃木遥希没说话,说不出话,咬着嘴唇,一直用牙齿摩擦到血腥味涌上来,溢满口腔,想在口中完成一场杀生,只是目标不明。

她说——不怜悯因为知道那根本不是苦难,总之她说:你根本在说话题无关的事。

“突然想起来了而已。小希,你是想问我爱妈妈还是恨妈妈?

没有,哪个都没有啦,只是我觉得妈妈好可怜,可怜到…也太好笑了。

可怜到我真的会爱她也说不定。”

“别说笑了。你这种人真的懂爱的含义吗。”

“真遗憾,看起来我们都不懂。该不会是什么家族遗传吧?”

“……你真差劲。”她瞪着他:“哥哥,你烂透了。”

“是啊。你早知道了嘛,小希。”

铃木光一大大方方承认,一劳永逸地顺便承接之后的侮辱,他表现得压根不在乎,所以她觉得不公平。

他不为任何人感到抱歉或者痛苦,她觉得不公平。

他压根一丁点也没有改变,她恨透了,她其实嫉妒他到发疯。

(5)

没人说话,漏出来尽显荒唐的沉默,她一连串永无休止地问下去:

“…我们是家人吗,你真的有人类的感情吗,你到底珍视什么,你又会合理地对待谁?你到底爱过谁。”

他愣一下,笑了,抖动着肩膀几乎笑得喘不过气,像真正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他抹了下不存在的眼泪。

“你总是这样!你总是觉得世界上只有爱和恨两种感情,你的世界是不是太简单了?”

我们当然是家人。感情啊,应该算有吧,有空可以问问我朋友们怎么评价。我觉得这里已经很不合常理了,我再不合理一些也没关系吧。

爱嘛,爱?他笑得面目全非,逐字逐句拆分落下,很恶心,铃木遥希感觉胃部不适,翻上来。

他说:“我爱过你呀,小希。”

她给了他一拳,打在脸上。毫不保留,可能她觉得拳头比巴掌更有力,不过铃木光一无论如何也不受伤,他偏过头去,想了一会儿,才说,你现在会使用暴力了,这算是进步吧,想骂我就说嘛,总感觉你像忍了很久脏话的样子。 你。她开口。吸气又呼气。开口。

“你能不能去死?”

不由分说地,她伸出手。

在这间不大的出租屋里,她像一个机器一样抬起手臂,环住他的脖子。

如果放在以前这一定太困难了,可现在,在四下都静悄悄,谁的心也不曾闪烁的房间里,一个成年女人尝试掐住一个成年男人,可能要掐死他。

血和血和血,指甲抠出几条血印,她手背凸起的血管按进相通的动脉里,咯吱咯吱,轮轴运作,在她手掌的纹路底下,他一动不动地跳动着,喉中像发出咝咝的声响。肉眼可见,从那之中挤出清晰的笑容,他睁开眼睛,眼睛的深处还是眼睛,她定定凝望着自己的瞳孔,成年后她留长了头发,和他不同,现在依旧保持着栗色,她加重力道,自己的倒影便很快搅散了。

铃木光一呼吸不上,喉头吞着不存在的涎水,没有一点挣扎,就像他在用自己的手掐住自己。生理泪水顺着他的眼睑滴出来些,积在面部皱起的扭曲弧度里,不动了。

这似乎是她第一次看到洗脸水以外的水珠和他的脸沾边。

他用最大的力气朝着她探去,扳住她的肩膀,直直向后倒去。

它掉了下去。

他躺在地板,像一件被拿空的塑料袋,在被切断呼吸的余韵中笑着咳嗽起来,好像留恋一样,他的呼吸放在她的指尖,劈中了她。他说,这就是你的方法吗?那来吧,只要它是爱的话。

哥哥重新闭上眼,宣布投降,等候发落,她捏紧他,收拢,掐断后路,遥希感觉置身于一个滑稽的玩具箱中。她恶狠狠,只用目光凌迟他,但想不出话,这才是最侮辱也最讽刺的事。她瞪着眼,眼神压在他身上,一呼一吸全在撕咬肺部,背光的脸上剩下的两颗眼球像发生畸变的鱼眼镜,直愣愣,又死气沉沉,跌在他脸上。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恨终归是太轻薄,撕开丑陋的外表皮,黏连起来的肉未能分开,即使她去裁剪也会有一部分他的血肉留在她身上,那才更恶心,恐怕这一辈子,她也没法逃脱他。

只是因为血缘?仅仅是血缘?一定只是因为他是他,这样子而已。

她的嘴唇已经被咬得全是血了,滑腻,黏糊糊得似被谁亲吻过。

恍然之间她好像听到地板上的呻吟,他依旧在用事不关己的态度敲开她,她好像听到他说,怎么流血了呀,你总是这么不小心。

环在铃木光一脖颈上的力度突然减弱,衰退,软趴趴地塌下去,妹妹跪坐着,打蜡的地板发出油脂的光,她不受控地颤抖。好像被掐住的是她,她回过神,拼命大口呼吸起来,从手指开始痉挛,眼睛还是死盯着躺在地板上的铃木光一,渴望把那对灰眼睛钉在肥肉一样的地板上,从后脑穿出去,扎破他的脑腔,折进去几束骨头。

可哥哥抚摸她的恐惧,轻柔地像要含住她,一直笑到嗓子里全是破破烂烂的空气,他毫不留情地,直白地,又用一轮刀尖对准她。他问:“只是这样?”

妹妹像是死了那样,她既没有匍匐到他身上,也没有继续试图掐死他,他的话语里在旁人耳中满是怜悯和垂爱,她听到的只剩下直白的恶心。不同的是,这可能是这场交谈中哥哥唯一说过的一句真话,正是这份真实将她钉在这里,一下一下,直至锤烂她的筋肉:“你的表情真是太棒了,小希。”

“你现在好像妈妈啊。”

他们的母亲是有着栗色卷发的女人。她们母女俩当然很像,就连没人得救也是。

哥哥剧烈地大笑,狰狞到牙齿舌面牙龈以此排列开,被空气呛住两口。在她嘴唇上的血顺着下巴快坠下去时,他似是轻轻呢喃起来,哼着她的名字。

遥希,我是多么希望你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