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神殿

山吹觉得太吵了。

这个世界太吵了,到处都是音乐。

音乐,声音,这是她无法忍受的事情。还有人说,他们可以拿这音乐来娱乐生活,解构生活,这是一种体验。太可笑了,这样的体验谁要啊?

所以她就要被吵死了,耳膜要被震聋了。

她好害怕自己被吵死,好害怕因为上帝的一个恶作剧就不小心死掉了,就像不小心掉队然后摔下悬崖的羔羊一样,明明其它羔羊都能好好在山坡上行走的。

音乐就像这金色的快要融化的天空一样,而融化的最快的就是棉花糖一样的自己。别的羔羊不至于要被融化掉的。

讨厌听到自己的声音,讨厌听到自己骨骼咯吱咯吱响的声音,即使是没有活动还是在咯吱咯吱响,大概是缺少润滑液的身体,要坏掉了吧,还讨厌听到自己肠道蠕动的声音,讨厌听到自己心脏的声音,这些声音全部都是机械闹钟要坏掉前的声音,如果一开始就是坏掉的也就算了,却是活着的,这是任谁也不能接受的,又有肉体又有灵魂,肉体产生的复杂反映在镜子中的名字就叫灵魂,灵魂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被吓了一跳却有人按着它让它必须每时每刻注视着这面镜子,注视着发出声音的走向死亡的自己。

曾经有一次山吹听着蝴蝶翅膀碎裂的声音自渎了。

许多人意识到这点以后就疯掉了,但是很多人并没有走到这一步。

如果村庄的人一开始就没有见过迷宫中的怪物也就算了,就不会有勇士想要去杀死它却发现怎么找也找不到即使是怪物也只存在于幻想中生活只是一滩呕吐物罢了。

但是,山吹曾经见过很美丽很美丽的东西,是雅典卫城上的帕特农神庙,爱琴海上的太阳,还有和她的面孔长得很相似的维纳斯雕塑。就是那座有名的断臂维纳斯。

帕特农神庙的美离不开希腊三百六十五天的蓝天白云和绿色的却是戈壁质感的山脉,离不开它那高耸入云的位置……山吹想帕特农神庙是至纯至高的和谐,是诗歌。

当她到达那里时,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宁静,她忘掉了虚空和重负,一切嘈杂的扭曲的声音,像被烈日和蓝天,大理石和神话永远包裹注视着一样。不是黄昏时暧昧的不详的醉人天空,没有酒精毒品性爱的质感,而是蓝天,和单纯散布着热量而没有用它的颜色染红染醉万物的太阳…只有纯洁,和谐。

那一刻她很想要用流不尽的血液去染红它。

想用她最温热充满全身的某种东西融入它,她想到的就是血液。

她能想到最好的死法就是在帕特农神庙的注视下切开动脉。

不过现在山吹是在灰黑色的城市废墟上自杀的。

有一次在梦里她又去了一次帕特农,那个梦也充满着吵闹的人群,红色的裂纹,漆黑一团。像火山爆发,岩浆流入黑夜里的大海。

她指着头顶说,看啊,爬上卫城就可以看到帕特农神庙了。

她指着的真的是帕特农神庙吗?

在梦里,它是以一个尖锐的高不可攀的白色巨塔的形式出现的,带着玉石的质感,围绕着它的是陡峭无比的石阶。

于是她一直向上爬,一直爬一直爬,身边不停地流过云和风,感觉像是在坐飞机。这个梦也和其它梦一样没头没尾地结束了,很快转向了另一个梦。她也不知道这到底算是个甜蜜的梦还是惊悚的梦。

但是这一切就要结束了!

啊!这无趣的莫比乌斯之环般的人生,梦境!

