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yakumo

甲烷菌工作站 (1)

二十岁时我去外地读大学,翻译过来其实叫做混日子。

那个时候我还得靠父母的钱生活,但已经半个身子脱离家庭了——这指的是我从不往家里打一通电话,如果非必要,即使是节假日我也不会回家。我乐于每天无所事事地喝酒熬夜,期待中年时罹患胃病肝病而死。

那是我最蠢、却同样看起来最像正常人的一个年龄段。我和家人的关系寡淡,父母不曾多么苛待我,我却在十几岁时就思考他们死后我会不会哭这件事。

很混蛋,但避无可避。

有天妈妈打来电话对我说了上中学的弟弟突然打了一串耳钉这件事。我感到奇怪,他才十四岁,上次我们回家唯一的交流是我问他需不需要我指导作业,被回绝了。虽然得知此事我并不意外,十四年来我从未注视过他的长大,但比谁都清楚他是个怎样的人。

妈妈在电话里迫切地向我告状:“也不知道是跟哪里的人学坏了……帮我好好劝劝他吧,良纯,好吗?毕竟你是姐姐,对于你弟弟的教育你也有责任。”

我不曾参与过这项伟大工作,之后也不想,我只记得我小时候和他接触更多,在他向着一个混蛋的方向发展以前,向我的方向发展以前。

书上说同性相斥,是有理由的。

我纠结到晚上才打电话过去,他在那边,好像在叩桌子,我想得到他那种心不在焉的样子:妈让你来的啊,你不用说了,反正其实姐你也不耐烦吧。

我说,是啊。

然后我对他说:你要记得消毒,要小心化脓。

说完这句,那边挂了电话,听筒里似乎还留有那句随意的应答声。

(2)

二十五岁我试图上吊。

我忘了那是不是我第一次轻生,或许有可能我早就想死了,只是一直没有付诸行动。

二十五岁我进了不好也不坏的公司工作,每天累得像狗,刘海在眼前打卷,盖过眼睛,我不想剪。同事调侃我是某种大型犬,大型二字可能源自身高优势,重心还是落在“犬”上。

这种场景下我一般摸着鬓角垂下的头发,可能看不出来,其实在很用力地拽着。

然后我盯着女同事颜色不一的嘴唇,我看不了人的眼睛,所以只能对着那些像会把我碾碎的细闪、油光承认,或者说装傻:哈哈哈哈,诶,真的吗?是大型犬就好了,做狗比做人赚很多吧?

随后她们哄笑一团,对我说:杉田小姐真会开玩笑,之前大家还一直说你是不善言辞的人呢。

啊啊、我确实是这样的人,但我可能羞于承认,或者说,我不善言辞到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只能一笔带过了。

总之二十五岁我上吊过一次,但是没死成。

我那几天脑子混混沉沉的,每天从公司去电车站,从电车站回家,第二天再去电车站,城市蜂盒一样塞满了人,每天都感觉要窒息了。

快死了。

要窒息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会选择上吊呢?

事后我才回想起这种略显荒谬的巧合。

我要靠勒死自己获得空气,倘若不能,就只能在这世间靠缺氧活下去。

我自杀未遂的三天后,老家的弟弟发来他高中毕业的照片。我这才起来,他已经十八岁了。

我猜是妈妈要求他发给我的,不然他没有给我看这些的理由,那张照片上我才发觉他的眼镜是换了的,聊天框里躺着颇有些惜标点符号如金的一句:姐我毕业了这是我的毕业照。

因此也看不出语气,不过我猜他在打下这句话时没过脑子,所以不需要语气。

当时怎么回的我也忘了,应该也是冠冕堂皇的话,我可能恭喜过他长大成人,但如今想来,意义等同于“欢迎你踏到这边的地狱来”。

虽然他是那种人。不管身处何方,都永远活得只像自己。因为他只看得到自己。

(3)

直到二十八岁我一事无成,才改了大学时期的坏毛病:不工作的日子我变得偶尔回家吃饭,总之比大学时频繁得多。

倒不是听信了什么要多花时间陪陪家人的鸡汤,我只是觉得无事可做,毕竟一个人吃饭的时候,到最后总是会吃到冷掉。

米饭从温热褪到凉,冒着热气的汤最后往往泛起冷腥味,并不是我吃饭有多慢,我甚至连缘由都想不清楚,为什么呢?于是为了逃避这些,我回了家里。

回家可能会让我想死,但是会避免我去思考死的事情。

二十八岁,到了饭桌上被母亲提及结婚生子一类问题的年纪,但我上个男朋友已经是三年多前了,那可以说是一段食之无味的恋爱。分手时对方这样说:交往的这些天,良纯你各方面都没什么差错,但也只是没有差错,我偶尔在想你真的喜欢我吗?还是只是当时不忍心拒绝我才答应的交往?好过分啊,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觉得,已经是成年人了,居然还能犯这种低级错误真的很丢人,不太好。于是在分手后我再也没有找新对象。

诚然并不是因为多么爱上一任,我可能快忘了他叫什么了……只是为我自己。我总是怀疑世上能够和我心意相通的男人……或者人类,说不定根本不存在。处于一段关系时,我总刻意讨好对方,而实质上这种讨好并不被当做爱,结局每每落得被甩,所以也无所谓了,我不懂得怎么让人喜欢自己。

反而我的弟弟对这种事很有心得。饭桌上,每当这时候,弟弟就会为我开脱,尽管字字都是为了讥讽我:妈,你少说两句吧,你也知道姐一直那副样子,很废物啦,感觉到死都不会结婚也有可能哦。语尾轻浮又波折,末了还要看向我,似乎在向我挑衅,“我说得没错吧?”这样。

老实说,我不觉得他是在从贬低我一事上找什么快感,我猜他在学校也这样。我们的关系向来很一般,而我默默扒拉着饭,从肚里搜刮出的那一句也仅止步于:这小子还是这么讨厌啊。我心知肚明的他的天性,即使在母亲眼里,那只是稍微比别人调皮一点的她的小儿子。

母亲立即呵斥了他:“和優!不要这么说姐姐,现在给姐姐道歉。”

杉田和優朝我吐舌头,笑着说:那真是对不起咯,姐你原谅我吧。这句话并不敷衍,但也压根没有让人感到抱歉的意思。

我能看到他的舌钉拴在界沟正中央,银色,亮晶晶的,好像水银做的球。不知道什么时候打的,妈妈也没提过,可能是成年后吧。

我说,没事,端起碗埋头喝汤。

然后烫到了舌头。

但我想在心里的某处,妈妈一定认同了这种说法。而且他说得没错,没什么可反驳的,也不需要向我道歉。话语可以是轻易划伤人的利器,可面对和優那张长着犬齿的嘴吐出来的话,我居然没有任何感觉。

可能哪天他对我说去死,我也会当做祝福一样接受。

因为我们更像只套了一层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4)

有一天我突然想到,某种程度上讲,我和弟弟是极为相似的人。

即使表面上我们完全相反,甚至不沾边,但我能够确信他也悉知这点。

确切的事只有一件,就是少了我,和優也会长成现在的样子,就算他不姓杉田也会这样活着,影响得到他的事物少之又少。

而少了弟弟的话。

说不定。

我偶尔看到他的脸时冒出过这种想法。

说不定我会比现在更幸福。

不是因为他是我的弟弟,而是我低劣的本能让我嫉妒这样的人,这样可以伤害他人而没有负罪感的人,在我为人际疲惫到极点时极度渴望过面前的人去死:不管你是谁,去死就好了。

但事实上我连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所以不得不继续去做像我的事。血脉少了家人间的牵绊便只是羸弱不堪的,即便如此,我也不曾对他产生过憎恨或厌恶,也不对这种幸福奢求什么,那说不定是另一种不幸的开端罢了。

(5)