所以山吹决定自己先死一步了,尽管她用这副年轻的肉体无法到达也无法认识到那死后虚无永恒的黑暗,她想要结束的是这一切的嘈杂声,她想要达到一个纯净的没有声音的空间,像海的深处云的高处那里,不需要骨骼不需要血液不需要爱,但确确实实接纳了她这副肉体的空间。

死亡也不是死亡本身的意义,而是像开谢了的花落入深渊里飘离那样,她可以看着这条河缓缓地流动着,流到一个可以下降的地方就像瀑布一样下降,流到需要转弯的地方就转弯,流到章鱼的触手里就被紧紧地吸纳住。

她就是河流的眼睛,雪山上的岩石一样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身边流走的一切,有时是火花,有时是晨雾,有时是两头独角兽的情欲,而有时则是那炽烈的太阳。

就像她剁开的手臂一样,为了找出身体里恶作剧的怪物人们往往要划开手腕放血,把五脏的血全部放干净了人才会轻飘飘地和河流一起流走,山吹想她何不做得干脆一些,于是直接把手腕剁掉了。

断了手腕的山吹不是自残成这样的,而是被铁轨压断的。

在一个夏日的午夜,一阵风轻轻地把她的手腕割去了,然后钢铁的爆破绽放的火焰之花吞噬了她的手臂,她的血液溃散如七彩的泡沫,把她的眼球也染红了。

山吹觉得好痛,她就这样拖着残臂流着血沿着无人的轨道往前走着……

“你要去哪里呀?前面就是太阳神殿了。”一位老人对她说。

“是,是的,我要去那里。”

山吹回答。

其实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太阳神殿。

她只是觉得太吵了,所以决定自杀,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可以行走上一夜都不累。

“你是在等谁吗?”老人又说,“我看你一直在东张西望。”

“等…等谁吗?我可不是那个要等着把水手变为动物的珂而刻,也不是等着杀死牛头怪物的希腊英雄,我也不是等着水面给我回应的纳西索斯…我在等谁呢?也许是金色的太阳,也许是天空中的岛屿,也许是可以作为被子盖住我的樱花雪吧。某种美丽的纯洁的崇高的安静的东西……我不知道……在强大的美的威严的凝视下,我会腿软…就像不能直视太阳那样。但是马上又痛哭流涕地说求求你让我多看一眼,请接受我吧,看我都为了看你跋山涉水全身被烧焦了。”

“我现在是一口干涸的枯井,我是愿意被毒蛇吞灭的青蛙,我不再说我有深海恐惧症了所以把我作为你的食粮,让我这下水道里的污水也流进大海里去吧,让我拥抱着你而死吧。”

“紧接着因为看了一眼我自己分叉的头发我就改变了主意,我想把你弄坏,你这么美丽那么我便把你弄丑,那张漂亮的冰雪似的脸没有被人打红过吧,我现在就要做那个人,我要把你撕碎,撕成玫瑰碎片装进玻璃罩里,我要点燃你让你随着浓度七十度的绿色的苦艾酒爆炸。”

“啊,可怜可怜我吧,我被你搞成了神经质。疯疯癫癫的形如喝醉了的乞丐。我就快要死了所以可怜可怜我吧,给我一个吻吧,这是我的悲愿。”

“你太过激了,在十六岁的青春热带被名为染井吉野的樱花掳走算不算一种过激?我在等待,只是看到樱花就会疯狂的新鲜心脏,将雪花染在长发上就会融化的维纳斯。然后我就可以对她说,我爱你在空荡荡的金色的海滩上在远处摇曳着城市火光的山顶在临死前做爱时想拥抱你把指甲插入你皮肉里那样紧紧地抱着你你就是我的心脏我的血液我的细胞众神啊我苦苦寻找你渴求太阳渴求樱花渴求大海渴求大理石而现在请不要再从中间劈开我们。”

“唉,那你确实该去往那座神殿了,喏,就在前面呢。”

老爷爷看着因为体力不支而晕乎乎要倒下的少女叹了口气,“人们都说去了那里就会被太阳神吞掉,但你应该和他们相反,正是适合踏上这条修罗之路的人。你说的那个美丽,应该是太阳吧。蔷薇色的天空是美死亡前的征兆,而美诞生时太阳都流出了血液!我总是在黎明黄昏时念想,想着此刻感化院中刚刚追赶过鸽子的少女一定坐在屋顶上观看这忧伤不详的终之空吧。如今只有你翻越了那道铁丝网。只有你啊!”

“是的,只有我,响应了女神赫斯伯瑞斯的召唤,我是她选中的战士!”

断臂的山吹开心地继续向前奔跑着,不久她就消失在太阳的光辉中了。

当太阳上升到最高点照亮了整片大地时,留下的只有铁轨上长长的没有尽头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