后来我又试图自杀过好几次。

我衡量过,只能采取一些死后也不会给人添麻烦的死法。跳楼卧轨这类的不必说,一想到死后尸体还要上新闻我就浑身不舒服,就连身后事就惧怕着会被人唾弃,我正是这样软弱的人。

有时候我差一点死了。但出于一些不凑巧,或者是那种——“命运的玩笑”,我还是活着,带着未竟的死刻在我身上的痕迹,如同猪肉上贴的那个标签一样,我想要收买死亡,它却迟迟不肯来。

这时候我的弟弟二十二岁,在大学里像我大学的那段日子一样蠢,不同的是我交朋友,他和别人上床,没仔细听他说过,但我确实发现了这件事,而且应该是不少人,男人女人都有。

偶尔饭桌上和優也会被谈到,“在大学谈恋爱了吗?”

妈妈抱怨:总是这样,不是经常有女生给你打电话吗,居然一个也没向我们介绍过。爸爸似乎也笑了,通常在饭桌上他是话最少的人。

和優这时候就会假装无奈地回答:因为都不合适嘛,交往一段时间就不知不觉分了,恋爱很难的啦妈你快吃饭。

我在桌子的对面边吃饭边暗自腹诽,是上了床就分手吧?或者根本没交往,只是炮友而已。

但我也确信他找人睡觉只是一种与打游戏相同的娱乐方式,我们不怎么交流,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深刻的回忆,但一种天性使然,我了解他,了解到让我自己不适的程度。

(6)

由于上吊失败,我只能在快要夏天的这个时节穿最薄的高领遮住脖子的痕迹。

我依旧回家吃饭,并暗自祈求父母不要问起,好在他们不觉得奇怪,只当我是怕冷。

奇怪的是吃完饭后和優突然来了我的房间,我一般关门,他招呼都没打就进来了,我坐在床上还打算休息,他就坐到那边的椅子上吸着汽水,把易拉罐放在桌子上,开门见山:姐,你脖子上那个不会是sm弄的吧,你有这种癖好?

那一瞬间,比起他招人嫌的这种话我感觉到的只是恐惧,血液被冻住,呼吸被暂停,可能过了十秒我才记得吸气,和優接着说:刚刚露出来了点,有些太显眼了,不过爸妈倒是没看到。

没来由的我感觉愤怒,是种不知名的恼火,为什么能发现连父母都没看到的事?又凭什么要来告诉我这种事,默默压在心里不好吗,就算我真的有性方面的那种癖好,他那种混乱的私生活也没指责我的份。

头脑一热,我说出来了这样的话:“不是,是上吊的印子。”

说完这句我的大脑只剩嗡嗡作响,很痛苦,我很痛苦,可以别他妈再给人添麻烦了吗?要瞧不起我还是要让父母再对我失望都随便你吧,可到底为什么有这种自我中心的人?而且还是我的弟弟。为什么?

也许我根本不该回家,不该在他二十二岁再重新认识他一次,我们根本就不适合做姐弟,或者说我根本就不适合和任何人成为家人。

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为了葬礼上有人哭丧吗?

人就不能独自一人去死吗?

所有的想法像苍蝇那样乱叫,吵死了,真烦人,我喘不过气了,满意了吗,这道痕迹到底能不能把我勒死。

我低着头想,求求你。

他轻描淡写:“我知道,那么问只是想看你生不生气,不过你这什么反应啊,姐。”

我揪紧我的声音:“你怎么知道。”

“你傻吧,一眼就看得出来啊,毕竟日子过成你这种样子还心理健康的话才更恐怖吧。”

“你要告诉妈妈吗。”

“姐,你是不是太自我了?我干嘛做那种事,我不关心,只是满足好奇心。”

“是吗。”不知怎么的我竟松了一口气,这口气牵着我抬起头,指甲离开手心:“那就好。”

“因为你其实根本不关心周围的人,没理由要求人家也关心你啊。”

“哦,很明显吗?那岂不是糟糕了……”

我其实不觉得有什么避讳,所以承认了,一般情况我绝对会说一些恶心的话开始转移问题的。

“我看得出来而已,爸妈估计都觉得你是老实的好人吧。”

“听起来不怎么像好词呢。”

“是吧。话说你话说你该没在心里咒过我去死吧?虽然一百个人里至少有八十个得这样咒我,但你是我亲姐的话就有些恶毒了。”

“你比那八十个人还恶毒。不过……没有,你死了我会很麻烦的,你应该猜得到爸妈的反应…要应付那些我会死的,绝对会。”

“哈,不过我也没那么容易死,上床我都戴套的,也不至于倒霉到被性病找上吧。”

这样无厘头的聊天,我从中感受到一丝亲切。

可能是晚了二十多年才找上我的这种亲切,但也只限于一点。

得知和優其实不关心我的生死,我轻松得差点就要当场感谢他了。如果父母也能如此,如果我在最繁华的街区跳楼自杀也能不被谈论的话,我恐怕就能够不惧怕的、幸福又安心地去死了。

“但是,姐,你是死不掉的,”和優托着腮用吸管喝饮料,眼镜后的双眼哪里都不看,只停在自己的眼眶中,他说:“到底为什么会在意别人怎么看?咱们不是一类人吗。”

我说:“是一类人吧,但是世上能有几个像你这样啊。”

说完我忽然觉得好笑,比让人哄堂大笑的喜剧还好笑的程度。

就算只能日复一日进行这种破烂生活,可是随便吧!随便吧!

于是我笑了出来,弓下腰去开始笑,用力地,发泄式的,不受控的,浑身发抖,一直笑到缺了氧,笑到眼泪快出来,感受到腹部两侧的疼痛。

我平复下来后对着面前的那张脸喘气,就像大哭过后那样。

反而我平常总在笑着的弟弟面无表情,用那种问我抽什么风的眼神打量我,问我:“你笑点到底点在哪句上啊?”

抱歉。我的声音还是有点颤抖,我说,可能是你的问题。

接着他站起来说,随便啦,就这样的话那我就回去打游戏了。

他喝空了易拉罐,捏扁,扔进我房间的垃圾桶里,路过我时对我丢下一句:“你就这么窝囊地活着吧。”

我反问他,那你呢?

哈哈。

他出门前没什么感情地笑了一句:“谁要过这种一成不变的人生啊。”

不可燃污物的搅拌处理

星期三放学铃木决定去女仆咖啡厅应聘。

他早在离家前抛硬币选择了工作时的衣服:经典款的黑白配色女仆装,缀有层层叠叠的蝴蝶结和蕾丝花边,且是新款,说是去一般的女仆店里都见不到这样的工作服都不为过。

铃木在大型百货商场的厕所换衣服,地板光洁锃亮,可看出保洁拼了命一般打扫,马桶斜前方放了香薰,花朵型香气,可不论怎么说这也是厕所,隐隐约约的尿水味和不知名的花香混在一起,是很恶心,又不至于让他皱眉的程度。他就在这样怪诞的场景里脱掉校服裤子,解开领带,穿上裙子,套上围裙,丝袜拉到大腿时他想到自己没带鞋。

按理说这套衣服该配双有蝴蝶结的黑色小皮鞋,他今天穿着运动鞋,蓝色的,不合时宜。

但他不在乎这些。提了装有校服的袋子走出隔间,铃木眯着眼睛打量镜中的自己,裙子很漂亮,崭新,光洁,美, 这只是他纯粹的兴趣爱好,并非喜欢穿裙子的自己,只是喜欢裙子所以想穿穿看。

他做足准备踏上自己的战场,顺利迎接了经理瞠目结舌的模样,他说:我是铃木光一,就像之前说好的那样来面试。

经理面对他,过了许久,喝了口茶:但您是男性啊?这…抱歉,我们还没有这样的先例。

铃木笑眯眯,故意歪了下头。

他照过镜子,这样会很像一只灰色的猫,他确切明白自己身上讨喜与被诟病的部分。

他说:可是传单上也没写明要女性呀?

结局以铃木脸上被贴了十万个理由收场,说到最后经理已经从摇头到开始擦汗了,他很识趣地离开。出了那道玻璃门,呼吸到新鲜空气的瞬间他决定不再去换衣服,穿着短过膝盖的裙子踏上地铁,都市的云烟拂过他,下午五点整,还没到路灯亮起的点,过路的霓虹却包裹了他。

人群的眼光传来,SNS提示音一样叮叮咚咚,全都听得到,眼睛成了一种耳朵,有时候有人拍照他就回过头去冲镜头笑。

人生好无聊。

铃木握着地铁的扶手想在荡秋千。

还有七十年的日复一日的生活好无聊。

还想穿很多裙子,说很多没用的话,交可爱的女友,没什么志向,这样一直到死也可以吗?

缺乏刺激生活的十七岁。

好想像电影里那样。

他抬头,灯晃得扎人眼睛,亮得照出他内心的一场凶案。

车厢不像大街上,几乎没有人在意他,全社会都患了冷漠的病,怪不得有人在这里自焚。他想,沉默是可燃物。

今天为什么失败了?因为我是男性,因为裙子不够漂亮?——不,我选的裙子一定是最漂亮的,因为我的鞋吗?

铃木发誓不进入任何一种群体,不被贴上所有种类的标签。他打开手机对朋友诉苦,配上很可爱的兔子表情包。

没几分钟好友回了两个字:节哀。铃木在心里大叫起来,真是太冷漠了!山吹酱也患了冷漠的病,这样下去要被烧死的吧!

他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家伙的神情,对方问他,您好,铃木同学,到底为什么对我感兴趣呢?

少女的话语里清白到没含任何潜台词。

铃木无数次被问过是否是变态,无数次被问过是不是gay,有人头一遭问他“为什么”而不是“怎么能”,铃木晕乎乎的。

当时他对山吹说了些什么?

他想,大概是这样吧。自己可能对她耸了耸眉,叹气,故意很夸张,牙齿边缘露出一条红系带,话语囫囵滚了几番。

铃木光一对她说:因为你不像是任何人。

白昼飞行

(1)

杉田良纯认为,在二十岁之前自己是那种安然自得的蠢人。

按父母的要求按部就班,遵守学校的规则偶尔逾矩,那时候在大学,还有一大帮朋友,多半是那种酒肉朋友。女大学生们周末一起喝酒宿醉到后半夜,醒来发现所有人都躺在租的房间的榻榻米上。

她清醒了好一阵才慢悠悠想到:大家好像一条条折成不同形状的垃圾袋。

那时候她活得像个白痴,努力生长为的是有一天把自己套进社会打磨好的壳子里,就那样无知即快乐的,做好结婚生子后死去的打算。

俗话说一步错步步错,那我出错的那一步是哪里呢?

可能是大学后颓废的低谷期,可能是被分手时对方说“压根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可能是一直没递出的辞呈。

因为要应付很多人,以此为圆心衍生出了更多事,良纯是不看别人脸色就一定会死的那种人,虽然经常被说很会照顾人,其实更多出于一种本能。

捕食是野生动物的天性,那么我的天性便是为他人燃烧自己,到死为止。

到死为止。

到死都做个有意义的人吧!是的,这样当然不好,只是无可避免,她被世俗和常识教育成了这种模样,她的神经敏感似乎并非青春期,而是二十多岁才开始的,真的很奇怪。

要赚钱,要上进,要升职加薪,要有意义的活着,这是一场维持了二十多年的骗局。良纯觉得父母也被这种概念化的东西骗了!回过头来发觉自己连社会的螺丝钉都算不上,充其量是那种积木堆里取掉一块也不会坍塌的可有可无的存在,如果不被赶着往前走,就会被其他人组成的齿轮碾碎。

人活在世上,是没有意义的,做的事当然分化出了不同的价值,但“活着”本身,却是极为空洞的,大家都会死,所做的所有事也只是为了到时候死得其所。

(2)

等我察觉到这一点时,已经快三十岁了。到了父母会旁敲侧击怎么还不结婚的年纪。

即将三十岁的我却在某天像一夜间被剥掉壳的牡蛎,变得软弱,等待着有一天死于人口中。

老实说,正是因为这份软弱才产生了死的念头。

上个月我用绳子自杀,打算挂在阳台的晾衣杆上,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为了避免吓到邻居我特地拉上了窗帘,没有留遗书,也没有可告知的朋友。

如此说来,我的尸体被发现可能要过几天了。

就在这些前提情要下,只差一死了,可惜却失败了。

我已经站上了凳子把头放进去了,绳子突然很戏剧性地断了。

我看过无数次那种电影,每个断掉的绳子下的角色都会向新的生活飘去,我却摔了下去,垃圾袋一样堆在地板上。

然后我转身,躺平,发现天花板是如此辽阔,然后疼痛一阵阵拂过我,并非劫后余生的感觉。

我在想,我怎么连自杀都做不好啊,连死都不肯眷顾我了。

自此之后,我的脖子上留了麻绳的痕迹。

再之后我只能在衬衫里套高领的长袖遮住脖子,每天心惊肉跳担心被问起。幸运的是无人过问。

我头一次为自己的可有可无感激起来。

(3)

早上醒来的时候,良纯第一眼看到的是挂在衣架上的领带。深蓝色底,带有复杂花纹的,她今天上班要打的。

今天是星期六,可她还是要上班。

良纯一直在用款式和花纹都略显滑稽的领带,契机是一次旅游在景区买了一条夏威夷风的,她觉得人活着是需要一点癖好,于是踏上了收集有花纹和图案的领带的这道路。

她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过长的刘海卷在眼睛前。

公司的女同事们开过良纯的玩笑,说她像某种大型犬。

当时良纯跟着她们一起笑了,笑完发现如果真的是大型犬也未尝不好,好像无论如何都比做人强一点。

她开始对着镜子打领带,双手翻动着,鬼使神差的想试着把它系到最紧。

良纯之前看过妻子用领带勒死丈夫的新闻,不过只是系领带的话是不足以勒死人的。

她收紧它,一道固体的空气扼上来,那道闪电劈至眼前,她想流泪,想大叫,想拼命呼吸——过了一会儿她解开了它,衬衫领被弄得皱巴巴的。

良纯想到了昨晚在网上看到的漫画。

关于动物的故事,关于领带的故事,这个世界里大家都是气球,靠领带,学生们就靠领结来做扎气球的那根绳子,用于把所有动物留在地面上,好让它们上班,吃饭,活着。

有一天河马kari坐在水边思考起来。

它心想,人人都打着领带,我从没见过有人解开它,要不要把它解开?为什么没有人这么做呢?

它解开了领带,就像气球一样——像所有解开绳子的气球应得的结局一样:飞上天去,死去了。可是它很幸福,可以飞走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

人如果长翅膀就好了。

但它又很痛苦。

是很像童话故事,可是画得真好,画得好极了,良纯差点就要对着电脑屏幕哭出来。

我几乎就要被允许飞走了。

(4)

我把领带解开了,什么也没有发生,这是当然的,只是我今天决定不去上班了。

都市传说现场直击

(1)

藤原香羽十六岁,和世上所有十六岁少女一样在这一年诞生出了些许无用的自我意识。

她进了不好不坏的高中,在入学前一天,规划好了此后三年的路,读书、练习占卜、顺利进入文学社,不巧是交友不慎。好友盛情邀请,不,说是邀请不如说是胁迫,香羽不得已与文学擦肩而过,进了新闻社。

好友说:四舍五入也差不多嘛。

香羽说:差太多了吧,我对记者没兴趣,对偷拍别人也没兴趣。

好友说:怎么能叫偷拍?我们只是揭露现实、挖掘真相,还有山吹社长说因为小羽你表现不错,所以那个关于都市传说的就交由你和我负责啦,不过我还要和男朋友约会所以晚点再联络!

——毫无逻辑的发言。香羽一点也不感兴趣,甚至想当场提交退社申请,连警察都查不明的事一个学校的新闻部怎么可能查出来?

虽然小说里都这么写,可读小说显然比跟踪报道杀人犯更有趣。

香羽是相信塔罗牌却绝不相信灵异现象与鬼魂这一说的人。

杀人狂只是普通的杀人狂,和鬼和妖怪什么的没关系,没被抓到说不定只是运气好,剥开这个壳子反而变得恐怖了起来。

朋友离开时什么也没说,香羽深知她的德行,恐怕她也不是对这件事真的感兴趣,只是为了凑热闹。

凑热闹是青少年的天性。

青少年是群居动物。

因此香羽才想尽早脱离她们。

(2)

当晚香羽用塔罗牌占卜了一下,得出大概的地点是学校附近的天台。

她皱起眉想了想,学校附近有那么多楼,那么多天台,而且都市传说为什么要去天台?她还没有精通到可以知道这些事。

第二天是周六,香羽在寻找学校附近的写字楼与商场的天台、孕育希望的天台,大部分都是关闭的,就算可以上去看看,也当然不会有人在。

香羽没能在任何一个天台找寻到杀人犯的踪迹,很滑稽的,只找到了在这里抽烟的杉田良纯。

(3)

良纯当然不是来杀人的。

她是来自杀的,上来后突然发觉她不能在白天跳楼,给人添麻烦不说,保不准被人议论,上新闻头版,而且路上行人很多,跳下去正好砸死谁就不妙了。

想着想着女人开始发呆,发呆着发呆着回过神来发现满地都是烟头,走的时候还要把它们都收到扔掉,到底为什么要来又为什么耗费了半天年假。

她后悔得想死,显然这句话很矛盾,总之就是这样。

香羽上来后看到她,本来已经攥紧相机想要凑近看看了,只看了一眼就确定眼前的女人和都市传说绝无关系。

虽然小说里常有看上去的好人实际上是最终boss的桥段,香羽想,不过眼前这个人怎么说呢。

一个在抽烟的普通上班族。

还在哭。

啊,看过来了,哭得咳嗽了。

救命,果然就不该来。

香羽觉得自己应当做的是立即离开,越快越好,她没有看别人哭的兴趣爱好,包括她自己其实也不怎么哭。

在内心斗争了几秒,她仅存的良心让她走上前去递出了口袋里的面巾纸。

(4)

良纯更想死了。

很丢人。

被起来只有自己年龄一半大的女高中生同情了。

如果她是那种要面子的人说不定会当场跳下去。

不过她已经很像落水狗了,最后一点体面和自尊心丧失殆尽后她决定原谅自己,就这么哭到浑身湿透应该也没关系。

她把纸接过去,擦眼泪,擤鼻涕。

整个过程中女高中生只是直直看着她,在这个场景下她们摒弃了所谓的社会身份,所谓的年龄差距。

她说谢谢,很小声地重复了两三次,有一瞬间觉得面前的神秘少女说不定是派来救她的。

少女却说:打扰一下,请问您有看新闻吗?

最近这附近的杀人案您有了解吗。

良纯说:我不知道,没有看,我不关心社会上的事。唉,今天怎么这么倒霉,我只是想死。

香羽不知该如何回应,她像普通人一样惧怕疼,惧怕死,倒是读过主人公自杀身亡的小说,可香羽潜意识里是为她们可惜的。她也见过想死的人,但和这个人给她的感觉完全不同。

有一瞬间香羽想,我们是掉进了沼泽里吗?

这个人却说:不过还是过几天再说吧。你想吃东西吗,那个,不过我想请你吃饭。作为那个纸巾的人情……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我就在附近上班…啊抱歉这样听上去更可疑了。

她低头用力抹干了最后一点泪水,挤出一个笑容。

她对香羽说:我叫杉田良纯,这是我的工作证。